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花儿
2014-01-02李治邦
李治邦
风慢慢吹来,云悄悄散去,月亮出来了,
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
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
一
算起来李重今年三十六岁了,他是一所普通中学的老师,教音乐的。说起来,李重就是天生女人相,皮肤显得很白,如豆腐刚出屉。腰身也很细,学校的好事者给他量腰围,竟然是二尺三。李重的眼睛是丹凤形,眼睫毛也如柳叶。手也很白皙,手指长长如嫩葱。李重天天下课回家,搜集青海的花儿,据说已经搜集了三百多首。同事们都不理解,觉得李重有些神经兮兮的,这座城市距离青海一千多公里了,为什么对青海花儿这么感兴趣,如醉如痴?于是好事者认真分析,李重没有谈过恋爱,可能是青海花儿导致他的情场出现症结。有跟他关系不错的问他根底,李重也不恼,就是嘿嘿一笑。论长相,李重应该是女孩子追求的对象,他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很有“五四”知识分子气质,正是女孩子喜欢的小资情调那种,可就是看不到他跟哪个女孩子拉拉扯扯。有知情人私下说,李重是个风月场的男人,只不过隐藏不露。各种说法在学校混杂着,李重也不在意。
李重教了一批批的学生,成材的不少,考上省城音乐学院的能有几十个人,其中研究生就有七八个人。为此,学生家长都愿意让李重私下单对单地授课,李重的收入每月工资也就三四千块,单对单就是每节课一百多块,一个月能拿到四五千块。有的学生家长甚至找到校长,宁可多搭钱也要让孩子到李重教的班。于是李重成了学校的香饽饽,校长见了他都老远跑过来打招呼,弄得周围同事心里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儿。
快放暑假了,李重讲暑假前最后一次音乐课。按照教案,应该讲识别五线谱了,可李重突然不知不觉地又讲起了青海的花儿,讲他为什么这么喜欢。窗外不知不觉下起了雨,学生们都没有发觉,因为李重走进钢琴,边弹边唱:“风慢慢吹来,云悄悄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 满当当的学生们好像坐在湖畔,听着潺潺的水声,把脑子里的浮躁一点点儿地挤走。女学生们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围坐在李重身边,窗户被风吹开,雨点也倾斜进来,吹动女学生们的头发。大家看着李重也站起来,站在讲台上还在唱,于是每一个人的心开始平静起来。
校长走进来,看到这个场面愕然许久,他过去拍了拍李重的肩膀说,下课了,知道下课了吗?李重恍惚中回到课堂,学生们纷纷扫兴地走了,课堂里只剩下李重和校长。雨还在下着,而且越下越大,所有窗户都被风吹开了,整个教室变得湿漉漉的。校长问李重,学校的食堂成危房了,需要在暑假里拆了重建,算了算得花个二三十万。李重不解了,回答,跟我有关系吗?校长拉着李重坐下,他有些发冷,蜷缩着身子。李重开始关窗户,回来时全身都被雨水打湿了。校长说,你母亲住在富人区,听说很有钱。李重低下头,没有说话。其实李重跟母亲动员过很多次,能不能从富人区搬走,弄得他在学校总被人议论纷纷。因为对他的身世传说很多,尤其是他母亲,说他母亲曾经跟一个显赫人物当过老婆,后来被踹了,显赫人物为了补偿,就给她一个两百多平方米的小别墅。李重在上中学的时候就选了母亲,跟着母亲去了这栋小别墅。后来,李重忍受不了学校同事们的白眼,自己找了一个独单公寓离开母亲。李重在学校十二年,故事就编纂了十二年,没人证实,只是故事开始让人厌烦了,觉得俗得不能再俗就不传了,也没有人再演绎。可李重又是一个让人嚼舌的对象,很快新的故事在传播,那就是李重没有性能力。校长有次发过火,说这么编排李重是侮辱人家,可也没见李重驳斥过。女老师们注意观察李重的胡须,下巴确实光滑之极。还有,李重说出话来也总是细声细语,像是掠过的轻风。
李重不着急,对校长问,学校食堂重建跟我有关吗,我为什么就需要拿出钱来?校长咂咂嘴,说,真没办法,上头没有经费,学校账上都是欠资,可没有食堂,咱们中午吃什么呀。李重坐在钢琴跟前,弹了几个音,扭头问,那也是老师们一起拿,不能让我一个人拿吧?校长走过来,红着脸说,没人愿意拿,就我拿了三万。这三万还是瞒着我老婆的,她要是知道不得疯了!李重说,那就是说我愿意拿,二三十万不是小数字了。校长狡黠地说,我调查了,你父亲是李树立,全省著名的房地产公司老总,几十个亿的资产。李重笑了,你真下功夫,你是刚知道的还是早就知道啊?校长腼腆地说,我早就知道,我没有说。李重低下头,我父亲跟我母亲离婚十二年了,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校长说,你就一句话,我知道你父亲很疼爱你,因为你父亲再婚后没有孩子,你就是你父亲唯一的继承人。李重饶有兴趣地问,你还知道什么?校长迟疑了半天才说,你这么喜欢青海花儿,是你父亲和你母亲结婚时,你母亲唱了一首青海花儿,唱得你父亲热泪盈眶,把你母亲拥抱在怀里。
李重愕然。
窗外打了一个响雷,震得窗棂哗哗直响。李重弹起了钢琴,慢慢用心唱着,“水有源来木有本,有房子就有个主人。唱花儿始终要找根本,什么人把花儿留给了我们。阴山阳山啊山对山,好不过挡羊的草山,尕妹妹出来门前站,活像是才绽开的红牡丹。千万年的黄河水不干,万万年不塌的青天。千刀万剐我情愿,不唱我花儿是万难。棉织布来丝织线 绣花时离不了扣线。东不指黄河西不指山,不唱花儿心不甘……”校长走了,他看不了李重在那不理不会唱他的花儿。他觉得李重就是一句话,他父亲给他三十万四十万就跟玩儿一样。校长走出好远,天上一个霹雳过来,就炸在他的头顶上。校长惶惶的,他有些懊悔,这么多年都忍住没跟李重说真相,今天为了学校食堂顺嘴说了。其实人生很多谜底是不能说的,说了就是一种报应。校长朝主楼跑着,没留神滑倒了,他好像听见李重的花儿还在耳边唱,“双扇的石磨单扇转,磨口里淌下的白面面。头对头脸对脸,你咋辨不清阴间和阳间。”校长觉得后脊梁骨发寒,打了十几个喷嚏,鼻孔都要喷穿了。
二
以前的晚上,李重总是喜欢出去逛街。他不想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他觉得家里就是一个地堡,自己好像一只蝈蝈被关在罐里。李重出去逛街很简单,就是黄昏时分到最近的山上观景台一坐,等着鸟瞰万家灯火的城市,憋囚一天的心情能释放一些。他喜欢看街道上无数车辆流动的感觉,像是一条河。他还喜欢看四周山上的云,云在飘动,让夕阳尽情渲染,什么颜色都有。他看着云卷云舒,心里也随着一起一伏。他爱在这时哼哼花儿,有时候找不到合适的情绪就自己编写,可是自己编写的花儿都不满意,觉得原始的东西被现代的机器打磨了就变味道了。endprint
还在下雨,李重出不去了,只能在家里继续憋囚。他回家常常是先打开音响,听上几段自己到青海录制的原始花儿,多么烦躁的情绪都会慢慢平静。李重不太爱看电视。他经常坐在窗前,因为透过窗户能看见远处的山貌,很像女人的乳房,那乳头就是观景台。他觉得那就是他曾经喜欢的女人静,静在青海,已经几年没有联系上了。他在青海西宁夜店听花儿的时候看上了静,那晚他出手给了静一万块钱。他没有想到的是静跟着去了宾馆,静跑去洗澡,回来的时候围着一条浴巾,那乳房就跟远山一样翘翘的,乳头很红润,像是一颗樱桃。静跳上了他的床,激动地问,你为什么给我这么多钱呀?李重说,我喜欢你唱的花儿。静撇嘴,你不懂我们的花儿。李重吻了静的乳房,但很快静就躲开了,说,我说了,你不懂我们的花儿。李重问,为什么?静说,我们这有个花儿王,今年快九十岁了,我觉得他就是一个仙。李重继续问,我问你,我怎么不懂了?静吃吃笑着,把身上的浴巾旋转一下就转身了,李重看着静如风钻进了被窝,只露着两只闪烁的眸子。李重走过来要撩开被窝,叫静喝住了,我困了要睡觉了,你在沙发上睡吧。李重执意要撩开,嘴里叨叨着,这是我的房间。静坐起来,我说你不懂我们的花儿,花儿王说了,花儿唱的是情歌,但做的是人事!
