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多啤梨
2014-01-02衎
衎
艾晴晴渐渐地摸准了一个人生活的节奏:
不用担心宿舍里半夜打鼾起夜,
床头灯的开关全听凭她一个人做主,
她同时掌握了黑暗和光明的生杀大权,
自得地安于经她一手“创世”的时空里,
并开始着手“造人”。
差不多还有五六步,就要经过那个水果摊了,老远就看见那个右耳打了耳钉,古惑仔一样的男人在翻拣着一堆香蕉苹果。艾晴晴右手提拎了一把香蕉、三斤苹果,两只塑料袋沉甸甸地往下坠,勒得她的指肚生疼,换到左手上时,正好走完那五六步,来到水果摊跟前了,起初还有点担心,怕自己的脚步有异,好在一切都正常,她面无表情、步伐稳健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即将走过去的时候,用余光睃了睃,不出意外地,他在看她,准确地说,是盯住了她手里的水果们,艾晴晴顺势又将两只袋子换回到右手,嘴角一挑,微笑了。
及至上楼回屋,才想起来忘记买柠檬了。出门前还记得牢牢的,只怪她尽顾着挑大拣贵的,处心积虑地特意叮嘱水果摊摊主不要用大号的黑色塑料袋,于是原本一只大号袋子就能装下的水果只得分摊到两只中号塑料袋里,半透明的粉红色,正好透出优质水果的个头——足够她耀武扬威的了。关上房门,掰下一支香蕉,咬了一大口,一点不甜!咀嚼之余,她照着镜子观察面部的肌肉活动,右手不住地揉搓右脸颊,据说这样是可以瘦脸的——是睡对床的李默然告诉她的,对面的床铺凌乱地堆着毛巾被,枕巾也不知塞到哪里去了。吃了香蕉,艾晴晴又笑了笑,终于现了形。
想当初李默然刚搬来时,床铺收拾得像在新兵训练营一样的,枕头是枕头,毛毯是毛毯,反倒衬得艾晴晴这边草率粗心了。出于羞耻,艾晴晴不得不将自己也纳入新兵营,勉强收拾起来,不单是床铺,还有书桌、书橱、衣柜,都来了一次大清理,无意间看到李默然的行李箱,箱底的四只滚轮,脱落了一只,只能倚靠在墙上立着,李默然挠挠头,也冲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出于相同的羞耻心。老实说,艾晴晴还真有点佩服李默然,这样一栋老式单元楼,没有电梯,除了卧室是水磨地,其他包括客厅、厨卫都是毛刺刺的水泥地,家具嘛,房东只留了两张书桌和一张塌下去一块的转角沙发,厕所里马桶的拉绳常年坏着,也没人报修,只能用勺子盛水冲,这样恶劣的环境,像李默然这种大夏天里会穿棉布长裙的女生居然也能住得下去?
话说回来,艾晴晴入住的时间比李默然早了小半年,说到底她更佩服的是自己。当初房东领她来看房,看到卧房时介绍说,以前是一个双人间的。三十多平米的卧房里,相对而设了两架铁床,床位用膨胀螺丝固定在墙面上了,底下各置一套桌椅,都是掉漆缺角的旧家什,整个房间布置得像是学生寝室。思前想后,艾晴晴终于在租房合同上签下她的大名:艾晴晴——多么明媚的名字。相熟的朋友都是舍了姓,直呼其名的,“晴晴”、“晴晴”地叫她,每当这种时候,艾晴晴就会友好地报以一笑,一张晴好的、宽宽的笑脸,待到了人后,艾晴晴总要摸出贴身携带的小圆镜,挤出一丝笑,再揉揉两颊颧骨,检视自己是否笑得太假,有没有用力过度。
没错,艾晴晴是名不副实的,起码人前的那种积极开朗有一半都是努力伪装出来的,私下她也没少抱怨自己的名字,晴晴晴晴,哪有那么多“晴”的?一年晴到头的话,农民兄弟还不得哭死——她还是被名字裹挟着走过了二十五年的“晴好”时光,朋友提起她,总是众口一词的评价:“我们晴晴啊,那是再好没有了的。”艾晴晴听到了,又笑得很明媚很动人,话说到这份上了,她还能不一直“晴好”下去吗?
