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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下桑波

2014-01-02段以苓

长江文艺 2014年1期
关键词:流浪汉废墟

段以苓

老流浪汉,他陪土狗闲逛,路灯下捉虫,

喝一口邻居扔掉的过期牛奶,便能满足地活着。

此外,他爱听听风,总去海边。

离开A市后,他贪恋一切山水,

他更发觉,自己有了奇特的能力,

能够随意来去,去那些已消失的地方旅行。

魂魄幽显心契,获安隐之旅。

尔时,生姜巷无辣妹,糖坊廊是咸的。

烈阳下,工人施工,汗滴凝结后背,堆积灰白细小颗粒,盐渍环绕脊梁骨。破衫上,盐渍花朵般,一朵一团,像樱花茶,杯底浮不动的花瓣,层层叠叠、半透明、气息卑微。

河景几条街,破土多时,尚未建成。尘嚣细细碎碎,飞在甘露桥、上浮桥、淮青桥间,终日阴霾,一切灰蒙蒙的,老城南不过是一场场——形态各异的新废墟。

颜 料 坊

春来,数场雨,废墟枯木中,开满了花。

有粉有白,叶似蓖麻,花如香豌豆,却丝毫不香。蕊,褐红如血;茎,细弱不堪。这废墟焦土,本无营养,花开得亦毫无精神。

老庙栋梁,百年不朽,根根木头,白森森仍屹立垃圾中。改造城南时,算不得文物,留不下全尸。不知哪里的金刚像,铠甲脱落,金身剥离,露出稻草芯子,半截泥身,入了土。

残砖碎瓦、破鞋烂衫点缀废墟;流浪汉留下的灰堆,隐隐可见,未燃尽的树枝;两三只野狗彷徨徘徊;掉了眼球、断了头的毛绒玩具呆坐草丛。——这里是园艺都市的原野,城中梦园,朝夕吹颓风,荡漾古都的长叹。“……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废墟被草草盖成的矮墙圈住,多半敞着口不设防,只有富人丽厦,层层自囚。

人流如织,车似乱麻,谁也不留神,不多看,不关切。摧城毁庙,炸楼破土,岂足挂心?

赤贫的烧烤爱好者,人称脑壳坏掉的疯人——阿二苗,常带着他捡的两只猫,一花一白,来废墟玩耍。

他记得十年前,三十年前,甚至更早间,城南的掌故;近记忆力却为零,不知时间,不知冷暖,一年四季,穿一件破袍子,洗洗换换,那是庸人自扰。现今何世?显然,不是一个疯人需要关心的问题。他在街坊间游荡,东走西逛,寻找自己的乐趣,大家看惯了,也跟看废墟一样,视若无物。街边一些生意人常给二苗吃的喝的,像打发一条老狗。

二苗身长八尺,头顶破帽。卷了边,草编帽,满是破洞洞,草丝枝杈顶出,好似头顶拙劣的鸟窝。长得不老,亦不年轻,他有一双细长内双眼,眼神差,眼白发青,也许这样,阻碍了年龄生长,二苗的脸数十年不变,一张能剧面具般笼罩肌肉、神经、耳前淋巴。

他不吱声,背着手,手握一条小毛鱼鱼干,确保他的猫不要跟丢了他。

阿二苗很馋嘴,替菜市场的猪腩,找到一个美妙结局。猪腩肉,血淋淋地放在自制烧烤架上,挖一个大坑,填满木炭,枯草,旧报,树枝,短蜡烛,能烧的,全放上。拿一个简易打火机,每次点火,都烫了手,他吹吹指尖,不在乎疼痛,欣喜地看火焰蹿升。

火苗蹿了老高,一起风,火星儿到处飞,落在枯草丛,立刻焦黑一大片,引燃了枯木。火更大了。阿二苗忙扑火,火光噼噼啪啪的,令他兴奋,笑嘻嘻,想起过年放烟花。两只猫也尽力去帮忙,或者它们只是兴奋地大叫,尖鸣“喵喵喵”,在火焰周围,机灵地跳来跳去,毛皮一点儿也没燎了火。

火很暖,光芒璀璨,阿二苗感到胸中暖洋洋的,他回忆起,细柳巷老阁楼。他小时候,围着红铜火锅,吃羊肉,也吃绿柳居的素鸭、华乐园的桂花虾球。还有爷爷,爷爷喜欢北方口味,羊肉只吃小三岔,佐着麻酱辣油。爷爷养了许多鸽子,每天它们咕咕叫着,飞去飞回,我们屋顶的天空,是一片翅膀的海,自由无边无际。爷爷还喝青梅花雕,胡子梢,沾上一抹黄,带酒香。爷爷是他唯一亲人。阿二苗脚下,藏着不爱吃的肥肉,踢来踢去,碾碎了,油乎乎地喂了老地板。松柳木地板,爷爷的爸爸建房时买来,那是民国十一年,爷爷的爸爸,生意人,经营小小一家厂,金澜饼干厂。

