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析闻一多诗歌中的抒情主人公形象
2013-12-29王海艳
闻一多是20世纪中国诗坛上极为重要的一位诗人,他一生共创作新诗一百七十多首,塑造了一系列丰富生动的抒情主人公形象。本文主要是从理想的追求者、强烈的思乡者、理智的情感控制者、执着的爱国者和东方文化的坚守者五个方面对闻一多诗歌中出现的抒情主人公形象进行了简要分析,并试图从流派角度考察一下出现这些抒情主人公形象的原因。
1899年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份,许多著名作家都出生于此年,如美国的海明威、日本的川端康成、中国的老舍、瞿秋白等,而我们现在要研究的诗人闻一多也是出生于这一年。
作为诗人的闻一多,一生共创作新诗一百七十三首,风格、内容各异,大大地丰富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诗歌长廊,为后人留下了许多光辉不朽的优秀篇章,并且为我们塑造了一大批性格鲜明、极具代表性的抒情主人公形象。闻一多诗歌中出现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
理想的追求者
少年时期是最爱做梦的时期,年轻的闻一多亦有许多的理想、许多的追求,反映在诗歌中,便是塑造了一些美好理想的追求者形象。
1.对美的追求。青春时期的闻一多对艺术极其倾慕和向往,且对美有孜孜不倦的追求,有唯美主义思想。在《红烛》首篇《李白之死》中作者便借李白之口对理想与美的象征“月儿”进行了盛赞,“看了又看”,多么“清寥的美!莹澈的美”呀!在《美与爱》中作者为我们塑造的主人公是一个对爱与美强烈向往的形象,可怜的鸟儿(指作者的心鸟或说他的心灵)“嗓子哑了,眼睛瞎了,心也灰了;两翅洒着滴滴的鲜血,——是爱的代价,美的罪孽!”。而光怪陆离的诗篇《剑匣》也是他对美歌颂的作品,诗中描述了一个虚构的历史故事,抒情主人公是一位曾经盖世的骁将,在四面楚歌的末路时,退隐孤岛,潜心雕镂自己的剑匣,但等这只精美绝伦的剑匣制成时,这位骁将便昏死在美的光彩里了。这也是当时诗人的理想:为美而痴迷、甘为艺术而献身。
2.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和美好向往。古代诗作中有一些爱情诗如“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上邪》)等歌颂了男女主人公坚若磐石的恋情,令我们感叹不已。在闻一多的爱情诗中也有相似的作品,其中的抒情主人公形象都是一些执着追求爱情并誓死忠于爱情的人物,如《死》中的“我”甘愿为爱人去实践各种方式的死,只因为“死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死是我对你无上的贡献”,充分地表现了抒情主人公对爱人强烈而真挚的感情;还有《国手》、《贡臣》、《香篆》等一些作品,抒发的也是对爱隋的真诚赞美与热烈追求。
3.对崇高人格的赞美与追求。诗人闻一多在《李白之死》的序言中写道“此诗所述亦凭臆造,无非欲藉以描画诗人底性格罢了”,诗中除了描写李白的孤独及对美的理想追求外,还歌颂了诗人蔑视权贵、豪迈、洒脱、真诚、追求自由的高洁人格。《渔阳曲》中的主人公也是有着不惧淫威、英勇机智、充满正义感的高尚品质,而《秦始皇帝》这首诗则是用秦始皇自述的口吻,从反面说了人们应该追求的品格:要控制自己的贪欲、内心平和、与世无争等。
从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到,闻一多塑造的理想追求者形象一般都是对艺术、对美、对爱或崇高人格等的追求。这是因为当时的诗人正处于青春少年时期,家庭温暖、富裕,且涉世未深,感受到的都是美与爱,所抒发的理想自然是有着梦幻般的美,童心般的纯,真诚而温软的爱。这与早期新月派作家的追求是一致的,当时的闻一多虽然还未参与新月派活动,但却与新月派其他作家有相似的生活背景、人生经历和艺术追求等,因此所创作出的作品风格有些相似。
强烈的思乡者
1922年7月,23岁的闻一多挥别亲友,远渡重洋,前往美国留学,这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思乡”便成了他诗歌创作的主题,在他的作品中也随之出现了一些思乡者的形象。
