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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心

2014-01-16杨卓娅

文学港 2014年1期
关键词:文说妮妮

杨卓娅

画心

杨卓娅

1

朱慧文第一次见到宋恩楷,是在一次讲座上。

那个周日上午,讲的是《红楼梦》古典诗词赏析,邀请的是上海一所大学的古典文学教授。预告上介绍,这位教授博览群书,学贯中西,尤其在《红楼梦》古典诗词方面造诣颇深。

慧文听得云里雾里,她的工作是档案管理,平时也不爱好文学,记忆中仅有的《红楼梦》印象,是欧阳奋强、陈晓旭版的古装电视剧。听讲座的人稀稀拉拉的,讲堂显得很空旷。坐在她旁边的男人倒听得津津有味,或沉吟或微笑,还在本子上飞快地记着什么。教授切换了电子屏幕,他突然扭头问慧文:第三点讲什么?我没来得及摘——

这是慧文第一次看到恩楷。他看起来很年轻,四十左右,戴一副黑边眼镜,一头茂密乌黑的头发,衬得他的脸有点苍白。他的神情就像一位好学上进的学生,刚刚漏掉老师讲的一道重要题目。

慧文不禁莞尔,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根本不懂。专家讲得激情四射,慧文还是泛起阵阵困意。她向身边的男人瞄了一眼,只见他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什么。慧文再看一眼,心里就明白了,那些整整齐齐一排排像柴垛堆在那里的,肯定是诗。

慧文说:你在写诗啊。男人抬起头朝她笑了笑。不知怎么,慧文心里突然动了一下。这男人跟她平常见到的男人有点不一样,怎么说呢,他的笑容特别干净,尤其是眼神,有几分孩子似的天真。

结束讲座已中午了,不知什么时候天已下起了雨。很多人都没带伞,拿手包挡雨冲出去。听课的人很快都走光了,慧文还在大厅里踌躇,她发现那个写诗的男人也没走,跟授课专家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此处终非久留之地,慧文深吸一口气跑进雨里。雨水有点急,一进去头发就湿了。她赶紧撒腿飞跑起来,很快全身就淋湿了,慧文不得不跑到街边的梧桐下躲雨。

事后慧文才知道,正是这个躲雨的细节,让诗人恩楷爱上了她。恩楷告诉慧文,她倚着粗砺的树干,将湿漉漉的长发顺到一边,之后抬头看天——也许是天,也许是别的什么。总之,在见到她的瞬间,他被震慑住了。她的眼里,盈满了像雨水那样湿漉漉的东西,恩楷称之为“忧伤”。是的,他从她眼里读到了“忧伤”。那不叫忧愁,也不叫忧郁,就叫“忧伤”。忧愁是一种情绪,忧郁是一种状态,而忧伤则是一种情感。只有高贵的人才配忧伤,因为它是从灵魂深处流淌出来的音乐。现在的女人也许会痛苦,会抓狂,就是不会忧伤。是庸常而浮躁的生活,让她们忘记了忧伤。而慧文,就像一首经典的古诗,瞬间击中了他。几乎就在滴答之间,他断定自己爱上了慧文。

他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痴痴地看着她。她虽年过不惑,但依然保持着少女般苗条的身材。她的脸很白,头发被雨水淋湿,温婉地贴在一侧的颈项,远看过去就像是一幅人物画像。诗人恩楷迷惑于自己的错觉,他觉得她更像一名少女,甚至比少女更美。很多时候,少女的眼神是空洞的,直白的,成年女人因经历纷繁的人事,表面上看起来从容不迫,背后却是阅尽世事的历练和沧桑,这是青春少女无法比拟的。

诗人恩楷挟着笔记本,鼓起勇气跑到慧文面前,克制着内心的激动说:你也没带伞吗?

慧文抬起眼,又见到了他的笑——那种孩子式的纯洁而诚挚的笑。真是奇怪,明明是一个成年男人,笑容竟会如此干净。他朝慧文点点头跑了开去,当慧文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时,他再次出现。

他的手上多了两把伞,头上撑一把,手里拿一把。他将剩下的那把也撑开,递给慧文说:都湿透了,快回家吧。

慧文有些意外。这是一把花伞,白色的底子,伞边儿星星点点地撒了一圈淡紫的碎花。很显然,她受到了这个男人的关照。这种特殊待遇许多年不曾有了,女人一旦结婚生子,很多待遇都被自动取消。特别是年过不惑的女人,几乎全社会都拿她当男人看。女人们呢,在外面轰轰烈烈干事业,在家里又是大权在握一言九鼎,不知不觉中,被剥夺怜香惜玉权利终身!

伞像云一样落在慧文头上,雨没了。从树缝滴下的残雨,滴卜滴卜地击打着伞面,将她的心也滴得柔软起来。慧文想,原来水滴是这样坚硬的东西,古人说滴水穿石,看来是真的了。

慧文真诚地道了声谢谢。男人说:我叫刘恩楷。慧文又说了声谢谢!

恩楷说:你已经说过一遍了。慧文就笑。

他又说:你没想说点别的吗?

慧文说:你想让我说什么?

这次轮到恩楷笑了。慧文真的喜欢他的笑容,亲切,温暖,像被雨洗过一样干净。

恩楷说:我叫刘恩楷!

慧文说:你已经说过一遍了。

恩楷说:我在加强印象!

慧文说:你没想说点别的吗?

恩楷说:我爱你!

慧文禁不住大笑。在这样的雨天,一个陌生男人站在街头说爱她,让她感觉整个世界就像氤氲的水雾那样不真实。

但就为这句石破天惊的“我爱你”,他们终于交谈起来。恩楷告诉慧文,他是事业单位的一名普通职工,工作之余喜欢写点诗,尤其是古典诗词,还出过一本诗集。他对慧文说他要送一本给她,请她指正。梧桐树下的两把伞,就像是两朵云,共同撑起一片小小的天地。不经意间,花伞跟黑伞走近了,很快又受惊似的躲开。从树顶漏下的雨,稀稀朗朗地敲打着伞面,最终成了这对男女谈话的背景。这一刻,街道上喧嚣而匆忙的车流,在他们眼里成了世外的幻影。

慧文直起身,将伞撑得更高一点,将目光撂得更远。

恩楷说:你在想什么?

慧文说:什么也没想!

2

其实慧文在说谎。那一刻,她想起了妮妮。

小狗妮妮是在一个雨天死的。它是妹妹慧武的博美杂交生下的,抱过来时只有小猫咪那样大,长大后竟出落得十分可爱。这是一只小型母犬,体形娇小,一身纯白短毛,眼睛滴溜溜转,乍一看还以为是只大号波斯猫呢。慧文爱极了妮妮,除了上班,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就是打理妮妮。

这天下雨,之前办公室的李主任来过电话,说要找一份去年的旧文件,让她早点过去。正要出门,妮妮过来了,抓呀挠的缠着慧文不让走,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表示不开心。

慧文蹲下来摸它软绵绵的身体说:妮妮乖,妈咪去赚票票,赚了票票给妮妮买好吃的哦。妮妮竖起身体趴在慧文胸口,高兴地摇起尾巴。慧文将它抱到沙发,拍拍它的脑袋说:乖,妈咪走啦!

打开门,慧文才发现天下雨。天气好,慧文都给妮妮送饭的,将食堂吃剩的肉骨头收拾起来,送回家喂妮妮,顺便跟她玩一会。雨天就懒得回了,怕妮妮饿肚子,她返回给妮妮放狗粮。刚放完,手机又响了,是催她的。妮妮这时又咽咽呜呜地过来,黏着她不让走。

慧文当机立断,化繁为简地说:快回去,妈咪单位有事,妮妮自己玩!边说边开门,见妮妮还在那里哀怨地看着她,慧文心又不忍了,拍拍它毛茸茸的脑袋:妮妮乖,妈咪下了班就回。妮妮不听话,妈咪可要生气了。

这天妮妮还真不识趣,跳上去又叼住了她的裤腿。慧文生了气,拿包打开妮妮强行关门。门页合上的瞬间,妮妮突然像箭一样冲上来。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妮妮重重地跌在地板,溅起了一片血。慧文惊呆了,这扇厚重的价格不菲的质量绝对过关的防盗门,竟成了妮妮的夺命利器。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妮妮,这时像一块变了形的橡皮!看到地面的鲜血以及混合在里面的不明液体,慧文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那天,慧文坐在家门口,哭着给丈夫斌安打电话。慧文对着话筒泣不成声,斌安则显得非常冷静,等她描述完妮妮的惨死经过后,他冷冷地说:既然死了,埋掉拉倒。慧文为丈夫的冷漠而气愤,大声斥责他,被他摁掉了手机。慧文再打,丈夫再摁,再打,再摁,第五次,丈夫终于接了,气急败坏地说:你还有完没完?犯得着为一只狗找人吵架?!

第二个电话打给女儿,女儿温顺多了,毕竟自己一手养的,能理解做娘的痛。她耐着心听了一会儿倾诉,很快也烦躁起来,果断建议道:妈,既然已经死了,你就面对现实,埋了吧。

慧文说:你说得轻巧,它可是你妈的心肝宝贝啊!

女儿说:妈,你有没搞错,我才是你的心肝宝贝呀!我咋感觉在你心里我还不如一条狗!

慧文说:你别乱说,你不是我的心肝宝贝谁配呀!

女儿说:好啦好啦。就算您心爱的女儿牺牲了,我看您老人家也未必这样伤心!您老节哀顺变吧,我可要上课啦。说完,匆匆挂掉电话。

慧文看着手机屏幕,心里涌上了委屈。这个女儿,她为她付出了多少啊,从出生到离家去上大学,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她几乎全扑在她身上。上幼儿园了,读小学了,上初中了,高三冲刺了,慧文就像一张绷紧的弦,丝毫不放松。她像一只被人抽打的陀螺,在女儿这块地盘旋转不停。她曾暗暗盼望女儿早点上大学,让她歇口气,以后想干啥就干啥。事实上却不是这样。女儿上大学后,慧文这只陀螺却失去了方向。本来,女儿的一日三餐鞋袜衣裤,包括上学接送忙得她够呛,现在一下子变得无所事事。

女儿离家后,慧文变成了真正的“哀家”。女儿在时,丈夫斌安还偶尔回家,一家三口吃顿饭和谐气氛。女儿不在,他饭不吃家也懒得回了,夜夜弄得很迟,有时甚至凌晨回家。慧文生过气,也吵过,最后不了了之。那段时间,慧文身体出了问题,月经不按时,晚上失眠,人渐渐消瘦下去。她以为自己更年期了,吃了些药调补,不见好。慧武拉她去做美容、跳健身舞、打麻将,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持续了一段时间,最后都感觉没意思,扔了,直到慧武抱了妮妮给她养。

慧文的第三个电话打给自己的亲妹妹慧武。慧武是个真正的宠物迷,妮妮就是在她的帮助下养大的。慧武听说妮妮死了,非常吃惊。她知道这件事对姐姐的打击非常大,放下电话就赶往案发现场。

慧文家的大门洞开着,妮妮横死在门厅。慧武赶到时,慧文还在那里哭泣。看到妮妮的惨状,慧武也落下了眼泪。多漂亮乖巧的小狗啊,竟遭此不测之祸!收起眼泪,慧武开始着手处理后事。去超市买了铲子和橡皮手套,清理血肉模糊的妮妮。妮妮最后被埋在慧文家的后院,那里有棵大树,慧武将它埋在了树底下。按照慧武的意思,该将妮妮葬到郊外荒山的。但慧文不肯,她舍不得妮妮离开。妮妮埋在院子里,她能天天看到。

诗人刘恩楷永远也不会知道,他遇到慧文并爱上她的那一天,当她抬起头来痴痴望天的那一刻,不只是为他摆一个忧伤的POSE,而是想起了一只狗。妮妮死后,慧文一直处于深深的自责中。那天妮妮缠她,一定有原因的,要么病了,要么是讨厌下雨——下雨天,它哪儿也去不了。她用怎样粗暴和决绝的方式对待它啊!每每想起这个,慧文就想哭。那天从讲堂出来看到雨,她突然很想很想妮妮,她抬头凝望着灰蒙蒙的雨天,心里说:妮妮,你在那边还好吗?

