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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光:下一部作品想写我的弱小

2014-01-02范宁

长江文艺 2014年1期
关键词:深圳武汉文学

邓一光,1956年生于重庆市,蒙古族。祖籍湖北麻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从事小说的写作。著有长篇小说9部,中短篇小说集若干部。现居深圳。

我相信,邓一光心中是有猛虎的。

与其说这是一个缺少男人的时代,倒不如说这是一个缺少心怀猛虎的男人的时代。今天的男人可以很漂亮,也可以很粗糙;可以很体面,也可以很猥琐;可以很孤傲,也可以很世俗。和女人一样,今天的男人太多元了,可是能带着猛虎走上前台的男人,却是少之又少。

2013年10月中旬,到武汉参加湖北省作协举办的屈原文学论坛的邓一光,算是一个在和煦的南风里,牵着一只猛虎,悠闲地回到第二故乡的男人。

在论坛上,方方爆了邓一光不少“猛料”,比如曾经掀过饭局的桌子——这还是一次著名的掀桌子事件;也掐过别人的脖子——这一段后来被邓一光赶紧更正了:“没掐脖子,直言事实真相倒是真的。”

掀桌子的原因,是因为饭局上的话已经听不下去了。有主次之分和权势之别的饭局,是不大适合邓一光心中那只猛虎的。平阳不是久留地,猛虎要归山,于是他拔腿走人——走得并不轻巧,还要闹出一番动静,所谓虎虎生风,于是桌子就沿着一条抛物线的弧度飞出,伴随着叮当哐啷的回响。按照邓一光的话说,如果谁要在饭桌上分主次尊卑,把饭局变成名利场,那他就要掀谁的桌子。

但让我印象更深刻的,并非是他掀起的那张桌子,反而是他落座的那张桌子。也是在论坛上说出的往事:当年邓一光帮助林白调入武汉作协,当林白提出要摆酒表谢意时,邓一光却把林白挡在后面,自己坐在那张表谢的桌子前。邓一光觉得,武汉得到林白,应该心怀感激,如果非要向这座城市表示谢意,那也该由他邓一光来敬出这杯酒。

硬气和骨气,果然才是林中之王的威仪所在。

在屈原文学论坛期间,我去采访邓一光,一直聊到夜深。我发现,曾经祭出“我是我的神”这样口号的邓一光,也开始让心中的猛虎嗅起蔷薇来了。和斑额吊睛的大虫相比,鲜花无疑是柔软而脆弱的,但是靠近蔷薇并细细嗅之的猛虎,那一刻正在想些什么呢?邓一光这样回答,他既是他自己的神,他自己的鬼,也是他自己的人,既是强者,也是弱者,而且意识到弱者的一面让他兴奋,因为只有看到自己人的一面,鬼的一面,一个人才真正可以与自己和解,而不是一切都需要咬着牙这样死磕下去。

既是猛虎,也是蔷薇,这是一个男性作家内心层次的丰富性。我既不太想张扬一个男人过于阳刚的一面,因为那样有失细腻;我也不太欣赏一个男人过于柔软精致,那样像一颗被机器去掉谷壳抛光打磨的白米。到了邓一光这里,既明白自己软弱的一面,又能随时召唤内心的猛兽,我觉得挺好的。

天命之年,著名作家邓一光迁居深圳,细细数来,一晃4年,这是他第二次大的移徙。从出生地重庆,到成名地武汉,这两座城市在气质上有相通之处,而深圳与前两者区别明显。邓一光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当文学声音的中心依然在北京这样的城市时,邓一光在深圳又看到怎样的文学景象?

范宁(以下简称“范”):这两年在深圳您都忙些什么?

