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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合与分歧:弗吉尼亚·伍尔夫与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文学创作之比较

2013-12-29牛培培

山花 2013年20期

有人说,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个支离破碎、精神荒芜的年代,维多利亚式的奢华与罪恶同样深刻。没有一个名字能够鹤立鸡群,在华兹华斯、雪莱、拜伦、奥斯汀的天才年代之后,英国文学似乎只剩下几首诗几篇小说了。然而,仍然有那些不甘生活在被前辈大师们笼罩的伟大阴影中的女性,她们反抗着,诉说着,张开双臂拥抱现实,她们确实怀着嫉妒之心去回顾往昔,仰慕死去的一代,但是绝没有放弃展现自己的光彩。诚然,任何伟大辉煌的时代过后,接踵而至的必然是痛苦的挣扎与思索。经过天才纯洁和艰难的思考与酝酿,必有超越和涅槃的时代来临。

弗吉尼亚-伍尔夫与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就是这个年代的佼佼者。两人有许多相似之处,却又不完全相同。两个人的一生都在挣扎,思索,她们痛苦,她们热情,用杜鹃啼血的不懈笔耕,为世界文学开创了一个辉煌的新时代:女性文学时代。不同的是,二人昭示世界的方式却大相径庭。伍尔夫占尽风华,如火如荼、高声呐喊着进行女性写作,从而激励着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此浪潮之中,她不仅是个文学家,还是位文学思想家,随笔作家和评论家。而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以别样的姿态,娴静优雅、不动声色、以细致轻灵的写作,获得了“英国短篇小说女王”的称号。两位作家的生命都如昙花,在创作最辉煌的时刻香消玉殒,却给世界文学留下了永远灿烂的一笔。她们的一生都历尽种种失败、困厄和煎熬,然后“奋起长袖,旋出美丽的人生之舞”。

关于女权主义思想

伍尔夫是引导女性运动的先驱者。在“妇女像蝙蝠或猫头鹰一样生活,像牲畜一样劳役,像虫子一样死去”的年代,天赋卓越的妇女作家被专业人士讽刺为“渴望涂鸦的女学究”。《一间自己的屋子》是伍尔夫的女权主义思想最坦率大胆的表白。伍尔夫公开发表了女人应该而且必须“有钱和自己的一间房间”。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女人就可以平静而客观地思考,以自己的性别体验“像蜘蛛网一样轻的附着在人生上的生活”。一间自己的房间,象征了女性独立身份和独立意识的苏醒。这个房间是她独有的世界,不受任何批评和标准的支配,是真实自我的体现。《三个旧金币》则是她对父权主义的公开挑战和蔑视。《逛街一伦敦的一次探险》里也重现了自己的房间的精神意义。文章讲述了一次冬季到伦敦的大街上买支铅笔的游荡。本是平淡地出去走走,伍尔夫却感受到了如丛林冒险般的刺激和乐趣。人生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暂时脱离开我们正常体面的人格状态,深入到带刺的灌木丛和密林之中,体验一把野性人们的生活”。伍尔夫对生活的体验是那么鲜活、趣味丛生。从买铅笔的冒险回归到了家里,家里的一切把她再次包容起来让她感到惬意和自在。外出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像是只“到处扑火碰壁的蛾子”,家里则不同,她受到了遮蔽和保护。这个保护其实暗喻了自我,而外出冒险买来的一支铅笔则是她从外部世界收获的战利品,是从体验中汲取的营养,是与世界联系的象征和纽带。伍尔夫用自己女性独特的处境和对事物的观察,摆脱了男性批评标准的支配,勇敢地探索并拥有自己独有的世界。

和伍尔夫不同,曼斯菲尔德一生从未研究过女权主义理论,她从来就不是女权主义者,她认为“自己可以用更简单的方式来整治世界的毛病,也就是写作。”正如凯特·富尔波鲁克指出的:“曼斯菲尔德对她所处时代总的评价体现在她对当代妇女意识的解放和想象以及表达这种经验的散文之中。”她在写作中没有把女权主义当理论来公开讨论,但是她的女性意识潜移默化在每一部作品中。她的作品里描写了大量处境悲惨的女性,如《序曲》系列中的琳达,《幸福》中看似幸福的贝莎,《布里尔小姐》中的由艺术家沦落为妓女的布里尔小姐,《一杯茶》里的受丈夫意志控制的罗斯玛丽;也有很多勇于质疑男权社会,追求自我意识的女性,如《莳萝泡菜》里的摆脱肤浅庸俗的男权主义的维拉,《花园茶会》里对冷漠现实产生质疑与迷惘的少女劳拉。值得一提的是,在《新西兰家庭三部曲》中曼斯菲尔德还创作了凯西亚这个小女孩的形象,她代表了浪漫的理想女性,其实她是一个小女孩,天真、热情、情操高尚、敏感,她承载着姥姥的期望,也是曼斯菲尔德的理想。