过完二十五岁生日,艾晴晴决定辞职,挺突然的一个举动,她从同事们的眼里看到了不解,她也不多做解释,有意留点悬念,抱上箱子就走人,她就是有意要保留住他们的不解——众人皆醉的感觉,其实很不错。艾晴晴记得刚入职那天,公司办了迎新聚餐,组长、经理们个个都放开了喝,后半夜就醉了,胡话连篇的,艾晴晴也没少喝,但意识还清楚,于是就听到了不少组里人的八卦糗事,艾晴晴笑眯眯地偷着乐,不想被组长抓了现行,“晴晴啊,你笑什么?”看吧,这才第二回见面,“艾晴晴”又残缺不全了,变成了更可亲的“晴晴”。聚餐结束,一行人差不多都有点喝高了,毕竟是一年一度的迎新饭局,反倒是作为主角的艾晴晴等几名新人,一个比一个拘谨和清醒。翌日,组长一脸张皇地把她拉到一边,向她打听昨晚自己是否失言,艾晴晴立马挤眉一笑,“请组长放一百二十个心!”见此情形,组长心里立刻就松了。艾晴晴逐渐明白,她的笑是具有欺骗性的,那张宽宽的大脸总给人憨厚可靠的印象,终归也只是流于印象而已。
印象是雾里看花,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的,一旦拿掉这“距离”,“印象”也就靠不住了。公司盥洗室里的镜面常年都蒙着一层水汽,每次洗完手,艾晴晴总要伸手抹开一块,方能看清自己的真容:眼袋有点大,宽脸更显得颧骨很高,再凑近一点,能看见眼白上细细密密的红血丝,像寄生在眼球里的红色藻类。当熬夜越来越频繁后,再去盥洗室,艾晴晴索性就不去抹镜面了,朦朦胧胧地只看见一个肉色脸廓就好,这让她有一种掩耳盗铃般的安全感。
出租车把她送进一条窄弄里,艾晴晴从包里翻出钥匙,锁眼很涩,费了些劲,再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轻掩上门,尽量不让门锁发出一丁点动静,十足一个入室行窃的贼。过了好久,她才适应现实,犯不着再像从前住集体宿舍那样谨小慎微了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整个白天里,艾晴晴都沉浸在创造的快乐中。没错,就是创造,百废待兴的房间经由艾晴晴打理后,终于活过来了。要有光,书桌上的护眼灯和夹在枕边的床头灯便是两个神圣的光源了,还有呢,窗台上一溜仙人球、绿萝,不仅保证了房间里的绿意供给,还保证有水,有鱼,有空气,艾晴晴既是造物主,也是那个创世后期出现的“人”。这间小屋,就是她自给自足的天地。唯一一处缺憾即是对床了,对面的空床位没有床垫,露出锈迹斑斑的铁床板来,光照在上面显得斑驳。起初早上醒过来,看到对面空落落的床,艾晴晴总疑心自己还有一个室友的,只不过早起出门或是夜不归宿了而已,好在,幻觉只是短短的一瞬,等她坐起来,整个人完全清醒了,日光滤过乳白色的窗帘,投到那块烂掉的床板上,她这才放宽心胸,还好还好……所以她一直没去动对床,任由它烂下去。看房时也问过那名老教授房东,原来这间房从前住过两个考研的学生,室内陈设就这样一直沿袭了下来……不变动更好,艾晴晴正需要那一面烂床板来戳破自己的幻觉,没有其他人,还好还好,只有她一个,还好还好——创造,不仅仅只是破和立,有时候不破不立是更了不起的选择,兴之所至,艾晴晴会把喝完的易拉罐顺手丢到对床上去,乱上添乱,属于再创造的性质。endprint
与生俱来的“创造”天分和热情更适合变动不羁的生活——试想,有谁会异想天开地就地取材,用保鲜膜捂住食用完的杯面盒数日,然后一点一点抠出那些蓝灰色的,毛茸茸的霉菌,兑水调成一种淡蓝色的颜料,再拿来作画?那是被艾晴晴认为绝无仅有的蓝,一种病恹恹的蓝,像极了还在写字楼里干着销售的她。
还在公司时,下班以后,同事间也会有一些聚餐泡吧的活动,艾晴晴也在应邀之列。有一次,一名中文系毕业的同事提起几位已故大作家的生平趣事,多是迥异于常人的怪癖恶癖,一桌人听得津津有味,另一名同事应景地补充道“最容易患抑郁症的十大职业”,位列第一的就是艺人、艺术家、作家,算是用科学结论坐实了方才那些怪癖恶癖,“第二位是餐厅服务员,”说毕,不约而同地盯向立在不远处待命的服务生小妹妹,慌得人家赶忙抹额拍脸的,疑心妆容是否出了问题,“第三位是社会工作者,第四位是医护工作者,第五位是保姆护工,第六位是教师,第七位是行政助理人员,第八位是维修工,第九位是理财顾问和会计,”一桌人专注听着,一项项排除而过,正欲松一口气,“第十位是……销售人员……”言毕,这一桌就更安静了,艾晴晴难得看见大家脸上有了一丝落寞和黯淡——是平日里鲜见的表情,方才听到写作恶癖怪癖时候提上来的一颗心,顿时就落了下去。