李重一早就到了母亲家,他一般每月来一趟。母亲正在和邻居们打牌,这是她消磨时间的最好形式。母亲见他来了就对邻居们说,算你们走运,就我这手气该是和了满贯。邻居们笑呵呵地走了,每个人手里都提着母亲送的东西,不是茶叶就是咖啡,都是很雅致很贵的那种。李重对母亲说,放暑假了,我想去青海西宁。母亲叹口气,你不能陪陪我?十二年了,你就每月一趟。李重没有说话,母亲说,我手里有这么多钱顶屁用,花又花不了,给你也不要。李重说,那是父亲给你的,不是我的。母亲戳着李重的鼻梁子,你傻啊,那是你父亲给你的,他眼里哪还有我啊。李重看着母亲的脸,觉得母亲在化妆,似乎做了眼线,就纳闷地问,你想干什么呢,你不是讨厌女人这些吗?母亲笑了笑,现在喜欢了。李重觉得母亲有些变化,因为什么也不知道,于是问,有人喜欢你了?母亲点点头,好像有些羞涩。李重皱着眉头,问,是不是又冲你的钱?母亲说,我不管他冲着不冲着,反正我喜欢他。李重凑近母亲问,怎么喜欢你呢?母亲幸福地说,我给他唱了一首花儿,他居然哭了。李重有些吃惊,你唱的哪首?母亲说,我唱的是“风慢慢吹来,云悄悄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李重觉得母亲沉浸在一种亢奋里,久久拔不出来。李重问,他是干什么的?母亲说,我不知道,我就见他哭了。你知道吗,他还给我唱了一首《花儿与少年》,“春季里么就到了这,迎春花儿开,迎春花儿开。年呀轻的格女儿们呀,踩呀踩青来呀,小呀哥哥小呀哥哥呀。小呀哥哥呀,小呀哥哥呀,手挽上手儿来。”母亲边说边唱着,眼眶里都是泪水。李重攥住了母亲的手,觉得母亲的手在痉挛。母亲曾经说过,当初喜欢上父亲,手就发抖,一直抖个不停,一直到父亲把母亲的手牢牢攥住。
李重从西宁曹家堡机场取完了行李,走出大厅就看见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举着牌子,上边写着他的名字。李重很吃惊,因为在西宁,除了静以外没有熟悉的人。他走过去问,我是李重。对方热情地握手,然后带着李重上了外边等候的车,是一辆豪华的奔驰。李重在车上问对方,这是什么意思?对方说,我是你父亲的助理,他在西宁的银龙酒店等你呢。李重到西宁多少次了,每次都是奔着花儿来的,后来是为了静。后几次静都不在西宁,跑到兰州和银川去唱花儿。静在西宁唱花儿的地方位于王府井百货的后边,夜店不大,但来的客人不少,都是奔着听花儿来的。李重也闹不清楚自己是为了听花儿,还是为了看静。对于女人来说,李重的经历寥寥,主要是母亲拦着,她总抱怨这个不好看那个性格诡异。后来,李重就放弃了,他知道父亲与母亲离婚后,母亲受到了刺激,脑子里都是阴影,那就是现在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就是谁对谁感情都不忠。李重问对方,酒店距离王府井百货近吗?对方笑呵呵地说,对面就是王府井百货,出门逛街很方便。外面就是城市广场,很空旷,也不压抑,出去玩挺热闹的。不足的地方是房间里的电视小了些。 早餐七点半才有,我觉得有些晚。对方热情地介绍着,李重一句也听不进去,他蹊跷自己到西宁父亲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母亲告诉的呢?
到了银龙酒店,自称父亲助理的人把李重带进一间套房,说,你先歇会,你父亲会找你的。李重好像很习惯父亲这种突然袭击的方式,他洗了把脸给静打电话,静没等他说话就高兴地问,你是不是到了西宁?李重的心有些暖,他算了算,跟静见了五次面,每次时间都不很长,但每次静见了他都会在他身边舒服地睡觉,而且不许他动邪念。李重觉得自己是受虐者,静是一个施虐人。李重说,我住在银龙酒店,这个地方你睡觉很舒服。静咯咯地笑着,那笑声像是摇动了无数银铃。静说,你这次来赶上机会了,我带你找青海的花儿王,你见到他就知道我为什么唱花儿这么好听,能吸引你几次来西宁。李重问,他是唱得最好的吗?静回答,他是我们青海的花儿王,不是最好的问题,而是我们的精神支撑。李重对静说的精神支撑扑哧笑了,因为静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女孩子,这句话出自她的口有些滑稽。
李重躺在床上有些困,昨晚在母亲房间睡的觉,母亲睡得很香,甚至开始打呼噜。母亲每次都希望李重睡在她身边,那是一张硕大的红木床。母亲和父亲离婚后,这张床就让母亲坚决地要过来了,李重记得小时候就在父母中间睡觉,他甚至左右手都被父母攥着。门铃轻轻响着,李重打着哈欠开门,父亲笑吟吟地走进来,他发现父亲憔悴了许多。两个人坐在外边的客厅里沉默片刻,父亲说,听你母亲说了你要来西宁,我也正好在。李重知道昨晚跟母亲说起学校食堂的事,母亲一定会跟父亲说。社会上传闻父亲和他的后任妻子离婚了,于是母亲燃起复婚的火焰,李重多少次告诉母亲熄灭吧,因为父亲又喜欢上了一个电视台的主持人,岁数比我还小。父亲对李重说,给你们学校三十万足够了,修建一个食堂也不会用这么多,我派一个施工队伍去,材料都是我公司的。剩下的就留你们学校买肉买鸡蛋买蔬菜吧,能吃两年的。李重特别不喜欢父亲这种炫耀和夸张的做法,他曾经跟父亲说过,你即便是美国的盖茨,也没有必要这么摆谱。你所有的炫富都说明你没有多少文化,显得你就是一个农村的土财主。父亲大为恼火,说,我他妈的掐你一年的钱,看你还说不说!李重很淡然,说,我的工资足够了,你掐我一辈子我都不在乎。父亲恶狠狠地说,那我就掐你母亲的。李重不说话了,因为母亲已经习惯父亲给她钱了,每个月都给一万多。母亲给他钱,李重从来都不拒绝,但都自己悄悄存起来。他知道父亲迟早有一天不会给母亲了,不是父亲不给,是父亲因为盲目扩展而会破产的。他提醒过父亲,父亲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的房地产公司是一艘航母,李重说,泰坦尼克号不也撞上冰山了吗?endprint
父亲先开口,说,我今年六十五了,干不动了。李重就这么听着,他觉得父亲确实苍老了许多,特别是那双手布满了老年斑。十二年前,父亲和母亲离婚,李重音乐学院研究生毕业去了那家普通中学。父亲执意让他去公司,李重说,我是做音乐的,干不了房地产。当时,李重跟父亲达成协议,不许父亲说起他,他要躲开父亲巨人的翅膀,做自己喜欢的事。父亲最后屈服了。人们渐渐淡忘了李重,尽管他父亲的事业如日中天。李重后来从母亲那搬走,父亲说你住我开发的房子吧,我给你一个三室一厅。李重摇头,死活不去,但是要了父亲六十万,买了靠近远山的那个独单公寓。
助理进来,告诉父亲什么事情,父亲愤怒地说,你出去,我和我儿子说话比你说的那件事情重要得多。助理诺诺退走,父亲靠近了李重,说,我想让你接班,我回家休息。李重意外地看着父亲,父亲是把权力看做比自己生命都重要的男人,怎么会把位置让给自己呢。父亲语重心长地说,交给你最放心,你不会背叛我。李重说,你还能干啊。父亲低下头吭吭哧哧地说不出话,李重看见父亲的头发都白了,以前还染发,但今天却没有,他才知道刚才看父亲为什么会有苍老的感觉。李重有些预感,他过去攥住父亲的手,你是不是病了?父亲抬起头:淋巴癌,中晚期了。李重的眼圈有些发涩,不管怎么说,他对父亲还是有感情,因为当初他考进音乐学院,父亲凭着面子找院长求情,他的考分差了一点五。父亲是个从来不求人的人,为了李重他拉下了脸。李重喃喃着,我真的不会干你的房地产。父亲说,我在背后指点你,这东西就是你的音乐灵感。李重托着脑袋说,你让我想想。父亲着急地,没时间了,我的两个副总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是我们的家业,不能落到别人的手里!
