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后殖民小说中“宗教”主题的研究
2013-12-29孙淑丽
后殖民理论是西方继后现代主义之后的最新的理论思潮之一,运用后殖民理论作为批评视角,从文学作品研究的角度来阐发后殖民思想是很有意义的。在后殖民小说家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西方的基督教在殖民地国家传播所经历的抵制,接受到融合的过程,表现了后殖民时代宗教所呈现出的一种在对抗中解体,在解体中寻求重构的过程。
在历史上对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殖民统治,将导致这个国家或民族失去很多,即使在这个国家或民族获得独立以后这些失去的东西也很难找寻回来,更不可能再恢复原来的模样了,因为殖民者留下的很多文化遗产依然在强有力地制约着这些国家新的民族文化的形成,并且已经成为其组成部分。基督教在殖民地国家的传播是一种精神世界的殖民,它对殖民地的占领和统治不同于枪炮,是一种精神鸦片,从根本上改变人们的人生价值观。在后殖民作家的作品中,对于西方宗教传播到被殖民地国家的这一过程有细致的描写,对于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的心理都有深入地刻画,向我们展示了传统宗教和西方宗教的碰撞、解体与混合的过程。
宗教的对抗与解体
当一种新的截然不同的宗教突然降临,对于毫无防备的当地人来说一定是难以接受的,那么对殖民者宗教的质疑和排斥在加勒比作家黛奥尼·布兰德的长篇小说《月圆月缺》中就有深刻的体现,小说描写了女主人公玛丽·尤苏尔遇到的两个修女——玛格·利特和克莱米,以及她们血腥的传教方式。玛丽·尤苏尔的女儿波拉,一位有超常能力的女孩,在她母亲玛丽·尤苏尔曾经待过的库尔波拉海湾看见了那两个修女的灵魂。她起先感觉是上帝派她们来的,但她们并没有给波拉带来任何福音。当波拉的孙子、古斯塔的儿子桑尼斯受洗礼时,波拉说:“愚蠢,那东西救不了你。”事实也正像她说的那样,当古斯塔来到被殖民者描绘成自由平等之地的英国后,他感觉到的依然是歧视和凌辱。伊旺·维拉的小说《内罕达》中的主人公卡谷维,在接受传教士的说教时表现出明显的抵触情绪,他感觉到神甫所说的与他原来的宗教信仰在很多概念上是冲突的,他说:“我的神在天上,它是天空的水池,我的神赐予我的雨水,我的祖先是我与神的通道。”那位神甫于是试图在两个宗教之间寻求接点,说他的神也在天上,他的神才是唯一的、真正的神,是通往永恒快乐的道路。这时卡谷维感觉到了强烈的信仰差异和困惑不解,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永恒快乐的概念。神甫又说:“你所敬拜的神是邪恶的神,我到这儿来是为了把你从永恒的炼狱中解救出来。”神甫的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说话的语调里带着关切,卡谷维没有办法认为神甫是在愚弄他。小说中,卡谷维向神甫提了很多问题,似乎每一个问题都是一种寻求,一种对两个不同宗教之间的连接点的寻求,神甫那带着微笑和关切的说教也是极有蛊惑力的,卡谷维在内心对两种宗教的不同说法产生怀疑,无法证明哪一个才是真正能指引出路的神。
在殖民地传统宗教与殖民者宗教碰撞的过程中,对于生活在殖民地的人来说,总是有着两种倾向:一种是宽容或出于某种无可奈何的妥协,另一种则是顽固地守护着本民族的宗教传统。在加勒比作家塞穆尔·塞尔文的短篇《皈依基督教》中,主人公昌戈的弟弟加戈尔诺斯比昌戈先到特立尼达,当昌戈全家在加戈尔诺斯的鼓动下,随其他许多签了约的劳工一起作为甘蔗园的苦力来到克罗斯·克罗辛甘蔗园时,加戈尔诺斯已经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竭力规劝昌戈一家也皈依基督教。“你们皈依基督教吧,”加戈尔诺斯说,“只有那些成了基督徒的印度人才会有出息。光会说他们的语言是不够的……”当昌戈决定将儿子拉曼送到城里去皈依基督教时,遭到了他的同乡格保尔的竭力反对,他是个刻板的印度教徒,他曾多次警告那些放弃了自己宗教信仰的印度人,说他们将来会后悔的。当他知道昌戈已经拿定主意让拉曼皈依基督教时,感到大为震惊,继而又感到深深的失望。“这么说,”格保尔抢先说出了开场白,“今天就是你要带着儿子进城,把他交给拜仁宗教的日子。”他呸地吐了一口嘴里嚼着的木槿汁液,似乎想强调一下他所说的话,然后又呸地吐了一口痰。“我只是想给他一次机会,”昌戈说,口气里带着疑惑和忧郁。从这种对立的行为和无法沟通的踌躇中格保尔和昌戈代表着两种不同的倾向,一种是妥协和让步,他们为生活所迫,放弃自己的文化和宗教,认同了其他民族的宗教;而另一种是坚守自己的民族宗教信仰,尽管这种宗教信仰已经失去了其生存的文化空间,成了记忆中的文化和传统,成了一种民族隐喻或象征。