闻一多留美期间是在异域文化的压抑、隔膜中,在思国、思乡、思念爱人的煎熬中度过的。他在思乡的作品中所塑造的抒情主人公形象都是置身于帝国主义制度下,“那里是苍鹰的领土”,并控诉凶悍的霸王“喝醉了弱者的鲜血,吐出那罪恶黑烟,涂污我太空,闭息了日月,教你飞来不知方向,息去又没地藏身啊!”(《孤雁》),他认为游子的心无法得到安慰的,“皎皎的白日啊!将照遍朱楼底四面;永远照不进的是——游子底漆黑的心窝坎!”(《晴朝》),他感觉自己是被幸福逐出的流囚(《我是一个流囚》),他幻想骑着太阳每天望一次家乡,却又埋怨太阳“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又逼走了游子的一出还乡梦,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太阳吟》),他对湖北浠水农村里那纯净无瑕的自然环境也充满了思念,在梦想中匆匆往家赶(《故乡》),甚至当他在芝加哥公园如痴如醉地欣赏斑斓秋色时,幻觉中他看见的也是黄浦江的帆樯和紫禁城里的宫阙(《秋色——芝加哥洁合森公园里》),但却又不敢过度思念,因为“乡愁最是个无情的恶魔,他能教你眼前的春光变作沙漠”,还有“家乡是个贼,他能偷去你的心!”(《你看》)。
与古诗人的思乡之作相比,如李白的《静夜思》“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或者王维的《杂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等,闻一多诗作中所抒发的思乡情更加强烈、更加直白,他为我们塑造的思乡者形象与古诗人笔下忧郁、缠绵、感伤的抒情主人公不同,闻一多笔下的思乡者都是激昂的、决绝的,都是与异乡势不两立、毫不妥协的,“这不像我的山川,太阳!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颜色,这里的鸟儿唱的调子格外凄凉”(《太阳吟》)。
1922年9月24日,在闻一多致吴景超的信中,谈到《晴朝》、《太阳吟》这两首诗时,诗人也说:“我想你读完这两首诗,当不致误会以为我想的是狭义的‘家’。不是!我所想的是中国的山川,中国的草木,中国的鸟兽,中国的屋宇——中国的人。”其实,在强烈的思乡之情中,蕴含着思念祖国、怀念友人及亲人的感情是闻一多思乡作品的另一特色,这也是20世纪20年代初,中国留学生所独有的情感体验的结晶。
理智的情感控制者
首先以爱情诗为例。闻一多的爱情诗在他所有诗作中占的比重并不少,并且很有特色,早期爱情诗较为热烈和开放,如《红烛·红豆篇》,但到了《死水》时期,作者浓郁的热情与深沉的感伤都消失了,开始走向死水似的平静。如《大鼓师》把夫妻的久别重逢写得那么冷漠与悲哀,抒情主人公说“咱们自己的歌”,“早已化作泪儿飞了”,让“我”在“静默中赞美你”,还有被朱湘誉为“神品”的《你指着太阳发誓》及《爱之神》等,抒情主人公都是用玩笑的语气给热烈讴歌爱情的人泼冷水,没有必要的热烈与温馨。另外,如《你莫怨我》、《相遇已成过去》,写的是主人公在爱刚要抽芽时就掐死苗头的情景,是用理智来拒绝幸福的爱情。
《忘了她》、《也许》是诗人为早夭的长女闻立瑛所作,是悼亡诗。日本诗人小林一茶在《俺的春天》里记他的女儿聪女之死时说道:“虽然明知逝水不归,落花不再返枝,但无论怎样达观,终于难以断念的,正是这恩爱的羁绊。”鲁迅也曾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但在闻一多的这两首悼亡诗中,抒情主人公却将剧烈的痛苦经过坚韧的忍耐化为了看似潇洒的神态,语调轻柔温存,将悲痛表现得不露痕迹。
总的看来,闻一多诗歌中表现的理智的情感控制者形象,主要是在爱情、亲情等个人情感方面的理智控制。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诗人的性格。闻一多的性格哲学主要是静的忍耐,是孔夫子传统下的温柔、隐忍与憨厚。王富仁先生曾指出从精神气质上看,闻一多是诗创作中的鲁迅,而鲁迅则是散文(包括小说杂文等)创作中的闻一多。两人在情绪格调上是相近的:愤激、苦闷、压抑。
另外,当时新月诗派的理论主张也是反对感伤,反对放纵,主张理性来节制情感,要适度地表现,身为新月旗手的闻一多也是倡导、拥护这种诗歌理论的,并在创作中实践着它。这种理论反映在诗歌创作上便是不仅希望诗人在诗歌格律上戴着镣铐跳舞,而且希望他们在情感表现上也“戴上镣铐”有所节制。
执着的爱国者
朱自清曾指出闻一多诗的“特色之一,是那些爱国诗。在抗战以前他也许是唯一的爱国新诗人”,这话虽有些绝对,值得商榷,但却充分地肯定了闻一多诗歌中爱国的一面。
闻一多是一位真诚而执着的爱国知识分子,他的爱国诗歌始终是直抒胸臆、奔放炽烈、满怀热情的,都是以强烈深沉的情感抒发对祖国的挚爱,有撼人心魄的力量,与诗人抒写个人情感时的克制和表现民间疾苦时的客观态度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
在闻一多的爱国诗篇中,出现了许多伟大的、鲜明的爱国者形象,随着诗人的生活环境和思想情感的变化,这些爱国者的形象也随之发生了一些变化。
最先出现的、爱国的抒情主人公形象是对祖国热情洋溢的赞美者。《忆菊》中的主人公在对祖国的各式各样的菊花描述和追想时,情不自禁地对祖国发出赞颂:“我要赞美我祖国的花!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而《孤雁》和《太阳吟》等诗篇中的主人公则都通过奇妙的想象、娓娓的倾诉及鲜明的中西方对比,袒露出诗人对祖国的一片赤子之情,歌颂了祖国的美好。之所以出现这种抒情主人公形象是因为那时的作者身在国外,因是弱国子民而备受洋人侮辱,所以憎恶西方文明怀念祖国的山山水水,另一方面是诗人因为离开祖国,对祖国的关照有了距离,所以回忆和想象都使祖国形象蒙上了理想色彩。