邓一光(以下简称“邓”):安家和写作。找房子、垒灶埋锅、老人住院、孩子的学业和工作,麻烦事不少,花了两年时间,算是基本安顿下来了,然后开始挣钱,将妪携雏一家五六口,不能老租人家的房子住。

范:当初您从武汉去深圳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吃惊,您没有选择北京这样的文学气氛更浓厚的城市,却选择了南方。

邓:我去深圳跟生存有关,与文学无关。我妈妈有很严重的心肺病和老“慢支”,她很难在武汉呆下来,武汉这个地方一到冬天真的是非常难受,比较干燥,我妈不怕过夏天,夏天她还要盖被子,不能吹空调,哪怕身上出痱子也要盖被子,北京不光要盖被子,还要戴口罩,她去不了那儿。

以前每年冬天我都会把妈妈带到南方过冬,三亚啊,深圳啊,厦门啊,每次都是从医院直接去。有一年我妈病得很严重,去晚了,元旦当天才出发,我到医院接我妈的时候她哭了,说熬不过去了。我说没事,肯定熬得过去。三天之后,她就在亚龙湾的沙滩上散步了。我一直想把我妈妈带到南方滨海地区生活,但是我父亲不肯动,他是湖北麻城人,他一定要死在自己的故土上,他连去南海边逛逛的念头都没有。2008年秋天我父亲去世,冬天我就动了。我自己因为腿的原因,摔断过两次,每年冬天呆在武汉也不适应。

范:但是许多到过深圳的人,总是感觉在文化上有困惑。中国是那么传统的一个国家,拥有几千年的文明史,就出现了深圳这样一座这么现代、这么与传统没有太多瓜葛的城市呢?我们又如何在深圳找到属于中国的根呢?

邓:深圳和迪拜、拉斯维加斯一样,是快速建立起来的大城市,物质性非常强,具有外向型城市的大多数特点,但它的一些文化表达却找不到支持,这和同样用几十年时间快速发展成大都市的圣保罗、曼谷、亚特兰大等城市不同,它们在成为大都市之前,有长期的文化积累和沉淀。中国内地文化厚重,源于传统文化的支持,我们在言说一种文化的时候,能找到无数的源头和依据来支持言说,比如我们在说到两湖文化的时候,可以借鉴地域文化来表述,它们既有无穷大的言说可能,又有相对固定的模式。深圳的文化表达是“硬”质的,你找不到它的底蕴在什么地方。我到深圳生活后,对它提出的“十大观念”感兴趣,中国内地城市的文化观和发展观基本上是含糊其辞的,你可以说完全没有意义,不明白它们到底在说什么,深圳的文化表述却非常直接,“敢为天下先”、“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来了就是深圳人”、“实现市民文化权利”、“深圳,与世界没有距离”,这是因为在文化上,深圳基本上是一张白纸,有一种文化认同上的孤绝感,孤绝要么不开口,要开口就会直抒胸臆。另外,文化是有弹性的、包容的、厚重的、有脉络的、柔软的,如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所说,有一个丰富但结构完整的物质和精神世界的总和,当你找不到一种很丰富而具有谱系的文化的时候,只能用一种直接的表达,它一定,并且不得不作一种孤绝的表达。这种“孤绝感”也来自深圳所承担的历史使命,它曾经是大陆现代化和市场经济的探索者和破冰人,它需要走一条中国内地没有经验过的道路,所以它必须是技术主义的、科技主义的、实用主义的和商业准则的,这在中国文化的根中找不到。endprint

1979年之后三十多年,中国内地发展变化特别大,有的地方甚至超前超规模发展,但只有一座城市的外向形式最明显,就是深圳。“北上广”不可能,永远会在传统与发展中纠结,路径可以有很多,但模式不会变。只有深圳,在完成大量的山寨创意和原始积累后,开始快速转向外向型城市,它可能牺牲掉作为一座现代城市所应该具有的人文特点,去与世界最文明最先进的实用文化做一个接轨,所以这座城市注定无法在传统文化上做太多工作,这也许是人们在文化上的困惑所在。

范:您怎么理解深圳的城市文化?

