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倾向性影响下的史诗性写作危机
2013-12-29梁竞男
1948年,茅盾在香港停留时,创作了长篇小说《锻炼》,连载于1948年9月9日至12月29日香港《文汇报》。这是一部以上海“八一三”抗战为背景的小说,反映了1937年8月至11月间上海及其附近地区的政治、经济、军事、民心诸方面在战争影响下纷纭复杂的变动。小说主要以四个方面为情节线索:进步左翼抗日活动的被防范、压制,这既包括苏辛佳、严洁修的被拘留及不允许去难民所、伤兵医院做慰问宣传,也包括陈克明、严季真办《团结》刊物所遭遇的困难;国华机器厂的内迁,既包括资本家严仲平在迁厂问题上的动摇与私心,也包括工人与他的斗争及与工头、工会人员的斗争;汉奸与贪官的营私卖国,以胡清泉、严伯谦为主要人物;国民党一支部队参战前后的活动,以孙排长、周副官等为主要人物。另外,小说还详写到难民所的凄惨情形,写到当时关于时局的各种论调。在国家和民族面临生死存亡的重大关头,进取与苟安、抵抗与妥协、正义与无耻、爱国与叛卖等纷纷上演,各种活动构成的纷纭复杂的战时状态一幕幕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茅盾原本有规模宏大的史诗创作计划,写一部连贯五卷的长篇以反映抗日战争的全貌,但最终只完成了第一部《锻炼》。《锻炼》虽以“八一三”抗战时的上海为描写对象,但更侧重对国民党各方面反动、腐败的抨击和揭露,如上层官僚的腐败、作战的失误、片面抗战路线的反动、对共产党的防范和压迫等,矛头所向,不留余锋,成为一本彻底的政治讽刺小说。小说所写虽具有史实性,但更表现出作者政治立场对史实性材料选择的强烈左右,这影响到了作品的客观性及对于历史的真实反映。《锻炼》在艺术上也存在较多缺陷,线索、内容庞杂,因未有更好的艺术经营而致使结构松散;过多生活内容的铺叙使作者显得力有不逮;讽刺锋芒毕露,使作品失去韵味。追求作品的宏大史诗性,以小说叙写、阐释时代与历史,是许多中国现当代作家的情结。《锻炼》所存在的弊病,很典型地代表了一部分此类作品的弊病。“史诗”写作的愿望与它的实现之间横亘着怎样的难题,在思想内容上,在艺术上?这引人深思。本文借对《锻炼》的分析,试对这一问题进行探讨。
看似无可挑剔的史实性
茅盾的小说创作钟情于描写时代潮流的波澜起伏,善于及时抓住影响历史进程的重大斗争和事件来反映时代的变革,在宏阔的历史背景中展开对人物命运和性格的描写,虽是以虚构为本色的小说,却通常具有很强的史实性。《锻炼》也是如此。由于茅盾亲历了那段历史,在创作上又坚持以现实生活为依据,将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有机交融,小说呈现出很强的历史感。小说的重要叙事线索,如左翼抗日团体的被压制、国民党作战之种种不良表现、工业内迁的曲折与复杂、汉奸巨蠹们的罪恶活动,甚至一些细节,都可以在历史现实中找到真切依据。
这里略举两例。首先是小说所描写的左翼抗日团体的被压制。小说一开始就写到苏辛佳被国民党某司令部拘留、审问,原因是认为苏辛佳参加的抗日活动受共产党领导。小说又写到《团结》周刊面临被查封的危险,罗求知被胁迫监视进步人士,严季真组织“慰劳团”遭拒等,都显示了国民党政府对共产党的高度警惕和防范。在亡国灭种的危急关头,国民党不全力对外,竟还花大量人力、物力对付左翼爱国群众和刊物,这究竟是真是假?深入考察历史,将会发现,小说的描写很吻合当时的现实。