艾晴晴无比怀念她的童年时光——快乐如永生的童年——一个她欣赏的女作家这样形容道。到底是怎样壮硕的神经才能实践并容忍那样的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成长,真是一件蛮奇怪的事,突如其来的一瞬,就让人开了窍,艾晴晴觉得她的神经越来越细,越来越纤弱,顺理成章地她就变成了一个敏感的女生了,再没有童年时那种雾蒙蒙的混沌感了,无论是经历时还是回忆起来,那都是一种让她感觉心安的混沌。有的时候,“看不清”也是一种莫大的慰藉,就像公司盥洗室里的那面镜子,她越来越习惯它的肮脏灰蒙。可是,成长偏偏带来感官的进一步开化、完善,让她看得越来越清楚,她分明看见分家那一天,妈妈对着舅舅狠狠地剜了一眼,舅舅不日便奔走到异地去了。一直以为永永远远一团和气的长辈们生出了嫌隙……
所以本科四年,其实没多少人知道艾晴晴私下里还在写作的,写完后匿名贴到网络上,反响还不错。另一方面,艾晴晴同样自知,文字具有成瘾性,写作的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隐疾,延伸到日常生活里往往表现为孤僻、离群、怪诞、喜怒无常等等。这方面的逸闻她听得比那个中文系毕业的同事多得多了,于是写作之余,她也总是清醒地挣住自己,努力不往下滑,避免落入诸种逸闻的窠臼里,偶尔听到近旁的朋友们提起,不自觉地就往自己身上引,疑心是自己的言谈举止出了什么纰漏,如此往复,她变得更清醒更自觉,对于弦外之音的捕捉愈发敏锐而精确——这样的心性实在是适宜于文字创作的,说回来又反哺了写作。拍摄毕业照那天,晴空万里,她对着镜头笑得特别美好,俨然一朵全力以赴去盛开的花朵,毕业照没有任何悬念地,定格住大学四年里大家对她的既定印象,依然是人如其名,名副其实的:艾晴晴,晴是晴好的晴——有点像是谢幕前的绝唱了,无怪那张笑脸格外灿烂的。
只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世界之大,哪里有真正的绝唱?还不是赶趟着又奔赴下一个舞台?艾晴晴轻车熟路地重蹈过往的经验,也就很快又收获了过往的评价:“我们晴晴呢,那是再好没有了的。”直到又一次的同事聚餐结束,她陡然间感到惊惧和疲乏,是时候谢幕休息休息了,于是事先没有任何招呼地辞职、搬出公司集体宿舍,再租下这个有点老旧的套间,还真有点像一个古老又清静的演出后台呢。
艾晴晴渐渐地摸准了一个人生活的节奏:不用担心宿舍里半夜打鼾起夜,床头灯的开关全听凭她一个人做主,她同时掌握了黑暗和光明的生杀大权,自得地安于经她一手“创世”的时空里,并开始着手“造人”。进展得颇为顺利,那些虚构的、略显阴郁苍凉的男女之间的故事挺受欢迎,她摇身成了一名骄傲的造物主了。
骄傲归骄傲,造物主也是要出门的。穿过一条马路,是一座小小的公园,每天清晨和傍晚,公园门口两侧就会自发组成两列摊点,流动的自由市场。有一回停了一辆面包车,车后座上塞了花花绿绿的短袖T恤,扩音喇叭以最高的音量喊出“三十块钱一斤”的口号。衣服论斤称卖,当真是稀奇了。艾晴晴每天都能找出由头,下楼去公园门口买点什么,借机和陌生人说说话,以免自己染上“忧郁症”或者“孤僻病”。她经常光顾的一个水果摊,老板看样子比她大不了几岁,右耳朵上有一颗耳钉,出太阳的时候,右耳上就闪耀着一枚光点了,站在马路这边,艾晴晴就能捕捉到对过的那枚光点,“老板,苹果怎么卖?”“香蕉呢?”“这个是什么呀?”偶尔也有她陌生的水果,多是从热带空运过来的,她就会顺手摸一摸,很有兴趣地请教他,于是他就侧过身来看一眼,顺带牵动了右耳朵上的光点,晃了一下她的眼。相熟后,他也愿意和她开玩笑,有一阵水果摊上出售一种尖头的红色水果,她不知为何物,他哄她,“这是特种椒。”见她半信半疑,方才揭破说,“这个叫莲雾,酸酸甜甜的,要不要尝一尝?”艾晴晴立马回了一句,“不用了,我怕辣的。”说完,两个人就默契地笑起来。