邓:移民文化。文化的传播与传承是以人为载体的,深圳土著居民只有三万人,目前常住人口1400万,古代深圳包括新安在内的地方,现在成了番禺、东莞,你去哪儿找本土?我从谢有顺那儿第一次听说,深圳第一批进来的创业者是西北人,后来才知道,1600年前深圳就出现过大规模的移民,他们建立起南海江海要冲和海防要塞。20世纪六七十年代,百万内地人从深圳逃往香港,也是一次大移民,但人口没有在深圳留下来,客观上支持了香港的经济大发展。1980年代后,上千万内地人进入深圳,原来的本土文化稀释到难以捕捉,城市文化基本是移民文化,所以在香港你能听到两种官方语言,英语和粤语,一河之隔的深圳却只有一种通用语言,普通话。

在这样一个几乎与传统断裂的城市,你会发现现代化焦虑非常强烈,存在于每个人身上。我后来和一些移民作家说,你生活在一个以成功学为考量人生意义首要标准的地方,你会有严重的身心冲突,你会突然发现你找不到任何家园感,发现你在一个永远陌生永远都不会把居住地当作归宿的地方,这是作家的福分。我觉得一个作家没有写出这样的感受是很奇怪的事情。

范:在叙事上来说,深圳的贡献是怎样的呢?

邓:20世纪80年代深圳文化有一次短暂的先锋叙事,比如《你不可改变我》,那是深圳首获全国奖的小说,那种反主流叙事的表述,有点像当年王朔“我是流氓我怕谁”的颠覆主张。所以我觉得,深圳最早的观念性叙事,是中国现代化城市的一个重要叙事。

另外一个城市叙事贡献,就是提出了城市带给人的痛苦,这导致了深圳最早在中国大陆提出“幸福城市”这个观念。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城市有困惑没痛苦,因为城市灯红酒绿,城市是最有见识最有地位的文明人生活的地方,是资本社会和产业工人的聚集地,是新文明的发源地和生产地,象征着勃勃生机的工业时代和全新的市民时代到来,城市给我们带来了永远的希望和光明。人们第一次真正认识现代化,不是从国家的发展报告,而是从对城市文明的新经验审视开始的,深圳的一些青年作家和诗人最早作出质疑,他们是中国最早的先锋作家之一,比如徐敬亚说,“深圳,我多么想把你叫作深渊”。当上世纪80年代伤痕文学和寻根文学正热的时候,国家复兴和重塑民族辉煌的雄心大振的时候,忽然有一些深圳的青年作家和诗人开始质疑远没有到来的现代化,是很难让人理解的,现在回头来看,最早对现代化进行质疑的城市叙事是从深圳发出的。

范:现在的深圳,同样可以让人感受到那种现代化的焦虑,包括您所说的那种文化的冲突,内心的焦虑。但是为什么1980年代过后,文学在深圳就停止了呢?那种城市叙事就渐行渐远了呢?

邓:20世纪90年代是深圳的高速发展时期,基本上到深圳的前革命者、时代冒险家、技术官僚、丛林探险者、“黄金掠夺”者、理想青年、摇滚青年,每个人都面对着大量的快速通道,大部分人很容易找到他所希望创造和获得的东西,其中不乏得志和得意者。在那个时期,成功和失败是这座城市简单的标记,但没有人关心和记录失败,城市在高速发展期,失败者和他们的经验就像城市垃圾一样被很快处理掉。这个时期很容易产生和认同理想,但理想不在文学上,当现实这个通道全然打开的时候,文学的作用已经不重要了,它被现实挤压着,肯定会出现困惑和变形,肯定会有警惕和质疑,这就是我们看到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深圳文学,它比内地的新城市文学早了半拍。现在反过来了,深圳成为中国内地城市的成功样板,它快速建立起自己的城市秩序,文学却开始吃力地记录起这座城市的成功,讲述这座城市的幻象,或者仅仅做一些退回乡村文明的缅怀,以及对城市化发展的控诉,与时代书写背道而驰,当然会让人失望。还有一个现象,深圳的作家和诗人太多地关注文学像不像生活。文学为什么要像生活?它是人类的审美生活,不是现实生活。还有人说文学写不赢生活,文学本来就没有要写赢生活,卡夫卡写现实生活的变形,乔伊斯写国家道德和精神史意识流,他们在与人类的已有经验较劲。还有反对者说,文学表达的不是现实性,而是可能性,这连古典小说的标准都没有达到,可能性由科学家去讲,文学不涉及可能性,文学涉及的是不可能性,是科学和史学没法反映甚至不会承认的人类精神史。人类走到最后没有东西可以解决了,文学来了,这就是文学和哲学、宗教的不同之处。

在深圳短短4年,邓一光已经从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收获了大量的思想与生活经验。这种“产出”是怎样形成的?他又如何比较武汉与深圳之间的区别?这是我采访邓一光时关心的一个话题。以作家的视角来打量城市,一定会有不一样的情形,邓一光果然也是如此的。

范:您现在是否经常回武汉,如果想念武汉?最想念什么?