西安事变后,蒋介石虽然同意抗战,但一直到“八一三”抗战爆发,国共合作还没有真正建立,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还在实行。国共双方从1937年2月开始,共进行了五次谈判,直到8月22日,“八一三”抗战爆发9天,国民政府才发表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任命朱德为总指挥、彭德怀为副总指挥的通告。在淞沪抗战激烈进行期间,9月22日,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公布《中共中央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23日,蒋介石发表关于国共合作的谈话,事实上承认了中共的合法地位,宣布国共合作,一致抗日。至此,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终于实现,这距离“八一三”抗战爆发已经差不多40天了。也正因此,《锻炼》中才会出现国民党对共产党非常明显的打击和压制。国共正式合作后,尤其是“八一三”抗战后期,国民党才逐渐放开了群众工作。茅盾在杂文《光荣的一周年》里写到了当时的情形:“十四(按:1937年8月14日)以后,文化界的群众工作方始由过去‘不合法’的地位而争得了合法的地位;无数的训练班,教育班,次第举办;全市的八十多家播音台接受了歌咏团的救亡歌唱曲目;难民收容所,伤兵医院,半开的门,终于亦被慰劳队强挤了进去。”但这个放开也不是一下子就执行得很到位,也不是一放到底,所以小说中陈克明、严季真、严洁修等人的活动还是遇到了一些困难。
再者以小说所描写的国民党作战之种种不良表现为例。这竟与“八一三”抗战后蒋介石的总结甚是吻合,不能不说小说的描写切中肯綮。1938年,国民党政府在湖南衡山召开南岳军事会议。11月26日,蒋介石在出席第二次会议时发表讲话,谈到过去挫失国军之十二耻辱。其中一条是“谍报与侦探不健全,接战不知敌队番号”。这不禁让人想起《锻炼》第十章所描写孙排长等的沪北血战经历。他们的受伤与牺牲只能称为冤枉,太令人痛心!孙排长所在连队深夜开进阵地后,饿着肚皮蜷伏在积水半尺深的工事里待命。上级给他们的任务是:配合左翼友军,坚守河浜阵地。但他们和友军联系不上。连长说敌人在正面对河,可战斗开始时才发现敌人在左前方,所谓要他们配合的“左翼友军”竟是敌人。连长曾命令:敌人不进攻,不准开枪。敌人的炮弹已经在孙排长他们的工事前开花了,他们请示连长,连长也正在找上级请示却“接触不到”。在敌人的猛烈炮火下,各排乱打乱跑,一连人眼看要垮了。在指挥如此紊乱的情况下,全靠士兵各自为战的英勇,才避免了全军覆没。
蒋介石总结的第二条是“伤兵病兵有流徙途中(如乞丐)”。《锻炼》对孙排长等受伤后遭遇的描写,更是令人痛心!孙排长等众伤兵经草率包扎后,在前线等了两个白天一个夜晚,才等来运伤兵的卡车。卡车行驶途中,又遭敌机轰炸而抛锚,四十多个伤兵,最终只剩孙排长等四个。路途上来往的车辆对他们的叫喊竟存心不理。他们好不容易爬上了一辆开往后方的回空的车,不料半途这车又被给某师长送东西的副官征用——副官的卡车出了毛病。不肯下车的伤兵竟被副官枪杀!读者的愤恨与孙排长的愤恨一样:“没有死在日本鬼子手里,倒死在他手里!”这样,伤员中就只剩下孙排长一个人了。他在艰难的爬行中,意外发现了一辆停下来躲避空袭的小轿车。轿车的主人,即主持某司令部“优待室”的猫脸秘书。遇到求救的孙排长,猫脸人的神情竟是“鄙夷而冷酷”。他硬逼着罗求知用拳头把扳着车门的孙排长打下去,直气得孙排长骂他们是狗!