三
晚上,李重没有和父亲一起吃饭,因为吃饭的人地位都很高。他知道父亲要在西宁盖房子,投资达六个亿,地点就在银龙酒店后面,那是一块黄金宝地。他跑到王府井百货旁边的夜店,进去以后就他自己坐在前排,夜店还空空的。静跑过来,他看见静没有化妆,但依旧那么楚楚动人。静的皮肤不白,甚至有些粗糙,但周身弥漫着一股水气,眉眼间透着清灵,尤其是那双眼睛很亮,无邪。李重觉得现在能看到无邪眼睛的女人不多了,静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杂质,黑白分明。其实,在六年前,李重曾经被一个女人喜欢过,这个女人是父亲公司的财务监理,叫秀。没有人知道这场恋爱,李重怕母亲干涉,更担心父亲会反对。父亲曾经说过,你找谁都行,不要动我公司女人的念头,她们都是为了我的钱,不是为了你。他和秀是在一家琴行里认识的,两个人恰巧都要买一台钢琴。秀比静好看,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淡雅,一袭黑裙子,十分肃穆。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眼睛很大,透着一种淡淡的忧郁。李重坐在钢琴面前,顺手弹奏着。这架钢琴价格五万多,对李重来说是贵了,积蓄得花费一多半。琴确实很豪华,每个键子好像镶着白玉,晶莹剔透,钢琴的架子泛着光彩,能折射出人的面容。更主要的是音色引人入胜,仿佛泉水从山涧流过,又似乎是春雨从天上而来,沁入你的心田,滋润着你的神经。李重犹豫着,秀就过来说,你不买我就买了。李重起身走了,秀过来打开琴盖,随手按了几个键子,有些故意地,你听,多好的音色啊,声音太优美了。真是天赐给我的,我十分需要它,真是谢谢你。秀的弹奏很有天赋,就这么几个音,十分流畅。
静说,你是为了我来的吗?李重点点头,静惬意地笑了,今晚我为你唱花儿。李重幽默地说,今晚是不是到我的宾馆睡觉呀?静歪着头说,你怎么坏了呢?李重说,你能找到一个男人睡在你身边却不懂你的吗?静说,有啊,你就是。李重说,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花儿王呀?静说,你现在心思太乱了,需要清静清静,后天吧。
静是头一个上场唱花儿的,“十一腊月寒冷天,羊吃了路边的马莲;若要我俩的婚缘散,冻冰上开一朵雪莲!”静的歌声真是很好听,纯净似水,传得很远,李重看见很多观众在朝静鼓掌。接着一个男歌手上场,小伙子很帅气,跟静开始对唱,“红胶泥锅头新凤匣,拉一把,灶火里可有了火了;远路上有我的心肝花,腔子上打,身子儿由不得我了;你踏上辣子我踏上蒜,辣辣儿吃一回搅团;配上尕妹了唱一天,喝一碗凉水是喜欢。”那男歌手准备亲吻静,静瞬间看了李重一眼,好像有些躲闪,但男歌手义无反顾地迎上去,李重赶紧站起来走开,他怕自己再触动了什么。他记得秀从他家走出去的时候,他从窗户看到一辆小轿车开过来带走了秀,开车的是个男人。那男人跟秀接吻,秀没积极响应,后来李重就不敢再看了。
那次他哭了,哭得很伤心。他跑到母亲那,母亲还是照常骂父亲后来娶的妻子,什么最不要脸的小狐狸精等等。李重就听进去了,他觉得母亲有时候说得对,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男女感情,不管把你的心掏出来怎么表白,都是一场空。当然,秀做过解释,说那是她的前男友,一直甩不开,你没看见我冷淡着他。李重有心结,后来秀恼怒了,说,你总将自己的怀疑和不信任放在心灵上,就这么自怨自艾,自暴自弃,作为一个男人有意思吗!这句话说得李重怔怔的,秀酸楚地说,人在孤独的时候,是最容易爱上别人的。我爱上你,却觉得你和他差不多都是小心眼儿。那天,李重惭愧地抱住了秀,两个人开始互相抹泪。晚上,李重在家里给秀弹着钢琴,深情地唱起了花儿,“风慢慢来,云悄悄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秀脱着衣服,在逼仄的房间里翩翩起舞,腰身摇摆似推倒一棵秋树,抖落了满地的残叶,秀把李重引进一个如歌如画的美妙境界。
晚上,静没有来,母亲却出乎意料地飞到了西宁。
十二年第一次,李重和父亲母亲在一个房间里。母亲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按照你父亲说的,到公司接他的班。十二年了,李重始终听到的是母亲在诅咒父亲和他的小老婆。李重解释,我不懂房地产,那是一门事业。母亲说,你这么聪明可以学呀。李重急了,说,我不懂,我在公司说话就没人听,我不能把我父亲的事业毁在我手里!父亲笑了,有我呢,我会帮助你,公司你是总经理,我还是董事长!李重纠结着,问,为什么非得是我,家族式管理就真的这么好吗?父亲霍地站起身,他说,就给你,你是我儿子。那几个副总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可都是一脑门子盯着我的位置,几十个亿啊,我能放给他们?你看看中国这么多家私人企业有谁放了?你说出来!李重在房间里徘徊着,他愕然地看见父亲和母亲的手悄悄攥在一起,四只眼睛都铆着他。李重痛苦地说,我喜欢音乐,我喜欢青海的花儿,那是我的自由王国,你们就都给我剥夺了,残不残忍?父亲躲避着他的目光,母亲却迎上来,呵斥道,你眼睁睁看着你父亲的公司倒塌了,成为别人的,你残不残忍?李重争辩着,他很少和母亲这么针锋相对,说,让父亲给一个他信任的助手,人家是专业的,我知道刘副总就是从美国创业几年后回来的,博士生,怎么不可以呢?父亲依旧没有说话,母亲说,就是这个刘副总虎视眈眈,他手里有一个十几亿的项目故意不松手,在董事会上跟你父亲公开叫板,谁敢跟你父亲面对面这么做?就是他,他竟敢说你父亲老了,眼光短了,跟不上这个变化的世界了!李重疑惑地看着父亲,公司这么机密的情况母亲怎么知道的?两个人如同路人已经十二年,怎么忽然交织在一起了。父亲点头,说,你母亲说得对,儿子,我活不了多久,再活两年就是我的梦想。给你,是我和你母亲一起商量的,为了你有一个好的生活环境,我决定和你母亲复婚!endprint
父亲眼里含着泪花,母亲呜咽起来。
这就是一个炸雷。
四
李重最近才知道母亲在和一个她喜欢的人交往,他发觉是一个邻居,原先是体育局的副局长,一个相貌很威武的男人。有次,他去找母亲,就在附近的一片白桦林里。他看见母亲和那个男人手拉手在白桦林里散步,有说有笑。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唱歌,母亲唱的就是《花儿与少年》。他看见那男人给母亲指挥,甚至还能跟着母亲唱和声。父亲是做不到的,母亲就埋怨父亲没有音乐细胞。那天,李重没有惊动两位老人,悄然离去,他觉得母亲很幸福。十二年了,他觉得母亲走出诅咒父亲和他的小老婆的怪圈,走入了自己的烂灿世界。可为了自己,母亲竟然抛弃了那个喜欢的男人,又重新回到父亲身边。李重觉得很可怕,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窗外的月亮已经坠下去,东方逐渐有了鱼肚白。
转天早晨,静打来电话,说就在宾馆楼下,一起去看花儿王,但没有车。李重找父亲要了一辆车,当他和静走出宾馆,看见门口停着一辆接他的奔驰。静惊讶地喊着,这么好的车。她钻进去,惬意地仰在车椅子上。静告诉李重,花儿王住在凤凰山脚下的一个寨子里,相传南梁时,有凤凰飞临这里,就把这里叫做凤凰山。一个不很热闹的寨子,顺着陡坡东拐西拐进了一条胡同,里边都是卖羊杂碎的。静说,羊杂碎指煮熟的牛、羊的头,还有心肝肺肠胃蹄,切成片,舀原汤汁加上调料,汤香味浓。说着静就走进一家羊杂碎铺,坐在那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静先抓上半碗羊杂碎,再舀上煮肉原汤,热一热后又把原汤倒掉,再冲上热汤,反复几次,肉也熟了,再撒上芫荽,拿出一张大饼,掰着放在汤里边,不够口,还搁了半勺热辣子。静吃得那个香啊,李重坐在旁边,他没见过这么有吃相的女人。
他想着和秀在上海衡山路吃牛扒,秀手持刀叉的动作很好看很雅致,简直就像舞蹈。那牛扒切得很小,嘴唇也张开得很合适,手指被染红,眼睛的眨动似是流星滑动。他问秀,看你吃牛扒很是享受啊。秀扑哧笑了,说,我是复旦大学毕业的,这个地方是我最喜欢来的。说出来你不相信,我父母就是普通工人,尽管我是丫鬟命,可我就要当公主!李重这是第一次听秀讲自己的身世,只要秀不张口,李重绝对不会先去问的。秀说,当时高考想的就是要到上海来,觉得这是十里洋场的气息吸引着她。那天晚上,李重带着秀去了新天地,两个人在夜色里喝咖啡,看着俊男美女们在走场。秀娇气地让李重请她喝Espresso,她是在一个不起眼的咖啡店里发现的,声音都是颤抖着,说喝这种咖啡是梦想,总也喝不起。李重请她喝了,结账时发现得三千多块钱,秀红着脸连说对不起,就是想过嘴瘾。
静用力推开一扇老门,这扇门很重,李重帮助静推,好像是推开了上个世纪的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边种着几棵丁香树,散发着花朵的芬芳。静蹑手蹑脚地走进弄堂,昏暗中蹒跚地走出一个老人,静朝老人亲切地喊了一声爷爷。李重跟了几步,老人的眼窝很深,目光如锥。老人问,这后生是哪里来的?李重忙说,我是专程来看您的,我叫李重。老人笑了,牙齿依旧很亮,像是镶着白玉。老人扭身回到房间,李重和静跟了进去,老人举着一盏灯,像是阿拉丁神灯。房间里有一张满是盒子的柜子,像是芝麻开门后见到的场景。三个人坐定,老人问李重,会唱花儿吗?李重说,会。老人不客气地说,那你给我唱一段。李重寻思了一下,忽然紧张得唱不出来。老人梆梆拍拍他的额头,说,能唱青海花儿的都是好人。真的,圣洁的人才唱花儿呢。李重唱出来,“花椒树上你甭上,你上时树枝杈儿挂哩;庄子里去了你甭唱,你唱时老汉们骂哩。”李重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古老的房间里颤抖着,他的声音未落,老人哈哈地笑了,也张嘴唱起来,“一面的黄河一面的崖,半山里渗出个水来;这个房间你每天来,我开门迎接个你来。”