3

几天后,慧文刚进办公室,就见一个男人笑吟吟地出现在门口。慧文一怔,马上想起,讲座上认识的那个。他果真来了,还带来了他的书。慧文有些惊讶,她以为这种临时的激情式的友谊,不过是逢场作戏,谁会往心里去?想不到他当了真。

他恭恭敬敬地将书递给慧文:有空翻翻吧,这是我近几年的习作。

慧文打开书,认真地说:很厚的一本呢,有很多万字吧。

诗不在于字数多寡。恩楷笑着说。诗歌是体积最小的文学体裁,它是语言的浓缩和精华。一首好诗,必定用最少的字,表达出最深的情感,营造出最浓的意境。

慧文听不懂这些,继续低头翻书。她看到扉页上有他的一张照片,年轻朝气,笑容灿烂,一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模样。这笑容!慧文在那里停留了许久才往下看,简介中写着他的年龄、籍贯、就职单位等等。看完,慧文不禁笑道:70后啊,难怪这么年轻!

他说:年轻算什么,我盼着一夜步入老年。

慧文说:我跟你正好相反,我希望青春永驻!

他说:你可能还想着死后能被做成木乃伊吧。

两人都笑。慧文诚恳地说:谢谢你送我书,我不懂诗的,恐怕会让你失望,明珠投暗了。

他爽朗地说:错!这不叫明珠暗投,叫明珠明投!说完他放低声音,表情诡异地说:你知道么?你自己就是一首诗!

好像为了明确他的说法,他又补上一句:这是一个男人眼中的诗!这首诗超凡脱俗无与伦比,不沾半丝烟火味!

慧文头一次听人家这样说她,还是这样年轻的男性“诗人”!她真有那么好?她真的是一首诗吗?怎么从没听人说起?她的心澎湃着,羞涩着,慌乱中看到了昨天的那把伞。

她将伞还他,他有些惶急,结巴着说:一把伞嘛,别把物质的东西看得太重了!

这句话听起来随意,里面有些责怪的意思了。慧文有些讪讪,也是的,一把伞嘛,搞得这样郑重,显得她小气了。

慧文一直将诗人送到电梯口,目送着他进了电梯,才松下一口气。回到办公室,重新拿起他的书细看。照片上的他,年轻,英气,比慧文整整少了6岁呢。在自序里,他将诗比作情人,《红楼梦》比作家人,酒比作知音。他说,一首诗,一部《红楼梦》,一杯酒,是他人生的全部构成。有幸得拥它们,此生足矣。

丢开书,慧文给慧武打了个电话,约她晚上一起吃燕窝。

这也是慧文讲座的收获之一。慧文听讲座,可以说是纯属打发时间。家就在讲堂附近,上下班也经过的,慧文就是视而不见。女儿上大学后,慧文才注意到讲座非常红火,内容除了传统的国学,还延伸到文学、金融、文化等领域,有时也会讲些实用的知识,比如职业女性如何巧妙处理工作与家庭关系、中年女性自我保健等。

这次北京来的妇女专家说,女人不仅要学会外在的修饰,还要学会内调。这个内调指两方面,一是身体的调理,比如进补参茸、燕窝使自己更年轻健康,二是学知识懂礼仪,注重个人修为,从而让自己更完美。专家还给这些女人出点子,让她们充分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突破婚姻瓶颈,拴住男人的心。

听完讲座,慧文就想在斌安身上做“试验”。这些日子,她买了一大堆高级化妆品,白天晚上都抹得香香的滑滑的。她还大动干戈,将以前的衣裤鞋帽逐一清理,里里外外添置一新,大有一番旧貌换新颜的意思。

今天晚上,她决意要让斌安“惊喜”一下。吃完燕窝,慧文马不停蹄地奔向养生馆,洗澡,按摩,做面膜,弄头发。回到家里,她对着镜子穿上新买的睡衣,还化了个淡淡的妆。这件睡衣质地很好,V形胸口开到乳根,使得乳沟赫然在目,两只圆乳若隐若现,显得非常性感。

从9点起,她就给斌安发短信,让他早点回家。平时除了家事,她很少跟斌安通话,更别说短信了。斌安略略有些惊讶,问她:有事?

她说:想你嘛。口气有些撒娇了。

斌安公事公办地说:还在应酬,恐怕回家要迟。

慧文坚持说:早点回。

斌安有点不悦:我还有事,你早点睡。

慧文:我等你。

斌安:别等我。

慧文:你不来,我一个人睡不着。

斌安盯着手机没了词,他心里非常清楚,偌大的一个家,上下三层几百平方米的一幢大别墅,空荡荡的就她一个人,别说她,就是他自己,有时候也觉得空落得慌。他这时在一家高档歌厅里,朋友们正搂着包厢里的妹妹,扯着嗓门拼歌,他的身边也坐着一名穿短裙的公主。

他写完短信,擦掉,又写,又擦掉,最后匆匆发了几个字:我尽量早点回。

斌安回来已11点多了。慧文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大门有力地碰上,他上楼梯了,进卫生间了,然后小声咳痰,放洗澡水……踢铃咣啷地响了一阵,最后朝她房里走来。

这是他们夫妻每晚例行的一个仪式。慧文从小怕冷,被子一直盖得很厚,结婚后,整个冬季几乎都在斌安怀里取暖。斌安也因此养成了给她掖被子的习惯,每晚睡前,不管回家多迟,他都要将她散掉的被子拢紧,裹实,然后回自己房间睡觉。

此刻,慧文在被底下抱住自己,并非因为冷,而是热。是的,这是一种因长久的等待而带来的潮热。斌安过来了,他走到床前,先看她有没有睡着,然后替她拉上被子。他发现她今天的睡相很差,几乎整个上身都暴露在外面。他因此将被子掖得比以往更紧,以免她半夜着凉。做完这些,他还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道:不早了,赶紧睡。他知道她其实并没睡着。

慧文沮丧到了极点,眼睁睁地听着他离开。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他在洗澡了,他很快就要睡了……慧文不甘心一晚上的努力就此收尾,她毅然揭开被子。这条价格不菲的名牌睡衣,果然不负所望,随着她的起床姿势“哗”地贴身上来,将她不年轻但依然苗条的身材衬得婀娜多姿。

斌安已冲好澡了,正用浴巾擦着身上的水珠。慧文进了卫生间,故意打量镜中的自己,不敢看斌安。确切地说,是不敢跟斌安对视。

斌安也没看她,边擦身边说:这么迟了,还没睡着啊。

她扭扭腰肢,摆出一副慵懒娇憨的样子说:睡不着嘛。

斌安有些吃惊。都深秋了,她还穿这么纸薄的睡衣!声音听上去懒洋洋的,整个人看上去却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他怀疑她病了,听说有种叫“甲亢”的病就是这样,得病的人能吃会喝,整天神采奕奕,精神亢奋,夜里却睡不着。她的症状似乎非常吻合。

他顺手将浴巾整个地包住她,像襁褓中的婴儿那样捂得严严实实,催促她说:快回床上,别受凉了。

慧文回头看自己的丈夫——生命中最亲近的人,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却又如隔着万水千山。他的担忧是真切的,怕她感冒,怕她生病。他也许还爱着她,但他早已忘记她还是一个女人,她的心底还生长着一个女人的爱情和全部柔情。

她悲从中来,头一低挨着浴巾哭了起来。斌安一下子慌了神,隔着浴巾将她抱了起来。慧文怕他逃走似的,反手抱住他,将他抱得紧紧的死死的,几乎用全身箍住他。她像妮妮纠缠她那样纠缠斌安,咬着他的耳朵一遍遍说:我睡不着。我睡不着。

慢慢睡会睡着的,我陪你一起睡,一定会睡着。斌安安慰着,将她抱到床上。他真的陪她一起睡,替她拿掉浴巾,盖上被子,他再也没想到要褪掉那件丝薄的睡衣,去应和她生命中热切的呼唤。他隔着睡衣抱着她,轻轻地拍她的肩,一下,二下,三下……拍着拍着,手就掉了下去。

他睡着了。

4

第二天,慧文觉得头重脚轻,耳鸣眼花,浑身不舒服。她觉得自己病了,要看医生了。

她挂的是“睡眠障碍”科。她想她有很长时间没睡过好觉了,生病的根源肯定是失眠。

慧文没想到,跟她一样睡不着的人还真多,男女老少都有,原因五花八门,有为钱的,担心前途的,事业挫折的,儿女婚姻不顺的。她这样的人算是异数了,一个工作体面、家底殷实的中年女人,既不愁钱花,也有时间休闲,谁会想也睡不着呢?

失眠的人精神面貌都差不多,愁眉苦脸,容颜憔悴。说起失眠,他们都深恶痛绝,摇头叹息,彼此间纷纷交流各种对付失眠的偏方:热水泡脚、闭眼数羊、喝红酒、练气功等等,有效者少之又少。慧文平静地看他们说话,表演,等轮到她的号时,这些人差不多都看光了。

一个50多岁的男医生,亲切地招呼她坐下,伸手给她把脉。他问了慧文的年龄,工作,丈夫的情况,女儿多大了,唠叨得像个查户口的。慧文有点疲乏,没心情跟他绕,直接切入主题,要求配安定片。

医生没理她的要求,问她晚上几点睡,睡前都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慧文说,晚上就看看电视,过11点就上床了。奇怪的是一躺下,脑子就异常清醒,像放电影似的,怎么都睡不着。

你在想什么呢?医生指示她将另一只手给他,换了个姿势把脉。

慧文说:没想什么。

脑子一片空白?

慧文想了想说:也不算空白。想法肯定很多,具体说不上,总之脑子很混。

这时你丈夫睡着了吗?

他?

嗯,他睡着了还是陪你说话?

他……慧文沉吟着,不知怎么回答。

她看着医生和善的眼睛,终于坦白说:他跟我分房睡。他打呼噜,我睡不着,就分开睡了。

分房多长时间了?

慧文蹙起眉头,认真回忆:从女儿上高中起——快六年了吧。

哦。你睡不着时,他就在隔壁?

他……慧文艰难地咽着口水。医生觉察到了,站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慧文说了声谢谢,喝了两口,清清嗓子继续说:他……一般都不在。他经常很晚回来,有时是凌晨,有时更晚……

他在外面干什么?

他是做生意的,自己办公司,很忙,经常在外面应酬。

这么晚回来,你不生气?

慧文双手痉挛地捏着纸杯,杯中的水随着手的力道不断变换着形状。

医生体贴入微地说:你可以将你的心事对我说——什么都可以!

毫无防备的,慧文突然哭了:医生,我觉得我很孤独……我老了,没有人来爱我,关心我……我很痛苦……我渴望有人来爱我……可是我已老了,不会再有人来爱我了。想起漫长的几十年时间,我整夜整夜睡不着,我觉得要崩溃了……

慧文一口气说完,突然觉得心头轻了许多,就像鲠在喉咙的一枚刺,终于拨了出来,一下子舒坦了。

医生拉了几张纸巾给慧文,慧文不好意思地洇干脸上的泪渍,一迭声说: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医生淡定地说:没事,说出来就好,说出来就没事了。

慧文央求说:你给我多配点安眠药,我需要好好睡一觉!

医生说:药物只是辅助作用,内在的调整还得靠自己。只有放下包袱,去掉心理症结,肯定会获得良好睡眠。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睡不着的人,你看新生儿,一天到晚都在沉睡,为什么?因为他无忧无虑……

慧文走出诊室时,对医生的处方寄予了厚望。对于一个失眠的人来说,能有什么比甜蜜而深沉的睡眠更宝贵呢。

转天早晨,慧文又遇到了恩楷。这次是“巧遇”,慧文快到单位,远远地见到过来一个男人,近了,才发现是他。

早。他说。

真巧啊。慧文说。

嗯,我上班路过。我走路上班的,刚好经过,以后会经常遇到你。他说。

慧文不置可否,目不斜视地往里走,走过大厅,迈进电梯,按下了楼层。在电梯合上的瞬间,她突然发现他就外面。原来他一路跟着她,只是她没搭理他,所以他才无声无息。他在那里凝视着她,眼里蓄满了失望,脸上一片落寞。

这天上午,慧文老是走神。脑海里不时浮现出他的脸,那是多年轻多无辜的一张脸啊,像个孩子似的,现在因为她的冷漠而受伤。慧文觉得自己粗暴无礼了。她又翻开他的书看,照片上,他依然笑得灿烂无邪,完全是一个大男孩的神情。慧文觉得有必要向他解释一下,找出他留下的电话打了过去。

令她惊讶的是,他第一句竟是:你看过诗集吗?