总之,西方基督教对殖民地传统宗教的冲击是强烈的,当殖民者带着微笑、对上帝虔诚的神情试图说服当地土著人皈依基督教的时候,往往在怀疑抵制的过程中会被动地接受一些印象,造成思想上的混乱。在罗辛顿·米斯垂的短篇小说《费洛查·拜格的幽灵》中,作者写到杰凯莉的女主人在信仰上的状态,当她觉得“有鬼”时,她首先想到的是基督教徒在祷告时提到的“圣灵”。而为了驱走这个“鬼”,她想到的是波斯人宗教中的一种仪式,而她又称这种仪式为“魔法”。只见她先用一块白色的头巾罩住头,又递给我一块,叫我也把它蒙在头上。然后,她用剪刀的两个尖插进方藤萝里,插得很紧,方藤萝就挂在了剪刀尖上。我俩面对面地坐在椅子上。她让我用手指扶住见到的一端把手,她扶住另一端。我们就这样坐着,头上蒙着白布,方藤萝挂在剪刀尖上,晃来晃去地悬在我俩中间。这样不伦不类的仪式无从考证究竟属于哪种宗教,即便是小说中的“我”也说,“这情形我可从来没见过,就算在我们那几乎人人都知道幽灵的小农庄里,也从没听说过这种用藤萝和剪刀做的魔法。”作者的叙述中隐藏的是对传统宗教仪式的质疑,表现了经历过殖民统治的人们在宗教信仰归宿上的无所适从。
宗教的虚构与混杂
在殖民体系被解体以后,欲恢复被殖民之前的民族文化和宗教信仰是殖民地人最强烈的愿望,他们试图通过回忆和虚构来修复那已经遥远的、模糊不清的传统文化的轮廓。在申若莱·胡弗的小说《祖先》中,有一些以想象为表现形式的宗教仪式细节:
在丰收节庆时,人们不能随便吃任何事物,必须把新收获的粮食祭献给祖先,并在举行过祭献仪式后才能吃。你父亲手捧着壮实的玉米棒对祖先说,这不是他自己的手在捧着玉米,而是祖先的手。是祖先的声音命令那些玉米长高成熟。他又祈求每年有更大的丰收,这样他可以有更多的东西供献给他们,祈求死神不要降临全家。
在叙述非洲土著如何用古老的宗教来抵御殖民者入侵时,将传说中的宗教仪式和虚构的仪式细节相结合,来构建一个部落在殖民者入侵前的信仰文化:
酋长告诉他们不要与白人打仗,药师会知道怎么做,他会把蜥蜴舌、蛇尾、一些从未听说过的植物、一些闪光的石子、圣歌和咒语,混合在一起放在罐子里煎煮,然后把这些东西放在那儿引诱白人上钩。白人胆敢去碰它,那他的头会膨胀甚至迸裂。
酋长的文化代表着部落的土著文化,这种文化坚信祖先的庇护和祈福。它就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一个非洲部落的信仰和文化,一种完全不同于殖民者信仰的文化。这种在虚构的细节中复原的非洲文化,其意义并不在于其有多大的真实性,也并不在于能否真正修复一种已经被殖民历史摧毁的文化,而在于它作为殖民者文化的对抗力量,张扬着民族文化的差异性,张扬着一种独特的宗教信仰、独特的文化的存在。制造这种神话不仅出于心理上一种自然地追忆过去的要求,而且也出于一种对群体归属感的要求。
不同文化相交汇的结果是双方都有所改变,脱胎而成一种新的文化,这种新产生的文化就是霍米·巴巴所说的“混杂文化”。语言如此,宗教也是如此。那些前殖民地的人民为了确认自己的身份,找到了一种有所归属的安全感,就在他们的生活中通过各种方式,遏止异族文化的膨胀,保存民族文化并在两者之间建立桥梁,将两种文化融合在一起,于是就有了跨越两种文化的混合神话和混合符号,来表达这种文化交融的结果。例如,非洲人在接受基督教的过程中,顽强地保留了传统宗教的成分,使非洲进入了一个西方基督教与非洲传统宗教混合的阶段。传统宗教信仰中的祭拜祖先,成人仪式以及结婚仪式被非洲的基督教徒引进了基督教的仪式中,举行仪式时所使用的语言和象征物等,都融合了不同宗教传统和不同语言语汇,比如基督教徒仍然按照传统的习惯去理解疾病,认为有恶灵附身,用基督教徒的祷告方式来祈求非洲传统宗教中的救治者来替病人驱赶病魔,病人吃的也是传统的草药。