老人的歌声如醍醐灌顶,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跟他唱,因为出来的声音像是和声。老人让静唱,静也张口欢快地唱着,“给哥哥买下个白冰糖糖,毛巾里裹上,巴掌里捏上,袖筒里筒上,怀怀里揣上,挨肉肉捂上,立立儿等着你走回来的路上,我从日出望到月落,就是不见你哥哥的影像。”李重神差鬼使地跟着唱,底气十足,“马没有鞍子者精脊梁,拉不到六月的会上;我没有银钱者也孽障,坐不到■的炕上。”李重唱累了,老人唤下边的人端上茶水,他对李重夸奖地说,唱得不错。李重抿着茶水,觉得很苦,喝到嗓子眼儿又觉得甜起来。老人端起茶杯又放下,慢声细语地说,我活了三次,都是花儿救的。第一次是被土匪逮起来了,把我绑在大树上,刽子手已经在磨刀了。我就想,死了就死了吧,可我死以前得唱唱花儿啊,要不咽不下这口气。我就扯脖子唱,唱的都是情歌,那是想我的老婆和孩子。土匪头子听我唱,直流泪,最后让刽子手把我当场放了。第二次是国民党马步芳的队伍跟土匪打了一场硬仗,最后土匪都被打死了,活生生捆了我,说我是土匪,把我吊到村头。我又想起老婆孩子,我还是唱花儿,唱的都是想念我老婆孩子的花儿,唱得马步芳手下的营长也流泪了,让人把我松下来,对我说,你就跟着我们队伍走吧,我们走哪你唱哪,我们都想自己的老婆孩子。第三次是共产党的队伍把马步芳的队伍打败了,说我是国民党,这次没有绑我,也没有吊我,就是关在小黑屋里审。我就在小黑屋里唱,唱的是家乡的山水,没想到连长听着了,他是青海湟河人,也是眼泪汪汪,对我说,你不是国民党,回家吧。我回家接着唱花儿。1956年,青海要找会唱花儿的人,最后找到了我。结果我去了北京人民大会堂,给毛主席他老人家唱了青海花儿。回来后给我披红挂彩,西宁的大人物都到火车站亲自接我。
老人不说了,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陡地唱起来,“水有源来木有本,有房子就有个主人。唱花儿始终要找根本,什么人把花儿留给了我们。”这首花儿李重很熟悉,但老人唱着就有了另外一种滋味。在歌声里,李重慢慢跪下来,他觉得心在沉,他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开始迷恋上花儿,也许是小时候母亲给他唱《花儿与少年》。那时他问母亲你唱的什么?母亲告诉他是青海花儿。他眨着眼睛问,花儿不是在地上长的吗,怎么能唱出来呢?母亲说,花儿也是能唱出来的,凡是把花儿唱出来的都是最好听的,你只要会唱,你就会觉得生活很幸福。对李重启发最大的是考音乐学院。考试的老师让每一个考生即兴唱一首歌,必须是民族的,原生态的更好。就在考生们都面面相觑的时候,李重站出来唱了一首《花儿与少年》,他越唱越兴奋,因为他看见老师的眼睛里都在放光。他唱完了以后,所有老师都给他鼓掌。其中一个老师问考生,你们知道他唱的什么?有一个女孩子马上自鸣得意地回答,我知道是《花儿与少年》。老师问这个女孩子,《花儿与少年》是什么民歌?女孩子毫不示弱,回答,是青海民歌。老师看着这个梗着脖子的女孩子再问,它还叫做什么?女孩子怔住了,一脸的迷惑。老师问李重,你说。李重大声说着,青海花儿。考生们偷偷笑,那个女孩子没捂住嘴笑出声了。老师问女孩子,你笑什么?女孩子说,花儿是长出来的,哪有民歌叫花儿的。老师也笑了,问,都说女孩子长得像花儿一样,我问你,那怎么讲呢?女孩子红了脸,老师指了指女孩子,你脸红了,那我就说你像牡丹花一样,这不也是挺好的比喻吗?endprint
天暗下来了,静和李重就在老人家吃晚饭,吃的是羊肠面。老人亲自动手做,以羊肠为主料,拌着的是热汤切面。煮羊肠的汤内放了煮熟的萝卜丁、葱蒜丁混合的臊子汤。老人给李重做了示范,先喝一口热羊肠汤,把切好的羊肠码在一个小碗里,再浇一碗臊子汤,放上面条。李重喝到嘴里,觉得没有膻气,辣乎乎香喷喷的,很是可口。喝了几口就开始流鼻涕,额头出了一层汗珠。静看着李重咧嘴,说,够没出息的。老人放下饭碗说,人这一辈子得上三层楼,上到第一层里边都是吃的穿的玩的用的。上到第二层楼就是书了,什么书都有,好的坏的,就看你怎么读。上到第三层,你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能听我们唱青海的花儿,可当你不愿意听了就下不来楼,看着一楼这么多好吃的也吃不了,二楼这么多书也看不了。世上大多数人就在第一层,一辈子忙于锦衣玉食,有少数人能上到第二层楼,但很少人愿意上三层楼,因为青海花儿好听却解决不了问题。静喊着,爷爷我听不懂,你要说什么?李重点点头,青海花儿虽然不能吃不能看,但我要上到第三层楼,听青海花儿能让人幸福,人幸福了别的就不重要,懂吗?老人呵呵地笑着,又给李重舀了一勺热汤,撒了些辣椒油,说,吃吧吃吧,说着自己边唱边跳起来,“天上的龙多着但不治水,地下的清泉们满了;阳世上人多着比不上你,你把我的三魂揽了。”
五
静磨着李重要去宾馆,她笑眯眯地说,很想在你的五星级银龙宾馆睡一晚上,那就是高端享受了。李重很好笑,哪次静在自己身边睡觉,真的只是为了睡觉,这跟谁说都不相信。李重和静坐在奔驰上,对静说,到你那坐坐,我很想知道你的一切生活。静忽然变了脸,不愿意了。李重认真地说,我就想了解你,你不能把你的大门关着,只让我听你唱的花儿。静不悦,你就把你的全部告诉我了吗?你对我隐瞒着多少?李重说,我隐瞒你什么了?静戳着车内的后椅子背喊着,你能坐着这么豪华的奔驰,你挣多少钱?你住在银龙酒店,一个晚上是两千多块钱,你连眉毛都不眨一下,你说你挣多少钱?李重不说话了,他内心在疼,很久才哼哼唧唧地说,这跟你和我有关系吗?静生气地说,当然有了,你要是有钱人,我就不跟你好了。李重扑哧笑了,你这是什么逻辑啊。静没好气地说,我不喜欢有钱的男人,也讨厌你在奔驰车里摆大爷派头的感觉。李重愣了愣,问,我怎么摆大爷派头了?
静不理睬李重,对司机说,你到龙家口镇。司机回头说,我不知道那地方?静撅着小嘴说,我告诉你怎么走。
奔驰车远离了市区,到了一个不很热闹的地方,司机在静的指引下左拐右拐,停到了一个大杂院的门口。静跳下车,抬头看见夕阳坠入山的后面,云层很厚实,阳光只是偶尔洒下来。李重跟着静进到大杂院,里边很多间房子,晒衣服的收拾东西的躺着听收音机的杂七杂八的人不少。李重进去就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静旁若无人地走进一个狭窄的胡同,然后推门进到一间屋子。里边很灰暗,但李重还是看见有四张双层床,其中还有一个女人正呼呼大睡,呼噜声很响。静让李重坐在一张底床上,李重看见破旧的床桌上摆着静唱花儿的一张彩照,青春活泼。静坐在李重旁边嘟囔着,你不是要看吗,你就看吧。李重惊讶地说,你怎么住在这个地方?静生气地说,我怎么不能住在这个地方?我父母在海东白牙河村,穷得碗朝天。哥哥被车撞了找不到肇事人,两条腿都锯掉了,全家人都靠我唱花儿养着。你知道我唱花儿是挣钱的,你那次给我的一万块钱都给家里了,能吃两年的羊肉呢。静低下头,李重觉得呼吸都困难,他真没有见过这场面。那睡觉的女人醒了,对静悻悻地说,不是说好了不带男人进来的吗?你怎么破规矩呀。静恼火地说,你睡吧,晚上我请你吃手把肉。那女人笑了笑,又睡去了。静说,我就想在你那睡觉,柔软的床睡得多舒服呀。静说着竟然笑了,笑得很惬意。李重觉得静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如同一条河,有风了就翻浪,没有风了就像一面镜子。李重问,你这种生活跟我和你有关系吗?李重说完都觉得虚伪,静哼了哼,说,我能唱花儿是花儿王教给我的,他给了我一口饭吃。花儿王说过,花儿能给人带来幸福,我觉得现在挺幸福的,可我要是跟你好了就不幸福了。李重别扭了,怎么就不幸福呢?静搂住李重,亲了一口,李重觉得脸颊火辣辣的。静说,你会让我唱花儿唱得不干净,花儿不干净了就不幸福了。李重的脑袋被撞了一下,嚯地站起身,我怎么不让你幸福呢!静痛苦地说,你会让我有钱了就不再唱花儿了。
李重想了半天才问,你要一辈子唱花儿吗?静点点头。李重没有话了。静紧紧抱住李重呜咽着,你把我诱惑了知道吗?我现在想拔出来,我已经觉得有钱人多幸福,比如你。静的眼泪流在李重的手上烫烫的,李重心酸酸的。他被静震撼了,觉得自己好像龌龊了许多,他忽然想起父母还在宾馆等着他的答复,让他恐惧,他知道自己迟早要进入到一种权力场,指挥着几十个亿,慢慢会远离花儿的海洋。李重和静走出大杂院,天色渐渐黑了,没有路灯,只有月光升起来。李重上了奔驰车,然后探出头对静说,我不想离开你。汽车启动了,李重愤怒地对司机说,谁让你开车了!车又停下来,李重听见静在轻轻唱花儿,“风慢慢吹来,云悄悄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
回到银龙酒店,母亲一直在等着他。两个人在一起吃饭,单间里只有他和母亲。母亲对他说,到这吃不惯羊肉,我们俩就吃些清淡的吧。一个香糟小黄鱼,一个三黄鸡,一盆宋嫂鱼羹,两碗阳春面,足够咱俩吃了。母亲活得很精细也很讲究,为此,母亲雇了一个厨师专门给她做饭,每个礼拜来两次。李重问过做一次饭得多少钱,母亲没有告诉他。两个人吃着,都没说话,母亲忽然放下筷子,认真地对他说,你考虑了吗?李重对母亲幽幽地说,我真不懂房地产,我去了会毁了父亲。母亲叹口长气,你去了我就放心了,你父亲真的活不了太久。李重看着母亲问,你放弃了你的感情吗?我看你和他不错呀。母亲瞪着眼睛,你看什么,为了你我什么都能放弃!李重耳边响着静的花儿,每一个音符都在敲打着他的骨髓。李重说,为了我就没有必要了,父亲身边这么多的能人,谁都比我强。母亲火了,你没有听清楚吗,那些人靠不住,十几个亿是小数目吗,那是你父亲这么多年的心血!李重反驳着,我也有我的生活啊,我不能因为父亲的家产,没了我的精神家园。母亲敲着桌子喊着,还有我呢,你就算为了我!李重愕然地看着母亲,这跟您有关系吗?母亲喘着气,当然,你父亲每月给我一万块钱,我给你四千,我吃的穿的用的花的就六千,知道日子的艰难吗?我跟你父亲要钱,你父亲就给我一张不好看的脸,说给你一万不少了,你一个女人花得了多少!我能说什么,那个小妖精每月花多少钱,我问你父亲这句啊,你父亲回答我,她是我老婆,你是我前妻,能一样吗?我哭过,闹过,但你父亲就这么固执。现在你去他公司当老总了,你是我儿子,由以前我给你钱,到以后你给我钱,我花得气势,懂吗?endprint
