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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2013-12-31张妍妍

雨花 2013年10期

张妍妍

我越来越不能适应贾非的温情。在我像以前那样跟他拌嘴吵架时,贾非大部分时间都笑呵呵地听着,不再针锋相对。如此我再也找不回以前的旧时光,贾非仿佛夺走了我的友谊,我决定不再见他。

午后的阳光隔着不甚明亮的窗玻璃照进教室里,洒在蓝色的油漆桌面上。也是蓝色的窗帘拉在窗框边,随着风一下一下地扑打着,像一只折断翅膀欲飞不飞的蝴蝶。我懒懒地伏在桌面上,侧过脸,枕着一只胳膊,闭着眼睛让阳光轻轻地落在眼皮上,眼前一片温暖的红色让我觉得很安全。手臂已隐隐发麻,我却不愿抬头,抬起头就要面对一堆堆高考复习资料、一张张布满红叉的模拟试卷、一日日愈加下滑的成绩排名……我只想时间永远停滞,就留在这一刻,不要再走,或者飞逝而过,待一睁眼,便已是高考后的悠长假期,管他何去何从……正乱想着,“张妍妍,起来!”一声吆喝在头顶炸裂。哦,已经下午两点了啊,前座那个成天无忧无虑的小胖子总是这个点来上课的。一个中午的时间又让自己白白糟蹋了。我很自责,更加不想理他,仍伏着不肯动弹。

“快起来,太阳落山啦!”声音里已透着不耐烦,随之而来的,便是桌子的颠簸。

我恼恨地抬起头,一只手快速地在桌子上摸索到眼镜,迅速挂上耳后,恢复到焦头烂额的状态。只见小胖子一边努力地往狭窄的座位间挤进大象腿,一边嬉皮笑脸地看着我:“早就叫你起来啦,你看,这么小的位子我怎么坐得下呢?你不往后挪挪桌子,我只好自己动手啦。”

我极不情愿地往跟前拉拉桌子,本来并不充裕的空间更加狭小,好在人瘦,也还可够容身。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抱怨:“这么小的位子,我怎么坐呀?”

前面一阵乒乓乱响,桌椅瞬间乱了阵脚,小胖子总算挤进位子坐了下来,如释重负地卸下书包扔进桌肚,然后扭头,不屑地撇嘴,斜睨我道:“就你那麻秆样儿,怎么不够坐?”

我极瘦,绰号“麻秆”从初中时就被人叫响,数年来虽抗议无数次,仍屡屡被人提及,此刻我本已如置水深火热之中,又无端被讥,霎时恼羞成怒,狠狠抬脚往前面的椅子腿踢去,以泄心头之恨。哪料如蚍蜉撼树,前面那位纹丝不动,自己的脚却碰得生疼……

我正龇牙咧嘴倒吸冷气,只听得耳边有人轻声呼唤:“妍妍,我走啦,不早了,你也快起吧。”我睁开眼,方觉是旧梦一场。那个小胖子贾非,已穿戴整齐,收拾停当站在床边跟自己道别了。我怔了一怔,似乎还没想明白怎么一恍惚这十年就过来了,那个讨厌鬼怎么就成了枕边人?

“嗯,还没醒哪,今天天不好,不要骑车了,下了班我去接你。”贾非又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我走啦,你也快起来准备准备吧。”话音刚落,又是一串脚步声、钥匙叮当的碰撞声、开门关门的碰锁声,好一番热闹。如此,我算是醒透了,明白了自己不但是已经如愿度过了高考,而且梦中的一幕也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我出了门,阴沉沉的天空似乎在提醒人们小心着点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下雨来。一想到贾非的叮嘱,我反而毫不犹豫地去推了自行车,什么时候自己在贾非的眼里,如此地不堪,恐怕连自己过马路都要害他担心吧。哼,当年怎么不见他怜香惜玉?我踩着脚蹬,思绪又飘回了梦中。

十年前,我跟贾非是在同一间教室坐前后位的备战高考学生。我整日疲于应对各种各样的考试,贾非却喜欢的科目好好听讲,厌恶的科目神游四方,或者干脆偷看冒险翻过学校围墙租来的漫画。遇到考试,贾非理所当然回头看我卷子,我从来都很慷慨地由他看去。

贾非也会很仗义地把自己擅长的题目告诉我:“笨蛋,选B,选B,不是选A。”我往往执拗地依然不改。其实,我并不是不相信他,只是想拿真实的成绩衡量自己。

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每年寒暑假的同学聚会却是不见不散的。经过了分离,大家反而怀念起旧时的朋友,当年的种种不快,却都成了趣事。我觉出了贾非的长大,每每聚会结束,他都会等着把家远的我送上回家的车,才骑着自行车离去。在或冷或热的季节里,我在窗边看他独自远去的背影,心里总有些感动,并不是喜欢。

贾非对我越来越好,经常打电话关照我生活中的每个细节,偶尔还会从外地赶来我的学校陪我一起上自习,下了自习再带我去吃街边小吃。起初我很乐意和这个老友重聚,重温一下中学时代的时光,可渐渐地,我越来越不能适应贾非的温情。在我像以前那样跟他拌嘴吵架时,贾非大部分时间都笑呵呵地听着,不再针锋相对。如此我再也找不回以前的旧时光,贾非仿佛夺走了我的友谊,我决定不再见他。