邓:我母亲夏天会回武汉呆几个月,兄弟姐妹也大都在武汉,所以偶尔会回来住两天。一些老朋友常有联系,有时候他们去深圳也会见见。我没觉得武汉需要想念,又不是前世今生,一迈腿就回去了,用不着怀念。我总是想念那些没有去过的地方。

范:从重庆而武汉而深圳,怎么看自己这种变迁?

邓:从重庆到武汉时我二十出头,家里的事由说一不二的父亲决定,全家集体行动,没有商量。离开武汉的时候,我自己是家长,和家人商量,他们都愿意换个地方生活,没有人排斥温暖的海洋性气候、葳蕤到疯狂的植被、3度以下的空气污染指数和让人兴奋的台风季节。定居观念在我的生命中不那么根深蒂固,也许过些年会去另外的地方,谁知道呢。endprint

范:听您说深圳,感觉对它已经非常熟悉,但实际上它对您而言,还算是一座陌生化的城市。陌生与熟悉,在您对武汉和深圳的选择上,有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邓:我的确需要一个陌生的环境。你长期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长了,你对那个地方真的会有一种倦怠。这种倦怠首先从依赖的松弛开始,你原先依赖的一些东西在新的体验和认知中会出现一些倦怠和质疑,当你无法破解这些倦怠和质疑的时候,你会觉得特别难堪,会觉得怎么老也长不大,老有一种想要疯狂生长的欲望。说到底,依赖往往产生于对自己的不确信,由此你会相信依赖物,确信它,但是相当多的时候确信的东西其实是虚假或虚伪的,是遮蔽了一些主观世界的东西,我们无法真正地了解它,在这种情况下,依赖其实是茫从或者盲从的,最后导致无法面对一些真实的东西,所以会倦怠。

范:倦怠了,所以要离开?

邓:不如说是前往。离开不是目的,前往之地也可能不是最终的目的,只是阶段性的栖息地。可能我和别人不一样,很多人会觉得越稳定越好,我不排斥稳定,但是稳定的前提是我和生活是鱼和水的关系,那个水不一定是平静和柔和的,它是湖水,溪流,下坠的雨水,或者狂风大浪的海洋,它的状态并非一定要相同,但我和它能建立起互动关系。我不想做水中的鸟儿,天空中的鱼,那是我前辈子和后辈子的事。

我希望我和我的生活能够建立起比较良好的关系,但不是人们说的和谐。自然界的和谐是建立在生物链谱系上的,有效的冲突是和谐的有机组成。生活也是这样,我们为什么希望生活中充满好奇、新鲜、冲动和激情,因为那之中有向上的东西,或者说,有你说的那种陌生感,每一天感觉这个世界不断地向你打开,这个世界永远没有尽头,其实它就是从一个个小冲突来的。

范:这对于您写作的方向也有影响?

邓:有,但是我不能确定是不是会对我的整个生命方向形成影响,因为我从来在写作上就不是一个很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的人,可能有些东西一根筋钻进去,无法变通,但是如果命运把你推到一个全然陌生化的境地,你的前经验就失效了,必须调动对新环境的警觉性,血压都会高一点,观察力,嗅觉都会好得多。在这种情况下,我可能会有一些新的东西想要表达。目前我在深圳的写作仍属于碎片式的,是我对深圳的一种初步认知,远没有到去写深圳的地步,所以我说我写的不是深圳,我写的是我认为的深圳。

范:通过写作这种方式去梳理一下自己对于深圳的感觉?