李重痴呆呆看着母亲,他有些不相信这是母亲说的话,于是他斗胆问,我要是当了老总每月给您多少钱呢?母亲说,两万,我就不给你钱了。李重迟疑地问,两万你怎么花呀?母亲挥挥手,我每年花你二十四万,对你的公司就是毛毛雨,你别操心我花什么。母亲说完甩手走了,李重看着桌子的菜几乎没有怎么动,他问了问服务员,这几个菜多少钱?服务员算了算说,六百八十多块。李重说,这么贵呀。服务员嫣然一笑,这是五星级宾馆,还有百分之十五的服务费。
转天,李重告诉父母想回去了,因为还有些孩子在暑假期间需要上课。父亲说,你今天陪你母亲去趟青海湖吧,她来一趟不容易。李重不好再说什么,确实,母亲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出过门。他告诉父亲,可以,但不要派奔驰了,换一辆不扎眼的。父亲笑了笑,说,好,那就让当地朋友换辆捷达吧?十几万。母亲绷着脸,怎么到我出去就换捷达了呢?李重说,我不想这么招风。母亲对父亲说,找个帮手吧,你儿子花钱抠门,我受不了。父亲笑了,回头喊了一声秀。
六
李重跟秀结束感情是在五年前的秋天。
秀给李重打来电话,告诉他她在上海,能不能今晚赶过来,就在恒隆广场见面,七点不见不散。李重有些犹豫,秀说,你开车四个小时就到了,现在才上午九点。李重是个不愿意拒绝女人的男人,于是开车疯跑了三个半小时到了上海,赶到了恒隆广场正好七点。秀说,我在三楼。李重到了三楼,置身于女人的世界里,他转着圈,举着手机问秀究竟在什么地方。秀扑哧笑着,说,我就在你的身后。李重转过身,秀就在他的眼前,近近的,能看见秀白皙的脸上那一道道蓝脉,能吮到秀身上特殊的香气。秀几乎瘫在他怀里,喃喃着,我等你都快等疯了。李重下意识地看看四周,没有人理睬他们。李重从小母亲就告诫他,不要当众亲热女人,否则会显得你很没品位。李重从后面搂住秀的腰,觉得秀的腰是那么坚挺,他的手朝上挪了挪,就碰到秀腰后那块柔软的肌肤。他的手发烫,从手烫到了脸热。
秀拉着李重走到一块玻璃窗前,指着一条红皮裤兴奋地问道,你看怎么样?李重看着那条红皮裤,耀眼而清亮,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红葡萄。秀让售货小姐从玻璃窗里拿出那条红皮裤。从试衣间里再出来的时候,秀下身的红皮裤格外养眼,也显得她十分挺拔,裹着的长腿亭亭玉立。李重连说不错,真的很合身呢。秀说,那就掏钱吧,四千六百块。李重以为秀在开玩笑,随口也幽默地说,没问题,两万六千块我都给你掏。秀哈哈笑着,在李重身边来回扭摆着,像是时装模特在表演,她瞪着眼睛说,我可是认真说的。李重一愣,迅速盘算着自己口袋的钱还够不够。秀看着尴尬的李重,叉着腰,不动声色,倒弄得李重恨不得钻个地缝溜走。秀说,你钱包里就没有银行卡吗?李重说,有,但走得匆忙没有带着。秀笑了笑,挥挥手说,算了,不难为你了。但我要告诉你,男人要想得到女人的青睐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说着,从试衣间里把红皮裤脱下来,让售货小姐重新挂在玻璃窗里。秀气恼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不是你拿不出来这么点钱,是你不会为我拿。你这人活得很现实,也很自我。又想吃葡萄,又怕葡萄酸。李重赌气地想把钱掏出来给秀,可手到了口袋里又拿不出来了,真的没有这么多钱拿出来,即便能拿出来,今晚住在哪?明天怎么回去?
天慢慢黑下来,上海的南京西路灯光如昼。
李重和秀在街头走着,转了好几家饭馆,秀都觉得不好,不是人多,就是卫生太差。李重的肚子一直在叫唤,中午在途中服务区的自助餐就没吃几口。好不容易秀点中了一家川菜馆,秀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嚷着要喝酒。秀说,我为什么要在上海和你约会,我是想让你彻底放松放松,让你好好爱一个女人。在上海没人认得你,你这个当老师的在这里可以自由自在。我看你是笼子里关的小鸟,关久了就飞不出来了。你这种男人真没劲儿,活得不阳气。李重也喝多了,喝得清气下降,浊气上升。他不服气,大声说着,你怎么知道我不好好爱你?晚上找个旅馆,看看我能不能爱你!秀说着站起来,那好啊,咱们就走!
两个人踉踉跄跄地走着,进了一家灯火辉煌的饭店,到前台一看,标准间两千多块,看得李重胆战心惊。再走进一家门口有保安的饭店,前台的牌子标的标准间一千多。秀对李重不客气地说,咱们就住吧,不走了,这钱我花行吗?李重有些犹豫,但看见秀已经款款地走到前台去办手续,只得远远看着。秀拿着一个牌子过来说,你那点儿男人面子别硬撑了,跟我走吧。他悄悄问秀,人家是不是会问咱们的关系?秀冷笑着,人家还管你这么多,你这人干不了坏事!
走进房间,李重的心脏在蹦,他刹那间觉房子很小。他拧开电视机,故意给自己找点儿气氛。秀喊着累了,就跑到卫生间洗澡。李重的身上发燥,他拉开窗帘,看见天空一片橘黄色,他知道那是外滩上空的灯光。好半天,秀披着毛巾被跑出来,说,你快洗吧,水好热呢。说着,她就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床很软,像一个陷坑。李重不好意思地躲着秀的眼神,然后走进卫生间,他没觉得水热,倒是看见秀留下的女人的东西,一种冲动在身上蔓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走出来的李重穿得整整齐齐,秀看着他笑,说,你纯粹是假正经,要不就是衣冠禽兽,这又不是你在教室里讲课。秀沏了两杯热茶,递给他一杯,又拿起她的照相机在他身上咔嚓。她说,我的眼光里已经没有别的男朋友,全是你的影子。不可思议,你这人离开讲台就没了风采和魅力。其实你不可爱,花岗岩的脑袋……她起身,轻盈地跑到窗前,把窗帘拉上。于是,温馨的帐子漫了上来,屋里暗下来,她的目光越发显得风情万种。李重亢奋地抱住秀,突然无数个信号在他脑子里交织。他想着母亲,母亲跟他发过咒,如果找一个她没相中的女人就死给他看。李重想着父亲曾经找过他,说起他今后的婚姻,说,你是我的儿子,我的万贯家产就是你的,你的女人必须是没有野心的。父亲说的时候很伤感,说,我现在要是离婚,知道得给她多少钱吗?几个亿啊。记得李重曾经跟父亲说过,给母亲的钱不要太克扣,母亲是花惯了大钱的。父亲愤怒地说,我给她还少吗?她就是恨不得把我的钱都花光。父亲多少次想给李重钱,都被李重拒绝了,而且李重对父亲说了很重的话,你要是再给我提钱,我们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你不要以为你那臭钱就能让我贴近你!endprint
李重的胳膊神不知鬼不觉就环绕在秀的身上,占有她的欲望烧遍了全身。他想起学校里有人说他没有生殖能力,就狠狠地扑倒了秀,情急中用嘴唇寻找着她的嘴唇,可碰到的恰是她的下巴。秀说,你放松,别绷着。你想怎样发泄就怎样发泄。秀吻着李重,手摩挲着他有些蓬乱的头发。秀扔掉了她身上的毛巾被,李重在灰暗中隐约瞥到一道白影。秀说,你该躲避那些熟悉的东西,想象我吧,我神秘的身体能让你无拘无束地伸展。窗外传来黄浦江游轮的汽笛声,显得很是雄魄。但没想到李重很快就败下阵来,秀推开李重,赤裸着身子去端那杯热茶,面色如水。李重默默穿着衣服,他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慢慢躺在床上,李重问,你说在公司当白领,能说是干什么的吗?秀在黑暗里扭转着身子,回应他,这重要吗?李重搂着秀,觉得秀的身体发凉,就把毛巾被盖在她身上。李重说,我们就这样好了,我怎么也得知道你呀。秀回头看着李重,眼睛里发着光彩,问,那先说你呀,你说完了我再说。李重用手指抚摸着秀的后背,那手像是章鱼在爬行,觉得这么惬意。李重说,我就是音乐老师,我母亲退休在家。秀说,说你父亲?李重的神经麻了一下,说,跟我母亲离婚了,很多年不再来往。秀说,那你父亲干什么呢?李重说,不知道,反正一年见不了几次,每次见他都忙得抬不起头。秀说,你没说实话吧?李重反感地回答,我怎么没说实话,你又知道什么?秀陡地抱住了李重,我跟你说实话,我就是你父亲公司的财务总监。李重脑袋嗡的一声,然后听不见任何声音,刚才还觉得黄浦江的汽笛声太响亮。秀还在说话,其实我见过你,在公司你和你父亲说话,你那不卑不亢的样子很有男人气质。在公司谁敢跟你父亲这么说话,你父亲李树立就是我们的太上皇,能把人骂哭了,还能哄乐了。李重没说话,使劲儿控制着涌起的冲动。他品了一口热茶,镇定着自己。好在屋里光线灰暗,秀不太容易发现他的狂躁。茶水入嘴苦苦的,李重觉得自己被骗了,他缓和着自己的情绪,故意漫不经心地问,那你早就知道我,是给我设了一个局。秀笑着,感情就是一个局,谁都知道是个局,但都奋不顾身地朝里跳。李重的心被敲碎,又问,那在琴房也是你推算好的?秀说,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和你在一起了。
李重走到秀身边,看着秀那光滑如雕塑般的身体,问,我要是接不了我父亲的班怎么办,你还愿意吗?或者我说对你们公司不感兴趣,甚至对我父亲都不屑,你怎么办?再直率地说,我不要父亲的一分钱,我就过着音乐老师的日子,你怎么办?秀看出李重的情绪变化,尴尬起来,说,你不会的,你肯定要接你父亲的班,你父亲在公司董事会上说的,斩钉截铁地宣布过,还让大家举手表决,记录在案呢。李重说,我要是不去呢,或者我跟我父亲断绝关系呢?秀笑了,你那是气话,无非是耍耍小性子。
李重大声表白着,如果逼我,我会真的这么做!