这片自由市场每天下午开市,夜里八九点收市,艾晴晴很感激其中的热闹和市侩,都是鲜活的——正如她需要那面破烂的床板,提醒她,只有她一个人的事实。至于李默然的出现,那纯属意外。她断然想不到会在公园门口的那辆面包车前遇见李默然。李默然背对着她,挑拣着堆在车里,那些论斤称卖的短袖T恤,起初艾晴晴并不确定,印象中的李默然是仙气飘飘的,艾晴晴头一回见到她就觉得这姑娘不接地气,有一种出世的气质,既不冷若冰霜,也不随便跟你嘻嘻哈哈,又不是那种不苟言笑的假正经,总之,是一种掌控得当,相当微妙的疏离感——这是艾晴晴梦寐以求的性格,无需对谁都是百分之百的古道热肠。
埋头挑拣的李默然,一开始也没有发现艾晴晴,只是余光扫到了她,本能地觉得边上这个人很讨厌,挡住了她的光,直起身正准备礼貌地遣散这块该死的“遮光板”,四目对接,两人都是一愣,还是艾晴晴最先反应过来,“咦?是默然啊?”招呼之后就是一脸灿烂的笑,久居室内,更显得唇红齿白。“晴晴,你怎么在这里?”李默然的语调是惊惧的,她当然也想不到荒郊野岭的,居然会碰上自己的同事!拽在手里的一件粉红色打底衫立刻扔下了,“晴晴,我听说你辞职了啊?今天下班早,就来这个公园逛逛了,没想到还挺热闹。”艾晴晴没看她,低低地“哦”了一声,明知她在撒谎。当初之所以选择落户于此,也是因为这离她原来的公司足够远了,可以很有效地避开她从前的同事们,从公司到这边还没有直达的路线,需要换乘两趟公交车的。李默然不远千里来此,就是为了逛公园?笑话!endprint
“晴晴,你怎么突然就辞职了啊?”换李默然主动出击了。
“不想干了呗,”艾晴晴两肩一耸,双手一摊,在说谎者面前,她多少有些底气能够舒张一点,“开心最重要嘛。”这是李默然的座右铭,艾晴晴说完之后,果然得到了预期的反应,李默然笑得比她还灿烂,“看不出来,晴晴还挺潇洒的嘛,你住在这附近吗?带我去看看呗。”
艾晴晴答应完就后悔了,上楼开门时,她还在自我反省,检讨自己何时才能够不那么顺从?李默然在房间里转了转,目光落到了空床位上,“咦,你还有人和你合租的啊?”语气酸溜溜地,艾晴晴听出“合租”背后的意味,当即否决,李默然马上接话说,“那我可以住进来吗?”随即又补了一句,“你也知道公司的集体宿舍的条件的,搭个伴吧。”艾晴晴心里还在犹豫,嘴上却已经答应了下来,“好呀。欢迎的。”李默然挽过艾晴晴的胳膊,“晴晴,最好了。”这句话让艾晴晴恶心,留了李默然在房里,她自己冲进卫生间,反锁上门,对着水斗一通干呕,抬头对视镜子里的自己,眼圈泛青,额发凌乱,笑得风情万种。
李默然当夜就从公司的集体宿舍搬迁过来。“说实话,这样的房间真让我怀念大学生活呢。”说这句话的时候,李默然已经铺上了厚厚两层床垫,又铺完了一张湖蓝色床单,对着站在底下给她传递枕头枕巾的艾晴晴说道,“那时候我们是四人间,宿舍里有一个成都的,有一个深圳的,有一个是上海的,就我一个北方人,说实话,这地域差别还真成问题,起初三个南方人蛮要好,抱团起来,后来估计是内讧吧,那个上海女生跑来和我要好,二对二算是打平手,我们两个互相帮着打饭、打开水,另外两个也是相亲相爱的,感觉我们都在努力表现,要比一比看谁笑到最后,有点负气斗狠的意思在里面的。后来那个深圳的提早毕业走了,就剩下成都的,势单力薄了,那个上海女生又和我疏远了,宿舍就三分天下了,你说好笑不好笑?真的是年轻不懂事啊……”李默然笑着摇摇头,那个“啊”字被她摇得余音袅袅,意味深长的,有种“抚今追昔”的怅惘。艾晴晴不知道李默然为何要说起这个,只在心底提醒自己,不要多心。
头一晚,李默然翻来覆去的,动静不小,创作到兴头上的艾晴晴一再压低了护眼灯,尽可能地让灯光聚拢成碗口样的一束,可是仍有光洒漏出去,勾出了对床上的身形轮廓,又翻了一个身。艾晴晴战战兢兢,再敲下一行字,键盘噼里啪啦像是放了一小串爆竹,没想到动静这么大,李默然又翻身朝里去了。床上床下的动静,实在是一种很微妙的防守和抗议,合起来就是一种很微妙的对峙。最终,艾晴晴妥协,关灯上床,躺在暗夜里,眼睛睁着,那些刚有了眉目却中途夭折的虚构男女们,悉数前来烦扰她,搅得她一夜未眠。第二天起床已近中午了,李默然不知去向,对床收拾得整整齐齐,湖蓝色的床单和米白色的被单严严实实盖住了床板,一齐协调出一种纤尘不染的观感,起码再看不出底下那面斑驳的烂床板了——她的幻觉失去了拆穿戳破的凭藉,理所应当地也就落实成真了。