他们聘有七十只雪白兔子,密麻麻蹲在车间流水线上,给饼干面皮坯,印上爪印——生产兔蹄形的奶酪饼干。可惜五十年代,这种形状的饼干不见了,五十多年后,连老房子也不见了,拆剩的瓦砾堆,阿二苗睡了好多天,终究被撵走。“……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

火,烧断木桩,枯木轰然倒塌,砸入臭水沟,须臾,火灭了。嘶,一声儿,青烟浮臭水。

猫没玩够,呆呆看着,忽然的灰飞光灭。猪腩油脂四溢,滋滋作响,草灰扬上来,沾在焦掉的肉皮上。肉皮黑红,油亮,脆香。几层红肉黄脂,交叠,蕴有丰盈肉汁,一个劲儿,往下流淌,猪油滴落炭块,红炭时不时冒黯金色火光,吱吱啦啦,又升浓烟,腾空一股肥腻的焦味儿。

疯人不怕烫。阿二苗拈起一块猪肉,大约是猪后颈肉,软滑香焦,外酥里嫩,一咬,脆皮裂开,薄薄一层肥,嫩嫩地缓冲了口感,肉汁顺着嘴角,一滴滴,没入青草。两只猫抬头凝望,馋鬼投胎样子,前爪在空中乱抓,着急。

荠花 ,蛇莓花,不知名野草粉花,被滴了猪油,立刻蔫掉。蓟草长得高,风中摇曳,笑看不耐热油的植物,蓟草总很顽强。

反正蛇莓不好吃,阿二苗想,明年废墟盖楼盘,便不能烧烤,初夏也采摘不到蛇莓了。蛇莓酸酸的,味道淡,籽又大颗,嘴巴中,沙沙的,像嚼了土。

细柳巷连街名也没了,湮没于城市,老阁楼荡然无存,雕花窗几经人手,卖与洋人;井栏卸掉,白蚁吞噬,古井被填了,井里历朝历代的鬼,湿漉漉地,穿着各朝代衣裳,夜夜轻灵漂泊,吴带当风,哀声悲啼,紧盯新楼,尾随开发商——鬼们都想寻一个报仇机会。

夏天,北方知了,声音是直线状的悲鸣,高亢清亮,唱的是梆子或秦腔。

废墟中,长江流域的知了,声音时断时续,高低平仄,曲折婉约,皆是水磨腔昆曲知了。

知了幼年住在洞里。幼虫也能烤着吃。变成蛹,更好吃。endprint

夜里,二苗在废墟找知了洞,他有一个绿色手电筒。桃叶渡小区的水电工,是个好脾气的冒失鬼,阿二苗常喜欢跟着他,看他毛手毛脚的窘态,暗自取乐。冒失鬼检修电表,没合好工具箱,掉出一个手电筒,他捡到,没吱声,偷偷掖进怀中。粗枝大叶的水电工,自然也不察觉。

电筒有时雪亮,有时忽然瞎掉。

蝉的洞,被衰草掩盖。

有天,阿二苗找蛹,瞧见一具女尸,横卧草间,老庙一般白森森。提心吊胆,一步一停。走近看看,原来是具模特,塑料制品。

废弃的塑料模特,眼窝里,趴着两只蜕皮的幼虫。蜕了一半,挣扎不已。又瞅着,那模特,挺好看,栩栩如生,二苗看了又看,不觉有些喜欢。

五年前,废墟是一片街市。巷弄口,有家不景气的婚纱店,亮片白纱,闪闪假钻,抽了丝的缎带,裂缝的橱窗,几簇落灰绢花,寒酸加华丽——双料的窘迫,两倍凄怆。

想必这丢弃的塑料人形,就是橱窗里,彩色灯光下,美轮美奂,叉腰跷腿的模特吧。她制造的不错呀,睫毛一丝儿一丝儿,弯弯长长,和真的一样。你知道,多半制衣模特画着假眼睛,喷色还错位,睫毛稀疏几根。她却眼珠亮晶晶,仿佛比活人还具神采。另一只眼珠虽掉了,变了虫洞,却因此有独眼美人的风姿,像神气的女海盗。