邓:对,所以我说过,那些文字是我的深圳笔记。

从生猛的武汉来到温暖的深圳,邓一光的创作理念也在改变,当年他笔下那些具备宏大生命意志的英雄,开始转向胸怀生命意识的人物,“也许这是我新的写作阶段,我很喜欢这样的变化,它让我兴奋。”他说。近年来,像《我是太阳》这样的硬汉式作品越来越少见,以写硬汉见长的邓一光却并不遗憾。他表示,古典时期的英雄硬汉,是为了解决人类自身的问题而存在的,但那种形象不仅仅是草莽或者超人,“我倒是想看到具有悲悯情怀和柔软内心的硬汉”。然后他笑言,现在没有不要紧,因为他会写出来。

范:我很好奇,因为之前《我是太阳》、《我是我的神》,您在其中所突出的人物的那种生命意志,是非常宏伟、高大的,很硬朗,但是在深圳那种技术主义,实用的,非常有规则的环境当中,您怎么再去塑造英雄?有没有可能不塑造英雄?

邓:人的高贵在于他们从来不是自己的主宰,却又不肯认命。我们做不到弗兰西斯·培根所说的那样,随心所欲地塑造自己,同时塑造一个使我们自己快乐的世界,但我们至少可以抗拒命运随心所欲的安排,在抗拒中寻找快乐世界里的丰富多彩和善,这是我之前写作的动机,这个动机永远不会停止,但它需要一些改变。

维柯在他的“想象的逻辑”理论中把想象力分为三个时代:神的时代,英雄时代和人的时代,他认为只有在前两个时代才能寻找到诗歌的起源,因为人类不可能从抽象的思维或理性的语言开始,必须经过神话和诗歌的象征语言时代。我不知道我的诗歌时代是否结束了,但我这两年的小说的确出现了一些由“生命意志”向“生命意识”的转换,更多的是对现实生活和世俗生活的叙事,也许这是我新的写作阶段,我很喜欢这样的变化,它让我兴奋。

范:以深圳目前的环境,您如果想要延续过去的创作风格和意志,这种环境会不会制约您?

邓:一定会有改变,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我绝对回不去了,不会再写以前的那些作品了。

在写过《我是我的神》之后,有人开过玩笑说我应该写三部,第二部叫《我是我的鬼》,第三部叫《我是我的人》,我说我最想写第二部,最应该写第三部。写《我是我的鬼》特别容易,每个人都是鬼,所以你会写得酣畅淋漓。但是我最想写,而且我觉得我这一生可能都写不出来、写不好的是《我是我的人》。

《我是我的神》非常难写,在东方文化中,神是禁忌,神不可能是“我”,仅这个篇名就注定要遭到报应,但我觉得这个质疑太好了,我希望质疑强烈一些,只是得把方向转向自己,质疑一下自己,为什么我作为一个人,不敢去做这样的假设和追问,在人的整体性上,我们还有什么没有建立起来,甚至没有寻找到?没有必要在理性上去建立一个“是否可以”的框架,这不应该是一个小说家做的,但真的有必要去做一个“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的设问。

《我是我的神》写完后,我想写另一个题材,这个题材是我过去所有写作的延续,是我一直的一个追问,到了一定时候我得要面对,那就是:人始终是不放弃的,面对现实生活不妥协,充满对抗,但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有一天我突然觉得,我为什么不可以写写人的弱小?所以我的下一本书是写这个。这是个长篇。如果说我以前一直在写英雄叙事的话,我接下来可能会写一个反英雄叙事。因为我要写人的弱小的想法太强烈了。我为什么不可以写人的弱小?我就是弱小的啊。我原来遇到困难就去解决它,然后很痛苦的时候不叫疼,很难过的时候不流泪,遇到过不去的坎了,从来都是对自己说撑下去撑下去,干吗呢?我要干什么?如果这样的话我会瓦解自己,过不去。当你突然发现自己弱小的时候,你能怎么样?你去考虑谁的想法?endprint

范:您追问这种弱小,您觉得这种弱小实际上是什么?