应该说,《锻炼》具有较好的史实性。但是,作品做到了具有较好的史实性,是否意味着成功,意味着作品呈现了客观真实的历史?其实不然,因为在这背后,还存在着作者对史实性材料选择的问题。这是更重要的问题,因为它显现着作者的视野和眼界,作者对于历史的认识是否具有深度、高度和全面性,作者的立场和用意。
政治立场对史实性材料选择的强烈影响
沈从文曾经说过:“一切艺术价值的形成,不是单纯的‘材料’,完全在你对于那材料使用的思想与气力。”透过《锻炼》小说文本,我们看到的是作家的政治立场在选材及如何处理素材上所施加的决定性影响。“八一三”抗战在中国抗战史上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这在史学界已形成共识。但通过《锻炼》这本小说,我们无法领略这次战役的伟大和悲壮,无法感受那种举国御侮、万众一心的民族团结和豪情,也无法了解国民党政府为抗战做出的巨大努力和牺牲。我们在小说中看不到坚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看不到与宝山城池共存亡的五百官兵,看不到中国空军击落六架敌机时的鹰击长空,看不到吴克仁军长殉国的壮烈身影,看不到各界人民踊跃支援抗战的激情汹涌……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呢?几乎全部是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无能。炮火中国民党军事的狼狈混乱;政府高官严伯谦的两面做派,阻止迁厂,勾结买办,向敌人出售重要战略物资;军队周副官的蛮横无理,勒索民财,淫逸放荡;“优待室”胡秘书的扣押进步青年,监视进步人士的爱国活动,见死不救,抛下受伤的孙排长;军队营长败退中拐带妇女;军队押车副官抛弃、打死伤兵;军队少校副官借办通行证猛敲过往船只的竹杠;伤兵医院管理员和军官克扣伤兵中秋犒赏金;难民所稽查蛮横粗野对待难民;政府工会姚绍光贪生怕死、狐假虎威、蝇营狗苟……
不可否认,这些人和现象在当时的现实中很可能确实不同程度地存在,但历史和理智又告诉我们,这些绝不是“八一三”抗战时国民党的主流和全部。我们不能不质疑作者的视角是否客观,是否被某种偏见遮蔽了眼睛。茅盾是个共产党员,是他的政治立场使他对国民党进行不遗余力的攻击。况且,《锻炼》又出炉于1948年的香港。这时国共两党又一次彻底决裂,双方处于你死我活的战争状态。由于穷兵黩武打内战和推行反人民、反民主的路线,国民党遭到了全国人民的反对和唾弃。而此时的香港,也已是自由的天地,森严的文网已被挣破:“在报刊上,只要不反对港英当局,不干涉香港事务,你什么都能讲,包括骂蒋介石和美帝国主义。……这样便利的条件,对于我们这些握了半辈子笔杆却始终不能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的人来说,真像升入了‘天堂’。”
尽管《锻炼》呈现如此面貌的原由让人很可以理解,但这种强烈政治立场下的写作确实妨碍了对于历史真实的客观、全面呈现。例如,小说对于国民党压制左翼抗日团体的描写,我们阅读小说后,会只知此其一及国民党的可恨,却不知实际上其情形要复杂,基于此形成的历史印象也是较片面的。
国共合作抗战时期,国民党对共产党是相当警惕和防范的,实际上,共产党也在趁机谋求自身力量的保持和发展。这是由两党的性质和长期的斗争恩怨决定的。“九一八”事变前两个月,蒋介石曾经讲过这样一句话:“中国亡于帝国主义,我们还能当亡国奴,尚可苟延残喘。若亡于共产党,则纵为奴隶,亦不可得。”这话看似荒谬、反动得令人称奇,但也间接反映了两党斗争的激烈和势不两立。在国共合作抗战的大局下,两党虽以合作为主,但也各种摩擦不断。共产党不能不考虑自身的安危和未来,于是在积极投身抗战的同时,也积极谋求自身力量的发展。