伍尔夫和曼斯菲尔德对当时父权制对妇女的压抑和摧残有着切肤之痛的了解,她们自身的人生经历就是女性的写照。她们用不同的方式,相同的态度,昭示了女性的觉醒和奋起。

有关流动的意识

关于意识流写作,伍尔夫不是第一位,却是第一位成熟运用意识流写作的作家。文学理论家奥尔巴赫说:“在伍尔夫手中,外部事件实际上已经丧失了它们统率一切的地位,它们是用来释放并解释内部事件的”。那些“细小的、奇异的、倏尔而逝的或者是用锋利的钢刀刻下来的”意识瞬间和心灵顿悟构建的内心世界,能更如实深刻地反映生活。头脑在接受这万千的意识,宛如一阵阵不断坠落的无数微尘,这就是生活。伍尔夫的作品全部被包裹在这万千微尘中。《墙上的斑点》通篇都是内心独白,“我”看到墙上有一片黑色污迹,随之意识就开始飘逸。《雅各布的房间》里雅各布坐在房间里,看着以前房客的遗物,浮想联翩,追忆他的成长轨迹。《达洛卫夫人》里,所有时间都被压缩在了一天,达洛卫夫人的内心活动和现实交错呼应,事实在这里慢慢隐退消失,只剩下人物的内心独白和意识波浪。《狒拉西》通过一条小狗的意识流来描述罗伯特·勃朗宁和伊丽莎白·勃朗宁的传奇爱情故事。《到灯塔去》是伍尔夫运用意识流的登峰造极之作,作者成为“全知”,运用内心独白、内部分析、时间转变等意识流技巧,把多位人物的意识流混合在一起,并让这些意识交错活动。

曼斯菲尔德也擅长探索人物意识,通过自由联想、潜意识、梦幻与印象,大胆使用现代主义文学手法。《花园茶会》劳拉的意识四处飘荡,心情欢快的她似乎听到房间里所有的门都开了,传来刺耳的嘎嘎声,她马上联想到推动钢琴的声音,意识随着声音飘到外面的风和空气,幻想空气也活起来嬉戏起来,连墨水瓶盖都是温暖的。《莳萝泡菜》里维拉和昔日恋人对坐聊天,随着恋人的回忆,维拉的意识无限地回到过去,看见恋人用帽子不停地拍打黄蜂,周围还有很多在中国凉亭里喝茶的客人。《已故上校的女儿》中的时间和空间,都成了人物意识的附属品,人物复杂的意识活动和意识交错重叠,如蒙太奇镜头一样令人眼花缭乱,变幻不定。

伍尔夫和曼斯菲尔德在写作中都娴熟地运用意识流技巧,其目的并非哗众取宠或标新立异,而是她们充分运用女性思维细腻飘逸、轻灵跳跃的特点,对传统父权制性别定型、文学写实重情节的挑战与解构。

有关分裂与幻灭

伍尔夫和曼斯菲尔德的人生相通,气质相近,因为她们有太多相似的痛苦。伍尔夫是优雅的,又是神经质的,她的一生都游走在优雅与疯癫之间。有人这样形容伍尔夫,“她的记忆有隐秘的两面——一面澄明,一面黑暗;一面寒冷,一面温热;一面是创造,一面是毁灭;一面铺洒着天堂之光,一面又燃烧着地狱之火”。《达洛卫夫人》里有大量对病态幻觉的几近真实生动的描述,可以说是伍尔夫的精神写照。弗吉尼亚不幸的少女时代经历,使她如含羞草一般敏感,又像玻璃般易碎。幼年时精神脆弱,少女时期又受到同父异母兄弟的性侵犯,母亲父亲的相继病逝又给她沉重打击。伍尔夫的一生都在跟精神分裂和抑郁症作斗争。伍尔夫每写完一部作品,都要经历一次精神雪崩,她创作的求新意图经常使她心瘁力竭,情绪经常处于困惑和消沉的状态,她的脑子里经常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混乱:邋遢的灰鹅,翅膀耷拉着,沾满泥污,苍老嘶哑的叫声刺耳、恼人。在最后一部作品《幕间》里,伍尔夫描述了一个贵妇人在睡莲池里投水身亡,“那是一片浓绿的水,其间有无数鱼儿遨游在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里,闪着亮光。”这真是不祥之兆,这部作品完成一个月以后,伍尔夫在家附近的欧塞河投水自尽,结束了自己的痛苦。