艾晴晴揉了揉酸疼的太阳穴,屋里的阳光有点刺眼,地板上丢了一枚肥硕的苹果核,残留的果肉已被氧化成肉色,艾晴晴留意到李默然的桌上放了几只酵成酱色的熟苹果。洗漱的时候,卫生间里也一阵腐败的气息,艾晴晴警觉地顾盼,发现朝北的墙角里搁了一把扶手椅,上面堆了一摞衣物,再凑近,一股热烘烘的体味、头油味扑上来。艾晴晴追悔不已,当初就应该让房东把排风扇修好的,费了不小的力总算推开了卫生间的单窗,陈年的铝合金吱嘎吱嘎直响,又从卧房搬来自己那把扶手椅,卡住卫生间的门,大开着,这才有了微弱的对流。阳光畅通无阻地泻进这间尘封多时的斗室,强光把那堆衣物照得纤毫毕现,照出了拙劣的面料质地。艾晴晴觉得一阵心烦,逃似的离开了房间,下楼转到水果摊上,没想到她却失言了,“天这么热,会不会烂的啊?”本是一句无心之言,连艾晴晴都觉得自己有点没话找话,打耳钉的“古惑仔”却偏偏认真起来,一手在苹果堆上刨着,另一手将苹果们挨个展示给她看,脸上是事实胜于雄辩的自信,又有点焦急,急于证明他的自信。
艾晴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干站着欣赏他的展示。“没有烂的,这只也没有烂的,这只也没有……”他偏执狂地一个接着一个确认,见她不接话更着急了,陈述变成了反问,语气也凌厉了几分,“谁说是烂的?”艾晴晴不由后退了几步,当她回到马路这边来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没头没脑地就横穿过了马路,真是该死。夕阳退下去,日照终于式微了,上楼回到卫生间,关上窗子,铝合金又一阵吱嘎吱嘎,很仔细地嗅了嗅,没有异味了,空气恢复了一个人时候的状态,孤单而洁净。回房时对桌上的熟苹果,一下让她想起来什么,顿时有些恼怒,该死,太阳穴又酸疼了。
李默然回来已经是夜里九点了,不用问也知道是公司加班,“饿死我了。”说着,冲开一碗面,塑封的脱水蔬菜在沸水下复苏了,空气中的异味紧接着复苏了。李默然不顾形象地大口吸面,有些贪婪的狰狞,空气变得五味杂陈,呆坐在一边的艾晴晴,心里也很不是味。顷刻间,整个房间里都壅塞了一股熏人的气流,“晴晴,你吃了吗?要不要吃点?”李默然吃到一半的时候,才想起来招呼她。艾晴晴躺在床上,脸朝里,声音闷闷的,“不用啦,我吃过了已经。”李默然继续“呼哧呼哧”,待她吃完,房间基本上也就变成一只巨型泡面桶了。
“要不要吃苹果的?”李默然凑过来。
“不用了。”艾晴晴的声音很扁,李默然也没觉得不对劲,自顾自削了一只苹果,果然是熟透的果子,果肉很“沙”,咬下去登时就泛上来一股酸涩的酒精气,濒临腐烂。艾晴晴揉了揉枕着的右边太阳穴。“吃完泡面再吃点水果,补充营养的。”李默然兀自传授她的生活经,“晴晴,你是不是怕胖啊?”艾晴晴不解地看向她,“怎么了?”李默然微眯双眼,“我明明看见你在做按摩操。”“嗯?”艾晴晴是真的不解。“别抵赖啦,脸部按摩操啊,我看你右手一直在动。”艾晴晴索性将错就错,沉默了。“想吃就吃嘛,吃完及时补救就好,”李默然认真地示范起来,“像这样上下左右揉一揉,瘦脸的。”艾晴晴一面跟着照做,一面在心里苦笑,自己的脸颊真的已经宽大到可以同太阳穴混为一谈的地步了?李默然扔给她一只苹果,“现在可以吃了吧?”熟极的苹果,并不可口,咬在嘴里涩涩的,艾晴晴胡乱咬着,觉得自己也快腐烂了,见不到明天的阳光了。endprint
可惜,太阳照常升起,醒来的时候,李默然已经出门上班了,卫生间的扶手椅上又堆了几件替换下来的待洗衣物,艾晴晴走近看了看,依然是面料拙劣的打底衫,也就不难理解那天在面包车前遇见李默然了,心里顿时涌上一阵无力感。“你不能让环境来适应你,而是要努力去适应环境”——这是她从小到大所领受的教育,原以为突然又任性的辞职,以及避世隐居,是二十五年来一次相当了不得的叛逆了,却又盛极而衰,好景果然长不了,强大的无力感将她打回了原形,她只好重新在心底勉励自己“要努力去适应环境”……