她还带着头纱,色织提花巴里纱呢。

二苗把脏手伸向裤子,擦一擦,再擦擦,翻过来手掌,定睛细瞧,确定不脏了,阿二苗怕指纹弄黑了她。

小心翼翼,摸摸模特脑后,千疮百孔,薄头纱,真软,滑滑的,通透的,真不赖。

二苗咂咂嘴,又见这人形,一只手断了,手腕上,兀自突出一枚生锈的螺丝。不愧是女海盗,还有铁钩子手,二苗很赞叹,摇头晃脑,摆摆手。

四下找找,努力翻翻,看看有没有她的断手。要有,可拧上去,仍不失一条美臂。

望见不远处,有只塑胶手套。跑去捡了,套在人形断肢上,一个指尖,有破洞。深粉红,颇有喜气。

半裸模特,戴头纱,手套,两只虫,从眼角爬走,一片睫毛,不停抖动。

她鼻梁,娇小而直,鼻头微扬,人中不长,所以短命。二苗感叹一回,想动手埋了她,又有些舍不得。二苗扶着她,令她坐起,身旁靠着两块破碎水泥板,宛然回魂。眼珠抖动,脸上肌肉似乎也在抖动,以至于嘴角微微翘起,微笑的苹果肌。

她腰上,尚有紧身搭,珠白色,银光闪烁,绣满假水晶,线头露出十几厘米,晚风里,飘来飘去,风情十足。下身,穿裙撑骨架,是塑料仿的鲸骨。没长裙,骨架一圈圈,像多余的肋骨,与模特长成了一体。仿佛她有许多脚,每一条裙撑,都是一条长腿,盘在半空。她有这么多脚,所以能在我心里爬。

此后,每天我去看她。秋风渐起,我在她身上铺满叶子,法国梧桐叶,巴掌大,厚软,毛绒绒,美人配裘皮,毛皮里的维纳斯。

早晨天寒,肉摊老板扔给我两块牛杂,我拿去废墟烧烤。牛杂血红,腥气重,隔夜不新鲜了,烤出来,臭香臭香,诱惑力好强。

烤牛杂时,我想到,肉店内,破开膛的牛,倒吊着,血放干了。牛绑起来,头朝下,眼一只紧闭,一只空洞,剥了皮的牛头,其实挺像人头,剥了皮的兔子头,更像人头。牛身按价格,划好了浅刀,留给他徒弟斩。他徒弟傻兮兮的,人又吝啬。

两只猫,爱吃肝,老板常给一些,徒弟却从不给,老踢白猫,跺脚吓唬花猫,讨厌。

我在废墟外,胡乱跑着,殷高巷是个十字镐丢了把,鸣羊街为一条细肠子,卷走了茶厂,花露岗。报恩寺报着何人恩?满目疮痍。瓦官寺香火冷淡,孤零零立于小巷深处。

老城南拆得乱糟糟,我踢着石头走路,终于磨坏了最后一双不露脚趾的鞋。我得再去垃圾箱,翻找好一阵儿,哎,都怪自己的脚,太肥太大。面包般的脚,总穿不到合适的鞋,伤脑筋哇。

冬天下了雨,后下雪,路结了冰,滑溜溜,考验人的耐性。 一脚迈出桥洞,摔了跤。揉揉腿,我爬起来。天色尚黑,东方未明。跌跌撞撞去了废墟,废墟与街道一样洁白。一夜积雪,统一了城市,废墟白乎乎,明闪闪的,不再突兀杂乱——变得温存、圆润、厚而软。

老庙残躯,覆白雪,神殿般圣光环抱,矗立废墟,像浮在云端。

四处寻觅,头顶急得冒烟,塑料人形不见了。前天她仍和我玩,北风飒飒,穿裙撑坐在树梢,冬天干净的风,从她肌骨间快速卷过,刮不起任何飞散,她是固定又沉重的塑料人,双腿修长,神情清逸,眨巴着独眼,唱着她唯一会唱的歌。那是她在橱窗里,听一个孩子唱的童歌,听得多,自己也学起来。

孩子只会唱一个调子,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她常逃学,去看模特,小街上乱晃悠。我见过这个皮孩子几次,在废墟乱逛,肯定她拿走了塑料人形——我得找她要回来——等烤完这块鸭屁股。

凤 游 寺

“我叫她,玛利亚。” 攸攸说。

攸攸在凤游寺小学念书,四年级六班,第六排。个子大,上课总趴着,眯着眼睛,感受云朵滑翔,扫过教室明窗,洒下一时薄翳。

攸攸如任何早慧的孩童一样,无法融入集体,也从不听讲,爱拿书在课桌下读,即使被老师没收,仍不畏惧,去找老师要回来。

“这书是图书馆的老书,《白下风物志》,你不还给我,我就要赔钱,我没钱。再说,是你先拖堂的,下课铃早响了,下了课,看什么书,都合法吧?”

