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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这个幽灵

2013-12-29倪志娟

山花 2013年20期

有语言学者考证,英文中的爱(love)这一单词起源于古代诺斯特拉提克(Nostratic)语系中的卢巴语(Luba),表示口渴之意。这一语言学的发现与生物学的研究不谋而合,生物学家研究证明:爱与饥渴之间的呼应关系一直可以追溯到大约5亿年前,人类始祖的始祖产生之前的微生物时代,这些微生物以一种悲壮的色情形式孜孜不倦地彼此吞噬、融合,扩大自己的躯体,仿佛借以解除体内莫名的饥渴。

微生物的生存模式以遗传的形式保留下来。五亿年之后,这种行为成为人类身体中一种不可控制的力量。弗洛伊德称它为利比多,一般人更乐意称它为“爱”或“爱欲”。其实这些称呼都不如中国的老祖宗表达得传神写照:饮食男女。

在我们对爱赋予诸多浪漫幻想甚至各种崇高意义之前,爱的名声并不美妙。在18世纪以前,它还处在幽暗之地,身份暧昧不明,多半会受到严厉指责并加以排斥。比如,马林诺夫斯基对特洛比岛人(Trobriand Islander)进行研究之后,指出:“爱是一种激情,这无论是对马来西亚人还是欧洲人而言都是一样的;它或多或少都会使心身备受摧残;它导致许多困局,引发许多丑闻,甚至酿成许多悲剧;它很少照亮生命,开拓心灵,使精神洋溢快乐。”而在公元前1000年的古埃及情诗中,爱被描绘成一种自我毁灭。我们也可以由此怀疑,历史上那几个以文字彻底忏悔自己罪恶的家伙(比如卢梭等人),其本意不在于忏悔,反倒是在借忏悔的形式为爱的激情正名——在他们对自己最隐私的心理活动的细致描写中,激情的面目多么清晰!不管怎样,这些都说明了古代的爱没有什么正面价值,即便在文字世界中,爱也只能以这种自我否定的形式展现自己,与婚姻更是毫无关联。古代的婚姻并不取决于爱,而常常取决于一种实际的经济考虑,比如如何更合理地结合劳动力,生产劳动力,扩大资源等。(事实上,这种婚姻模式一直持续到现代)

随着基督教的兴起,爱才开始介入婚姻。这里也显出文化的一种悖论:基督教致力于消灭肉体中存在的这种原始“饥渴感”,将其归结为人的原罪之一。但是它采取了自以为聪明的方法,那就是将肉体中这不可规约的激情引向对上帝之爱。上帝成为男女之间神圣的纽带,激情沐浴着上帝的神圣之光获得了合法地位。这是人类对激情作出的一种有节制的认同和释放。后来的变化,基督教显然无力掌控了。神圣的激情逐渐世俗化,罗曼蒂克的爱开始出现,与骑士道的传奇完美结合,并直接促成了小说的出现。简言之,小说就是用来讲述爱情传奇的。

有女性主义学者指出,小说是男性作家为千百万无知女性制造的一剂迷幻药,使她们沉迷于爱情神话不可自拔,最终乖乖落入男性的追逐陷阱。不过也有男性学者(比如吉登斯)反驳说,有需求才有生产,恰好是千百万无聊女性(主要是母亲和家庭妇女)组成的消费大军,不断索求着白日梦似的爱情神话,由此才引发了小说的兴盛。哪个时代的小说家(最初主要是男性)不是最受到女性的推崇并被她们的狂热所滋养呢?这种滋养使他们像上足了发条的文字生产机一样制造出更多辉煌的爱情篇章。两种观点争锋相对,各持一端。但是小说的普及是不争之实,由此普及了世俗的爱情理想。

上帝的权威淡漠之后,启蒙运动鼓吹的自由、平等概念,进一步为爱情正名,并使其与婚姻的关系日趋紧密,有情人才应终成眷属,爱情获得合法身份,成为世俗之人(主要是女人)获得自由、实现自我的完美途径,它褪去了上帝的影子,却仍然戴着崇高的面纱。

但是,令人扫兴的是,爱情与现代婚姻制度一直同床异梦。社会需要稳定的婚姻维持其秩序,而爱情的原始激情则带有天然的破坏性,始终想突破制约。较早的女性主义殉道者古热德一语道破天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如果我们始终记住激情的来源,记住潜伏在我们细胞基因中那种原罪似的饥渴,我们也许会明白,追求爱与激情之中的正义或者试图控制爱与激情,简直是螳螂当车,自寻烦恼。生物学反复向我们呈现其中可怕的真理:“何以人们愿意置身险境,甚至不惜赌上性命及饭碗,去追逐男欢女爱之事。就进化上的意义说,这种浪漫的傻事也有它存在的道理。因为,在精子或卵子细胞核中的遗传基因,在历经世代之后仍会存活下去;相反地,男男女女的肉躯,却终会归于尘土。……以此观之,身体只是缘起缘灭的表象,基因才是生命永恒的本质。”

