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鄞州碎记:大地、流水、明月

2014-03-06马叙

文学港 2014年1期
关键词:鄞州王安石流水

马叙

鄞州碎记:大地、流水、明月

马叙

九百多年前——明月,大地,流水。

延续至今——2013年——明月,大地,流水。

物是人非,或物亦非。

而明月在,大地在,流水在。它们仍在。

这地方,是古时的明州鄞县,如今的宁波鄞江镇与鄞州区。

四明山,居宁波西南部,一巨形岩石上四周仿佛四扇窗子而得名。山深林密,浙东游击纵队活动的地方。早年时,许多衣不遮体的人,被组织起来,拿着枪,猫着腰,警惕异常地行进在羊肠小道上。他们的身子隐没在四明山之中。隐秘的暴力与茂密美景,苦难单纯与欲望行为,山水与行动,这些,早已定格在半个多世纪之前,成为被时间所封存的迷人的切·格瓦拉式的暴力美学记忆。

鄞江发源于四明山。

在四明山麓,枕鄞江流水,夜读王安石有关鄞县的踪迹,于文字中捡拾时间碎片,有如隐秘行走于深山之间。猎奇及探险。

在百度地图上搜索宁波区域。

点击。放大,再放大。

王安石初到鄞县后的1047年11月份,历时十余天所行走的整个鄞县,在现时被杭甬高速、沈海高速、鄞县大道、鄞州大道、机场路、杭甬高铁、天童路、甬临线、东环路、鄞横线切分成了一个又一个细碎的区块。人们在肯德基里吃快餐,在万达广场中购物,在火车东站乘动车,房产、楼盘广告触目惊心地矗立,许多条街道再次开挖。一把快刀,雅戈尔大道所代表的现代工业文明,直插鄞州西南部鄞江镇与四明山。九百多年后还原二十六岁的知县王安石的行走线路,得小心翼翼地穿行在这一片快速的现代景象之间。

住在鄞江镇的鸿溪森林农庄,往西六十米,是卖柴岙水库大坝,是卖柴岙水库静谧的波澜不惊的一湖幽深黑碧的静水。

九百多年前,这座山(四明山),这条江(鄞江),这片大地(鄞县),是丰饶的,自足的。

1047年春,年轻的王安石携妻自临川至汴梁至鄞县。这一年,离它山堰建成时的公元833年已经二百一十四年,河流分流灌溉鄞县农田已经二百一十四年。在王安石1042年进士及第之后数十年的为官生涯中,他在鄞县(鄞江)三年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知县日子,想来是深刻的也是难忘的。三年中,悲欣交集。

2011年4月,作家、友人赵柏田兄,驾车载我经桑田路、火车东站、鄞县大道、安石路,到达东钱湖。除范蠡踪迹外,东钱湖畔还有一座王安石庙。东钱湖在鄞州大地上,散乱,自由,孤傲,隐忍。无论哪个时代,它都是一个文化人的重要去处之一。作为余姚王阳明同乡而晚王阳明五百年的赵柏田,居宁波城区已多年,他写《岩中花树》,写《让良知自由》,写《赫德的情人》,若他来写王安石,又会给人带来一种什么样的书写惊异?假设他去一个区县主政,即使有着王安石的情怀,但如今的政治与王安石时代已经天壤之别,会有更多的困难、忧思与痛苦。而如今的所有主政者几乎都是现实工作者,少有理想主义的文人情怀。

我更愿看到的是,如下的情景:孤傲的文人行走在午后的东钱湖边,就如二十六岁的王安石从鄞县县衙行走到东海边上返回至东钱湖,泊舟岸边,在舟上感悟东钱湖的自由宁静。

在鄞州的所有有关王安石的资料中,都会重点提到或全文照录《鄞县经游记》。这一篇近三百字的纪实体叙述文字,简略而清晰地记录了1047年11月间的十余天中,王安石经游视察鄞县乡间的经过。也几乎所有现代人书写那个时代鄞县文字的作者都在这篇文字中寻找王安石治政鄞县的最初踪迹:

庆历七年十一月丁丑,余自县出,属民,使浚渠川,至万灵乡之左界,宿慈福院。戊寅,升鸡山,观碶工凿石,遂入育王山,宿广利寺。雨,不克东。辛巳,下灵岩,浮石湫之壑以望海,而谋作斗门于海滨,宿灵岩之旌教院。癸未,至芦江,临决渠之口,转以入于瑞岩之开善院,遂宿。甲申,游天童山,宿景德寺。质明,与其长老瑞新上石,望玲珑岩,须猿吟者久之,而还食寺之西堂,遂行,至东吴,具舟以西。质明,泊舟堰下,食大梅山之保福寺庄。过五峰,行十里许,复具舟以西,至小溪,以夜中。质明,观新渠及洪水湾,还食普宁院。日下昃,如林村。夜未中,至资寿院。质明,戒桃源、清道二乡之民以其事。凡东西十有四乡,乡之民毕已受事,而余遂归云。

——《鄞县经游记》

彼时的王安石,轻装而行,驾舟自鄞江向东。舟中还有一妻一小女。虽在舟上,江水清流,翠树芳草,而喜欢杜甫的王安石,心怀大现实,大时空,以及大抱负,壮志凌云。是一种从低处向着高处的心境,低处是县衙,是知县,高处是朝廷,是宰相,是变法。沿途夜宿,定有清风朗月,若有心作诗,多为佳篇。但是这段十余日的乡间问政行程,虽定有诗篇写下,但尚无名篇惊世。想来此时的王安石因少有李白一样的心境,从高处贴向低处的自然山水而触动最深处的文学感觉,他的心多在乡间田野、农事水利。王安石不朽的传世诗词名篇,都是历经政坛风云跌宕人生苍茫之后所作。而在二十六七岁的在鄞县时的三年,所写诗作有情怀,但不够令人惊异。

从王安石写天童山的两首诗来看,三年间他去天童至少有两次(第一次是1047年11月间)。第二次是次年春季:

溪水清涟树老苍,行穿溪树踏春阳。

溪深树密无人处,唯有幽花渡水香。

——《天童山溪上》

村村桑柘绿浮空,春日莺啼谷口风。

二十里松行欲尽,青山捧出梵王宫。

——《天童吟》

从两首诗的时间来看,写的应是二月末或三月初(时间应在他的幼女夭折之前)的初春晴日的天童,可见,1047年11月间,王安石第一次经游鄞县时经天童,在《鄞县经游记》里,虽写了到天童时用了一个“游”字,但可看出他此时并没有太多的闲心诗境,因是初到鄞县,因此他只是匆匆而至,主问乡间政事,多谈农事、田地、水利,但是天童路上匆匆一瞥留下的山清水幽的清宁印象,有文学情怀的人定会再次去天童。也因此促使他第二年春日再去天童。这一次去,王安石是否是在政绩焦虑时的放松心境之行?王安石在鄞县只是短短三年时间,却已经开始思考并实行变法的初期做法,那时的实施变革,同样会遇到阻力。这三年里,疏浚了万金湖(东钱湖),拓宽了过窄的河川,还同时实行贷谷于民、农户联保等全新的解决粮食与治安措施。这是年轻壮志时的王安石,他的追求是以变革实行自己的宏大政治抱负,做这一县的小官仅是最低的起点。因此,他是有焦虑的,在这种心境中,偶一闲暇时就会想起要去一安静之地走走以排遣从政的压力。在鄞县,天童应是首选之处。这样,他第二次去到了天童山。留下诗二首。

王安石诗:

海雾看如洗,秋阳望却昏。

光明疑不夜,清莹欲无坤。

扫掠风前坐,留连露下尊。

苦吟应到晓,况有我思存。

——《陪友人中秋夕赏月》

于明月而言,北宋的鄞县是昨天鄞县。昨天的王安石与友人一道于中秋夜共赏明月浮云。经后人考注,此诗为庆历七年即王安石到任鄞县第一年中秋。内陆来的王安石初到距海尤近的鄞县,立于鄞江边也会有对海的一种新鲜感受,虽不能目及,但直通东海的鄞江(小溪江),以及近海鄞江的潮位涨落,仍然能给了他切近的海的感受。首句即出现了“海”字,秋凉使得鄞江水气凝结成雾。有友人一起的赏月虽是平静的,但是内心仍是有所思。此诗写得隐忍。足见此时的王安石虽然年轻,但最初的政治历练已经开始。与李白的“床前明月光……”比,与杜甫“……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比,与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比,王安石的这首属低调平淡之作。但天下明月,天下人,心与情同归。当九百多年后,后人在鄞州大地上吟读此诗时,因情景再现,感觉着王安石才于昨日离去,明月即时空,光辉即诗意。在浩茫的时空长河中,有心观月者皆酷似天下同一人:观月思人,惆怅感伤,乡愁无限。也才会有后来人到中年后的王安石写下的不朽绝句“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泊船瓜洲》)。在这,先前的平淡都作了铺垫。所以张若虚诗云: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王安石诗:

行年三十已衰翁,满眼忧伤只自攻。

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

——《别鄞女》

鄞女,王安石的1047年4月生于鄞县的女儿,于一年后的1048年3月,不幸夭折。1048年3月之前,王安石在鄞县写天童之春景,写中秋赏月之静夜,这样的平和轻松心境在鄞县任职的三年中,于他而言,显得弥足珍贵。因为1048年3月他的生于鄞县的爱女不幸病死。可以想见,此后直到他离开鄞县时,一共近两年时间会时不时地陷于失女的悲伤之中。

1050年王安石写下这首《别鄞女》。人生之大悲痛莫过于此。心境的一时灰暗也莫过于此。他在1049年写下的《县舍西亭》之二:

主人将去菊初栽,落尽黄花去却回。

到得明年官又满,不知谁见此花开。

字里行间,满纸离愁别绪,王安石的心境黯淡溢满了卷案。而到了写《别鄞女》一诗,写下的是人生悲凉,岁月无常。当然,当王安石一些年头后走出了这一悲伤的心境后,则情怀高远,开阔而抒放,加上复杂的政治历练,洞穿了世间荒谬的人与事,写出传世诗篇《金陵怀古》,已不足为奇: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继。

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

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金陵怀古》

光溪。

小溪。

鄞江。

——三个命名随着不同的漫长的时间间隔,落在同一条江上。

到了今天,当我来鄞江,听到了三个名字的重叠——

光溪。小溪。鄞江。

这条江因有着优秀的水利分流工程它(tuo)山堰而闻名于世。这条江发源于四明山脉。如今规模宏大的鄞江镇民居垒建于鄞江两岸,阶梯式,一级盖在紧靠江边流水的江畔,二级盖在约八米高处平地。四明山洪水汇集而下时,淹到下面的一级地面。穿城而过的入夜的鄞江,霓虹灯与健身舞者把光怪陆离的倒影倾进缓慢东流的鄞江里。它百千万年一成不变地流。带走了一次次的命名,留下了范蠡、王安石、王应麟治政踪迹或文名。

忆昨初为海上行,日斜来往看潮生。

如今身是西归客,回首山川觉有情。

——《铁幢浦》

此诗是否为王安石1047年鄞县经游期间如在穿山碶观海之后所作?或时间过去许久之后,忆起当时情景时所作?

若借此诗作王安石任满离鄞时的情景,尤为贴切。因为尾声总是伤感的。在时间之河上回望,则是诗意的。而诗中又注入了离愁惆怅。在另一首诗中也有“浮云飘渺抱城楼,东望不见空回头”句(《登越州城楼》)。

鄞江之水流向东,在不远处注入茫茫大海。九百年间,鄞江流域的鄞县,随朝代更迭,人事兴亡,如烟如云。在浩瀚的汉字江河中,最能用来印证人与事、人与大地明月流水的仍然是一个古老的成语:物是人非。而九百年前的晏殊、王安石、欧阳修、苏轼,则以文名,以传世诗篇,归入明月流水之中,其光芒千年依旧。

江河不废,世事翻覆,时间已过九百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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