为重建上海的党组织,迎接抗日战争的到来,中共中央1937年5月派刘晓来沪领导上海党的工作,全面主持上海地下党的恢复与重建。按照中央指示,刘晓、冯雪峰、王尧山组成中共上海三人团,作为上海地下党的领导机构。为加强对群众运动的领导,中共上海三人团成立了工人工作委员会和群众团体工作委员会,通过“逐个审查”,以已经确认党籍的130余名党员为骨干,建立工人、职员、学生、教师、妇女和文化等各个支部的干事会,健全了各个系统党和群众工作的领导核心队伍。毛泽东、张闻天、刘少奇都曾在刘晓离延安来沪前,郑重予以接见,对上海的工作提出了许多指示。其指示精神有:既要发展群众工作,又要注意荫蔽精干,积蓄力量,长期打算。周恩来于1937年7月前往江西庐山与蒋介石进行谈判途经上海时,曾会见潘汉年和刘晓,当面对上海工作提出许多重要指示。他指出:放手搞群众工作,不能离开荫蔽的原则,要注意保存和积蓄革命力量;要注意把公开工作和秘密工作结合起来,等等。从中共上述指示和精神可以看出,共产党一方面要抗日,一方面也在发展自己,为与国民党抗衡打基础。这当然是国民党所不允许的。
以全局的眼光来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正是国共两党在祖国本来就贫弱的情况下长期内耗和斗争给了日本等帝国主义以可乘之机。尤其是国民党反动派专制独裁,数次破坏国共合作和发动内战,必欲置共产党于死地而后快,始终没有兄弟携手共建共享的想法,成为众矢之的也就不值得同情。但《锻炼》只呈现历史之一面的写法,确实妨碍了小说的史诗品质。黑格尔曾说:“史诗就是按照本来的真实形状去描述客观事物。”
艺术上的典型缺陷
《锻炼》在史实上缺乏客观、公允,在艺术上也存在一些明显缺陷。这些缺陷在史诗性小说写作中也是具有一定典型性的。这里将试作分析,以期明晰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并为后来者的写作提供鉴镜。
1.艺术品质让位于政治需求
1945年,茅盾在重庆创作了话剧《清明前后》。该剧因击中现实积弊,反映人民呼声,公演时反响甚巨。但因政治倾向过于明显、艺术表现力不够而受到胡风、王戎等人士的批评,认为它是“标语口号公式主义的作品”、“勉强凑合事实的空洞口号”。胡风等人的言辞虽过于激烈而有失偏颇,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该作品在政治宣传和艺术审美上的失衡。茅盾对《清明前后》所遭遇的批评不以为然,胡风等提出的问题并没有引起他的重视。或许在茅盾看来,现实政治利益的需要高于一切,文学性与艺术性的逊位毫不足惜。这导致他在三年后创作了存在更大弊病的《锻炼》。小说除了孙排长的遭遇写得比较生动具体外,其他暴露国民党黑暗的内容大都没有融入精彩的故事中,没有通过典型人物进行曲折演绎,也没有让人过目难忘的典型性事件和细节。作者经常是通过小说人物的对话或对某种情形的白描进行辛辣、无情地攻击,再加上政党情绪浓烈,对国民党正面抗战的历史功绩惜墨如金,描写时失去了客观、公允的态度,这种批评实际上难以得到很好的感染和认同。
2.结构散漫、失衡
为了表现广阔的社会历史生活,《锻炼》采用了网状结构,以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同时展开社会生活的多方面线索,形成一张复杂的人物事件网。它既不是以某一主人公贯穿情节,也不是通过某一焦点事件编织故事,而是让众多的人物活动都围绕在某一重大事变的进程中,从而展开整个社会面貌。由于《锻炼》没有最终完成,我们无法从整体上判断茅盾对于这种网状结构的运用是否成功。但仅就《锻炼》第一部而言,读者会明显觉得小说结构之网撒得很大,却没有收拢,面铺得很开,却没有重点。
首先是出场人物过多,主要人物形象不丰满。通读《锻炼》整本小说,我们很难说哪个是小说的中心人物,陈克明、周为新、周阿梅、苏辛佳、赵克久……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以“迁厂”线索为例,我们更可以看出这一点。迁厂部分出场的比较重要的人物有十二位之多,分别是老板严仲平,简任官严伯谦,总工程师周为新,总庶务蔡永良,工会的姚绍光,工头李金才,技师唐济成,工人石全生、周阿梅、周阿寿、萧长林,医生张巧玲等。由于人物多,每个人用到的篇幅都不大,形象难以充分塑造,加上关系复杂,给了读者很大的记忆负担。在作者笔下,重要的人物描写未必多,不重要的人物描写未必少,给人的感觉是详略不得当。