面对这样的宿命,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就此超脱成为佛教徒。在世俗之路上踯躅行走的人们,或许只能听听哲学家的善解人意,以此找到一种暂时的安慰:哲学家叔本华以其德国人的拘谨方式说,那些永无休止的绯闻闲话,都应被理解为一类种族(作者注:如果将“种族”二字换成基因,也许更具有时代感)幽灵,在盘算下一代的组成方式。——这无疑于为我们的激情提供了一种聪明的开脱之词。但是更聪明的是巴塔耶,这个神志混乱不清的哲学家,以法国人的放纵方式说,激情就是一种无意义的消耗,倘若我们不把消耗作为行动的最高原则,我们就会抵挡不住这些可怕的混乱。——他为激情提供了一种理直气壮的辩词。

假如我们觉得哲学家的话迂阔不着边际,其实用性有限。那么,不妨听听这个技术时代的权威技术专家的预言,也许可以更为安心:爱情,这个幽灵,也许并非人类永远无法摆脱的耻辱标志。随着基因技术、克隆技术的发展,随着技术与人类权力组织的进一步结合,人类终有一天会将这个幽灵与人类的肉身分离,性、爱欲或者说饥渴感将变成玻璃橱窗中的商品,可以等价交换,成为富人的奢侈品或者权力者的施舍物。当然,人类也有可能彻底灭掉这一饥渴基因,成为真正高贵的、无欲的圣人,如同我们摆脱那条据说曾经存在的尾巴一样。——这,是危言耸听吗?

无论如何,我们的爱情今天面对的的确是技术的初步胜利:随着医学发展,各种避孕工具、流产技术的完善,爱情的自由度越来越高,爱欲与生育彻底分离,爱情与婚姻之间的冲突也日益尖锐。在技术的保驾护航下,它正在尽情展现其狂野面容,不可一世。

回到小说中的生活

当我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个题目可能带来的歧义:究竟我要说的是回到“小说式的生活”中呢?还是要回到靠阅读小说度时的生活方式中呢?我本来的意思无疑是后者,但是当我想更进一步地对此作明确界定的时候,我发现,区分这两种意义其实毫无必要。因为生活本身,总是难以划界的。

“小说式的生活”,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长久以来,我就坚信一个概念:小说空间是一个虚幻的空间,是不足为信不足为凭的,而现实生活排斥幻想和美梦,它需要调动起我们每一根健全的理性去全力以赴。当我以此真实的信念一路走来,走到中年,我再说,回到小说中的生活,岂不是一种自我否定之言?

但我又确实开始沉迷在小说中。

每年春节回父母家,都如同面对一种突然而来的变迁,我离开自己经年拥有的一切:我的工作,我的住房,我的生物节律,我平时所说的普通话,我的饮食,我的电脑和我的书。而我重新进入的空间,对我来说既不是陌生也不是格格不入的:我父母的房子,我的乡音,我儿时就熟知的亲戚,我永远吃不腻烦的糊汤米粉,甚至父母每年专为我准备、已经盖了十几年的被子。这种改变即使有不适,也是轻微的,因为在我父母的房子里,我很快可以跟上节拍,成为其中的一分子。我根本不需要强迫自己接受这种节律,我只是像一个旅游观光客那样浮光掠影,悠然地投身其中,很快就可抽身离去。因此,我和我的新空间可谓相安无事。

然而,有一种东西,即使在我从原有的空间进入这个临时的新空间时也绝不会消失,而且它的形象一年比一年更清晰——那就是我对生活本身的疏离感。在我高空跳伞一般进入父母的房子和生活节律中时,我摆脱了原有的一切,却依然带着我的疏离感。它在我体内蓬勃生长。

在我父母的房子里,在春节,在千篇一律的吃喝、走亲戚、打麻将、看电视、闲聊等活动中,我偶尔翻看小说,这时候,我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相比于前面那些活动,我在阅读中反而可以寻找到一种真实感,于是,第三个空间产生了,它开始绵延,并且覆盖了原有的两个空间,我进入一个扩大无边的世界,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里,我得到安宁。寻找其中的病态或心理根源是愚昧的,这与病症无关,毋宁说是一种倦怠,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或不一样的人都拥有这种倦怠,他们用各种办法努力摆脱倦怠,最后,他们因为习惯了待在倦怠之中而自以为摆脱了倦怠。而我,开始盯着小说空间这一片虚浮的云,假装看到了希望。