慧文实话实说:没全看,主要是不太懂。

他笑了,似乎没她想象的那样生气:懂与不懂,都一样。读诗的最高境界是:不可言传,只可意会!你若能领会一二,也不错了。

慧文真诚地说:挺好的,你的诗写得挺好!

他惊喜地说:真的啊?

慧文由衷地说:真的,我感觉不错!

他大受鼓舞,开心地说:我以后写了诗第一个就给你看,好吗?

慧文说:别,我说过我不懂诗的!

他又笑:像你这样的女人,最适合读诗了。现在,请你翻到第199页好吗?

慧文翻到诗集的最后一页。原来那里夹着他的一张名片,姓名、工作、电话、QQ等一应俱全。名片背后,写着他的一句话:请加我QQ好吗?

慧文加恩楷,他的头像很快出现在好友栏里,网名是“自由呼吸”。

慧文玩笑说:你感觉自己不自由吗?

对话框里很快出现他的话:心如鹏飞,身如蜉蝣。寄生尘埃,随波逐流。

很快,又发过来几行字:生不自由,死不自由,爱不自由,活不自由。

慧文问:照你的说法,怎样才算自由呢?

他说:做喜欢的事,爱所爱的人,住想住的地方,过想过的生活!

你还没达到这样的境界吗?

他发来一个“NO!”他说他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他不喜欢这个拥挤而喧嚣的城市。他很爱写诗,但他的妻子不许他写。她认为一个男人老是跟这些风花雪月的文字打交道,只会更沉溺、更消极。

她认为你该做点什么呢?

她认为我应该……追求事业上的成功,比如个人仕途、投资理财之类的东西。

你为什么不做?

我不喜欢这些,我就爱写诗!诗才是我的毕生追求!庄子说,生有涯而知无涯。我要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自己喜欢的事中去!

令慧文惊奇的是,他们居然聊得很好,就像认识多年的朋友,有说不完的话,还经常擦出碰撞的火花!那种心领神会的笑,有时连生活一辈子的伴侣都没有,她跟他却时而遇到。

慧文告诉他,自己家庭情况跟他非常相似。他的爱人是一家单位的二把手,她丈夫则自己办公司,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

同病相怜!

两人几乎同时收到了对方发来的四个字,看完,又是一阵笑。

这一天,恩楷对她说了很多。他说,他活成了“1”,阿拉伯数字里的“1”。一首诗,一本《红楼梦》,一杯酒,孤独一生……这几年,他跟周边的人越来越格格不入,跟这个家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他不喜欢酒店、歌厅,不喜欢交际应酬,除了上班就宅在家里看书写作,他们说他有抑郁症!

你有吗?慧文说。

你看我有吗?

慧文的脑海闪过他孩子气的灿烂的笑,说:你没有。

就让他们认为我有吧,我无所谓!他不屑地说。

这天,慧文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似乎没跟恩楷说多少话,就到午饭时间了。两人互道再见,约好下午再说。饭后慧文上线浏览,就见他早等在那里了。慧文问他吃了饭没,他说他已饱了。问吃什么饱的,他说:你。

这次,慧文从心底感到开心。她是那种婉约淑静的女性,说话轻轻的,笑容柔柔的,表情淡淡的。这种淡如山上的清泉,喝第一口时几乎无味,再喝下去,清甜就出来了。也像深谷里的幽兰,初看没有牡丹那样让人眼前一亮,再次细看,那份动人的韵味就出来了。

她坦然接受赞美,默认成为他的秀色大餐。她觉得这种虚拟的没有实质内容的打情骂俏,可以有,对正常生活丝毫无损。只要掌握好分寸,她可以拥有这份快乐和满足。

5

似乎是一夜之间,慧文变了。她自己没意识到,但大家都觉得明显不同了。她现在神采奕奕,精力充沛,妆容更精致了,走路节奏更快了,为一件芝麻大的事也会开怀大笑。

每天走进办公室,慧文的第一样事就是打开电脑,然后拖着鼠标,像吃早餐那样将恩楷的留言逐句逐字嚼碎,吞下,吃饱,然后心满意足地做手头工作。

第一个觉得她反常的是同办公室的宝菊,宝菊是文书,管单位文件和各类刊物的收发。这天上午,她盯着慧文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意味深长地问:你都在跟谁聊天?

慧文吓了一跳,赶紧放下鼠标,起身倒了一杯水,端在手里喝着。她知道宝菊怀疑她,她可不能让她平白怀疑。她一向以贞静贤淑示人,这大半生都过了,可别临老落下什么话柄!

宝菊继续说:网上的事,你千万别信,都是假的。现在的男人都很坏,很花,要是倒退到旧社会,他们都会娶三房四妾。像我们这样的中年女人,坏男人是看不上的,他们要的是年轻女人!要是有男人说喜欢你,千万别信!肯定是别有用心,在说瞎话!

她知道宝菊在观察她的反应,心里有点虚,假装上洗手间,离开了办公室。

她在洗手间洗了很长时间的手,自来水哗哗地流淌,就像她的青春,收都收不住。她抬眼看镜中的自己,四十多岁了,不年轻了。恩楷那些赞美她的话,都是假的吗?他为什么要骗她?在她身上,除了逐渐衰老的躯体,就是残剩的一点激情。如果说他对她有所企图,她还真的想不出能拿什么给他!

刚吃完中饭,慧武心急火燎打来电话,带着哭腔叫慧文过去。慧文问什么事,慧武在电话里只是哭,说话也语无伦次,一会说你过来就知道了,一会又嚷嚷不想活了!

放下电话,慧文就往外跑。去的是一家星级宾馆,慧武在她的宝马车里等她。一见慧文,她的眼睛立即红了。看得出已哭过几回了,脸上的妆化得一塌糊涂。没等慧文细问,她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骂起来。

原来是妹夫林旭光变心,有外遇了!

慧武从LV包里拿出相机,对慧文说:这对狗男女今天约好在这里开房,等下我要他们好看!

慧文心下明白了,慧武叫她来捉奸!妹夫林旭光的脸浮上慧文的脑海里,她半信半疑,劝慧武要冷静。慧武呜的一声哭起来,边哭边说:你让我如何冷静!通话记录、QQ聊天、手机短信,铁证如山啊!

慧文吃惊不小:这些你是怎么搞到的?

慧武说:有钱哪样搞不到?现在有高科技,要搞到这些都小儿科了!

慧文心里感慨万分。男人啊,有钱就变心!林旭光当初追慧武时,还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当时家人都不同意,嫌他是外地人,读的又是三流大学,还是营销专业。但慧武死活要嫁他,为了他,一哭二闹三上吊轮番上演。慧武还真没看走眼,林旭光白手起家从一无所有到坐拥万贯家财,靠的是超前的眼光和过人的胆魄。他从炒房赚取第一桶金,到现在已拥有10多套街面房,6家连锁超市。开的是奔驰,住的别墅,吃穿用都是奢侈品。如果说他现在外面真有女人,至少说明爸妈的眼光还是准的:商人重利不重情。但是这么多年大家都处得挺好的,何况眼下他至少还是慧武的丈夫——她的妹夫,真要直面,那种场面她该如何面对!

她抓住慧武的手说:你要三思啊!

慧武正在气头上,将慧文的话当成了退缩,叫着说:你到底还是不是我亲姐?手肘断了往里拐,你尽帮着外人说话!!

慧文镇定地说:我问你,你还要不要这个家?

慧武说:他都不要了,我还要它干吗?

慧文说:你怎么知道他不要?

慧武说:他都跟那个臭女人一起了,他还要这个家?

慧文说:在拿到证据前,这都属于猜测!

慧武说:他在那边跟狐狸精上床,你在这里跟我讲大道!我今天非要当场抓住他,给他们颜色看看!!

慧文急切起来:就算真有这事,这层纸糊着也就糊着,真撕破,你的婚姻也好不了。以后就算不离婚,这个场景也得折磨你一辈子!你自己要想清楚,想清楚了再做也不迟!

慧武说:一想起他跟那个臭女人一起,我就恶心!我不会原谅他!!我要离婚!!!

离了婚孩子怎么办?

孩子归我,我不会给他孩子!他这样的人不配做父亲!

好,他有了女人,你跟他离婚,将他让给另外一个女人,将他最渴望的人身自由还给他,让他如愿以偿地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不仅如此,你还替他养孩子,让他活得更自由更惬意,或许他有兴趣了再生个小孩,从此彻底忘记你们!你这样做,到底是傻呢还是聪明?!

慧武听了悲痛欲绝,抱着慧文痛哭失声。哭了一会儿,她又恢复狂热,对慧文说:现在他们就在这家宾馆,他们约好去608鬼混!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让他们死!

慧武强拉慧文下车,这时有个保安过来,说这里不能停车。慧武从包里掏出一叠钱甩在那人身上,说够了吗这些钱够停车了吗?保安呆若木鸡,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傻B”。

进了宾馆大堂,慧武直奔电梯。来到6楼走廊,慧文就不想再前进了,姐妹俩推推攘攘的扭成一团,有个女清洁工推着卫生车过来,神色淡定地扫她们几眼。她按住608的门铃,高声说:你好,我是服务员!见没反应,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慧武尖叫一声闯进房间,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的表情既决绝又悲壮,那名中年女工对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板着脸冷冷地说:对不起,608客人已经退房,有事请咨询前台!

这天晚上,慧武一口饭也没吃,除了哭就是骂,不是骂林旭光,就是骂那个狐狸精。慧武最爱的博美和波斯猫,先后过来探望主人,都被慧武无情地赶走,可见她的心伤到家了。慧文陪慧武坐在她家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客厅外面是院子,院子外面是绿化带,枯黄的树叶飘舞在秋风中,就像此刻慧文的情绪。

慧文相信,慧武还是爱林旭光的,一个已经没有爱的女人,是不会为对方的背叛痛哭的。痛哭不仅表示痛,还表示不舍,更表示痛极后的无奈!正所谓爱之深,恨之切!深爱过的夫妻一旦反目,那份仇恨尤其刻骨铭心!

慧文想,要是林旭光还像当初那样穷,慧武跟他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恩爱呢。当初家人反对时,曾将慧武关起来。林旭光为了慧武扬言要自杀,而慧武,竟然为了他从三楼跳下来……这样的爱,算是真爱吧,如果这样都不算,那什么才是真爱呢?但是,真爱就像秋天的果子,要么熟得从枝头掉下来,要么风干成标本。它的最好结果是,落在地上,化进泥里,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离!

6

因为慧武,慧文心情有点灰。这天上线,她将恩楷QQ删了,重新申请新QQ才肯聊天。即使她跟恩楷没什么,她可不想留下什么“证据”!林旭光就是前车之鉴!