李重穿着衣服,然后收拾着东西,他对秀说,我们就此别过了,我不是狠心的人,但你逼着我这么绝情决意。因为你欺骗了我,而且你对我精心设了一个局,我不是让人随意摆弄的,我父母都知道我这脾气。你漂亮聪明,你找谁都比我强,因为我就是这么一个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男人,你说得对,我就是自我!
从此后五年的时间,李重没有接到秀的电话,他也没有再跟秀联络过。李重有次到父亲的公司去说事,在走廊上与秀擦肩而过,只吮到了一缕淡淡的清香,这是秀最喜欢的法国香奈儿的气味。秀好像也不看他,李重油然有一种悲怆感觉,就这么成了陌路人。后来李重听说秀结婚了,再后来就没了音讯。
七
下午了,太阳有些懒,躲在云层里。
李重带着母亲走出银龙宾馆,就看见秀站在一辆捷达汽车前。秀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脸上的皮肤仿佛洗过水,那么干净而清纯,尤其是眼睛,黑白分明,透着一股自信。她的嘴唇薄而红润,但不是那种硬抹上去的,而是自然形成。李重握着她纤细的手,柔软无骨,攥在手里像一团泥。他曾经对秀说过,你的手没有骨头。秀回答他,我的骨头都在我心里撑着呢。上了车,李重坐在司机旁边,秀挨着母亲。母亲看样子很喜欢秀,不断地跟秀聊天。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着。李重知道母亲很快就要问到秀的婚姻。他的婚姻是母亲最大的心病。秀也不躲避,告诉母亲自己离婚了,带着一个三岁的男孩儿。母亲顿了一会,问,你先生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离婚呢?李重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制止母亲,希望不要再问了。可母亲见秀没有回答,依旧追了一句,秀笑了笑,我前夫是公司的刘副总。李重和母亲都愣住了,就是这个刘副总筹备着一个十几亿的项目,图谋自立山头。母亲气哼哼地说,是得跟他离。秀说,其实他不坏,我们就是脾气不合。母亲忽然高声说,他从美国回来的又怎么样?我丈夫这么多年闯荡江湖,风风雨雨的怕过谁?李重见母亲说我丈夫的话理直气壮,可这十二年,母亲一直说父亲是个王八蛋!
当他们到达青海湖边时,天色已经渐暗。整个湖面似乎睡着了,安静得让人心跳都能听见。三个人站在湖边,母亲看了几眼就叨叨着走了,觉得没什么,跑这么老远就是看这摊水吗?秀陪伴着母亲回到车里,李重独自享受着安静,他觉得很长时间没有这种安静的感觉了,似乎一直在课堂上忙碌着,甚至连脚步都不想停。忽然给了你这种安静,甚至连风都不刮了,只有水鸟掠波低翔,溅出一道道水带。他听见后边有脚步声,秀跟过来站在他旁边,谁也不说话,谁都知道不能破坏了这种静谧。湖的那端是远远的山峦,橙色中还有一缕夕阳镶嵌在那里,看得见湖的深处竟然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秀问李重,那里住着什么人呢?李重说,可能是当地的居民。秀说,他们一家家住在这里,一年四季享受着这份宁静,过着捕鱼的生活,日落日出,无忧无虑。可能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城市生活的某种焦虑和欲望,或者堵车或者因为房子和孩子、票子纠结。李重看着秀,他没想到秀跟他说了这么多话。
风把天上的云彩吹得一块也没有,像水洗的一般。李重一屁股坐在湖畔,秀也坐在他身边,听着潺潺的水声。李重把脑子里的急功近利一点点儿地挤走,他检讨自己有了想接父亲班的念头,怎么想的,为什么会动摇都不可知。秀问,你就不想听我说为什么离婚吗?李重涩涩地笑了,你就是想找有权力的男人支撑起你,但你发现有权力的男人都不能支撑你,让你有了负重感。秀流泪了,攥住了李重的手。李重很疼,他闹不明白为什么女人总爱这么攥着男人,就像母亲攥着父亲一样,好像把生命都给攥住了。李重莫名其妙地说,我可能要到公司当老总,接我父亲的班。秀说,你不要去,都是陷阱,我的前夫你对付不了,他把美国两会之间的角逐本事都运用过来了,你父亲现在岌岌可危。李重心惊,他觉得没人能对抗父亲,父亲就是权力欲望极为强烈的人,不容底下有半点的离心离德。他知道父亲开走了两个副总,还有四个项目经理。endprint
风吹动着李重的头发。李重的心又开始慢慢平静了,他知道自己左右不了父亲,也不能让父亲陷进去,毕竟有着血缘关系。他好像觉得应该帮助父亲,于是内心纠结着,如拧麻花越拧越松不开。他感觉到眼前叠叠层层的翠绿在风声和水声中逐渐消退。有人在唱花儿,歌声很清晰地敲打着他的耳朵,显得很悠远,也很出情。“给哥哥买下个白冰糖糖,毛巾里裹上,巴掌里捏上,袖筒里筒上,怀怀里揣上,挨肉肉捂上,立立儿等着你走回来的路上,我从日出望到月落,就是不见你哥哥的影像。”李重的手机响了,一看是静打来的,问,你在哪呢?李重说,我在青海湖畔站着呢,有人在唱你们的花儿呢。静说,是不是还有个漂亮女人在你身边啊?李重下意识地四周看了看,笑了,你是不是也在这啊?静吃吃笑着,你看公路上啊。李重回头看了看公路,一辆车的车头边,静远远地站着,旁边有个男人还在高声唱着,“头一帮骡子走远了,第二帮骡子撵了;阿哥的身子儿不见了,尕妹的眼泪淌干了。雨点儿落到个石头上,雪花儿飘到个水面上;相思病的伤在了心肺上,血痂儿粘着嘴。”李重好奇地问,那唱花儿的是谁呀?静说,是我的搭档,你在舞台上见过的。我们陪着客人到青海湖,一瞬间看见你的背影,还有你旁边的那女人。李重说,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巧合,我们缘分未尽啊。静那端说,你知道我渴望什么日子吗?这么比喻吧,我要是跟你结婚了,晚上我就给你舀一碗羊杂碎吃,放很多辣椒。我把小叔子和小姑子的就舀到锅台上,让他们自己去端。最后我给自己舀一碗,把孩子放在膝上,一边吹一边喂孩子。闲时我就种点花种点菜,坐在廊檐下一边纳鞋垫一边听母鸡抱蛋的叫声。我会对邻居喊着,没事了,都到我家来坐坐啊,我们一起喝着茯茶聊天,看花儿,做针线好吗?邻居们就过来,好多人好多人喝茶,浓浓酽酽的。李重品着静的话,觉得心里痒痒的酥酥的。
返回的路上,太阳下山了,母亲睡觉了,秀给三岁的小儿子打电话,说着,妈妈想你了知道吗,想到妈妈的肉里了。秀小声笑着,夜色漫上来,青海湖退去。父亲的电话打过来,郑重地说,想好了吗?明天我们就回去了。李重问,合同签了吗?父亲说,签了,很顺利。李重没有说话,父亲开心地说,知道关心我了。告诉你,给你们学校拨了三十万,你回去就辞职吧。父亲没有等他说话就挂断电话,李重很是复杂,他觉得自己心底存着的那点油在逐渐耗尽,已经发不出光来。车沉默地开着,母亲打起了呼噜,秀在轻轻问他,想好了,我就在公司帮助你,毕竟我是财务总监。李重担心地看看司机,秀说,不用担心,司机是我的人。司机朝李重笑了笑,李重好像被刺猬扎了一下,周身都是刺儿,疼痛得不知道要拔掉哪一根。
八
暑假的后半期,李重一直纠结着,父亲不断地催促,母亲甚至以自杀来威胁,他还是拿不定主意。父亲不说,母亲却一直传递着父亲公司遭遇刘副总设局的信息,有关父亲患癌症到晚期的话题也在公司满天飞。秀没有再跟他联系,好像从西宁回来后跟水泡似的冒了冒就不见了。母亲问过他对秀的印象,李重不好说,母亲一针见血,我觉得你们俩认识,好像有过感情的纠葛。李重辩解,母亲生气地拍着桌子,你母亲是谁,有关男女之间那点破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跟秀的目光一对就有了子丑寅卯,她追求过你,而且你们上过床。李重寒气在后背蹿着,浑身发冷。母亲说,秀不行,她跟刘副总虽然离婚了,但还有孩子。你要是跟了秀,那刘副总就得发难你,毕竟秀和他牵扯不断。秀和刘副总再给你设局,你说你能应付得了?李重问母亲,你对秀印象怎么样?母亲说,你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听你们俩讲话清清楚楚,她太有心机,你那菩萨小心肠承受不住她。
校长打来电话,说食堂修缮得差不多了,你什么时候带你父亲过来看看,毕竟是你父亲出钱。李重觉得校长太功利,哼了哼就放下电话。
李重每天都给学生上家教,主要是教钢琴。最近邻居们闹过多次,后来母亲知道了,到他家来了一趟,居然邻居们不闹了。李重很是奇怪,闹过这么多次怎么就风平浪静了呢?后来才知道母亲挨家挨户给了两千块钱,说如果半年不闹每家再给一千,只要谁闹就从此一分不给了。整个楼栋是十二家,除了李重以外就是十一家,每家两千就是两万两千块,母亲出手时毫不含糊。邻居们都说李重母亲是富豪,怎么舍得让儿子住在这么一个贫民呆的地方,而且靠家教养家糊口。有这个钱,给儿子不就完了,儿子也不用做家教了。李重就在邻居们的戳戳点点下生活,他看不了这么多关注的眼神,就跑去跟母亲说,你能不能不管我的事。母亲伸出一个指头说,你只要去你父亲公司我就不管,这是我管你的最后一件事了。
一天早晨,李重被校长接到学校,一进校门就看见两旁的学生们吹着号敲着鼓欢迎他,还有所有的同事们。在修缮一新的食堂门口铺着红地毯,上边写着一行字:吃水不忘打井人,有情有义有心人。李重觉得脸烧烧的,恨不得钻地缝走人。同事们开始在校长的指挥下鼓掌,李重进了食堂就头晕,校长给他端来一碗热豆浆,然后回去再捧过来炸好的三根黄澄澄的油条。李重知道学校是不能再上班了,他自己快速吃着,因为所有人都看着他。他听见有同事说着,知人知面不知心,敢情李重是李树立的儿子,一个房地产大佬的儿子,在咱们学校装什么蒜啊!李重吃完了以后,向所有人鞠躬,然后抹嘴走了。校长赶出来,李重对校长说,这一准是我父亲教你做的?校长有些尴尬,但忙说,这是应该的,三十万对你父亲不算什么,对学校就是一笔巨款呀。李重追问,是不是我父亲让你这么做的?校长纳闷地,这重要吗?李重说,很重要。校长说,是你父亲出的主意,他死活不来,就让你出人头地呀。李重仰天长叹,他这是绝我的后路,不让我在学校呆了!