老师一向被她气得脸发白,这回脸都紫了。

书,到底还是要回来了。

凤游寺小学,并不在寺庙里。

凤游寺是条窄巷子,深处有寺,名瓦官寺,天台宗创始圣地,顾恺之挥毫的古庙。坐落在破街深处,萧条寺,庙里还漏雨。杏黄寺墙,有个长脸和尚,坐在阴暗角落,手托头,落落寡欢,毫不在意香火钱。有人布施,他眼都不抬。

攸攸第一次在婚纱店橱窗里,看见她时,才五岁。

五岁的攸攸,偶尔看到簇新的、光彩熠熠的玛利亚,穿水蓝纱裙,白紧身搭。她端正姣好,一脸慈母姿态。想到石鼓路的天主堂,花窗下,木泥玛利亚,蓝袍,金发,烛光摇曳,她的眼珠,和玛利亚一样呢,还多了几分灵魂。endprint

当半个城南,拆卸成数个废墟时,攸攸在教室里,听爆破声,推土声,机器轰鸣,偶尔想过,玛利亚怎么样了?颜料坊整个成了一片废墟了。攸攸曾带着她的挚友,小呆子和田晓彻,一起去废墟寻找玛利亚,碰上蓬头垢面流浪汉,顶个鸟窝在头顶,眼神凶狠奇怪,田晓彻没胆,跑得飞快。玛利亚也没寻到。

她自己去过好几次,终发现,秋天,玛利亚坐枯草窝。有善人,做树叶衣,披给玛利亚,她左看右看,放了心。树叶,是她很爱的,法国梧桐叶子,又叫悬铃木,到了八月,树上结一颗颗铃铛般的毛球。攸攸捡了许多毛球,一脚踩碎,扔进田晓彻衣领。田晓彻缩着脖子,哇哇叫,直跳脚,痒得哭了。每年毛球季节,这是她保留项目的恶作剧之一。

数年过去,这片地仍荒弃,满目野绿。

去年冬天,遭了火灾,焦黑荒原。今年雨水一来,立刻恢复绿野仙踪,草更茂,灰烬做了钾肥。

快放暑假时,爱爬高上墙、到处冒险的攸攸,摔断了腿,不去上学,在家躺着。学校真蠢,不用期末考试,她觉得很满意,慢慢翻书看,还是那本封皮卷着边,老旧秋香色,黑隶书——《白下风物志》:“……金澜饼干厂,始建于民国初年,主要产品为兔蹄饼干。相传,七十只雪白兔子在车间制作饼干。……1952年,公私合营。归入南京食品合作社总厂。”

攸攸边读边笑,很想尝尝兔蹄饼干,是什么味道啊,真好奇,兔子们是怎么工作的呢?

藤椅上,旖旎夏日,青翅知了,哼唱不休,一派婉转娇啼。红白丹凤金鱼,吞吐着明朝瓷瓮中的氧,碗莲初开,白的,鹅黄的,点缀水面。

有种黑蜻蜓,住在将军山里,江心洲也有。紫金山的湖心,飞着团团黄蜻蜓,没黑蜻蜓美貌。稀有的虎纹蝴蝶,翅尾,一丁点儿红,攸攸见过三次,都飞在坟墓,明孝陵,为明朝守灵的虎纹蝴蝶,很美。

黑蜻蜓跟蝴蝶似的,大黑翅,虹彩眼睛,闪着金属般的青光。

前些年,我们院子也有,这两年,废墟粉尘太多,呛死了幼虫吧。院子里的樱桃,因粉尘赶跑了昆虫、蜜蜂,不授粉,仅结果三颗,裹了层灰,灰樱桃,好难吃。

又想,小呆子哪里去了?好久不见,莫非,小呆子被龙卷风刮跑了?去了奥兹国,无踪影。她们结伴玩了几个月。小呆子家在庙前,开个早点摊,人痴憨胆大,比塑料儿童般的同学,有趣多了。

她们相约好,夜里溜出家,跟踪移树人。深夜无人街道,两人手拉手,狭长的背影,随着跑步声,嗒嗒嗒,越来越倾斜模糊,与海棠树、庙门、古亭子相融入黑夜了。

中山东路移走几百棵法国梧桐。移树人长得好像三K党,穿白袍,戴白手套。鬼祟地,踮起脚,在半夜移树,如移魂。他们把树深挖深埋,拖进肮脏的卡车,并且锯掉了树冠,一地残枝,风吹不动粗枝,吹得叶子忽闪忽闪,彻夜拍动。