待到诗人1925年回国后,他发现现实中的祖国与想象中完全不同,因此他爱国诗篇中的主人公形象便有了变化。如《发现》中的主人公紧抓住想象与现实的对比,表现对祖国强烈期待与巨大失望间的矛盾,透过情感热与冷的落差,倾诉了“我”对祖国的一片衷肠。他想象中的中国是一个理想的完美的中国,而现实的发现却让他堕入痛苦与失望的深渊,而《死水》表达的便是这种失望而引起的愤懑之情。朱自清先生在《闻一多·全集朱序》中说:“这不是‘恶之花’的赞颂,而是索性让‘丑恶’早些‘恶贯满盈’,‘绝望里才有希望’”这其实是爱之深恨之切的表示。不过即使失望吧,诗人仍然对祖国的未来充满了希望,他等着晴天里一个霹雳,爆一声“咱们的中国!”(《一句话》)
总的看来,闻一多诗歌中的爱国者形象对祖国的爱都是始终执着如一,始终热烈如火的,这也折射出了诗人自己的一片炽热的爱国之情。
东方文化的坚守者
闻一多是有着五千多年历史的中国文化所哺育成长起来的诗人,终其一生,他对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是始终痴迷且永远深爱着的。
在闻一多的诗歌中,民族传统意象和中华历史典故纷至沓来、层出不穷。古典意象如香炉、香篆、红豆、西风、月亮、菊花等,而历史典故更是举不胜举,仅以《我是中国人》一诗为例,其中涉及的历史典故便有河马献礼、九苞凤凰授乐、孔子吊唁死麟及庄周、淳于髡、东方朔的狂笑等,这都反映出了闻一多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和迷恋。
闻一多还曾大力提倡“中华文化的国家主义”,他说:“我国前途之危险不独政治,经济有被人征服之虑,且有文化被人征服之祸患。文化之征服甚于他方面之征服百千倍之。”他还说“我乃有国之民,我有五千年之历史与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他力图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并以此抵御来自异域文化的征服,也因此在他的诗歌中出现了一些东方文化的坚守者形象。
在《一个观念》这首诗中,抒情主人公对文化这个观念进行冥想和追问,最后的结论是“你(中华文化)是横蛮的,美丽的,有着五千多年的记忆。”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抱紧“你”,并终生守护着“你”。《祈祷》、《我是中国人》这两首诗抒发的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挚爱。主人公满怀自豪之隋,“我是东方文化的鼻祖”,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未来寄予厚望,“我是过去五千年的历史,我是将来五千年的历史。”“我们将来的历史是滴泪,我的泪洗尽人类的悲哀。我们将来的历史是声笑,我的笑驱尽宇宙的烦恼。”(《我是中国人》)
而在作者寄予“野心和希望极大”的《长城下之哀歌》一诗中,抒情主人公痛苦地喊道“长城啊!你可守得住你的文化”,并决意要碰死于长城之前,抒发的是要与文化共存亡的强烈感情。
闻一多对祖国传统文化确有一种偏执的爱,这种执着与追求,在现代诗人中无人能与之匹及。对东方文化的坚守,也是当时他们新月诗派的共同趋向,虽然他们大多留学英美,文化程度较高,但却普遍迷恋中国的传统文化,如徐志摩对古典理想的现代重构,连他的名字志摩也是志在唐朝诗人王摩诘(王维)的意思,他喜欢王维诗歌中的那种清新与自然,并在自己的创作中,也自觉追求这种风格。
总而言之,闻一多诗歌中出现的抒情主人公形象,无论是理想的追求者,强烈的思乡者、爱国者,还是个人情感方面的羞涩者、东方文化的坚守者等都极具东方特色,总的看来都具“东方之子”的特征。这些形象也大多是诗人自我形象的折射,从这些抒情主人公身上,我们能看出作为新月诗派代表诗人——闻一多自己的人生经历、理想追求和丰富、复杂的情感体验等。
闻一多的一生虽然短暂,但却极具震撼力,无论是作为诗人的他,学者的他,还是英勇战士的他,都令我们萌生无限的敬意,他将永存在我们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
参考文献:
[1]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一卷)[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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