自从“有”了恩楷,慧文与斌安的关系越来越淡了。以前,慧文一直活在斌安的气息里,斌安深夜回家了,洗澡了,过来给她掖被子了……天亮了,斌安起床了,穿衣了,洗漱了——这些声音像是不断重复的老歌,熨帖着慧文的寂寞。每晚睡之前,她都会为斌安准备洗澡用品,铺好床铺,拿好第二天换穿的衣裤。几十年了,斌安对她产生了依赖,有时慧文忘了拿,第二天准会听到他扯着嗓门叫:袜子呢,我的衣服呢?她想,她还是爱他的,只是他的爱已被时光磨损。即使是再深的爱,也禁不住时间的摧残。有时候,我们的敌人不是别人,也不是自己,而是时间。在时间面前,人人平等,爱情更一样,不管是谁的爱情。

现在,新的爱情像潮水般扑面而来,她快乐得快窒息了。白天,基本上都跟恩楷泡在网上。晚上,慧文又回“想”恩楷,想他的笑,他的神情,他说过的话,一幕一幕循环播放。因为“想”,慧文经常走神。前几天,替斌安拿错了袜子,放了一只黑一只灰的。后来斌安大动肝火,说慧文连个袜子都拿不好。慧文也生了气,赌气不理他。

这几天,慧文有空就跑慧武那边,做他们夫妻的和事佬。照慧文的意思,只要林旭光浪子回头知错能改,慧武睁眼闭眼算了。哪个男人不犯一次错,何况是林旭光这样的有钱男人?慧武却不依不饶,当她将一叠“证据”甩到林旭光面前时,他们三人坐在一家茶馆的包厢里。

你中计了。林旭光面不改色地说。他顺手拿起“证据”,非常用心地翻看,不一会就笑了。

你看,前天凌晨的短信,“我”还在苏州,第二天就去开房。这个时间节点明显不对,从苏州返回,就是坐飞机也来不及。

慧武和慧文交换了一下眼色。看得出,慧武的愤怒在动摇,但她很快又说:就算这是个漏洞,那别的内容呢,全是假的?那些肉麻恶心得叫人呕吐的短信,还有那些通话记录,也都是假的?

当然是假!林旭光不紧不慢地说。非常清楚,既然这些东东能从你手里换钱,当然会有人送货上门——就算是手头没货,造也要造出来!说实话,凭这一叠纸,就能从你手里换一大笔钱,就是我也会做。你应该知道,这个社会只要是有利润的地方,就会有人造假。何况这个造假比身份造假、学历造假、食品造假容易得多……那些骗子,就是专门来骗你们这些女人的钱。

他一把撕掉那些“证据”,又点着打火机去烧。慧武叫着去抢,被他拦下了。他说:你别激动,这样的造假资料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你要什么样的内容我就给你什么样的内容!我说到做到!

林旭光说着时,不时朝慧文微笑。慧文打心底佩服他,这个男人真是不一般,在这样“证据”确凿的情形下,还能临危不惧坦然自若,条理分明地为自己辩护,难怪他会赚到那么多钱,也难怪女人会喜欢他。包括慧武,当初为了嫁他,甚至不惜殉情。

对于这场审判,慧文早拿定主意,既不站在林旭光这边,也不纯粹袒护慧武。看多了身边多对夫妻的分分合合,慧文早就学会了淡定。不知什么时候起,她觉得拒绝承认错的男人已是好男人了,退一万步说,如果今天林旭光主动承认错误,慧武怎么办?跟他离婚?还是忍辱负重伤痛一辈子?拒不承认错误,是考虑到了对方的感受,是还珍惜夫妻情缘,是挽留这个家……

从慧武那边回来,慧文立即上QQ。有了新QQ,恩楷说话就更大胆了,他的留言又是洪水般。慧文细细地看,心底涌动着细细的暖流。恩楷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恩楷说,没有慧文,整座城市都是空的!恩楷说,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他爱她,却没有她的讯息!慧文脸红心跳,像是活在幻觉里。她眩晕了,幸福了,陶醉在爱情的狂喜里……

恩楷说:我爱你!慧文撒着娇说不可以,恩楷问为什么?她说如果上天借她10年光阴,让她重回10年前,她才可以。

恩楷叫起来:年龄是个什么东西?在我眼里,你是没有年龄的。你就是你,我爱的是你,不关你的年龄!

她反问恩楷:你疯了吗?

恩楷说:我没疯,我是清醒的。我爱你!如果你不同意,我会一直等你,一年不行十年,十年不行五十年,五十年不行一百年!

慧文就“呸”他,吐这个“呸”时,她美目流盼,面若桃花。幸亏在网上,恩楷看不到,但他肯定也能想象她此时的情状,追回了一句:害羞了?

慧文说:哪个害羞了?傻子才害羞!

恩楷说:你就是傻子!我也是傻子!

慧文就痴在那里。她承认自己是傻子,简直傻得不得了,这般年纪了,居然少女似的跟他打情骂俏。她承认她喜欢他的,她喜欢他的笑,他波涛般的激情,还有他的年轻。然而他们又算什么?不清不白,既不像朋友又不是情人,整天黏糊着,彼此在心里想着,这不是傻又是什么?

她突然生了气,不理他了。他急了,接连问怎么啦?想像他焦急万分的情状,她就消了气,笑了。恋爱中的人就是这样的吧,爱情是这样的神奇,它让人哭也让人笑,让人快乐也让人烦恼,它在让人甜蜜的同时也付出眼泪。到目前为止,慧文品尝到的全是开心和快乐。

桌上的座机突然响起,把她和宝菊同时吓一跳,她抢着去接,果然是恩楷。

见她不搭理,他就急了,问她怎么不说话了?

慧文担怕宝菊起疑心,很快挂掉电话。宝菊还是觉察到了,敏感地说:谁呀!让你这么紧张?

慧文说: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

宝菊说:搞得这么神秘,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慧文笑了,笑得很夸张,连宝菊都觉出她的假。笑完,拿起杯倒掉里面的茶,宝菊看到,这茶明明是刚彻上的,分明是她乱了。

为这事,慧文恼恩楷。她向恩楷约法三章,以后不准打她座机,也不打手机,否则永远不理他!

第二天上班,她在单位楼下又“碰”到恩楷。恩楷递给她一个盒子,慧文一看,是给她买的新手机。

恩楷说,这里面有一张新的手机卡,以后他就打这个号,这是他俩的专线!他的眼里燃着火,浑身散发出异样的神采,显得更加英俊挺拔,精神抖擞。望着他的背影,慧文心里悲喜交集。这个男人说爱她!这场爱来得这样猛烈这样突然,让她感觉梦境般的不真实。

7

有了新专线,他们从网上转移到现实。网聊跟通话还是有很大区别,网聊玩的文字游戏,而通话能听到对方的声音,甚至能感知他的动作变化,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具体存在。

下班后,他又来电了。这时宝菊已下班,慧文就放开胆子畅聊,直聊到天黑。慧文拿着手机走到窗边,看到街灯渐次亮起,月亮升在当空,感叹说:你那边能看到月亮吗?我这边的好圆!

恩楷说:我不喜欢城里的月亮,它太吵太暗,海边的月亮才又皎洁又好看。

慧文说:怎么个好看?

恩楷说:像你一样好看!

一刻钟后,他来到慧文楼下,说要带她去海边看月亮。慧文看他推着一辆自行车,不禁掩嘴而笑。恩楷明白慧文笑里所指,将自行车往她面前一放,朗声说:上天给我们两条腿,是用来走路的,你不走,腿就废了。上天给我们一个脑袋,是用来思考的,你不思考,脑袋废了。上天给我们一年四季,是让我们欣赏美景的,你不欣赏,美景就废了!

慧文戏谑说:上天送你一轮明月,是让你观赏的,你不观赏,明月就浪费了。

恩楷说:对!皎洁的月亮,代表了最纯洁的爱。如果我们不去,爱情就溜走了!

在他的坚持下,慧文答应去海边。但保持着高度警惕,没敢堂而皇之坐他的车穿街过巷,只答应在城外的路口等待。到了郊外,天更黑了,那边又没有路灯,苍茫的月亮下,四周灰蒙蒙一片。当慧文看到月光下隐现的一条乡村公路时,心里豁然敞亮。今天晚上,他们将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直到他们要去的海边。

恩楷很快飞车到达,他像个小青年似的一脚支地,将车子稳稳地停在她面前,动作既潇洒又利落,还不忘吹了个口哨。令慧文惊讶的是,他居然在笼头上新装了一盏车灯。他得意地笑着,调整灯柱以保证照到前方路面,之后做了个标准的邀请姿势。

慧文上了车,第一次跟恩楷离得这么近,让她既羞怯又不安。好在天是黑的,况且恩楷又在前头,就算她面无神色也看不到。

一路风驰电掣向海边急疾。没了城市高层建筑的遮挡,天上的月亮似乎圆了,也更亮了。风从耳边呼呼飞过,慧文想起少女时代,曾无数次幻想,拉着他的手去海边……他们跑过遍地金黄的油菜花地,跑过长长的海塘坝,奔向沙滩……二十几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她的梦依稀还在……

这时恩楷慢下车速,停住了。要她抱住他,在他的再三“请求”下,慧文终于鼓起勇气伸出了手。在靠向他的瞬间,她听到了他胸膛深处的轰鸣,它们像奔腾的万马将他热量传递给她。慧文闭上了眼睛,他的脊背像弓那样绷紧,腰腹间似乎有使不完的力。年轻真好!健康真好!慧文贪婪地闻着恩楷身上的气息,田野里植物吐纳的气息,终于放开自己,紧紧地拥抱了面前的男人。这一刻,她不想去管任何人任何事,她只想做一个纯粹的女人,跟一个男人去看一回短暂人生中的华丽月光!

这次的海边漫步,给慧文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海边空无一人,只有海风低低地徘徊,除了海浪发出的轰鸣声,天地间一片寂静。他们依偎着坐在沙滩上,看着远处飘渺的灯光。恩楷抓了把沙子放进慧文手心,让沙子一点点地从指缝间滑落。恩楷说:流沙。慧文也说:流沙。时光是冷的,流沙却是暖的,尽管是一样失去。

恩楷捉住慧文的手,将它埋进沙里。他隔着粗砺的沙粒抚摩她,沙是硬的,她却是柔软的。他在坚硬的抵触下追寻她的温存。因为阻隔,他们分外珍惜此刻的拥有。

他们牵着手在月光下漫步,恍惚间,慧文感觉又回到了少女时代。时光就像指缝间的沙子,流得快不见了,也将她与斌安的爱情埋掉。斌安将爱留在时光里,现在她携着自己的爱情梦想一路狂奔……

回到家,慧文还沉浸在海边的情景里。她站在家里的露台,再次仰头望月。夜空万里无云,点点疏星将圆月衬得皎洁无比。月光的清辉像清水一样直泻下来,将她心底的彷徨变成柔情,变成呐喊。她忍不住给恩楷发短信:你那里的月亮,圆么?

他很快回复:月圆,心亦圆!

很快又发来一条:海边的明月,此刻还在吗?

慧文说:在,永在!

8

周六,慧文在听讲座时遇到一名初中老师。老师姓金,教他们历史,可能他早忘记慧文了,慧文还记得他。因为教到“楚汉之争”时,他完全站在项羽立场,大骂刘邦是流氓、地痞,给慧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慧文问金老师退休后都在干什么,令她大跌眼镜的是,他居然说在开婚介所。

我的百合婚介在这里挺有名的,你不知道啊?!金老师失望地说。

慧文有些不好意思,好在老师是善解人意的,自己纠正说:看我这嘴,老糊涂了!你们这些有家室的人哪会关注婚介所啊,来婚介所的,不是嫁娶就是重组。我乱说话,你别介意啊!

慧文就想到了宝菊,离婚多年一直独居,眼看都快退休了,也该找个伴了。慧文说:有没有五六十岁,身体健康、条件好点的老男人?

金老师说:有啊,是谁要找?亲戚还是朋友?

慧文说:一个同事。也是要好的朋友。

金老热情地说:你带她来吧,也顺便来婚介所看看。我的婚介所信誉不错的,政府都连续三次评我“十佳红娘”了。

慧文当下打宝菊电话,骗她说看中一件大衣,想让她出来参谋参谋,给拿个主意。

宝菊毫不怀疑地说:好,我马上来。

宝菊赶到百合婚介所时,慧文已跟金老师聊了半小时了。百合婚介所虽在一条小巷,门面也不起眼,但里面的摆设还有模有样的。墙上挂满配对成功者的锦旗,橱柜里放着政府奖给的“十佳红娘”奖杯。金老师说,到目前为止,他已成功为160对男女牵线,他想在有生之年达到一个整数——200对,这样他的人生就圆满了。

宝菊到达后,金老师大吃一惊。宝菊也很吃惊,服装店怎么变成了婚介所!金老师吃惊的是宝菊的年龄和长相,慧文事先没说明宝菊的年龄,金老师心理上没防备,他没料到宝菊会这么老相。50出头的人,看起来咋像60多岁呀。

金老师虽有了畏难情绪,还是照顾慧文的面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讲义夹,要为宝菊作婚介登记。

没想到宝菊一口回绝。我不是来找人的。宝菊傲气地说。

金老师坚持说:你先登个记吧。

不找人登什么记?宝菊说。

慧文赶紧打圆场,说不管怎样,登个记总没错。但宝菊坚持拒绝,她骄傲地对金老师说:除非你让我知道,有适合我的好男人!