街边小店闭门,攸攸藏檐下,眼睁睁,看他们开卡车,拖走了树。悲伤地对小呆子说,这些树多半活不了了。

果然,白下区苗圃内,攸攸再去看望树,死了多半,八十多岁法国梧桐,大树飘零,孤恨怅然。“……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电话响了。

“嘟嘟——嘟嘟”,攸攸艰难站起来,拄拐杖,拐杖裹了海绵,稍微舒服些。石膏打满了整条左腿,僵直粗白,衬得右腿好细,像一只鹤腿。憋在石膏里的左腿,不得动弹,攸攸觉得,腿在慢慢枯萎。

“ 喂?”攸攸问,“谁呀?”

“是我啊。”攸攸的小跟班,同学田晓彻说。他是一个三脚猫般的男孩,潦草急性子,白皮肤,自来卷,圆头圆身,冒冒失失地,跟攸攸到处探险,攸攸有时叫他,“我的桑丘”,有时叫“我的卷毛狗”。

“烦人,告诉过你,没事不要总打电话!”攸攸养病,静养得太过专心,就不想被打扰了。

攸攸扭动了一下石膏腿,好让身体更稳当,倚靠拐杖。

“我骑车去你家吧,要快啊,来不及了。”田晓彻开心地说,一高兴,他就大舌头。

“你说什么呀?听不清。”攸攸不耐烦地问。

“我骑车去你家啊,载着你去看炸房子。看完,请你吃大碗皮肚面,来嘛,超好看,我们去大楼楼顶看,有好看的,快点儿,一会儿炸完了,看不着了哟……”

“嘟嘟——”电话忙音。

攸攸挂断了。

长 干 门

长干门,夜挂舌。

城门总要报复的。谁教人修得不古不今。

长舌藏砖隙,将要天亮时,飞出一条,吹熄了某位背运的路人,夺了他,一条性命。

急刹车,摩擦声尖锐——路人甲,歪歪趔趔,仰面气绝,软趴趴,流着一摊苦血,尸体新鲜得好似活着。肇事者,吓呆了,坐在车里,抱着头,发丝蓬乱,似乎颤栗。雨刷胶条崩落,茫然挥舞着,隔空扫血。

赶来一位老警察,他无疑是个正经人,微秃,国字脸,胡子拉茬。手持一台佳能5D2,咔嚓咔嚓,拍遗容、拍现场。

这台相机,无疑最适合拍车祸现场,色泽偏红,层次不明,一塌糊涂的血肉横飞,还原感绝佳,红彤彤的,比逼真更逼真,恐怖感捕捉得十分到位。

老警察一边拍,一边望着对面早点铺,冒着白气的,可是缀着青红丝的米糕吗?还想吃砂糖乌饭,喝大碗桂花糖芋苗,三两鸭肫烧卖。顺路拐去老瞻园,一笼汤包,小排面,趁着热,润润喉,味道鲜香甘甜,肉汁丰盈,到底是老瞻园汤包,百吃不厌,长白街刘长兴老店,黑猪肉汤包也不错,肉弹牙,姜味浓,咸鲜口。

红条纹三角路障,还噙着上次车祸的污痕。不去擦。魂魄绵迭,多次曝光。路人衣着寒酸,衣角泛黄渍,城墙里的长舌,千百年,势利着。

路人甲不过急着去开杂粮饼摊子。一勺杂粮糊糊,摊匀了,磕上蛋液,碎菜,薄脆,三元钱,卖与路人乙、丙、丁。他入行不久,还不熟练,肥短指头,总沾上糊糊,糊糊顺流直下,一条一条挂在蓝布围裙,风干了,沙丘纹路般,粗颗粒凸显。蓝围裙皱如城墙,打着历朝补丁。

杂粮饼摊子在庙前,庙是六朝遗爱,名兼泰寺。主持是九十九岁高僧,法号莲才。庙前两棵百岁古海棠,夜夜飘花,总也落不完,满算着,到五月了,新芽老叶团团,花仍不屈。得道妖花,灵异生妄。endprint

莲才主持出售普贤菩萨像,金身佛骑白象,自己开光。佛像底座,刻着兼泰普度,莲生才兴。字体妖娆,不似老僧,倒像老尼。兼泰寺,新修了佛堂,金瓦红墙,猛一看,还以为太和殿。一排排功德箱,最耀眼。铜炉炭坑都发黑了,黑到不能再黑,灰烬弥漫,香火极旺。路人在庙前卖饼,大家相识就熟,路人的女儿也常去庙中玩耍。