晴好的一天,水果摊儿上的瓜果色泽艳丽,大红大黄大紫大绿,统统都有点夸张,失了真。他的耳钉又在闪闪发亮了,摊儿上立着一块新牌子:“香瓜明后天到,士多啤梨两周后有货”——士多啤梨?那是啤酒浸泡过的鸭梨吗?她正要走过去问他一问,忽地想到昨日里自己的失言冒犯,还有他竭力克制的模样,于是负气地转到隔壁一家水果摊买了几只香蕉,顺便向摊主讨教“士多啤梨”为何物。对方干瞪眼,直摇头,她只好取过称好的香蕉,贼似的溜上楼,上到二楼时还崴了一下脚,心里就有怨,凭什么愿买愿卖的合法交易,她要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换了一双平底鞋重新下楼去,又过秤了一袋苹果一袋香蕉,故意大声地询问了几样水果售价,为了让他听见——这是另一种叛逆了,罩在她的委曲求全之下,就像晴好天气里的那些摊头水果,色差明显,走样了的。经过他的摊位时,他满脸的失落极大地安慰了她。
李默然照旧把脏衣服堆在卫生间里,照旧于加班结束的晚上在卧房里冲泡面吃,照旧喜欢囤买很多水果,又常常忘了吃,于是总在它们熟透了,濒临腐烂了才想起来猛吃一通,没见过这么亡羊补牢的吃法的,艾晴晴按捺自己的不快,每当这种场合,她的脑子就乱哄哄的,一会儿自责不该小心眼的,鼓励自己努力适应适应就好了;一会儿又懊悔光顾着打击报复他,却忘了买些柠檬回来除味……思绪漫漶之际,想到了他摊前的那块新牌子,“士多啤梨”真是一种水果?是和“莲雾”一样的热带水果吗?可下一秒,泡面的气味更浓郁地涨满过来,中断了关于“士多啤梨”的思考……
“晴晴,你觉得小张这个人怎么样的?”李默然挑起了话头。
“啊?还好的呀。”这样的议论有点突兀,印象里的李默然是很仙的,怎么可能碎嘴?
“还好?”李默然语带嘲讽地干笑了两声,“是够好的,呵呵。”
“那大老王呢?”“阿毛呢?”“柳柳呢?”……李默然今天兴致奇好,艾晴晴一连点评了好几个“还好”后,明显感受到一种拷问的迫力,于是反问她,“你怎么啦?”
“没事,”李默然嫣然一笑,“睡吧。”
李默然的话搅扰了艾晴晴,令她回想起写字楼里的种种。小张、大老王、阿毛、柳柳都是一起共事过的搭档,虽说彼此相安无事,可要说完全没有龃龉也不尽然,比如小张,看似落落大方,其实很抠门的。艾晴晴记得有一回和小张一块出门散步,临到进便利店买口香糖的时候,发现没带零钱,只好开口问小张借,小张当即抽出一张一百元的,“随便花。”也是不巧,便利店那天正好只有小额的纸币,收银员幽怨地核对了好几遍皱巴巴的一元和两元的纸币,找还给艾晴晴的时候,白了她一眼,搞得艾晴晴满脸歉疚,很不好意思的。本来也想过照顾一下收银员就多买点零食,可对方的怒容和白眼让她绝了念想,有意要为难一下,好提醒她端正服务态度,就像她明明瞥见小张钱夹里有好几张黄绿色的一元纸币,应付一条一块五的口香糖绰绰有余了,偏就要给她一张大钞,还不是怕她不还,说到底也是有意让她犯难。第二天,艾晴晴取了一张挺括的新钞还他。“不急的呀。”小张还挺不好意思的样子,反复强调“不急的”。艾晴晴笑着把钱拍到小张的办公桌上,心想,区区一块五,是不急着计较的,说出口的却是,“急的急的,”末了,还要再补上一句,“谢谢你的救急啊。”——就是这样的口是心非,一如她和小张,也包括大老王、阿毛、柳柳的交情,明明只有一块五的分量,却硬充作是一百块,多么的冠冕……
辞职前的最后一次聚餐,艾晴晴也不知怎么的,像有预感是“最后一餐”似的,难得地有些放纵自己,小张、大老王、阿毛、柳柳也都有些喝高,一伙人半醉半醒地转到隔壁一间新开的茶餐厅里剧谈痛聊,权当醒酒。小张手捧一只菠萝包,问大家,“知道为什么叫菠萝包吗?从前有一个叫菠萝的小朋友,跑啊跑,跌了一跤,起了个大包,于是就……”小张刻意延长语气,仿佛真的缓缓吐出了一串省略号。艾晴晴和大老王他们配合着干笑几声,只有柳柳不笑。小张吃完菠萝包仍显得亢奋,挥手招来闲在收银台边的服务生,换了一副腔调,“我跟你讲,你这个菠萝包做得不正宗的,我也在香港待过五六年的人了,你们不能这样糊弄大陆客的……”服务生很年轻,被小张痴缠着,一脸难堪,不知所措。大老王赶紧点了五杯奶茶,支走了服务生,小张还在叨唠个不停,“我在香港待过五六年的……”艾晴晴疑惑地接过大老王点的奶茶,在香港五六年?怎么从来没听小张提起过?小张是彻底高了,大老王在结账买单,阿毛几个就手忙脚乱地架住小张,并七嘴八舌地讨论谁送他回家,艾晴晴被晾在一边,她没有底气去逞强,哪怕只是客套一下——只有她是外地人,只有她住在公司的集体宿舍。