金老师拿出另一本讲义夹扔给宝菊,说你自己看吧。说完他马上改变主意,从宝菊手里拿回讲义夹说:你不用看了,这里没合适你的人。

金老师说:到目前为止,在我这里登记的女人有1576人,35岁以下本科以上的大龄剩女就有1000名,光是护士和小学教师就有好几百。她们虽说年纪不大,也就30岁左右,但对男人的年龄已放宽到45岁,有的甚至50岁都能接受。现在的男人对女人很挑剔,40岁男要找28岁以下,50岁的要38岁下,连60岁以上的老头子都不要45岁以上的女人,你说还有什么人适合你?!

宝菊脸色相当难看,她愤愤地站了起来,朝金老师大吼一声:我不找还不行吗?!我啥时说过要找人了?

金老师说:你不找最好!说实话,时代不同了,现在不是男人找女人,而是女人找男人了。条件好的男人,今日离婚,明日一早门前就会挤满女人。事实就是这样!离婚的男人就是香饽饽,身边可以不断有女人;而一个离婚的女人,情况只会越来越差,到最后落个孤单一人!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很残酷,我们也没办法!

慧文赶紧拉宝菊离开婚介所,走出很远了,宝菊还气愤填膺,叫嚣着说:这个死老头,敢笑我没人要!

慧文说:不是这样的,他只是摆事实讲道理而已。他搞婚介多年了,了解这块市场,对我们实话实说。

男人真不是东西!宝菊骂道。

慧文赶紧附和,说男人真不是东西,男人都很坏!还顺带说了妹妹慧武的事。

宝菊说:离了?

慧文说:还没。

宝菊说:别离,就算没感情,拖也拖死他!告诉你妹,要坚守阵地,阵地不能丢,丢了阵地,那才叫真正失败。只要阵地在,这个仗就有得打,他要想完胜,没那么容易,毕竟有孩子!像我这样轻易交出阵地的人,最傻!交出阵地后,只有眼睁睁地看他们在城头插大王旗,从此半步近不得身。我现在后悔离婚,不是舍不得他,而是这么爽气就放过他,痛快了那个狐狸精!你想想,一个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家,说散就散了,好了那狐狸精坐享果实,一想起这个,我就夜夜睡不着。

这是慧文第一次听宝菊说自己的离婚。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是她高傲地放手,丢掉他,将他扫地出门,想不到她也受伤至深!伤敌一千,自伤八百,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没有真正的胜利者,只有伤痕累累的男人和女人!

金老师的一课,让慧文触目惊心。现在的婚姻市场完全是男人的买方市场,对男人来说,想要得到一个女性真是太容易了,容易得他们都懒得结婚。现在的女孩呢,为了满足物质条件,宁可嫁给有钱的大叔大爷,也不愿跟年轻的穷光蛋一起打拼。这样导致男人们选偶的眼光越来越朝下,能娶多年轻就娶多年轻。说实话,要是斌安扔掉她,还会有谁要她呢?

恩楷!慧文的心怦怦欢跳起来。是的,只有恩楷!在年轻女孩横行天下的今天,至少恩楷是个例外。

9

第二次约会是在咖啡馆。慧文到时,恩楷已在了,伏在茶几上写诗。

慧文进来时,恩楷微微一笑,说:你来得正好,我刚作好一首诗,就等着你来一起下酒。

慧文说:只怕是歪诗,败了酒兴。

恩楷说:诗不佳,好在人佳。美酒佳人,夫复何求!?

这家咖啡馆的地址有点偏,但很安静。包厢不大,布置格局却很温馨,只是光线太过朦胧。慧文脱掉外套,面对着他坐下。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相对,两人都觉得有些突然。慧文起身想要开灯,被他拉住了。

腹有明灯,光亮自泄。何须开灯?他说。

慧文就势落进他的怀里,这一刻,倒不需要灯,因为害羞。看到她紧张的模样,他摇着头笑了:嗯,不可爱,一点也不可爱!他说。沙滩那晚的你哪儿去了?快找她回来!

这里不是沙滩。慧文喘着气说。

他叩了个响指,语气坚定地说:我有办法将这里变成沙滩!

他变魔术似的拿出一瓶红酒,动手开了起来。看来他平常喝过的酒不少,开酒的动作十分娴熟。酒开后,一股陈年的酒香飘逸开来。恩楷将它们分别倒进两只杯子,将其中的一只递给慧文。

他晃着杯中的酒液,轻轻地说:你看,美丽的公主在沉睡,这时候,王子来了。只要王子轻轻一吻,公主就醒了……这就是爱情的力量!现在,爱情就是面前的这杯酒,喝了它,你就会充满力量!

爱是令人亢奋的,让人快乐,令人神往。慧文没有犹豫就端起了酒杯,她相信喝了酒,一切都会有了——沙滩,海浪,皎洁的明月……她期待杯中的酒让她和爱情一起沉醉……

那个晚上,他俩酒喝掉不少,吃得都很少。慧文本来酒量就浅,几杯下肚,身体就发烫了。酒让她变得大胆,她借着酒劲细看恩楷。恩楷是好看的,年轻的脸棱角分明,充满英气,行动举止都显出年轻男人的利落和劲道。酒让他的脸不再苍白,也让他变得神采飞扬。她看到他将那张写着诗的纸撕碎,揉软,放进了嘴里。

我拿诗下酒了!他豪迈地说。

慧文忙去扒他的嘴,反被他捉住,放在嘴里一并吮着。一股热流从指尖瞬间抵达心底,心被充上电,轰的一声跳跃起来。她觉得人软了,浑身没有力气了,真的就像躺在沙滩上,头上顶着皎洁的月亮。她好像也听到了潮汐音,从恩楷的胸膛喷薄而出汹涌而来……

后来,慧文醉了。她听到恩楷说:抱着我……她就抱住他。酒劲从每个毛孔往外奔涌,她忘记自己在哪里,她只是觉得开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做什么,又不胜酒力倒下去。她笑着看恩楷,恩楷也笑着看她。她听到恩楷在背一首诗,谁的呢?不管是谁,反正是恩楷背给她的。恩楷深情地吟诵: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慧文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朵莲花,美丽,娇羞,不胜风力……

后来,他们换了个地方——宾馆里的一个房间。一进门,她就将自己扔进床。好大的一张床啊,大得可以装下整个沙滩。慧文咯咯笑着滚在床上,将自己滚成一团棉,裹在被褥里。她已很长时间没睡过好觉了,真想好好睡一觉。这床很大很柔软,足够令她沉沉地睡上一觉。

这期间,她间或醒过几回。她听到恩楷咬着她的耳垂说:我爱你!他的表白随着呼吸像海浪那样扑涌而来,让她觉得热,让她沉向海底。她无可阻挡地在水中挣扎起伏,她想要跃出海面,她想要飞。她真的飞起来了,大床也飞起来了,就像她小时坐过的船,颠簸,摇晃。她从船头飞上云端,听到恩楷在下面追赶她,呼唤她。她应和着他的呼唤,等他赶到面前时就死死地抓住他。她想她不会轻易放手,她爱他,不会让爱从身边逃走。她和他相拥着飞翔,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天空中闪烁着晶亮的丝线,一朵朵硕大的粉云在她身下争相绽放,她开心得尖叫起来……

这天晚上,慧文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幸好到家时斌安还没回来。等到冲完澡,酒意已消掉不少。脑子清醒了,人却觉得累,很想马上睡,又怕斌安发觉异样,于是像往常那样假寐。

身体疲累,思绪却在万马奔腾。与恩楷的一幕惊涛骇浪般地涌来,她惊惶了,羞愧了,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他终于看见了她的身体,他后悔了吗?他还年轻,她却已经老了。她曾经年轻过,丰乳肥臀,曲线玲珑,可惜那时他们不曾相识。

斌安回来时,慧文已经睡着了。斌安的声音像利箭那样刺进耳膜,她就完全醒了。斌安上楼梯,进浴室,洗漱,然后过来了,他要给她掖被子了……她闭紧眼睛,在被里攥紧了拳头。斌安的呼吸飓风般地拂过,令人惊骇的事发生了,他竟然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床前,仿佛在犹豫该不该开口。逃不过了,逃不过了,她战栗着睁开眼睛,看到斌安板着脸说:你太大意了!

钥匙就挂在门上,还好,被我看到了。要是被小偷拿走,后果不堪设想!斌安继续指责她。

他放下钥匙,又给她掖了掖被子,出了房间。

卧室复归于黑暗,她的眼睛却睁得很大。周围是死一样寂静,只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你太大意了!斌安的话让她感觉阵阵寒意,又庆幸他并未深究下去。外面终于传来斌安的呼噜声,慧文像一只弹簧那样松弛下来,打开身体后,这才惊觉四肢八骨都感疼痛,像是刚经历了一场马拉松比赛。

这天晚上,慧文睡得很死,就像真的死了一回。天快亮时,做了个梦,梦见恩楷吻她,吻她的脸,她的眼睛,耳朵,吻遍全身……她陶醉在温存的缠绵里,这时突然听到斌安叫她。她吓得一缩,跌进了冰冷的海水……当她惊骇地睁开眼睛时,看到斌安拿着两只色彩鲜艳的女袜,大声问她: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这样的低级错误都会出现!

她在心底暗叫了一声天。她已很久没给他准备衣袜了,昨晚不知怎么又放了,放的却是女儿的一双红袜!

10

早上上班,慧文见单位大厅闹哄哄的全是人,一个胖女人正揪着督查办的小潘不放。小潘是个老姑娘,30岁了,是个标准的大龄剩女。这妮子长得一般,打扮倒挺时尚,只是性格有点阴,平常不太爱说话,成天沉着一张脸。慧文没想到,像小潘这样文静的姑娘也摊上了事,成了人家打击的小三。

胖女人穿得珠光宝气,面相却很凶,疯了似的撕扯小潘,脚踹、手抓、牙咬,全身上下能用的全用上了。小潘捂着脸躲避,无奈胖女人攻势凌厉,小潘被打得无处藏身。头发散了,衣服破了,脸上也抓破了几处,像打了叉子似的挂着血,看起来骇人。

这时正是上班高峰,同事们陆续到单位。女同事看到这一幕,吓得躲到一边,男同事看着不落忍,进去拉架,被胖女人几脚踹出来。胖女人叫嚣道:你们都给我滚开,这是我跟小婊子的事,谁拉我跟谁急!除非你们头儿跟我说话!!

头儿正好去北京考察,显然没法来。小潘被胖女人揪着头发,泣不成声。大家乱成一团,有人说报警吧,只有报警才能解决。于是有个同事掏出手机拨打110。

正混乱之际,单位门卫李忠大步过来。李忠是个退伍军人,长得人高马大的,他拨开围观的众人,一把抓住胖女人的手,瞪眼喝道:青天白日的你还有没有王法?共产党的地盘容你这般撒泼?路归路理归理,有啥事公安法院讲去!别给我在这里逞能!

胖女人被李忠的气势震慑住,扭了扭肥颈,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痰。她的小眼珠一瞄到小潘,气又来了,跳脚骂道:你这狐狸精、骚货!淫妇!烂婊子!你给我小心点,夜路走多了总要撞见鬼,下次让我撞见有你好看!!