如机器厂老板严仲平这个迁厂的关键决策人物,作者着墨很少,只描写了他在其兄严伯谦劝说下有所动摇的情形就基本没有再出场。严季真这个人物,在小说中是作为革命者的形象来刻画的,但他的偶尔出场以及出场后的三言两语,使他的性格一直显得比较模糊。反观姚绍光这个官方工会派来的办事员,本身并不是一个重要的反面角色,没有多大的意义,却是贯穿了迁厂的始终,尤其在江上部分占了很大的篇幅。与姚绍光同样贯穿迁厂始终而没有多大描写意义的还有工人石全生。这个歪面孔的工人自第四章就开始出现,一直到第二十一章还在出场。石全生是个既不积极进步,也不反动的老实人,还因为老实而偶尔被姚绍光之流利用,并不具有什么典型意义,不明白作者为什么在他身上下那么大功夫。类似的还有对罗求知的描写,一个走上歧途的青年,作者用了将近三章的篇幅。
其次是故事时断时续,衔接不紧。由于线索多,人物多,五条线索说不上哪条是主,哪条是次,众多人物说不上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作者几乎每个方面都要照顾到,因而笔下显得东一下、西一下,每个人物都好像是匆匆过客,登场后很快消失,很久之后又忽然出现。《锻炼》第三章至第五章写严仲平的迁厂决策和工厂里的拆装工作,中间间隔了十一章之后,即到第十七章才又写到了迁厂的内容。赵克久这个人物,在第七、八、九章里进行过一些描写后,一直到第二十六章,读者差不多已经忘掉了这个人物时,才又重新出现。另外,有的人物在小说里是有始无终,不知是失去了描写价值,还是被作者遗忘了。如总工程师周为新本来是作为支持迁厂的主要人物来写的,在第三至五章的拆装部分做了较多描写,但这个刚刚树立起来的人物形象在第十八章昙花一现后就再也见不到了。类似的还有工头李金才、赵克久之妹赵克芬、买办胡清泉之儿媳殷美林等。作者好像是带大家来到景点观光的导游,由于时间有限,精彩的景点又太多,他一会给大家介绍下这个景点,一会儿给大家介绍那个景点,游客这个还没有看清楚,那一个又来了,游客目不暇接,导游气喘吁吁,但到最后好像什么都没有记住,弄得最后大家都很累。
3.笔无藏锋,辞气浮露
鲁迅先生曾对清末谴责小说作过两个方面的评价,思想内容上,认为它“揭发伏藏,显其弊恶”,审美特征上,认为它“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锻炼》在审美特征上也正具有“笔无藏锋,辞气浮露”的特点。
例如,小说有很多地方通过人物的对话对国民党进行直接的、毫不留情的抨击,有时候是近似于“骂”。如第二十三章在伤兵医院里,几乎整章都在发泄对国民党政府的不满。从严季真说“中国人没有慰劳中国军队的自由”开始,接着是孙排长大骂医院的管理员和军官:“你们什么都吃……从活人的血,直到死人的骨头……平时你们吃空额,吃弟兄们的服装,开拔的时候你们吃开拔费,吃佚子,吃老百姓,现在……你们还吃兄弟们的医药费,埋葬费!”然后是护士苏辛佳对医院管理员的评论:“可是伤兵的事情他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理,阻拦学生们和伤兵接近就是他的职务。”再接着就是医生苏子培的长篇议论,先是说政府什么都是准备不足,然后就谈到伤兵:“他们哪里是在打仗?他们简直是糊里糊涂去送死呀!……官场讲究的是假报销。我看那些师长、军长、总司令之流,就把小兵的性命给自己做报销!”紧接着严季真也评论道:“有一件事他们做得很认真,既不缺乏准备,也力戒报销,这一件事就是压迫爱国青年,欺骗老百姓!”最后又是苏医生的“酸甜苦辣论”。整体一个“批判会”,既缺乏细腻传神的细节,又没有精彩的故事,语言不仅直白冗长,而且夸大偏激。如果可歌可泣的“八一三”抗战真是小说中描述的情形,又何以彪炳史册,受到广泛的肯定!小说人物直接成了作者观点看法的传声筒,艺术感染力可想而知!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茅盾小说历史叙事研究》,项目编号:1OXZW024(2012年8月已通过国家结题验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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