就在他准备离开学校的时候,母亲把他的房子卖了,说你父亲在我楼下买了一个一百五十多平方米的阳台房。李重恼火了,跺脚喊着,为什么不告诉我就卖我的房子,你们有什么权力这么做?母亲瞪着眼睛,放屁,你父亲给你买新房,还在我的楼下,那就是你的身份。你一个房地产公司老总住在那么一个破地方,谁跟你做买卖,谁敢买你盖的房子?晚上,李重在自己的房子里睡了最后一觉,他不睡了,起来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跪在地板上擦。然后清洗玻璃和所有家具,他洗刷房间时也想清理一下自己。完了,他知道父母联袂给他设局,自己摆脱不开,在别人眼里都是姹紫嫣红的事情,对他,却是在北冰洋一块要被融化的冰上提心吊胆地行走。endprint
天快亮了,李重觉得困了,顺势躺在床上。梦里,他在飞,没有翅膀。在碧波荡漾的青海湖上,他看见静仰头喊着他的名字,他觉得自己是超人,提手就把静带到空中。在天空中的味道真好,都是香水的感觉。静让他回到地面,那是一个藏族部落,那里都是载歌载舞的人群,朝他献着洁白的哈达。他看见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刀在切刚宰的羊羔肉,好像还有母亲父亲,父亲的刀最大最锋利。父亲让他过来,给了他一把刀,说,你切吧,这羊羔肉很是鲜嫩。他伸出手,猛然间,他看见母亲伸出刀,把他的手指都切断了。母亲嚷着,我让你帮助你父亲,是让你飞黄腾达,你却觉得我们想害死你,今天我就把你的手剁下来,那就害死你吧,看你还弹什么钢琴!李重看到自己血淋淋的手指在毯子上跳动着,先抽搐,后变灰,很快在腐烂着。李重痛苦地喊着,没有手我弹什么钢琴,怎么教学生啊。他看见静在哭泣,然后飞起来,像一只大鸟,而他怎么蹦也飞不起来。
李重醒了,浑身是虚汗。他首先看自己的手,手在抖动着。梦给他启示,他给静打电话,可静每回都是不在服务区,好不容易通了,又是占线。李重动摇了,他觉得静真的离开自己飞上天空了。他再打时,电话通了,好久静才接电话,迷迷瞪瞪地问,我才刚睡了半小时,你要干什么?李重不知道让静干什么,说不出完整的话。静说,我住的地方要拆迁,我可能要回老家了。李重问,那你就不唱花儿了?静沉沉地说,你喜欢花儿,可现在这里听的人越来越少,挣不了多少钱。静抽泣起来,说,找过花儿王,他老人家说花儿灭不了的,可这话我听了多少遍了,花儿真的不好唱了。我准备到酒吧唱歌了,已经联系到一个老板。李重惶恐地问,你不唱花儿了?静撕心裂肺地说,我需要活着,唱什么不唱什么不重要了。李重心酸酸的,说,花儿王不是说唱花儿能幸福吗?静说,唱的时候幸福,唱完了没有地方住没有吃的没有穿的就痛苦了,花儿不是饭啊!李重被电击了一下,说,你什么时候到我这来一趟。静问,我去能干什么?李重怔住了,静来这能干什么呢?李重说,你还有多少钱?静不高兴了,我有多少钱跟你怎么了?李重说,我给你汇四千块钱。静破涕为笑了,还是算了吧,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不想依赖你,成为你金钱的奴隶,你也不要老拿钱哄我高兴。说别的吧,你是不是还犹豫去不去你父亲那?李重沉重地说,是的,你的家没了,我的家也没了。静诧异了,怎么没了呢?李重说,我梦见你变成大鸟飞上了天空,我很难过。静说,那么巧合吗?我给你唱段花儿吧:热辣辣想你却不想见你,眼巴巴看你却不见你啥样儿,花儿想开开不了,太阳要出都是云彩……李重被当当的敲门声打断了,门口是一群搬家公司的人,为首的说,是李总让我们来搬家的,说你的家具就不要搬了,那边新房的家具都摆放好了,就是给你搬钢琴和书。李重生气地说,是我搬家,不是你们李总搬家,全搬走,让这间房子没有一件东西!
搬进新家,李重才知道自己搬过来的东西都不能放了,里边都是全新的欧式家具,散发着油漆的气味。母亲过来,端着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对李重说,你在我楼下,还是你父亲想得周到。李重吃着面条,母亲从小就给他做着,做到了李重三十六岁依旧如此,只不过味道变了,吃起来不那么香喷喷的。母亲关注地问,想好了吗?李重摇摇头,母亲叹口气又说,你父亲很着急呀,他的病好像不怎么好,尽管他在公司撑着。到上海医院去复查了,有扩散的迹象。李重放下筷子,问,父亲究竟离婚没有?母亲的脸色憔悴,说,离了,但现在还不利落,那小妖精打官司,说给她的钱太少。这都是你父亲的罪过,那小妖精比你父亲小二十多岁,这是敲诈你父亲的血汗钱呀。你父亲要跟我复婚,说还给我一个身份。李重轻轻地问,你答应了?母亲说,为了你我得答应,想你进了公司就复婚,举行一个小仪式,请些亲朋好友。李重说,举行仪式还有必要吗?母亲说,必要,我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就回来。
李重觉得这宽敞的房间有些空旷,像是仓库,自己的心也空落落的。
母亲说累了,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李重觉得母亲这些日子骤然苍老了许多,他给母亲开门,恍惚间问了一句,喜欢你的那个老朋友怎么办呢?母亲回头怔怔地看着儿子,好半天才说,他走了,去常州他女儿家了。李重问,走以前没有见你一面?母亲的眼眶红了,浑浊的泪水在里边凝聚着,但没有流出来。
九
深秋了,繁华落尽,路上都是树叶子,踩起来哗哗直响。
李重还在学校坚持上课,他不想这么快就败下来。可是每次到学校,都是同事们的议论对象,甚至有人喊着,你原来是房地产老总李树立的儿子,这么多钱还跑到学校上哪门子穷课呀。本来吃饭是安静的事情,但每天中午李重的餐桌都是人,说什么的都有,更多的是恳求跟他父亲说说,买的房子能不能再便宜几个点,这么多年的同事关系,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李重哭笑不得,校长也凑热闹,说,他侄子买的就是李重父亲的房子,楼层不好,一定要四层楼靠东的,能看见远山的风景。李重咬牙敷衍着,他怨恨父亲和母亲,把他的生活打乱了,全都是交易和金钱。
促使他下决心的是那天放学后发生的事情,他开车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刚拐弯,突然间从前面蹿出一辆车,瞬间就顶到了他的车前端。李重下意识地说一声不好,咣的一声,对面的车撞了过来。李重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再一摸,头撞在车玻璃上,额头湿漉漉的,估计是血。两辆车顶到一起,从那辆车上跳下来一个穿着很随便的男人。走过来,把车门拽开,一把揪住李重的领子,你王八蛋怎么开车!就敢看着我的车朝前撞?李重从小到大,除了父亲揍过他有限的几次,没人动过他一根指头。李重的热血往上涌,从车厢里钻出来怒吼着,是你的车往我的车上撞,我在顺行,你在逆行!对方瞪着眼睛喊着,我说是你撞的就是你撞的,你把我的头都撞破了。他指着额头上的一块血包,气势汹汹。李重没有见过这么蛮横不讲理的人,说,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去。对方毫不示弱,你说去哪?两人正互相揪扯着,一个矮个子男人从对方车里慢悠悠走出来,打量了一下李重,客气地问,你是干什么的呀?李重没有说话,对方笑了,还不理我,谁给你撑腰这么厉害呀?李重说,我就是一个老师,没人给我撑腰。穿着随便的男人说,知道和你说话的是谁吗?知道房地产老大李树立吗?他是李总的马副总,马副总的姐夫是公安局的副局长!李重像是泥塑一样戳在那,他想象不到父亲手下就是这些脏人。矮个子看看李重,笑了笑,说,行啊,这有个交警中队,就在前面。你愿意去就和我的司机一起去,到那听听人家怎么判你!说着自己朝前走,穿着随便的人对那矮个子喊着,那您怎么走啊?矮个子回头笑了笑,车不有的是吗,你别管我了,找交警中队老高给你小子出气吧,我知道你小子没有受过气。说完,呵呵笑着,拦下一辆出租车就上去了。李重觉得被戏耍了,他脑袋疼得钻心,他喊着马副总,你知道我是谁吗?马副总回头问,你不是说你就一个老师吗?这时候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交警朝这跑来。李重提高嗓门,我是李树立的儿子,我也是你们公司以后的老总,我叫李重!endprint
马副总惊讶地看着李重,李重转身上了自己的车,他看见前车玻璃已经万朵桃花开,即便是这样,他也开走了。他又看见马副总在跟他点头哈腰,还有那穿着随便人惊恐的样子。在车上,他告诉父亲,我决定去公司了,明天就上班。说完以后,李重觉得自己亢奋的声音在车厢里跳荡着,他有些害怕,自己被什么魔怔了,就这么投进了父亲设的局,像是飞蛾扑火,又像是扼腕壮士了。李重听说过马副总,但没见过面,说他是父亲的副总,出手很凶,谁都怕他躲他。他唯独惧怕父亲,又有人说他是父亲豢养的一只藏獒。李重忽然想,马副总撞自己的车,这是不是父亲的一个新局?