邓:我在这里说的弱小,不是我自己,是“我”,每个男人在心理成长期都要完成一个杀死父亲的过程,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杀死自己的心理过程,我想完成一次这样的叙事,我得把自己先解决掉。文学是说实话的,想象力是最强有力的实话,那我为什么不能承认自己弱小呢?所谓承认弱小,不是简单地说我是弱小的生命就算承认了,你必须要完成故事的讲述和人物的塑造。当我们承认我们做不到时,可能我们就做到了。

范:我还有一个担心,您如果真的把这部作品写出来了,您拿着这部作品,怎么去面对您之前写的那些?

邓:坦然面对。你往前走,你作为一个在路上的人,你有一个目标驱使你前行,但在路上你会遭遇不同的经历,它们甚至会改变你作为一个前行者的身份,有时候你可能会成为一个扛活儿的,一个逃亡者,一个看林人,一个野人,或者成了■ 黄土,你可能连生命都改变了。我不需要向我之前的写作交代,它们和我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我只和我自己同行,我得向我自己交代,所以我觉得还是一种延续。写作也是有生命的,会成长的,在不同的阶段你抵达某一处陌生之地,你的生命也会发生变化,只是我开始出发时不知道,我走到中途时也不知道,甚至已经变成了别的生命,我还是不知道,直到我闭眼的时候,我只能说等下辈子——但下辈子我也并非就知道……

范:现在文坛这种硬汉式的写作越来越少,您怎么看这个现象?

邓:对人的意志和能力的无限可塑性的无限诉求会给我们带来希望吗?不能。看看硬汉的源头,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半人半神塑造,文艺复兴时期的英雄塑造,目的是找到解决人类自身问题的答案,而不是创造出让人和世界失去理智和人性的英雄。我倒是想看到具有悲悯情怀和柔软内心的硬汉,甚至期待看到魔鬼的形象,可一个也没有。如果硬汉式的写作仅仅停留在草莽或者超人形象的塑造上,少不是坏事,一个没有更好。不过你担心的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因为我会让你看到。

除了小说,邓一光另一项重要的工作是编剧,但他说,要挣钱的时候他才写剧本。

范:现在都说文学要依靠影视剧改编才能畅销,您怎么看这个现象?

邓:大众文学有一个受众原则,所以它在一开始出现的时候就已经解决了受众接受问题,推广手段也越来越多,网络和数字化传播、病毒式营销机制、影视和视频的互利效应等等,相反,不少大众读本先就成了畅销读物,然后被制作人看中纳入电影工业的产业运行中。好莱坞也这样,比如《哈里·波特》系列,《指环王》系列,这已经成了电影工业运作的类型手段。但大多具有深刻文学品质的读物很难甚至根本没法改编成电影,在人们的阅读诉求改变之前,注定了不可能成为畅销读物。

范:您自己也进行剧本创作,与文学写作相比您觉得更喜欢哪一种?

邓:你得先给我一个语境。我不需要挣钱的时候写小说,需要挣钱的时候就写剧本。我必须靠写剧本来赚钱,养活一家人。

范:《我是太阳》被都梁改编,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您觉得改编得如何?影视剧改编原作应注意什么?

邓:好多年前的事了,看了几集,没看完。那是安健和都梁的东西,和我关系不大。得看具体作品,名著的改编难度大,受众不少是原著的读者,对原著有先入为主的认知和期待,改编可能会对原故事做一次新鲜的讲述,但大多数电影人依赖的是电影语言和电影科技,实际上是一种科技魔术,很难做到对原著的完美呈现,更谈不上超越。电影史上“见证奇迹时刻”的例子不过百之二三,只不过电影工业从来没有把自己建立在永恒的范式上,连打狗棍一样的老家当胶片都丢了,不会在乎是否丢掉别的。后数字化时代的电影会让人们越来越吃惊,所以,原作不过是个市场行为的理由,或者说,电影看中的只不过是原著的潜在受众罢了。

范:现在有些人开始写作的时候就考虑改编的问题,您怎么看?

邓:无可非议。这一类写作本来就是冲着影视去的,改编其实是个幌子。我个人很奇怪,这些人为什么不直接写剧本,那样面目更加清晰——脚本改为四不像读物的情况另当别论,除了对白,那里面什么也没剩下。

责任编辑 向 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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