女儿看不出多大,呆人痴汉,都跳跨了年纪,童颜到死。

自己疯疯癫癫,玩得很开心。见一只花猫藏在佛堂,誓死要抓住,满堂乱爬。

花猫自小野生,伶俐壮硕,尾巴常翘翘。吃食不假人手,心贪嘴刁手狠。肌紧身长,虎胆豹行,乃本寺猫王。一块黄毛,一块黑毛,一块狸花,肚皮白毛,四爪灰毛,再没混血得这么缤纷的花猫了。花猫最喜卧在佛像下,一双金眼瞪得老圆,看着拜佛的胖婆们。

胖婆碎碎念,保佑股票牛仇人灭,鸡犬升天,邻居下地狱,儿女傍财主。每拜一次,裤缝的线,被撑开一次,紧绷如箭弦。随着胖婆低头俯身,裤子咬牙切齿,恨不能破绽。

小呆子一心捉花猫,也钻进供案,胖婆惊呼,佛歪蛋打,蒲团炸开花。小和尚们飞奔来救场。一时方寸大乱,纸灯笼点了绢莲花,青头皮磕了白墙灰,供品骨碌碌,老杏黑梨,滚落古砖,碰到门槛方停。胖婆提裤崴脚,小僧鞋落佛龛。

花猫狡黠,摇胡子,仿佛伸了个大懒腰。

她惹下麻烦,佛寺的大和尚,不让小呆子进庙玩了。小呆子只好在路边玩。

路边烧香的人,满街点火,小呆子凑热闹,烫了满头水泡。额前油亮,一圈透明的红燎泡。她不怕疼,跳上跳下,人行道,水泥墩。依旧寺前寺后,跑来颠去。

下午三点半,太阳炽亮,小呆子忽然嚎啕大哭,她猛然记起,早上来了一个老警察找她,告诉她,她爸爸路人甲,出车祸死了。

细 柳 巷

拆迁过后三年。

不曾修葺,荒地更显萧索。

败柳细软,瓦砾尘蒙,旷芜野堙,总摆出一副冷面孔。黑眼菊、苦苣、野苘麻,屹立危墙,毫不逊色地密集生长。

流浪汉怀抱土狗,住进废弃的白屋。干涸池塘,积满旧年黄叶,今春落花,颜色皆暗黄,布满褐灰色霉斑。流浪汉扫扫扒扒,夜里生起一团烟火。

土狗不怕火花,挣脱了,围着火叫,身上跳蚤,啪啪被火吞了,毛也有点焦,反而更开心地狂叫起来,中年土狗这样有活力,可真不常见呢。流浪汉心想。

夏令营般轻松的篝火,流浪汉看着火光周围,渐渐飞舞来的小虫们。

他想起幼儿时期的消遣,对着灯光,扑捉虫子。浅绿的飞虫,薄翅膀,明晃晃的,还没一根汗毛长。随着夏季推移,慢慢变了葱绿,榄绿,茶青,铜绿,翅膀愈来愈老暗,秋天死前,变了暗曙黄。他捉了很多虫子,放在纱网做的圆笼中,细嫩的儿童手指,小心轻放。第二天一早,虫子还是全军覆灭了。

流浪汉幼年居广厦,家住浮华A市,非常阔气,以财富之名,闻名遐迩。屋顶散着金币光,马路刷成白银,门窗镶嵌刚玉,红蓝宝。人人穿金戴银,拎铂金包,各个手上十枚鸽蛋钻戒。高楼广厦,街上无聊的、豪迈的富翁们,给行人发传单,接过来看看——是空白支票。

A市如此阔绰,连处死囚犯,也赏一块金子,吞金至死。

他的哥哥们,都进了A市银行工作,姐妹们都嫁了A市杰出奸商。他们生疏已久,流浪汉早以为,他从不拥有这些尊贵的亲戚。亲戚们也视他为——家族浪荡子,不事生产,这污点,自然隐身最佳。这些旁人,对我来说,像胡桃树同举肢蛾的关系一样。沾惹上,如生害虫。流浪汉喃喃自语。

况且,他对学会如何讨巧现世,挣小命,拼得一份口粮与家财,早无意趣。讨巧的言行,皆糙陋不堪。A市金光灿灿,故此更加空空洞洞。

从年轻时,他就不断地想逃离,可惜A市有座鬼打墙,牢不可破,兜兜转转,把无数逃亡者逼疯了。他常失败,用失败煮汤,醒酒汤。他曾酒醉度日,酒,使得失败者的寂寞,纤维化,变得可触碰。在富足的A市,酒免费。城市中心,设有速配超市,持货币,就能速配一切,学位,资历,婚姻,社交,族谱,反正它们多半以一张纸的形态出现,那么都能买得到。甚至,货架上还有希腊鼻子、仰月嘴、欧式眼皮、五光十色眼球、浮世绘般柔滑肌肤,付得起账,超市医生便安装在脸上,宛如天然。