李忠推了推披头散发的小潘,低声说:还不快上去!小潘在李忠的护卫下走出人群,捂着脸一路哭着跑上了楼。

慧文走进办公室,就见来了好几个女同事,出纳大纹、行政科的金晶、机要科的林心恒,都在争抢着说小潘的新闻。大家兴奋得脸都红了,又怕小潘听到,尽量压低声音。见慧文进来,她们心照不宣地笑。大纹压低声音问慧文:怎样?那小妖精在办公室吗?

大纹用“小妖精”称呼小潘,慧文听起来有点别扭。小潘这姑娘挺老实的,做事认真,对同事也挺好,平时大家相处得不错。大纹这么说她,明显的幸灾乐祸了。慧文想,无论从个性和外表,都看不出小潘身上有“妖精”的形迹。但生活就是这样,越认为不可能的事,往往就越有可能发生。这次的事件恰恰证明,小潘就是潜伏至深的一名“妖精”!

大纹鄙夷地说:慧文,你觉得意外吧,看不出来吧,她也做那事!我就说嘛,30岁的女人了,放着正经男人不嫁,肯定有问题,原来早做了人家的小三!

慧文笑着摇头,打开电脑。这时金晶说:现在的女孩啊,真不要脸,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啥都肯做!哪像我们,傻得要命!

大纹取笑金晶:那倒是,要是我们金大美人肯解裤带,我看哪个男人不投降?浪费资源哟!

金晶笑咯咯笑得花枝乱颤,佯装去打大纹:你个碎嘴巴大嘴丫,我金晶是那种人吗?你将我看成啥样子呵!

大纹说:你是啥样子,你自己还不清楚!?

我当然清楚啦!金晶骄傲地挺起胸脯说:不是我拔高自己,要是女人都像我这样,天下太平!话说回来,男人都犯贱,他们就喜欢去撩拨那些没正经的小妖精!

大家同仇敌忾,一阵叹气,骂不要脸的小妖精,骂男人犯贱,为自己备受冷落的更年期生活而叫屈。话锋回转到小潘身上,她们又昂扬了,又兴高采烈了,心底滋滋生出天下贞洁烈妇,舍我其谁的豪迈!那些小妖精、荡妇、潘金莲、烂女人,她们当然是蔑视的,要是叫她们遇上,踩在脚底踏上一万记!

在这次大起底中,慧文才知道小潘搭(她们用了“搭”字)上的是一名针织厂的老板,胖女人是他的正妻。小潘从二十几岁开始认识老板,搭了六七年,搭出感情来了,索性不嫁人了,一心跟他。这事被他老婆知道了,大搞黑社会之风,四处跟踪追杀小潘。

林心恒说:看来小潘日子难过了。

大纹说:我真奇怪,那老板到底喜欢小潘啥呢?

是啊,喜欢小潘什么呢?论貌,小潘不算漂亮;论才,小潘也一般。

这时坐在办公桌前的宝菊说:年轻嘛!

大家的眼光刷地看向宝菊。在这事上,宝菊最有发言权了。宝菊离婚十年,当初插足她婚姻的第三者,整整小宝菊十二岁!

男人都喜欢年轻漂亮,没有一个男人抵得过这个诱惑。女人可以不很漂亮,但一定要年轻!年轻女人能激发男人的激情,激起他们怜香惜玉的情怀。宝菊冷静地分析说。

大家彼此对看几眼,噤了声。这几个女人,论身材样貌,年轻时也算得上数的,不会输给现在的各路妖精。但是,她们都输给了时间。年至不惑的她们,皮肉松了,毛发枯了,身材臃肿了,脸上不可抑制地长出皱纹和斑点,这些都让她们沮丧和绝望。

林心恒恨声骂道:坏男人!贱男人!

这次,谁也没笑,大家都笑不出来。

大纹接上骂:坏女人!贱女人!

大家终于松开紧绷的脸,笑了,笑得稀里哗啦。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好笑,只是觉得要笑,还笑着打闹对方,办公室里顿时闹成一片。

慧文悄悄走出办公室。办公室门窗紧闭,她觉得很闷,喘不过气。她走到长廊尽头,推开横窗吸了一阵新鲜空气,折身去洗手间。

她在洗手间碰到小潘。小潘已将自己收拾过了,梳了头,洗了脸,只是脸上淤青了几块,眉目间依稀还有泪痕。

令慧文惊讶的是,刚才还瑟瑟发抖任人宰割的小潘,此时已恢复了平素那种冷静自若的神情,见了慧文,还叫了声“慧姐”。慧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本来她想安慰她几句的,小潘的表情告诉她,她的安慰是多余的。她的脑海跳出大纹、金晶她们抠的字眼——“不要脸”“年轻”。是的,“不要脸”和“年轻”好像就是她们的特征。即使刚刚被人打过骂过,即使脸还淤青着,她们却已经无所谓。也许她们是有所谓的,只是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如果这事发生在慧文身上,慧文相信就是装也装不出!

慧文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小潘。宝菊说得对,她们真的年轻,她们的青春就写在那里,肌肤柔软而富有弹性,身材苗条而不失丰满,发肤光洁,眼睛明亮,连呼出的口气都有股淡淡的清香。

慧文扫一眼镜中的自己,不忍再看。她相信恩楷是爱她的,除了爱,他还能在她这里得到什么?除了爱,她还能给他什么?

11

不久,宝菊就告诉慧文,说小潘要调走了。宝菊说,那个胖女人不是好吃的芋艿头,三番五次找头儿,拿小潘跟她丈夫的事恶心他,要求严惩小潘。头儿被纠缠不过,做小潘思想工作,让她换个工作环境。

慧文叹息说:小潘日子不好过了。

宝菊说:当初做这事,就该知道结果的。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门背后拉屎,总有被抓的一天。

慧文不禁看向宝菊。她的表情与往日无异,话里却非常有深意,明明白白冲她来的。难道她听到了什么?

慧文拉开抽屉,将新手机关了。又在QQ上给恩楷留言,让他别来单位找她,也不要打电话,空了她会跟他细说。

宝菊说了一上午的大道。宝菊说:现在有高科技了,要想找婚外情证据相当容易。手机通话、短信、网络聊天啥的,对我们来说很深奥,对搞这行的来说,就像捅破一张纸那样容易!

慧文干笑一声说:搞婚外情的人有那么傻吗?手机号、QQ经常更换,谁也不知道是谁!

宝菊冷笑:你天真了,你以为这样就能瞒天过海?只要你做过,他们都能查得到!

慧文心里震动,脸上却依然无动于衷。她是那种天生喜怒不外露的人,恩楷爱的,正是她那种波澜不惊的从容。所谓人淡如菊,就是慧文这样的吧,不然恩楷怎会这样爱她呢。

但今天,慧文不淡定了。她越咀嚼宝菊的话,越觉得后怕。如果真像她说的,他们能从IP地址查到讯息,那么就算换QQ、换手机卡,只要在同一台电脑或手机使用,同样会留下痕迹。她庆幸恩楷给她买的新手机,这个是无记名的,应该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她的新QQ,还有恩楷的开房,会不会留下了痕迹?

慧文在揪心中过了一上午,吃过中饭,趁宝菊回家,她赶紧上网登录QQ。点开后,恩楷的留言已将对话框塞满:你在哪里?怎么不上线?发生什么事了!后面有很多的我想你,我爱你!

慧文看到后面几句,头就炸了,赶紧跳上去申明:别乱说了!

恩楷不解:为什么?

慧文急急说:你别问了,也别说了。有空我会跟你解释,这里不能说话了!

恩楷一连贴出几个问号和感叹号,慧文只得用新手机打他电话。她简单说了小潘的变故,宝菊跟她说的话,他俩交往中可能留下的后患。慧文这边哗哗说,恩楷却听得一头雾水。

慧文索性对他重申要求,一、以后不准再在QQ、短信里说有感情色彩的话;二、马上将QQ聊天记录、手机短信包括通话记录,全部删除。

她自己先动手,拉出手机里的已发信息和收件箱,选了全部删除。再拉出新老QQ里的聊天记录,也点了全都删除。想了想,又打开手机,将里面的通话记录也全部删除!

做完这些,她对着电脑屏幕发呆。这时新手机提示有短信,拿起一看,是恩楷的:我在楼下!

慧文又气又恼,才刚刚嘱咐过他就来了。她还是去楼下迎他,恩楷见到慧文就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慧文没好气地说:不是跟你讲过不要找我的嘛!

她带头在前面大步走,恩楷在后面跟。他们来到这座楼的最高一层,这里是办公区的附属用房,平常少有人来。在一排的储存室、多功能活动室、值班室中,慧文的档案室就在其中的一间。

慧文打开档案室,等恩楷进去后,关上了门。

出事了。她沉着脸说。

恩楷说:出了什么事?

慧文将小潘的事复述了一遍,说了高科技的无孔不入和可怕,还说了宝菊对她的怀疑。并说她已将他俩的QQ聊天、手机短信及通话记录都删除了,她要恩楷也这样做,然后停止交往。

恩楷说:不交往是不可能的!

慧文说:为什么?

恩楷说:因为我们已经在路上!

恩楷说,既然已经出发,既然都在路上,就不可能回头!就算是回头,也回不到原来的那个起点!

慧文说:那你想干什么?

恩楷说:一直走下去!

慧文倒吸了一口冷气。档案室常年不见阳光,空气混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她靠一张条桌站着,身后是一排排的档案柜,放满了经年积存的档案,昏暗的光线模糊了它们陈旧的表情。

慧文觉得快要窒息了,这种暗无天日的压抑,让她感觉在地狱里。恩楷跟她仅隔半尺之遥,她觉得他居高临下地逼视她,用目光来捕捉她,让她无处遁身。笼罩在慧文面前的霉味淡了,恩楷的气息越来越浓,它们赶走了那些霉味,将慧文的呼吸侵占。慧文又听到恩楷胸膛里浪涛般翻涌的轰鸣了,这些轰鸣越响,他的呼吸也越急促,直至将她完全淹没……

不行。慧文挣扎说。

我爱你,没有什么不行!

慧文还是坚持说:不行!

恩楷不管了,他蛮横地侵占慧文,抱住她往后面的条桌倒去。霉味消失了,黑暗也消失了,慧文心里像闪电那样突然亮堂。当恩楷覆盖她时,她勇敢地迎了上去。她觉得自己被揉碎了,碎成花那样一瓣一瓣。这些花瓣飞舞着,快乐着,一路高歌。慧文知道前面明明是一条不归路,但是她不管了,她已被爱吞噬,她投降了,臣服了,变成了一块吸饱水的海绵,沉甸甸地任由恩楷汲取。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在这一刻黯然消退,只剩下爱的急迫和狂喜。慧文在心里对自己说:什么高科技,什么证据,都让它们见鬼去!

12

清晨,慧文还在家里洗漱,恩楷来了电话。慧文一看心就跳了,这一大早的肯定不会有好事。她赶紧按下拒听,用新手机拨回去,恩楷的第一句话就是:她全知道了!

慧文心里尖叫一声,虽然准确无误,她还是不死心地追问一句:谁?她?!

恩楷说:是的!

牙膏的泡沫还在嘴上,慧文看到自己大张着嘴,不断往下淌着白水,就像是一个女鬼。

恩楷说,她查了他的手机和QQ,确定他外面有了女人。她没吵没闹,但要跟他离婚。

她查到我是谁了?

还不知道,你的QQ和手机都是不记名的,她没查到。

慧文暗松一口气:你打算怎么办?

恩楷说:我要离婚!

慧文说:为什么?

恩楷说:我爱你!

慧文说:你疯了吗?这个时候还说这话!

恩楷说:我没疯,我早就想离婚了!

慧文说:离婚后怎么办?

恩楷说:我要和你结婚!

慧文像被重重地击了一锤头,高叫说:不可能?!

恩楷说:为什么不可能?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

慧文冷笑说:相爱的人都能在一起,这世界就没有悲剧了!

恩楷说:为什么你我是悲剧?

慧文说:没有为什么,你我注定是悲剧!