一生漫游的曼斯菲尔德,由于长期受到病痛的折磨,也经常既充满渴望又预感到梦想会破灭。曼斯菲尔德35岁死于肺病。曼斯菲尔德认为青春时代的悲观意识,就像出麻疹一样不可避免。她的作品经常充满了这种疯癫的幻灭感。长期的搬家、旅行、疗养、孤独的生活,逐渐吞噬了随心所欲、五光十色的兴奋,“旅行是可怕的。一切都那么肮脏而令人窒息,火车又要将人震碎。隧道是深渊。” 《巴克妈妈的一生》中巴克妈妈的十二个孩子埋了的就有七个,孩子还小的时候,丈夫就得了痨病,因为面粉跑到肺里去了,她仿佛能看见从可怜的丈夫嘴里喷出了一大片白色的灰尘。更加不幸的是,可怜的唯一的小外孙也得了肺病,小小胸膛里总是发出什么东西在沸腾似的响声,“他一咳嗽,脑门上就冒汗,眼珠就鼓出来,两手直挥动,胸腔里的那一大团东西在翻滚,就像有一块土豆在小锅里卜卜跳动似的”,或许只有备受肺病之苦的曼斯菲尔德才能体会到这种切肤之痛。苦难如此难熬,大街上寒风瑟瑟,可怜的巴克妈妈没有去处,甚至没有哭的地方。《布里尔小姐》里有病的老先生,软弱无力地卧在枕头上的头,深陷的眼睛,热烈明快的曲子突然改变了,里面有淡淡的凄凉,布里尔小姐仿佛听到什么东西在哭。《园会》中天真快乐的少女劳拉在贫民青年死后,突然觉得人生很可怕。在异国他乡,受到疾病与孤独折磨的女人,“整个身体被弄得四分五裂……身体像玻璃似的碎开”,人生的幻灭感、惆怅、凄厉阴沉,在曼斯菲尔德的人生和小说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有关双性同体精神

双性同体精神是伍尔夫的文学理论创造,她认为,每个人都有两种力量在统辖,一种是男性的,一种是女性的。对于男人,男性力量超过女性,对于女人,女性力量超过男性。正常而理想的状态就是两种力量和谐地共存。这种雌雄同体观颠覆了父权制社会的男女二元对立模式,解构了男权文化的菲勒斯中心主义。托里·莫伊说:“伍尔夫的‘雌雄同体’思想是结构了男女二元对立的女性创作的一个佳境”。的确,具备了双性同体的头脑,在写作中,男性不再是她的对立面,她无须花时间抱怨他们,也无须“爬到屋顶,思绪烦乱、渴望远行、体验,恐惧和仇恨几乎消失殆尽”。伍尔夫和曼斯菲尔德的作品中都体现了这种双性同体思想。在《到灯塔去》中,伍尔夫表现了男女双性融合才能达到和谐大同世界这一观点。拉姆齐先生理智现实、严肃焦虑,冷漠乖戾,对于平凡的琐事视而不见,代表着父权文化,拉姆齐夫人善解人意,富有同情心,热爱幻想,代表着女性的直觉与感性,同时又是双性同体的融合,她喜欢控制别人,给人信心、活力和希望。最终,拉姆齐先生在亡妻精神力量的感召下,和小儿子实现了到灯塔去的承诺。灯塔是双性整合的美好象征,画家莉丽用她敏锐的艺术家眼光终于完成了她的画。《奥兰多》中英俊的贵族少年一觉醒来就变成了女人,性别转变后的奥兰多对女性及女性世界有了全新的认识,通过两性同体,伍尔夫表达了两性融合的美好理想。曼斯菲尔德小说《幸福》中的贝莎处于热烈的幸福幻想中,她盼望晚上能见到漂亮的富尔顿小姐,又联想到花园里的梨树,“满树银花、展容溢香的梨树就是自己生命的象征”,梨树是双性同株的植物,在贝莎的眼中,富尔顿小姐就是那株梨树,浑身都是银色的光芒。她们四目对视,互通衷曲,似乎对方心里的感受和自己的一样。她们并肩站着关上那株绽开的梨树,心头蕴藏着幸福的宝火,“烧的心花朵朵像银花似的从她们的发际和指间纷纷洒落”。

伍尔夫和曼斯菲尔德的双性同体文学写作,打破了传统对女性角色的禁锢,超越性别身份和性别体验,解构了父权制的性别二元对立,追求两性的和谐统一。只有雌雄双性同体的头脑,是充实的、健康的,“它能没有障碍地转达情感,它天生是具有创造性的、光辉绚丽的、未被分开的”。归根结底,两性同体的文学创作,是伍尔夫和曼斯菲尔德对女性主义思想的最好诠释。

结语

伍尔夫、曼斯菲尔德与乔伊斯、劳伦斯夫并驾齐驱是“小说界新的黎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伍尔夫与曼斯菲尔德都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伍尔夫同时也是个文学评论家,她除了写小说,还在艰辛地探索理论,这使她的作品更深刻更有生命力。因此伍尔夫的作品总是折射出知性的色彩。而曼斯菲尔德的人生太过短暂,只留下了众多让后人难以望其项背的优秀小说,谁又知道如果生命对她更加垂青,她又会有怎样耀眼的成就呢?二人有太多的相似点,她们同样热爱写作,热爱对她们来说痛苦的生活,这让她们不得不承受心神分裂的折磨,她们娇弱的外表下隐藏着坚强、敏感的灵魂。她们的一生勇气、热情与孤独、绝望并存,在文学创作中她们找到了慰藉和高贵。

参考文献:

[1]这是伍尔夫与1928年在纽纳姆学院的艺术学会上宣读的论文,后经更改扩充,写成论文《自己的一间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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