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庸:凉水泡茶慢慢浓
2013-12-29安歌
如果你单独拿某一天看看,你就会发现这一天里有许多次死亡,依我看,也有许多次诞生。
——博尔赫斯
一
《边城》结尾道: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此遥想如在湘西茶峒听三吴橹声。或者“明天”或者“永远”,这样遥远的两个词,让这遥想的橹声带着湘西的山水风气,这风气你若见着此地的山势便会有知。大庸的山不是山,而是孤绝的灵魂。每座山峰都纵身一掷,独自形成自己的抛物线,另一座山峰便是傍着它,也要自己拔地而起,虽与所傍之山有邻,也似树与树的邻,关于山的形容词如连绵起伏、层峦叠嶂之类,在这里是根本用不上的。这在小女子翠翠的身上或者可以归结为娇蛮——重点在后一个“蛮”字,娇是因其年纪尚小,年龄终会变的;用在一个湘西男人身上,便可说是“匪气”。
大庸对“匪”并无排斥,甚或有骄傲。满大街饭店招牌常见有“土匪鸡”、“血粑鸭”、“唆螺”……前两者我大约是能看懂的,至于“唆螺”便有些不明其意,店主便解释:用嘴一唆就出来的螺。我觉得“唆”这个动词用得极好。大庸还有个万能动词——“逮”,请你夹菜不叫夹,叫“逮”,拍照片不叫拍,叫“逮”,开车不叫开,也叫“逮”,甚至入茅厕干的那件私事,也可以叫“逮”,似乎在此地,满世界样样东西都在胡走乱跑,都要人奋力拉身伸手才能“逮”而得之。总之,这是一个多么生动活泼的世界呀!
然而突然又温柔了。比如大峡谷有一洞,名日“土匪洞”。此洞前的牌子对“土匪”有解释:一种爱憎分明、敢爱敢恨、铮铮铁骨的湘西汉子。似乎为佐证其爱恨,不远处便有两首民歌歌词招牌呼应。
一首是《郎从门前过》:
郎从那门前过(哟)
妹在家中坐(喽)
我泡碗香茶(呀得喂)给郎喝(哟)
娘在屋里问(唷),你泡茶给哪个(唷)?
我慌里慌张打破了碗
烫到脚(喽)
另一杯则是不必烫到脚的凉茶——《凉水泡茶慢慢浓》:
韭菜开花(噎)
细绒绒(啊)
有心恋郎不怕穷(啊)只要二人
情意好(啊)
冷水泡茶慢慢浓(啊)
第一首开门见山,马上就是既见君子,因着是“马上”,是以有慌张“打破了碗”、“烫到脚”,其情之稚、烈,比之翠翠的“蛮”又有不同。最后那个哥有没有喝到茶也不知道,或者也不必知道,总之,或者明天,或者永远,总会喝到的。第二首要含蓄很多,以至于要比兴到韭菜身上去——“细绒绒”的那花儿,也是那妹妹的心吧。虽然我不喜欢喝冷水泡的茶,但却喜欢这女子,为其悠远之思里的锦绣信心。
二
在大庸,“慌里慌张打破了碗”有时便是我自己。
此地人好客,其体贴时或也有些“蛮”。比如平安夜尚在正午时,Q公司的女老板便说:“明天带你们去金鞭溪。”因邀请是不由分说的,似乎这邀请已是一个决定,让人完全不知道当如何婉拒。不能拒却可以猜:金鞭溪她带我们去了几次了呀,这次是不是有客人来,她好意顺带我们同去?虽然我们圣诞日早有安排,也只能怯怯地问:“明天几点呢?”
“明天电话你们。”她依然是“蛮”得坚定,更让我们觉得她另有客,是以无法确定时间。于是也觉得自己有义务带客人去游金鞭溪,这当比我们自己的事儿重要。
于是我们的明天便交给了一个电话。
早餐准不准备呢?
比如她就曾在早晨七点多时突然来电话:带你们去吃早餐哦,十分钟后接你们。
于是我们连滚带爬地收拾自己……
明天会不会是如此?