李重哆嗦了一下。
一年半后,也就是另一个夏天的开始。
李重带着刘副总和马副总以及秀等人在新开盘的一个楼盘娱乐场看演出,这个楼盘就是刘副总的项目。从小就耳濡目染看着父亲做生意的李重,进了公司,有了一种天赋的气场,再加上他的与众不同,竟然在错综复杂的公司角斗中赢得上风。这次新楼开盘,本来父亲给刘副总二百万的红利,结果他还是不平衡,跟李重的父亲过招斗心眼,等到李重上来,就搁置了下来,对刘副总说了一句你等等,结果刘副总等了一年多,李重忽然出手就给了他三百万的红利。李重对刘副总说,你只要能兑现你的利润,我就兑现你的红利。我们谈钱容易,我不在乎多给你钱,我在乎你和我怎么能打造一个新的模式。刘副总有些吃惊,因为他知道的李重只会唱青海花儿,做生意狗屁不通的传言在公司满天飞。刘副总不放心,在算总账的时候,刘副总接到李重的短信,让他检查自己的银行账号。刘副总见了三百万险些晕过去。他对已经离婚的秀说,你可以追求李重,这个人是我的劲敌。秀笑了,你让我追求你的劲敌对你有什么好处?刘副总说,这样我就可以让他歉疚我,你毕竟是我的前妻,他不会对我下狠手的。秀蔑视地说,我跟谁怎么样,跟你没关系,因为你只热衷赚钱,你没有感情。刘副总哈哈大笑着说,李重会超过我,我看他也没有多少感情,你看那目光就是冷冷的,一点温暖也不会给你的。马副总依旧是副总,李重见了他就跟不认识一样,但下狠手把马副总负责的项目压缩了,给了刘副总。马副总曾经找过李重,说,我忠心耿耿跟你父亲十几年,你不能这么对我。李重不卑不亢地说,你看我压缩的都是些什么项目,你干得了吗?那都是要赔钱的。你看我给你留的是什么项目,那都是傻子也能赚钱的。马副总听这句话梗了梗脖子,李重说,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不乐意干我就都给姓刘的。马副总走了,临走时关门重了,被李重叫回来,说,本来我还想给你分个八十万的红利,你一摔门,我一分不给了。马副总蒙了。李重说,我把六十万都给你父亲,你他妈敢动,我就清除你!你半年没给你父亲一分钱,你父亲脑溢血瘫在床上就指着你的钱了,你这个不仁不义的东西,我还留你干什么!马副总扑通给李重跪下,你能不能从六十万里分给我四十万?我那媳妇惹不起。李重挥挥手训斥着,你父亲六十万不动,我再给你二十万,但得给你媳妇,她还知道伺候你父亲,别给你那小妖精。马副总抬起头,渐渐地感觉到李重不是善茬儿,走时轻轻地关上门。李重觉得自己说小妖精的口气很像母亲,回来说给母亲听,母亲第一次咯咯地笑起来。
李重坐在前排,刘副总和马副总在他的左右,后面是秀。秀在后面看见李重那件衬衫是欧洲名牌,原来杂乱的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秀感觉李重陌生起来了,大半年,两个人见面很多,可都是财务上的事情。高兴了李重也请秀吃饭,李重开始喜欢吃牛扒了,李重在表演,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娴熟地切着,都是带血的牛肉,吃得津津有味。李重对公司的财务从不熟悉到了如指掌用了三个月,当李重给秀说财务数据时,很像是唱歌。有次秀给李重说账,遗漏了一项,李重马上给她指出来。秀害怕,李重就如一台云计算机。
台上一个白衣少女在弹李斯特的钢琴曲,马副总睡着了,刘副总在玩着微信。秀在后排小声地对李重说,过去的李重是不是死了?李重回头看了看秀,我父亲在医院抢救了,估计支撑不了几天了。秀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因为话题已经被李重封死了。又是一个小提琴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台下的观众走了一少半,这些观众都是小区的居民,都想着回家看什么“中国好声音”。秀突然说,我的心也是不是跟着你死了?李重又一次回头,抿嘴笑了,认真地说,我们俩倒是很般配,一个公司老总,一个财务总监。秀脸色灰了,说,我要的是感情,不要职务。李重说,先有职务,后有感情,这可是你的逻辑。秀恼怒地说,能不能不再提那段。刘副总扭过脸,李总,你是不是在我和秀没有离婚的时候就喜欢上她了呀?李重回拨了一句,那是你有意识放过来的,我只好接受了。秀站起来走了,马副总睁开眼,哼哼着,怎么财务总监走了,李总不是说后面还有好戏吗?
静上台了,她穿了件黑色的短裙,配上黑色的高筒皮靴,深情地演唱花儿。“给哥哥买下个白冰糖糖,毛巾里裹上,巴掌里捏上,袖筒里筒上,怀怀里揣上,挨肉肉捂上,立立儿等着你走回来的路上,我从日出望到月落,就是不见你哥哥的影像。”秀又回来,她不看静,而是专心地盯着李重。李重鼓掌,鼓着鼓着站了起来,他下意识抬腿上了舞台,走到静的跟前,和静一起投入地唱起来,“风慢慢吹来,云悄悄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台下开始喝彩,刘副总和马副总都愕然了,只有秀的眼睛蒙上灰色。
演出结束了,李重和静去了一家咖啡店。静抿着咖啡,她说,咖啡没放糖真苦。李重问静,你什么时候回青海呢?静看着咖啡店里的电视,正播着“中国好声音”,随口说,来了几天不想呆了,这里真的很闷。李重说,就在这里呆下去吧,我给你找房。静笑着,你还想娶我吗?李重回应着,不是不可以呀。静说,你这么大的老板能娶我,骗谁呀,我不是傻子。李重的心咯噔一下,静说,花儿王死了,死的时候很安静,我们去了很多歌手给他唱花儿。李重低下头,见秀走了进来,顺势就坐在了静的对面。静看了看秀,对李重说,我来这几天秀对我不错,我看得出来她是你的女人……
李重平静地说,我们走吧,外边起风了。
十
三个人离开咖啡店时,夜深了,风冷冷的,扑在脸上像是有人吹气。静不经意地对秀说,我教你唱的花儿怎么样了?秀轻声哦了一声。静说,你唱得还不幸福。秀侧过脸,躲着冷风对静说,唱个歌有什么幸福不幸福的?静说,你得在心里边唱,那是唱给你喜欢的人的。秀打着哈哈,你跟我说说,怎么能在心里边唱呢?静停下脚步,说,我这辈子注定干一件事情认真,那就是唱花儿。李重开玩笑地对静说,难道秀就没认真过,比如对你不就很认真吗?静笑了,我怕秀对我认真,我就想她该对你认真。秀问,我怎么对李总不认真了?静说,你应该像我这样明明亮亮地看他,看着他眼睛里都是花儿。这时,你就应该亲他一下,你让他感觉你的嘴唇是火热火热的。说着,静走过来抱住了李重,然后亲了他一下,亲得李重浑身都热烘烘的。静对秀说,你就像我这样,你来试试。静用力拽着秀走到李重跟前,秀扭捏了一下。静在笑,说,你就过去亲嘛,让他看看你的嘴唇热不热啊。秀真的在李重脸上亲了一下,李重觉得脸颊麻木了一下。秀问他,我的嘴唇热不热呀?李重狠狠地对静说,你是不是拿我们俩耍啊。
静哭了,低头跑了。
半夜,秀突然打电话过来,说话的声音很轻盈,问李重,睡了吗?说话方便吧,旁边是不是有人啊?李重说,没有,我旁边谁都没有。秀说,我刚才做梦见到你了,你跟静在西宁结婚,我看见你始终瞪着我……李重说,那就是一个梦。秀艰难地表示着,我们结婚吧,我真的熬不住了。李重没有回应,秀说,这不是一个局,你不要什么都考虑成是设局。我就是爱上你了。秀在电话里给李重唱青海花儿,“给哥哥买下个白冰糖糖,毛巾里裹上,巴掌里捏上,袖筒里筒上,怀怀里揣上,挨肉肉捂上,立立儿等着你走回来的路上,我从日出望到月落,就是不见你哥哥的影像……”秀唱不下去了,放下电话。
这边电话刚放下,那边电话响起,母亲惊慌失措地说,儿啊,你父亲前一分钟走了,我和他都没来得及举行复婚仪式……其实你父亲给你设的局都是为了你。
李重的灵魂跟着父亲出窍了,在青海湖上遨游,看到的是满湖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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