大老王因为顺路,就把稀里糊涂的小张捎走了,艾晴晴回头看了一眼那间茶餐厅,灯火通明,照得一间店堂更显冷清,港式的装修风格,与毗邻的北方大排档、火锅城格格不入,艾晴晴清楚地看见方才被小张刁难的那名服务生,又闲了下来,手肘支在收银台上,打了一个百无聊赖的哈欠。阿毛提议再走一会儿,于是,剩下的三人,就懒懒地散步起来,艾晴晴有意让阿毛将她和柳柳隔开。就在小张兴致高昂地猛吹香港见闻录时,邻座的柳柳突然凑到艾晴晴耳边,咕哝了一句,“你信么?”——一下将她打入万劫不复。
艾晴晴想到外婆生前每年一度的谢年仪式,鸡鸭猪鱼满满地摆上一桌,即使小姨远嫁他乡,舅舅在外地做外贸只在大年初二回来待两天,双亲在艾晴晴二十岁那年离异了,谢年仪式的供桌仍旧是铺张的,是老人一贯熟稔的排场。“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保佑我的儿子,保佑我的女儿,保佑我的小女儿,保佑我的外孙女……”没完没了的“保佑”名单,长长的一串,连爸爸、小姨夫那些外姓人也一并算上的。离异不久之后的那次谢年,妈妈忍不住冲外婆发脾气,“有业都已经和我没关系了,你还保佑他干嘛?”这话有点刻薄又小家子气,难怪外婆一脸的委屈,艾晴晴看在眼里,思忖着找机会也要气气妈妈,趁外婆到厨房收拾碗碟的当口,悄悄跟妈妈讲,“每年谢年谢年,你信么?”妈妈本来一张盛怒的脸立刻瘪下来,铁青铁青的,“你不要乱讲话,外婆听到要生气的。”隔年,外婆就死了,入殓那天,她看得分明,妈妈脸上的表情不是悲伤,是镇静,一种尘埃落定以后的舒然,这些年,妈妈和外婆大小吵不断,妈妈尽心尽力照顾外婆却讨不到好,怪她还是偏心那个一年才回来一次的舅舅;外婆也自责,怪自己拖累了大女儿的婚姻,妈妈听了更心烦,更吵……原先母女间维持着的礼貌在严峻的现实面前,裸露出内中的尴尬真相,这种时候,艾晴晴就希望来一场大雾,凡事都不要那么棱角分明,一家人统统一起回到她童年时候的光景,雾里看花,混混沌沌。入殓完毕,艾晴晴悲伤之余,还是觉到了一丝快慰,真是大逆不道,谢天谢地,终于不用每年除夕的前一天都上外婆家谢年了——说是全家一起“谢年”,表面上也就是她和妈妈以及外婆三个人,实质上只是老人一个人的谢年,她和妈妈都是不信的,却都不忍忤逆了老人的“信”,于是只好陪陪她,走个过场,偶尔流露一句“你信么?”已经是大逆不道,生怕伤害了她——信与不信,哪里是那么泾渭分明的?都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妥协罢了……endprint
“晴晴,你其实是不那么快乐的。”——阿毛终究没领会艾晴晴的心思,径自踩着路牙走,将她俩归置到了一块,肩并着肩,看起来很亲密的,许是酒醉胡话,柳柳突然很小声地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艾晴晴觉得那一晚的夜格外黑……
独居以后,艾晴晴也会想念柳柳,想到她一针见血地拆穿她,虽有余悸,起码让她可以活得自在些,不用那么端着。艾——晴——晴——名字本就代表着愿望,一种憧憬,父辈里十个有八个人的名都是沾“财”或“宝”字的,却也未见得就大富大贵,多数还是平平淡淡终其一生。艾晴晴出生在立夏,外婆当机立断,就有了“晴晴”这个小名,满月以后小名转正,大名也叫“艾晴晴”了。“保佑我的外孙女,她叫晴晴,学习么得力点,争取考大学读博士;日子么顺当点,晴晴朗朗的……”外婆年复一年地替她祈福,求她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的各路神仙,每回听到外婆念叨“保佑我的外孙女,她叫晴晴”,艾晴晴虽然很无奈,可也在心里告诫自己,要顺当点,一定要晴晴朗朗的……因而,想到先前付出心力,苦心经营的形象,艾晴晴顿时失掉了转圜的勇气。迷途不知返。她只能挥别旧友,另觅舞台,推倒了重来过,生活嘛,无非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妥协,她还是躲得起的。