A市人,人人美丽光鲜,谈吐文雅,相貌相似,毫无记忆——他们支付得起,安装完美的脸、完美的脑,一切保持簇新。

半人半机器的美人,是A市最伟大的发明。她们胸口有个投币孔,类似老虎机。哗啦哗啦,她们声音娇脆,夹着体内金币碰击声,笑容可人。

A市从来只容许簇新,建筑街景,容颜脸皮,翻新不止。

记忆,这种属性陈旧的万恶之源,A市绝不姑息。一年一次,大家排队,去速配超市,领药丸——失忆丸,一年内,除了基本的认知,旧的感怀,欢笑,悲痛,便消散无影。假如你不吞下失忆丸,你是没脸庆祝新年的。

成功来得太晚,逃出A市时,流浪汉已成了老人。

老流浪汉,他陪土狗闲逛,路灯下捉虫,喝一口邻居扔掉的过期牛奶,便能满足地活着。此外,他爱听听风,总去海边。离开A市后,他贪恋一切山水,他更发觉,自己有了奇特的能力,能够随意来去,去那些已消失的地方旅行。魂魄幽显心契,获安隐之旅。

当然,再没一片废墟更令他舒坦的地方了,废墟是流浪者的梵蒂冈。毁坏之物,坦荡荡庇荫一切,来者不拒,比神的香柏,高耸的殿堂,更给人慰藉。

废弃白屋中,灰尘裹着碎片,点点滴滴,昔日生活的碎片,流浪汉觉得美。

三棵法国梧桐,歪着长,秋风来时,连根拔不起,却也正不起来了。歪着长的树叶,变了手掌,风来了,啪啦啪啦,拍手玩。

流浪汉迈步走进屋内,碎瓷片划破了脚心。花花绿绿的瓷器,粉身碎骨才好看。

一角破照片,照片上,无疑是位古人。大概是以前屋主的祖先吧。小孩周岁照,额角发黄,眼睛细小,看看日期,照片中的孩童,已风烛残年。相框挂在鹿角上,鹿角满身蛀眼。几个破琴键,哑巴似的,卑污的,躲在墙角。一只瘪掉的铜锅,两三盏缺口的酒盅,竹帘散架,竹篾零落,三三两两。羽毛,青灰色、雏菊黄、梅红、雪白、奶茶色……有这么多鸟,栖息此处,落羽缤纷。endprint

流浪汉大脚在碎片中滑动着走,潜水般暗中期待着,果然,找到一间黑屋,墙塌了半边,地上全是信鸽冠军的奖状。枯叶、纸片、尘螨衬映着斑驳烫金字,老流浪汉想仔细读读,不料字迹难辨,风大手抖,迎着风,老流浪汉滴下混浊的泪水,风迷了眼。

土狗对着墙上的洞,呜呜咽咽。洞边碎砖,横着一条风干熏肉,快成了化石。老流浪汉找到一张山羊皮、千疮百孔、皮毛稀疏,一拍,随着灰尘,纷纷掉毛。蒲公英羊皮,老流浪汉看着夕光轮照,飞起的羊毛,像极了蒲公英。

夜里睡在羊皮里不错。他披着羊皮,屋内长满野花,伸手,摘了几片叶,剪秋萝花叶,嘴含着,吹出单调乐声,滴滴滴。

羊皮铺入池塘。躺下,柔软,一阵心暖。立刻眠去,梦神是世上唯一公义的神,抚慰生苦,来去自如,不希供奉。梦见废屋陷落地下,一棵食人花,发散腐臭,慢慢长出。花形狞恶,满身獠牙。

木 屐 巷

一条背向城市中心的小街。

老城南众多窄巷细街,蛛网般纵横交错。小街中的一条,木屐巷,毫无意外,歪曲曲,坑洼洼,半个月的积水,两三年不曾移开的一簇垃圾。

小街上开着许多吃食店,好吃的却没几家。烧烤店,脾气暴躁的老爷爷,穿蓝大褂,一脸怒气,上下挥舞着肉,炭烟飞逸。肉扦子,置于愤怒的双手,肉块萎缩发白,战战兢兢,成了美味。