慧文头昏耳鸣,眼前一黑坐倒在马桶上。她捂着脸哭了起来,泪水流到嘴巴,混着泡沫,抹一把,不像是泪,而是雪水。她知道他疯了,失去理智了。她不知道他会这样,也不知道有今天的结果,更从没想过要跟他在一起!她拿起毛巾擦掉泪水,渐渐冷静下来。他疯了,可她没疯。她不能和这个疯子一起疯,她要和他一刀两断!

她神经质地再次拨通他电话,对着话筒咬牙切齿地说:从今天起,我们断绝一切关系!

恩楷说:不可能!

慧文说:不可能也要可能!

恩楷说:我做不到!

慧文说:做不到也要做!

恩楷说:要我做到,除非我死!

慧文闷声吼了出来:那你就去死!

挂掉电话,慧文茫然四顾。浴室里笼罩着死一样的寂静,里面的摆设显得那样陌生,那样触目惊心。她感到绝望,手脚发冷全身无力,不停地颤抖,费了比往常多一倍的时间才将自己收拾完,出门上班去。

入冬了,人们穿上了厚厚的冬衣,街道两边的树已挂上了寒霜。走进阳光地,慧文一阵眩晕。整个世界都在晃动,慧文也跟着晃动。她扶住树干站了一会,睁眼时,发现行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他们的目光都含着阴险的揣度,难道早就将她看穿?

慧文憎恨这种赤裸裸的鄙视,她渴望来场急雨,将这个世界浇成落汤鸡。她现在才知道,雨,是她命运的不祥之兆,妮妮在一个雨天死去,恩楷在一个雨天走进她的生活。这一切都缘于雨,雨是天空的眼泪,也给慧文的生活带来无边的痛悔。

尽管努力镇定,宝菊还是发现了她有异样,关切地问她怎么了?慧文勉强笑了一下,说感冒了。

感冒了哭啥?眼皮都肿着呢。宝菊说。

我哭了吗?慧文说着拿手去擦眼睛,一擦,泪水又纷纷而下。

宝菊走到她身边说:到底怎么啦?

她再也没忍住,任由泪水滚滚。泪水落到打开的抽屉里,那里面有工作证、电话本,还有一本党章,此刻都变得湿淋淋。她想,如果能将以前的生活哭回,她宁愿一直哭下去。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就算她哭到死,也无法回到过去!

恩楷这天都没来电话,让慧文安心不少。这天她几乎在恐惧中度过,怕恩楷找她,怕那女人查出她,惴惴不安直到下班时间,才松下一口气。

等单位的人都走光了,她最后一个出门。单位有电梯,她选择走楼梯。她现在喜欢僻静的角落,到了底楼,她要先确定外面确实没有可怀疑之人,才迈步走出大厅。

没想到,恩楷就等在门外。

他的情况看起来更糟糕,几天不见,人瘦掉不少,头发很长,胡子拉碴的,眉眼之间全是焦灼。他一见慧文就迎上去,急切地说:嫁给我好吗?

又是晴天霹雳!慧文眼冒金星,慌得连话都说不出。半晌,才吐血似的吐出几个字:她查到我了?知道我了?!

还不知道你,她在查。是我提出要跟她离婚的!恩楷说。

慧文抬手擦掉额上的冷汗,木然说:你不能离婚!

恩楷说:我要离,离了跟你结婚!

慧文甩掉他的手,冷冷说: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恩楷叫道,难道你不爱我吗?难道你在骗我吗?

他捉住慧文的肩膀用力摇撼,直摇得慧文泪水四溅,呜咽着补了一句:不可能的!

我要你!恩楷大叫,我要跟心爱的人在一起!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慧文无语凝噎,唯有泪千行。她无法回答他的追问,只是一遍遍重复:不可能,不可能的……

恩楷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头发倒竖,两眼怒睁,高声嚷着: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一起去成都!

我们可以去乡下,砍柴,种菜,做饭,看日落日出,过我们的平凡生活。为什么不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慧文,嫁给我吧!我请求你做一个为爱奔跑的女人!你一定要为自己的生命做一次不顾一切的奔跑!

天渐渐黑下来,商铺里的灯煌煌地亮了,吸引着行人的眼。有个卖碟片的小贩推着手推车,懒洋洋地从他们面前经过,音响里大声地放着电影《画皮》的主题曲,慧文一个字一个字地听清楚了——看不穿,是你失落的魂魄;猜不透,是你瞳孔的颜色。一阵风,一场梦,爱如生命般莫测。你的心,到底被什么蛊惑……

这时她已经知道,这场游戏,已经无法由她掌控。恩楷于她,就像天崩地陷那样无法挽回。如果说,他们的爱是一只风筝,起初想飞的是她,而现在,是他拿着那根操纵高度的绳。

13

与慧武和好后,林旭光很高兴,摆宴请一大家子。酒席订在一家高档饭店,林旭光显得很隆重,亲自去接老岳母赴宴。慧武又容光焕发了,扮得花枝招展的,连10岁的儿子也被扮成了华丽的小绅士。

慧武怕老母亲不肯来,让慧文先去探口风。老太太73岁了,身体还很硬朗,平常很注意保健,打保健球做健身操啥的,反正一样都不落下。慧文爸很早就病没了,当时很多人劝她再走一家,甚至做女儿的也希望她有个老伴,但老太太一直坚持守寡。

慧武夫妻闹矛盾,老太太早有耳闻。慧文一进门,她就说:你来干啥呀,他们早来过电话了。

慧文忐忑地说:你去还是不去呀。

老太太说:去,怎么不去!我是太上皇呢!

慧文笑了,这些日子以来很少笑了。老太太放下报纸,架起鼻梁上的老花镜,细细观察女儿说:你咋啦?瘦掉这许多?也黑了。

慧文故意摸摸脸说:我瘦了?还行吧。

老太太狡黠地说:你是我女儿,你逃不出我法眼。我晓得你有心事,或许是摊上事了。

慧文连忙否认:没有,真没有啊。只是最近睡眠不太好。

老太太摇着头,又拿起茶几上的报纸,但没看几行,就放下了,自言自语说:先是愁阿武,现在看,你也不行——都不叫人省心啊……

慧文打开电视,调到一个医药频道——这是老太太喜欢看的。老太太拿走她的遥控器,关掉电视说:别忙活了,坐下来跟我好好说话。

她再次扶起眼镜打量慧文,摇着头说:不对,我看你神色不对。

慧文勉强笑道:疑神疑鬼,我哪儿不对了?

老太太感慨说:我老了,现在也不太出门,外面的世界也还是知道一点。现在社会很乱,小青年们动不动就闹离婚,你们两姐妹年纪都不小了,做事要仔细,不能随便。阿武是个直筒子,火性大,办事毛糙。你呢,性子软,心事重,但耐心得过了头,只怕是面子光了心里头吃苦。你们两个啊,我还真放不下……

慧文胸口泛上阵阵酸水。白发苍苍的母亲,还得为中年女儿操心,她觉得无颜以对。如果她跟恩楷的事暴露了,她会怎么想?或者她真的跟恩楷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她又会怎样?她会不会受不了沉重打击一病不起?慧文不敢多想,只是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

老太太像是洞穿她似的,无限怜惜地抚平她耳旁的毛发,心痛地说:不管遇到啥事,都要想开。想开了,就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呢,没有过不去的坎……

以前我生你们两个,受了不少气。别人都笑我没用,生不出儿子,现在你看,我享了女儿的福。我要是能活到80岁,还有你们两姐妹在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慧文插嘴说:妈,你该找个老伴的……

老太太说:要是真找了,你们两姐妹哪有这么舒服。家里头搁着后爹,多少有点忌讳,不是你们想着这么随便的,毕竟不是亲爹……我说你们,不要动不动就离婚……男人难免会做错事,能睁眼闭眼的就过去。家还是这个家,他们走一段错路,终究还会回来……

这时手机提示音响了,她看了,是恩楷的。

他问她:在哪?

慧文苦笑,回复:妈妈家。

他很快发来第二个:我有事要跟你说……

慧文又心慌了,抖着手问:什么事?!

恩楷说:我要当面跟你说!

出了妈妈家,慧文立即给斌安打电话,让他别来接她,奇怪的是斌安非要坚持跟她一起赴宴。慧文无奈,只得又给恩楷打电话,说没空见他了,让他别来找她。

恩楷不肯:除非你答应我,跟我走。

口气有点赖皮了,但慧文还是耐着性子:这是不现实,也是不可能的!

恩楷说:主动权就操纵在你自己手里!

慧文说:如果我不负责任一走了之,就会背负一生骂名。我不能做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也不想一辈子生活在阴影里!

恩楷说:你想得那么多,唯独没想的就是你自己!为什么不替你自己想一想?为什么不做一回你自己?为什么不能为你自己活一次?!

慧文无言以对。他也许是对的,但是“活着”真的身不由己。就连恩楷自己,不也追求“自由呼吸”吗?人从一生下来就没有自由的,就像人生下来必须死掉一样。他爱她,就算她也爱他,但这个社会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这个世界很大,大得他们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也很小,小得放不下他们的爱。仅仅是目光和唾沫,足以将他俩的爱掩埋!

斌安按时来接。还没到下班时间,慧文在同事羡慕的目光中坐上斌安的路虎。在他们眼里,慧文是幸运的,夫妻和睦,家庭幸福,既有钱又有闲,过着富裕的生活。慧文也知道他们经常在背后议论她,但这种议论只会增加她的优越感。慧文不能容忍的是,现在她的生活中出现了瑕疵。这种瑕疵以一种颠覆的姿势让她寝食难安,犹如惊弓之鸟。

这顿大餐,大家吃得都很开心。慧武和林旭光搞得像结婚似的,大秀恩爱。斌安也给足了慧文面子,当着岳母和小姨子的面频频给慧文夹菜。这天晚上他心情不错,喝了不少酒,离席时又坚持不让林旭光送,非得跟慧文一起散步回家。

对慧文来说,这是宝贵的机会。他们已很长时间没一起散步了,要不是恩楷,她肯定会非常开心。以前恋爱时,她无数次地挽过斌安的手。她现在也渴望能挽着他的手,慢慢走,一起走向岁月深处,走向天老地荒……但是,时间已改变了一切,即使她将他的手挽得铁紧,也早已物是人非。

半路上,女儿来电话,说生活费没了,让慧文去存。

慧文说:怎么不发短信?不是说过发短信的吗?

女儿说:早发了,你一个也不回!

慧文知道自己疏忽了,歉意地说:妈妈大意了,明天就去存。

女儿估计是手头紧了,叮嘱说:妈妈,你千万别忘记,明天一定存进。

听她口气这么急,慧文故意逗她:妈忘记了还有爸呢,你也可以劳动劳动你爸。

女儿毫不迟疑地说:妈是财政大臣,爸不行。没听说嘛,宁可要讨饭的妈不要做官的爸。

慧文说:要是你妈不在了呢,你还不得去找爸?

女儿惊讶地说:老妈,你怎会不在呢?你不会下毒手抛弃亲生女儿吧。

慧文说:这孩子,都说些什么话!妈的意思是,假如生活中没有妈,你也该独立处理好自己的事。

女儿说:放心吧,俺的生活中不会没有妈。只要俺在,俺老妈就会在,俺太了解俺老妈的性格了,这个我可是很有把握的哟!

慧文将手机拿给斌安,让他跟女儿说话。斌安可没慧文那样随意了,问了些学习上的事,又嘱咐她学习期间暂时不考虑找对象。

女儿说:知道啦老爸,绕来绕去的就这俩事,来点创意好不好呀……

正说着,一辆高唱流行歌的摩托车急驰而来。慧文没反应过来,斌安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拽到一边。灯光明灭中,慧文看到了斌安的不安。两人继续前行,一路无语。之后,斌安拉住她的手放进衣袋,用食指轻轻挠她的掌心。

快到家时,斌安突然说:不管怎样,我们一家三口才是最亲的亲人,我们三个人才是永远的一家人,这个是无论如何改变不了的。

慧文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些,但是她懂,他是说给她的,也说给他自己听。不管怎样,他们也还是夫妻,这个也是改变不了的。

14

慧文现在很害怕上班。她患了上班过敏症,一到单位就想起小潘,一想起小潘就害怕,一害怕更睡不着。小潘是单身,可以是生活的主角,想怎么演都行。她不行,她的角色已定死,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女,不能随意更改角色。

她拖延着上班时间,有时故意绕远路走半小时的路去单位。快到时,心跳莫名其妙地快了,脚步乱了,手心也出汗了,像是知道有人要偷袭她。直到进电梯,她才松下一口气。她在电梯里做深呼吸,以此来平复芜杂的情绪,像平常那样进办公室。

刚进门,新手机提示音响了。慧文知道是恩楷,按捺不动。提示音响了又响,慧文将它设成静音,也不行,恩楷还是打,屏幕亮了又亮,慧文耐心地等它亮完,一把关了它。

恩楷不死心,又打她老手机。慧文知道躲不过了,只得躲到没人处回电话给他。

恩楷接连问:不是说有事要告诉吗,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关机?