我郑重地向贾非声明,我只要和以前的贾非做朋友,宁愿他像以前一样奚落我、笑话我,也不要这样奇奇怪怪地相处。贾非只得把一腔的热情再放了回去,除了每年例行的同学聚会,再没单独见过面了。

先后找到工作后,两人的单位恰巧在同一条路上,相隔不过两站路。下班遇到贾非,我就如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叨叨絮絮,无非是感叹时间白驹过隙之类。贾非倒也不嫌烦,很专注地听,却很少发表意见。到了车站,两家方向相反,贾非却说自己在我家附近有事要办,常常要去的,于是两人搭上了同一辆车。有了贾非相伴,我一路不觉孤单,很快便到了家。以前彼此都去过对方家,父母都认识,我这次邀他进屋坐,他却一再婉拒,说还有事,匆匆跳上了回程的车。

这样又过了一段日子,渐渐地,单位同事、小区邻居都有人向我打听是否谈了恋爱。我家住的是老式职工小区,邻居多为父母的同事,每每那些看着自己长大的阿姨善意地打探贾非的身份,都让我觉得百口莫辩。尽管一再说明是同学,却总是看到大家闪烁暧昧的笑。

我感觉受了贾非的骗,下了班不许他跟自己一起去车站,不许他跟自己坐同一辆车,甚至连他的电话也掐掉不接。贾非终于失望,很长一段时间没了音讯,我再次变成孤独的一个人。下了班匆匆出门,习惯地望望门口,不见了那个身影,心里竟有些落寞。回家的路途,似乎也长了许多。

日复一日,我结识了不少新朋友,都没有跟贾非在一起自如。我开始想念起贾非,想念他微黄蓬松的卷发,想念他的眯缝眼,想念他胖乎乎的脸颊,想念他总是在自己情绪低落时陪在身边,想念跟贾非在一起时自己的为所欲为。尽管如此,我却不愿主动找他,在我看来,这是很没面子的事,我宁愿就此擦肩而过。

直到有一天,有同学打来电话说聚一聚吧,我忽然有了片刻的犹豫,害怕遇到贾非,却又忍不住想见到他,终于还是决定去了。

我满心忐忑地参加了聚会,却没有看到贾非,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彻底寒了心,想必,贾非对自己是再无牵挂了吧。坐在热闹的人群里,我不想说任何话,尽管周围欢声笑语,我还是觉得寂寞如影随形。终于我向同学们道歉,提前离了席。

若有所失地走到门口,“妍妍”,一声呼唤就在不远处。我已经知道那是谁,心里怦然而动,脸上却不带出。贾非走到我面前,告诉我,自己早就来了的,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我想你大概还在生气,见了面一定不肯理我,在老同学面前很丢人的。”我假装生气,“那你承认错误了吗?”“我不过是做心里想做的事。心里想的,也无非就是像以前一样,能天天见到你,跟你待在一起说话。为了跟你同坐一辆车,每天我都得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跑一个来回,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上,就原谅我吧。”事到如今,我还能再说什么呢?也随心所向吧,自己的心其实早就做了选择。之后的事,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婚后,我很好奇地问过贾非:“你老实说,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打我主意的?”贾非很认真地想了想:“高中那会儿,中午喊你起来,看你睡眼蒙眬的那个样子还蛮可爱的,平时你一副瓶底遮住了半张脸,还真看不出来。——如果这也算打主意的话。”

“呦,原来你早就暗恋我呀,难怪这么锲而不舍,哈哈,以后都得听我的啊。”我心里好不得意。

“算了吧,要不是我收容你,你现在还不知在哪儿晃荡呢,还没让你感谢我呢。——你得听我的。”

“胡扯,什么你收容我,明明是我飞累了,落在水面上休息时被你一口咬住脚趾头不松口,我才屈就的。”

“好啊,你竟敢变着法地骂我,看我不真咬你脚趾头。”当年号称“加菲猫”的他开始张牙舞爪。

“哈哈,好好,我收回,谢谢你救了我。现在我快饿死了,你救救我,做饭去吧。”

……

我骑着车一路想着这些,脸上傻傻地笑。到了单位,很得意地打电话:“喂,我是骑车来的哦,怎么样,没下雨吧。”那边的声音仿佛拧着劲儿:“你就不听话,看着吧,下了班我不仅得去接你,还得捎上你的车。”

好似打了一个赌,一整天,我都在祈祷不要下雨。终于,老天很给力地撑到了下班。我推着车走出门,看见贾非站在那儿,得意洋洋地走过去:“白跑一趟吧,哈哈,我自己骑回去,你开车走吧。”贾非理也没理,搬了自行车放进后备厢,拉上我坐进车里,一溜烟走了。

“尽管是你带我回去的,你还是得承认你白跑了一趟。”我正在喋喋不休,忽然听见劈里啪啦声,豆大的雨点瞬间就落了下来,砸在车上。我吃惊地张大嘴巴,转过脸来看着贾非,他正一本正经地目不斜视,仿佛是他安排的这场暴雨。我沮丧道:“好吧,你赢了。”贾非终于绷不住了,神气活现地说:“知道了吧,事实一再证明,要听我的啊。”

时间就这样平平淡淡地从指尖流过,转瞬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