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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雨

2013-12-29筱敏

山花 2013年20期

今年的清明下的是豪雨,雨水一天连着一天,耽搁了我们去看望父母。没来由查了一下,知道清明的节期是个可以抻长的时段,十日前十日后都算。记得母亲健在的时候,有一年因为我们一天一天约不齐看望父亲的时间,她着急,说再迟就见不到了,鬼门关就要关了。她相信这个时节是两个世界连通的时节,父亲会走到关口等候我们。现在我

近晚时接到大姐一个电话,信号好像隔着雨水:中表哥走了。我说:什么?她说:昨天突然走

大姐显然手里忙着事情,话尽量地短,知道的是他昨天早上还好好的,从凤岗自己开车到清溪,午间歇在清溪,就歇过去了,原因是猝死。我没有怀疑这样的原因,毕竟这些年里,我已经接受了许多我所不能理解的死因。

放下电话我走出阳台收衣服,下了一整天雨,衣服尽是冷的湿气。从凤岗到清溪的路也在雨水之中吧。因为中表哥,我很早就熟悉了这两个地名,但连接它们的路我只能靠想象。中表哥开车走在那条路上,雨刷帮他抹开扑面而来的雨,他开上自己的车了,那条路和他年轻的时候肯定很不一样。想起四十年前,他从学校毕业分配到清溪,我就是那时候知道了清溪,那时候清溪的路上没几辆汽车,过往的多是手扶拖拉机和自行车,中表哥多么想有一辆自行车。

七十年代买一辆自行车不是容易的事,不仅要节省着把钱攒下来,还得有自行车票,而这个票不像粮票那样定额配给,它分配的途径不可捉摸,很神秘。有一次母亲工作的单位里分得了一张,单位的人们无法均分,便用了抓阄的办法,竟然让母亲得了。母亲一时兴奋过度,立马把那张票邮寄给中表哥。她把自行车票封装在信封里,托一位去邮局的同事代寄挂号,不料同事走在路上把信封掉了。记得母亲当时跟我诉说这件事的时候几乎哭出来,他说大姐,我不小心把你的信掉了,你再写过一封吧。我可怎么再写一封啊!我也急得不行,忍不住说:寄什么寄,写封信告诉他马上出来买车就好了,他拿到票不也是要出广州才能买到车吗,还要寄?其实我也明白母亲的心事,她就是想让中表哥早一刻看到那张票好早一刻高兴。

母亲对她娘家的几个侄子多少有些偏心,我揣摩这可能因为她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但更明显的原因是他们生在农村,生活远比我们生在城里的艰困,前景也远为暗淡。中表哥在20世纪60年代考进了中专,从而变身城镇人口,这是给乡下的家庭点亮希望的大事情。中表哥求上进,写信也勤,他寄过来的信封上称我母亲“女士”而不是“同志”,当时我看着还怪不习惯,觉得是旧时代的尘味,没曾想若干年后时间淘汰的倒是所向披靡的新词。记得有一次他跟母亲要我两个姐姐的地址,说要跟她们互相学习交流思想,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给他,总之,我没有看到这个交流建成,即便有过也不了了之。

幸运的是那张自行车票到底还是寄到了中表哥手里。一个路人捡到了那个信封,便把它投入了邮筒,这是信封的一角多出的两行陌生字体告诉我们的。中表哥收到了这封欠邮资的平信。那天晚上中表哥突然出现在我们家并掏出这个信封,当时母亲和他的惊喜就像印在我记忆里的一幕黑白电影。

母亲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中表哥的自行车会换成小汽车,他自己怕是也不会想到,在那个标榜伟大理想的年代,其实个人是最没有想象力的。时光的流变如风和逝水,他也从青年人变成了中年人,依乡下人的标准,六十以上的年龄已经是老年人了,但中表哥不在这个标准之内,他显然没老,他还没来得及完成这个转变。他把车停在清溪的一个楼下,这里有他的青葱岁月,他关上车门转身走了。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边界很不确定,有的人在边界地带徘徊经年,有的人一步滑过去只需要几分钟。

人生无常这种老话,我年轻的时候听到了根本不屑于搭腔,现在是没词可答,只余下慨叹。

一个月前刚刚目送朋友杨君下葬,相识三十多年,我没有想过这样的结尾。刚过去的冬天冷的时间不长,是少有的暖冬,他已经撑过了冬天,进入了三月的门槛,不想在万物苏生的春天死神还是追了上来。杨君自幼经历了过多苦难,以致我似乎没有见过青年杨君,其实屈指算算,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不过二十八九,由于社会阅历相差太远,我恍惚把他归入上一代人。我至今记得他的惊讶:你不知道泰戈尔?泰戈尔啊?我很想说我知道,但我的确一无所知。泰戈尔的那句诗便是他告诉我的:生如夏花之绚丽,死如秋叶之静美。他像先生考学生,问我以为诗人是先看见生死而联想到夏花秋叶还是相反。那时我以为是相反,生和死那么抽象,像是不大容易看见。