谁想,来了李默然。艾晴晴对小张、大老王、阿毛、柳柳的印象虽说谈不上很好,但起码是有褒有贬,还算立体的,李默然一来,就只剩下“褒”了,“嗯,还好的。”“还好的呀。”艾晴晴不指望这样的敷衍有多少说服力,因为连她自己都不信,偏偏李默然一副恬淡默然的神态,很受用的样子,艾晴晴就有些来气了,就像谢年仪式上惹外婆不快的妈妈,她也想要小小地报复一把,可李默然早出晚归,即便同处一室,李默然也显得很有分寸,就连厕所那只拉绳坏掉了的马桶,李默然每次如厕完也都用水一勺一勺很有耐心地冲洗干净,真是让她没话讲,艾晴晴拿不到把柄,更来气。“晴晴,你吃个苹果吧,我吃不掉了。”心里想:都快熟烂了,当她是什么?说出口的却是:“谢谢你哦,我这里有香蕉。”说着,回赠一只下午新买的芝麻蕉,亮黄亮黄的,很新鲜。李默然当即剥开咬一口,艾晴晴当即闻见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妥协的气味。
下午的时候,艾晴晴又在他隔壁摊上买了一大把香蕉,大声地讨价还价,有意让他听见,再施施然经他摊位旁走过,有意让他眼见为实——如此这般的“有意”,已经持续了数日。每次余光扫到他脸上的落寞、不甘、屈抑,她都相应地尝到一阵快意,挑衅的快意。她一直期待着,有朝一日,在他脸上除了落寞、不甘、屈抑,还能有愤怒,哪怕这样的“愤怒”是朝她开火的。因此,每一次的游走而过于她也就多了一层危险的意味,属于挑衅的威胁。
落寞、不甘、屈抑
落寞、不甘、屈抑
落寞、不甘、屈抑
……
数日来,她的挑衅一直是安全的,也因而显得不温不火,她暗中期待的“愤怒”一再落空,他一味地蜷缩在水果堆成的“街垒”之后,妥协再妥协,直至失踪。再走过水果摊,见一个胖胖的女人矗在那里,艾晴晴先是一愣,继而就落落大方地迎上前去了。“老板娘,今天老板不在啊?”胖女人抬头看她,也是一愣,半晌反应过来,“你说唐卡啊?他是借住在我家的背包客,没什么钱的,还硬说自己是香港人,谁信啊。前一阵他帮忙看摊子,就是为了抵房租,这不,前两天他走了,说要往西北去了。”香港人?!艾晴晴并不惊讶,难怪他看起来那么像古惑仔呢,只是心里空落落的,伸手抚过一排红富士,果皮光滑得让人疑心有猫腻,蓦地想起前阵子他的告示:“士多啤梨两周后有货”,算起来也就是这两天了,遂继续向老板娘打听,“士多啤梨有吗?”
“什么?”
“士——多——啤——梨——”
“是什么?”
“没事了。”
“哦,你随便看看。”老板娘去招呼另一位买苹果的顾客了,艾晴晴放过那排可疑的红富士,又在水果摊上逗留了一会,遵照老板娘的吩咐“随便看看”:香蕉依然亮黄鲜艳;香瓜个头不大拢成两堆;时令的草莓齐整地码在一方木框子里,标价不菲……
看完之后,艾晴晴破天荒地什么也没买,就准备穿马路回屋了。临走,她又挪回到红富士边上,重温了一把它们光洁滑腻的表皮,内心一阵空洞的忧伤,没来由的,说不上来是什么,可就是忧伤,她觉得自己的心如果有一层表皮的话,触感一定也是像这些苹果一样的,釉质的保护膜,光洁明亮得连她自己都起疑。
可是,转念一想到李默然就快下班回来了,又将和她同一屋檐下,那些轻飘飘的忧伤即刻消散,她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目光坚定地穿过马路,走上楼梯,她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和她友好共处,她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对她说:“还好的呀,还好还好”,同时也是说给她自己……
责任编辑 何子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