半推半就地准备着早餐,正准备吃。她的电话到了:十分钟后来接你们。
我们又是一番连滚带爬地收拾。收拾上车才发现,车上并无他人。她说,送了孩子去看圣诞节目,所以来接晚了,很抱歉的样子。
她或者觉得自己是这地方的主人,是老板,体贴我们是基督徒,圣诞节要对我们来一番特别的招待?虽然我们根本不想去金鞭溪。但这对她或者不是问题,她泡的是她自己的茶,要给我们喝,所以民歌里那个“郎”必须从门前过。
于是我们便被莫名抛到了冬日的金鞭溪,“逮”进她的茶杯里。——先头还有些郁闷,但这郁闷也不可以理直气壮,因为人家特别安置了孩子,开了一小时车,还给你买好了票,甚至半道上特别跑到一家据她说熏鱼做得特别好的店,给我们买了几条熏鱼、两袋毛豆:“在山里吃这个最有味道了。”她很有心得地边开车边看路边说。——我们还有什么理由郁闷?但或者就因为不能理直气壮,于是更郁闷,郁闷得简直像两个被扔在金鞭溪的包裹。
但走着走着便渐渐爽然,或者因金鞭溪空气极清新,游人又不若夏日般人山人海,似只有我们在伴着金鞭溪流走。待看到油茶白中透出微红,朵朵瓣瓣在冬日树争妍,已是高兴了:嘿,我们“逮”到了油茶花。
后来,我甚至“逮”到了一节诗,油茶花开在里面,那日金鞭溪猴子跳跃其中,还有那日我初遇的北红尾鸲:
不宽恕并不意味着冬日千里光
不开放。这虔诚的黄金花冠在崩溃的枯草丛中
怀疑,在更高的山茶白里
观看大海,如果没有大海
就看金鞭溪乞食的猴子
从青岗栎跳上金丝楠
轻盈、迅捷、义无反顾
每跳一下就是栎树的无穷落叶——
就有新的绿叶
响动,被它抓住
北红尾鸲自枯树,突然掷进
西边的天空
红豆杉闪烁
在这之前,我并未看见这鸟
这撞击,把我弹进
深渊
当然,你放心,“深渊”在这里也只是个比兴。放这儿,或者“比”那北红尾鸲飞得高,或者“比”对于大庸,我们尚在“深渊”般的茶水的杯底,所得的知解,也只是“逮”到了那水杯里投影的天空。好在我们还会待一段时间,还有时间去“逮”这地儿,这地儿的花开与人事。
隔几日便会去五子坡观花,呼吸橘树与野花们顶起的气流。
那日雨后的空气清新在每一片叶脉上。走到半山坡上,正准备坐在一简易板棚下的石头上看会儿书。有一妇人从五子坡更高处下来,或许是很疑惑在半山腰上一个由木板搭起来的歪歪扭扭的棚子下坐着我这样一个“外地游客”,穿着孔雀花的裙子,手里拿着书……她很认真甚至是严肃地问:“你做什么?”
我答:“逛逛。”
她继续:“逛什么?”
我答:“看看花。”
她转身抬眼看了漫山遍野的一年篷、苦荬菜、茼蒿花,深藏在草丛里的三朵风雨兰……或者也扫过她自己种的香菜的伞形花序,还有低低地卧在地上开得极大的黄色南瓜花,雨露中黄瓜架上开着的黄瓜花……说:“这儿有什么花儿?”
“你不害怕吗?你跟我一起下山去吧?”她说。
我笑答:“山没什么可怕的呀。”
她看劝说我无效,便从肩头拿下锄头,在我面前的地上开始干活,给辣椒翻翻土,再拨弄一下黄瓜的架子。
做着工,她又抬头问:“你一个人上来的?”
“嗯”,我答。为了让她放心,又说:“和老公上来过很多次呢。”又指着山头上的柚子树:“我们去年还拍过那棵树的柚子呢。”
她继续:“那你老公不担心你?”
我却问她;“这山上的地怎么个种法呢?种菜需要批准吗?”
她微微有些讶异:“不要呀,谁都可以种的。”又补充:“只要不破坏橘子树根就好。”
我听着就很高兴,立马也想在这儿找块地种菜,便起身左右环顾着,看看满山橘子树间,那条窄缝便认作是我的“那块地儿”。
高兴着就给Q电话:“任谁都可以在这山上种地的呢。”
他回:“那你和那妇人联合种吧。”
我看着在面前几平方米的菜地上熟练地整理菜蔬的妇人,辣椒西红柿们在她身前身后开着小小的白花,更远处,一年蓬蓝白的花儿漫山遍野:“她可能看不上我吧。”
微微的雨落下来,她又劝:“下雨了,下山去吧。”
她这样硬劝我下山,弄得我甚至有些悲愤了:“小雨没关系的,我看看书就走。”于是眼睛便立定在手头的《音调未定的传统》上。
她无奈,一边下山,一边还在收拾着一路的瓜菜。又忍不住劝我下山,简直是恳求了:“你一个女人……”
我远远地笑着回她:“你不也是女人吗?而且你刚刚爬得比我还高呢。”
她一怔,似乎忘记她也是女人这回事儿,这会儿又才想起来。
山路终于掩了她灰蓝色的衣裳,而我自己也“音调未定”起来。想到去桑植的路上,开车的当地女友看见一座山便开始为我们介绍:“前段这山上杀了一个人,去年……”
另一位当地女友陪我们散步,见着一座山也介绍:“有一个人死在这山里,是被人杀的,人都只剩骨头了,几年后才……”
不知为什么,在此地,常常见山便会听当地人说些杀人的简介。他们觉得杀人这事很值得介绍?大约因其豪迈,或有“匪气”?
然而或者自己也被这“豪迈”吓住了,才有了五子坡妇人的苦劝——这陌生妇人的苦劝之心,也有博尔赫斯所说的“诞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