慧文说:我不想知道你的事!

恩楷说:你必须知道,因为这也是你的事!

慧文惊叫说:她已经全知道了?!

恩楷轻蔑地说:不关她的事,是你我的事!

慧文说:你我已经分手,没有任何事了!

恩楷说:有!我要和你一起,我们去成都!离开这里!

慧文说:这就是你要说的事吗?

恩楷说:对!我已经决定了。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内,你必须告诉我答案!

慧文说:不用三天,我现在就告诉你,不行!

手机里一片死寂。长久的沉默之后,恩楷长长叹了一口气:在回答之前,你问过我吗?你问过我爱你吗?你问过自己爱我吗?

慧文说:我不会问,在我的心里,我们已经分手了!

不!恩楷大叫一声,震得慧文耳膜嗡嗡作响。

他突然失了控,呜咽起来,嘶哑着声音苦苦哀求:慧文,你到底要怎样才肯跟我在一起?你明明知道,我不能没有你。就算是死,我也要跟你在一起!在我的心里,我们永远不会分手!你不能抛下我,你也抛不掉我,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我一样会找到你!

天崩了,脚下的地也陷了,慧文感觉自己笔直地坠下去,直坠到万丈深渊。这个深渊里只有她和恩楷,他们纠缠着吵闹着,跟地面的世界越来越远……

慧文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黯然挂掉电话。

浑身烧灼般难受,心跳,出冷汗,喘不过气,好像随时都要倒下。慧文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的生活已像沸滚的油汤,她现在走在刀尖上,随时都会摔下来。她已很危险了,再下去就要出大事了!不管她怎样躲避,恩楷总会“找”到她。

慧文痛苦不堪,打电话给慧武。慧武说精油开背对睡眠有好处,让慧文试试。慧武开车来接慧文,见慧文容颜憔悴,也很吃惊。

慧文问林旭光最近怎样,慧武不屑地说:这么一折腾,现在倒安静多了。

慧文说:好好过日子,好好珍惜。

慧武噗嗤一声笑了:好像我在糟蹋谁似的。

慧文长叹一声说:满足吧。现在回过头来看看,假设当时林旭光主动向你承认他在外面有女人,然后提出跟你离婚,不但离婚,还要跟那个女人私奔,不但私奔,还跟那个女人结婚生子,那时你说你该咋办?

慧武恶狠狠地说:我会杀了他?!

慧文惊得呼吸都快停止了:你不会!你会害怕!男人发起疯来很可怕!

慧武说:正因为他发疯,我才要他死!只有死才能消灭他的疯狂!!

接下来姐妹俩都心事重重,一个心不在焉,一个愁肠百结。车头挂了个避邪的玉佩,随着车身的颠簸晃啊晃,晃得慧文头都痛了,她突然激愤地拍着车门叫慧武停车。

慧武慢下车速靠边停住,慧文又说:掉头掉头,送我去医院,我上次配的舒乐安定吃完了。

慧武说:舒乐安定社区也有配的,我认识一家社区的医生。于是掉头去社区门诊。

这家社区医生给慧文开了三天的量,说不能多开了。

慧武说:黄医生,我可是你的老病号,你还不相信我啊。多配些吧,省得隔三差五的麻烦。

那医生跟慧武非常熟,无奈地笑笑,撕掉已开好的处方,重新开了一张一百片的,交给慧武说:不要一次性服啊。

慧武也玩笑说:放心,绝对不会!生活美好着呢,哪能不珍惜。

慧武将安定交给慧文时,也玩笑说:姐,不能一把吞啊。

慧文紧张地说:你别乱开玩笑!

慧武说:难说,想不开的时候也是有的。比如我,当初怎么都想不开,林旭光会背叛我,跟那小妖精搅在一起,我想不通啊。现在我想开了,只要活得开心,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林旭光赚了那么多钱,我要不吃不穿,好了那小妖精享受一肚啊。

慧文说:能想通就好。人没有十全十美的,不是这个欠,就是那个缺。你现在这样的结局算好了。

慧武反问:你的结局呢,不好吗?

慧文愣住。她的结局好吗?不知道,到现在为止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结局。

姐妹俩在养生馆舒舒服服地做SPA。养生馆很安静,灯光很柔和,背景音乐若隐若现,充满了梦幻感。美容师的手指像弹琴那样在慧文身上按压,在淡淡的精油的熏香里,慧文昏昏欲睡。

她呓语般地问慧武:要是林旭光现在还是一名穷光蛋,你会跟他回老家吗?你会睡他们家的土炕,穿他们家的粗布,跟他们家的猪、鸡做朋友,赤脚走在尘土飞扬的黄泥路上吗?你会习惯长年不洗澡,每天只吃炒辣椒,终生不走出大山吗?

慧武也迷糊了:什么假设不假设,生活是现实的,来不得半点假设。唠唠叨叨的说那么多废话干吗!

慧文想,慧武说得对。她的心可以跟恩楷去成都,但在实际生活中却不行。因为成都的乡下没有SPA,没有绵软的大床,没有干净的饭店,没有她喜欢的香奈儿!

她后来睡着了,还做了梦,梦见自己在田野上奔跑,拉着恩楷的手,咯咯笑着跑向远处。突然前面出现了一条蛇,慧文惊得大叫起来。这时恩楷不见了,蛇像个顶天立地的巨人站在她前面,大声喝斥她回去。慧文说:我要去海边!蛇说:不能去!慧文问为什么?!蛇突然邪笑一声弹出巨尾,慧文顿觉眼前一黑,向着万劫不复的深渊飞坠!

醒来的慧文,心有余悸。她想,梦中的蛇其实就是她自己。她可以有一千个理由不去成都,但只要一个理由就可以说服自己,那就是,她已经无法离开现在的生活,现在的自己!

15

两天后,慧文约恩楷出来。

天黑后他来了,衣衫凌乱,模样大变,胡子都跟头发一样长了,看起来异常怪异。他的表情更复杂,既像是欣喜又像是绝望,如同经历了长久的期盼,最后等来的是末日来临。

慧文领他走进拐角的一条偏巷,他第一句就说:你决定了?

慧文平静地说:我们出去坐一坐吧,理一下思路。

他目光闪现出惊喜:去哪里?这是他们“事发”后的首次相约,他们已很久没在一起了。

慧文说:去海边。

他饱含着满怀的感激,上前轻拥了她一下。

你得听我的。慧文说,我们不能一起走,你打车,我也打车,到了那边也别打电话,就等在上次呆过的地方。

他很听话,弓着背走了,像落叶那样走得无声无息。他现在看起来又瘦又老,与以前那个身材挺拔的他判若两人。夜的灯影很快吞没了他,慧文心中说不出的痛。

走出小巷,起风了。冬天的夜晚已经很冷了,气象预报说,要下雪了。慧文叫了一辆车,直奔海边。一路上,慧文都垂着眼皮不说话。那个司机也像哑巴似的,上车,下车,收钱,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

到了那边,恩楷已经在了。

慧文瑟瑟发抖说:冷。

他用自己为她挡风:有我在,不冷。

他在黑暗中找她的手,想去温暖她,发现她戴着厚厚的皮手套。于是去找她的唇,想将自己体内的热量输送给她。

那晚,天空没有明月,也不见星星。海浪疼痛般地在远处低吟,沙滩像沉睡般的空寂。只有从远处村落飘过来的灯光,将海面涂得一闪一亮。

他们在沙滩上静坐,抱着取暖。慧文想起他们的第一次约会,那时候月亮多圆多亮啊,那一晚他们才刚刚开始,还不知道什么样的路在等他们。现在答案已经揭晓,他们都回不去了!

慧文放开恩楷,从包里拿出一瓶红酒,对恩楷说:喝酒吧,喝了酒就不冷了。

恩楷惊喜她居然带酒,赞叹说:慧文,我爱你!你真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女人!

慧文倒了一纸杯递给恩楷。恩楷俯在她耳边说:你也喝吧,我喜欢你喝酒的样子,你喝酒的样子很美!

慧文也倒上一点,装出喝的样子说:今晚我们喝个够。

恩楷说:不,喝之前,你要先告诉我答案!

慧文沉默。半晌才说:你喝光这杯酒,我就告诉你!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定定地看着她。

慧文含泪说:我愿意跟你一起走!

他被巨大的幸福击中,狂热地吻她,以此来回报她深情的决定。这个业已疯狂的男人,一遍遍地说:我爱你!我爱你!他每表白完一次,就饮一杯慧文倒出的酒。慧文在黑暗中疯狂地流着泪,她知道此刻她的眼睛肯定是血红的,就像瓶中的红酒那样令人恐惧。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拿走他的酒,告诉他她爱他,她愿意跟他走,去成都,去北京,去哪里都行,只要跟他在一起……但是她的家,她的生活,她所呼吸的当下,交织成排山倒海般的巨浪,将她彻底淹没!

恩楷醉了,他掬了一把沙放到慧文掌心。因为皮手套的重重阻隔,慧文再也感觉不到它的暖,相反感到彻骨的寒冷。

恩楷说,他已托朋友找好地方了,到了那边,他们先去找他,他会帮他们租好房子,等安定下来,他再出去找工作。

慧文说:那我呢?

他笑道:你不用工作,你在家里等我!

说完,他打了个饱嗝,突然安静下来。酒力在他体内发作,他的脸火烫火烫。慧文的泪下雨般落在他的脸上,但依旧浇不灭他火一般的深情,他呓语般地说:我爱你!

这是慧文最后一次听恩楷说爱她。他的内心涌动着爱的洪流,身体却没有了力气。他大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我爱你!

慧文说:然后呢?

然后,我们安静地生活……一起慢慢变老……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们一起死,一起埋在那里……

慧文泣不成声,哭着去抱他:你愿意跟我一起死吗?

他说:我愿意!

她说:你愿意为我死吗?

他又说:我愿意!

说完这句话,他就像一个长途奔波的旅人,疲倦至极地睡了过去。慧文跪着将恩楷抱在怀里,向着黑暗的海面哀哀哭泣。海浪的低吟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像是怕打扰了他的睡眠……

她要走了。起身之前,她将恩楷的身体放平,将空酒瓶丢在他脚下。今天晚上,她也许会彻夜难眠,也许会沉沉地睡上一觉。恩楷他,却将从此长睡不起,也有可能被后半夜的浪拖进海里……也许就在明天,人们发现他在红酒中掺了大量的安眠药。大家会说,他患抑郁症多年,一直活得郁郁寡欢,想不到最后竟用这种方式了结自己!

慧文踉踉跄跄地离开沙滩,踏上了去城里的公路。下雪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它很细,很轻,飘飘洒洒漫天而降,完全没有隆冬时节的严寒杀气。慧文仰起脸,让雪花落到她的脸颊、睫毛、耳朵,化为柔柔绵绵的雪水。她像饥渴的人那样舔着雪水,努力让自己忘记身后的恩楷!有好几次,她都想跑回他身边,去唤醒他!但是她已无法回头!她拼命摇头,像要将心底所有的犹豫全部摇落。几分钟后,慧文再次擦干泪水,咬牙迈开了双腿。她对自己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漫天的飞雪中,不知谁家放着愁肠百转的古老越剧,有两句清晰地落进慧文耳里——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原载《象山港》201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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