一个痴肥妇女,一脚撑着地,半身倾斜,平衡吃力,吃肉串却急速。

孤矮子骑车经过,看着烧烤老爷爷,分外亲切,差点喊,外公啊。孤矮子是个矜持的素食者,五味归零,喜怒不形于色。吃饭菜,连盐巴都嫌弃,不知为何,眼缘合上了老爷爷。

孤矮子,孤单单,总躲在帽子下的生意人。他其实也不矮,有时忽然变得高大。多半时候,他更愿自己是侏儒,小小瘦瘦,猫腰,稍微屈一屈,就隐身了,像电玩游戏中,那些被杀死的侠客。一团火光,顷刻须臾,筋肉汉子,缩小剩了模糊残骸。

孤矮子舟山人,北上至秣陵陋巷,帮亲戚照看一家地下旅店,生意很差。他只好每天自己睡三个房间,有时睡八个,换一种旅客的心境。

想象——我是流亡的讨债人。杀机腾腾,却没讨来半毛钱,在陌生城市,隐蔽小街,寻找一块英雄歇脚之地。有杀气的人,绿胆斗大,皮裘内衬,缝着各式暗器。金钱镖,蒙古马刀,新疆弯刀。随身冷兵器,到底长得威武。消音枪,老实巴唧,不是大口径子弹,没劲。好钢刃不沾血,好杀手爱砍梦。

假如——扮—个不走运的投标者。没有一次猜对底价。生活如此凋敝狡诈,建筑工地上,一棵白菜煮汤,大家啃。熏风中,踉踉跄跄刮了脸,三碗加饭酒,一抹嘴,来这里,嗅着陈年白床单各种杂味,睡起南柯华梦,扭扭身,不能醒,醒了还是一场孤穷。

假如——是个一败涂地的布料商。奸心精细,偷工减料。钻营了大半辈子,仍是穷鬼。嫉妒地看着同行暴富,开跑车,抽根傻乎乎机器雪茄。他警惕万物,生怕被人算计,算盘挂在头顶,每一颗珠子擦拭得油亮。困顿于敞开心扉,花销是世上首恶。世界仅仅为不精确的一摊狗屎。唯有钱靠得住,彼岸安全岛。

我是谁,谁是他,他是我,你是他。

孤矮子喜欢读书,从租书店借来便宜的书,只要书名与海有关,他都看。大多数不眠夜,他捧着书,打开一扇扇空房门,黯淡小灯,光如豆,歪头阅读。

书本的世界,也是大旅店,每位写字者,把房间折腾得底朝天。地下旅馆,永是夜,孤矮子捧着书本,还学会用脚趾打宝石方块。

人间快乐不过于此,幻听幻失幻春光,麻衣草榻,长卧听书风。

孤矮子耳朵很发达,总用帽子遮起来,一露出,人家总笑他,“哎呦,一个耳朵两个大。”大耳朵像收音话筒,不断听见,地上街市的哀伤,伴随巨大的施工声响,充斥城南。要遮住啊,他弄来软胶塞,宁可做个聋子。

街市上,无非一个老婆婆拖着小车,卖野菜,无神的,摘马兰头、菊花脑,干净一些,能卖得稍快,一天下来,赚点辛酸钱;两个老爷爷下象棋,棋子骨碌一下,滚到阴井里,老爷爷忽然放声大哭,过往的行人,没谁关注,这痴呆老人,割舍不了爱物的孤独;一对寒酸的情人,衣着凌乱,相貌普通,表情平静,一起跳了楼;哭了两天的小呆子,仍旧边走边哭,叫着爸爸,收容站像猎手捉野兔,悄悄拉住她的双手,带上了遣返归乡的车;水果店,瘦女人用鸡爪手,持水桶,往甘蔗汁兑自来水;汤包王者,老瞻园,大师傅甩头摆腰,有力地揉着包子面,十指节奏松快,宛如弹萧邦夜曲。

无限生苦的街市,不愿听,也不能想。迷糊糊的,孤矮子头晕脑胀,只好爬出旅馆,像一只蜕壳的蝉。

孤矮子端着傻瓜机,一路咔嚓咔嚓,快门按不停。终于轻松起来,孤矮子不愧是街拍将军,扑面绿桐风,踯游穷街巷。

孤矮子鄙视好设备。傻瓜机傍身,能拍出黑乎乎的照片就行。

越黑越好,他立于废墟拍照。废墟黑黝黝,六朝草连空,火痕扑朔,木成灰,跳蹿出一只白兔,唬人一跳。前天火灾,抬出一具黑炭尸,据说是个疯傻痴汉,他常在枯木林烧烤,引发失火,也烧死自己。废墟老有野猫,踱来踱去,似在凭吊。

暮色光线不定,日月并存。阳乌渐落,尘灰绰绰,孤月高悬,这使得孤矮子的相片,充溢着一种慌促的迷离。

责任编辑 何子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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