杨君一生颇为坎坷,他与他的家庭的遭遇,也就是我们置身的时代浓缩的具象的历史,他有足够好的把握历史能力和文字表现能力,完全能够写成一部有分量的好书,我总想说动他写这部书。早几年说得高兴,他曾给过我一句回复:心血来潮时可以写点无系统的不连贯的追忆性小随笔,发表也好,不发表也好,积累多了,便犹似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然而之后没看见动静。晚近几年他生活孤寂,人也消沉,我更是一再说起我想象中的这部著作的价值,劝他打起精神做事,不要辜负了自己。现在回想起来,他再没有接过这个话题,我得到的回复只是沉默。生如夏花之绚丽,是青春必有的梦想,即使遭逢的季节很坏,接连不断的旱灾洪灾风灾雹灾。早年他说起自己的坎坷,还颇有些豪气,自比一名不坏的选手,尽管多次被命运打击倒地,但每一次没等裁判数到十,总是能从地上再爬起来。

这些年杨君和我多是通过电脑说话,他跟我说到“无比复杂”的西域历史,“维吾尔”这三字族名的由来,及其与苏俄布尔什维克的关系。彼得留拉。高尔察克。卡里斯马、圣诞和原初的耶稣。可惜他笔底纠结的古广州故事,我就是提不起多少兴趣。

我们最初的往来是因为借书还书,几十年循环,又回到灰皮书时代,通过互联网互通有无,分享意外的捕获。我说,好书真的不少,看不过来也很焦虑。杨君说,我不仅仅焦虑,我老了,大量好书搁在书架上还没看,而人生无常,这很可能会让我抱憾终生。这种话题一发就可能造成危险的后果,我赶紧刹住。而杨君一时刹不住,他说:我的藏书自己看过的大约不过百分之五,而电脑里的收藏同样数量巨大,我看过的大约也不过百分之五。古往今来,藏书的命运大抵凄惨,郁达夫的巨量藏书,随他而漂泊,流散在日本、北京、上海、南洋,抗战之后,有心人不时就可以在北京的旧书摊上以廉价买到盖有郁达夫印章的旧书。再想想旧时士大夫辈的著名藏书楼,哪座保存得下来?我祖父、父亲的藏书,早在1966年已荡然无存了!如今我孤寂如此,遑论我的藏书?

另一个危险的话题是谈及早年的旧友,某年走了一个,某年又走了一个。杨君控制不住唏嘘,我便阻止他:到了现在我们都应该是现实主义者,何不试试给自己做个好菜。其实也是阻止我自己。而更多的失落是思想的隔膜和精神的离散。有一次,杨君说起交谈之难,不禁言出愤恨:极权主义的最大祸害是使人丧失思想能力,我深以为然。

几个月前在网上看了朋友推荐的影片《契卡人》,心里平复不下,随手给杨君发去一句,问他有没有兴趣看看契卡,他回复说极有兴趣看。同一信他还说道:我患的疾病是肝癌,这已确诊无疑,但我觉得很奇怪——为何并不感觉太难受(我当然不想难受)?在肿瘤科,我目睹不少病人是痛不欲生的。当时我就反悔,明白不该再给他看见血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通信。

几年来杨君数度在网上消失,或因为身体,或因为心情,或因为电脑故障,有时数月悄无声息,却总会有一天又冒出来。我习惯了打开信箱见到杨君,现在改变一个习惯不太容易,总觉得哪天杨君还会冒出来,不知需要多久我能够习惯杨君再不出现。

早些年死神在较远处徘徊,偶尔潜到附近偷袭一下,现在是越来越频密地在我们的近旁出没。需要把我们的灯都亮起来,以驱散它的影子。清明有一个习俗是放风筝,这是因为此时地气升发,上升的气流容易把风筝吹送起来,春天的风到底和秋冬的风有质的不同。人们会给风筝挂上小灯笼,这是让弥合的夜色有星点火光,以阻挡夜色完全合拢。

苇岸曾计划以一年的观察书写廿四节气,他笔下的清明是这样:“……整个田野幽晦,氤氲、迷蒙,千米以外即不见景物,呈现出一种比夜更令人可怖的阴森气氛。麦田除了三两个俯身寻觅野菜的镇里居民外,没有劳作的农民。渲染着这种气氛的,是隐在远处的一只鸟不时发出的‘噢、噢、噢’单调鸣叫。它的每声鸣叫都拉得很长,似乎真是从冥界传来的。……”清明的下一个节气是谷雨,他刚写到谷雨就中断了。他那么年轻。

而这个时节草木柔长,新茶已经上市。早稻插秧,小麦拔节,玉米棉花正要播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