尼古基·西昂戈的小说《夹在中间的河》原名为《黑色的弥赛亚》(The Black Messiah,1961),写的是20世纪20年代发生的故事,小说以夹着一条河的两座山峰分别象征冲突着的双方,在这场冲突的背景下,作者从人生哲学、教育和政治等方面考察了基督教传统与吉古裕文化传统之间的关系,考察了它们在神学基点上的某些相似之处和民族性方面的差异,应该看到,非洲殖民地人在接受基督教的过程中,也并不是完全被动的,他们在经历了厌恶和抵制的过程后,也开始思考基督教中一些可以被接受的因素,并主动去完成两种宗教的嫁接和交融。小说主人公之一韦亚基不断地在两种宗教文化之间进行比较和选择,最终将两种东西放在一起,嫁接培育成另外一种他的民族可以接受、殖民者也不会拒绝的东西,正如韦亚基所说:“这种永恒的东西就是真理,它可以同我们的民族传统融合在一起。”他还认为西方的宗教“在本质上并不坏,但是这种宗教,这种信仰,需要清洗,把一些污秽的东西清理掉,留下那永恒的东西。”
在小说《一棵麦》中基督教的圣经语言和神学语境被使用,各种变形摹写的方式被用来表达基督教中的原罪、赎罪和拯救等观念,并且对基督教一些概念作现实化的比拟运用。主人公之一穆戈一直对基卡怀着一份负罪感,因为当基卡在暗杀了一个官员逃到他那里寻求庇护时,他出卖了他。最后,穆戈决定在庆祝仪式上讲话,利用这个机会在公众场合忏悔,把出卖基卡的罪责担在自己的身上。他说他不愿在这件事上谴责任何人,应该受到谴责的是他自己。他的认罪感动了公众,人们也纷纷忏悔自己的罪过。在这样的忏悔中,人们感觉到了一种摆脱罪恶感的轻松,一种在认罪中赎罪并得到拯救的喜悦。就是在这样一种主动或者非主动的清洗和嫁接过程中,一种混杂的宗教产生了——非洲式基督教,它的产生所付出的代价是民族传统宗教不复存在,传统宗教只能作为文学文本中的虚构。但是从另一方面看,非洲基督教的产生也为传统宗教提供了再生的机会,使非洲传统宗教中的一些因素得以在另一种宗教中延续生命,可以这样说,非洲基督教的产生过程正是寻找非洲传统宗教与基督教的交接点的过程。
不同宗教在交汇过程中的对抗和重构都是双向的,无论主动也好,被动也好,殖民者的宗教在与殖民地宗教嫁接的过程中,殖民地的宗教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殖民者。一些长期生活在殖民地的欧洲人也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当地土著文化和土著宗教潜移默化的影响,将一些当地宗教仪式和信念带进自己的生活中。在短篇小说《非洲再见》中,就写到男主人,一位非洲的白人殖民官,为了排解心中的痛苦,为了宣泄他对非洲既爱又恨的复杂情感,也曾求助于他一知半解的所谓非洲宗教仪式,他听说过那些在黑夜举行的宗教仪式,他还在哪儿读到过关于早期的欧洲占领者经常去找非洲男巫解咒语的事,他原先认为这些都是非理性的,而此刻在这黑夜中。这念头抓住了他,使他亢奋,他把衣服脱得精光,一边脱一边想,非洲就是这样对待你的。他还听说,也许是在哪儿读到过,“如果你想害什么人,你可以照这个人的样子做一个蜡像,然后在深夜里用针刺他的眼睛”。他这才想起他出来时忘了带蜡。于是,他便发疯一样地独自在树林里狂舞起来。
欧洲殖民者在殖民地传播他们自己的宗教文化的同时,也使自己的文化不可避免地受到另一种文化的冲击。为了使殖民地人接受一种新的信仰,传教士们有时不得不先进入土著文化的语境,寻求两种不同信仰之间的连接点。这是解构行为的一个必然结果,正如同后殖民文学为了瓦解殖民帝国叙述而不得不先进入殖民帝国的话语系统,然后才有可能从内部解构其话语霸权。欧洲宗教在殖民地传播的过程中,也不得不经历一个从混合到嫁接的过程。由此而看,宗教混杂是殖民历史的必然产物,也是后殖民时代的文化特征。
基金项目:陕西省教育厅专项人文社科类科研计划项目,项目名称为在后殖民视角下对文学作品中性别,种族和文化对立叙事模式的解构和重构,项目编号为12JK0423。
参考文献:
[1]Yvonne Vera.Nehanda.Toronto:TSAR Publitations,1994.
[2]Chenjerai Hove.Ancestors.Horare:College Press Publishers,1996.
[3]RohintonHistry.TalesfromFirozshaBagg.Harkhom,Ontario:Penguin.1987.
[4]尼古基·瓦·西昂戈.非洲再见[J].任一鸣译.外国文学.2000,(06).
[5]塞穆尔·塞尔文.皈依基督教[J].任一鸣译.外国文学,2000,(05).
[6]任一鸣主编.英语后殖民文学研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7]任一鸣.后殖民:批评理论与文学[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