在春节的某一天,我遇上了一场小小的交通事故。在去看望姑妈回家的路上,我和父亲坐着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父亲说着一些古旧的话,关于他昔日的求学,姑妈对他母亲一般的爱,关于姑妈的癌症以及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在飞驰的汽车中,这些话好像有了速度,变得轻盈,尽管其内容苦涩。那天又正是一个雨天,雾气蒙蒙,隐藏了世界的轮廓,高速公路边的防护栏异常鲜明,像一条有速度的蓝色直线伸向虚无的远方。在这种近于停滞的速度中,汽车的引擎盖忽然翻卷过来,挡住了玻璃和我们的视线,父亲和我,还有司机,瞬间沉默了。汽车还在飞驰,我们丧失了视线,仿佛驶入了真正的黑暗之中。司机慢慢减速,将汽车停在了路边。盖好引擎盖,我们继续前行。余下的路程很顺利,但我总是回不过神来,我一直停留在那一刻,那种视线消失而速度仍在继续的时刻。我忽然明白,读小说的感受,就是那种感受:汽车飞速驶入了黑暗之中,真正的黑暗,没有万物,只剩下速度。

那么,请你再告诉我,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吧。当我们带着全部的身心闯入小说之中时,小说同样带给我们速度,带着我们前行,或者说,生活中的事物随着这种速度的到来而消失,小说中虚构的事物,却随着速度开始蔓延。那么多孤独的人影摇晃而来,又摇晃而走,那么多的训诫,那么多的思绪,那么多无用的美。此时,窗外,也许正暗藏着让人倾覆的灭顶之灾。

对于日日贴近我们的真实生活,不会有新鲜可言,在行走尘世三十多年之后,我们听到的每一件事、我们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似曾相识。而对于小说这个虚构的空间,则不会有真正的熟悉可言,因为在其中没有面孔、没有事物真正停留,可以留下的是它在我们内心制造的幻影。我们看着这些幻影,可以假装看见希望。

看电影的故事

1988年我上大学时,大学里的风气已经转向。德国哲学家本雅明有一本书叫《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用这个书名来形容88级的大学生是再合适不过了。我和我的同学们,在大一时被一场政治风波莫名地卷入,很快又被无情地搁浅。等到水过三秋,校园里恢复平静,88级的学生却再也无法从摇摆中回来,因为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确定一个方向之前,很多方向就已然失效了。虽然市场经济的功利大潮要等到我们92年毕业之后才正式来临,但大学的灵光在80年代末已开始消逝。不再有热火朝天的师生沙龙,不再有政治观点激烈冲突的演讲,从85、86、87级的学长们口中,我们可以听到大学里曾经有过的这类天方夜谭,这使得我们必须总是仰望这些学长,而他们中的一些人,也将终生怀揣理想主义的乡愁与现实生活貌合神离。

江南《此间的少年》一书中曾提到北大校园内著名的三角地,这块三角地曾经是全国大学生关注的焦点,是每一波思想浪潮的发源地,当我在95年作为观光客走进北大时,三角地已彻底荒凉了。布告牌上贴满留学考试、硕士考试的辅导班招生信息和层出不穷的商品广告,附近的食堂飘出菜香,简陋的电影院在入夜时分则人头攒动。是的,电影早已在全国的大学校园里兴起,作为另一种抚慰,让学生们在拟像的幻觉中淡忘现实,填满青春期拼命向外生长的空虚。事实证明这一种抚慰非常之管用,且很有生命力,它一直延续到今天——只不过网络代替了电影,网吧代替了电影院——大学的灵光彻底消逝。

最初在大学看电影,是在一个很破的篮球场,露天放映,自己携带凳子。我们进校的第二天晚上,即在那里观看了《流亡大学》,这部描写抗战期间浙大西迁史的电影,作为浙大经典的迎新节目年年上演。据说有很多理工科学生对这部电影情有独钟,证据之一是:某年的4月1日,有人在校园里贴海报,通知当晚在篮球场放映《流亡大学》,果然有许多学生拿着凳子早早过去等候,乃至放映时间过了许久并无动静,方知是一场愚人的骗局。我们的宿舍窗口正对着放映场,看到成群结队的受骗者兴兴而至,丧气而返,很是开心。事后,我们一致猜测,能想到用这部无厘头电影行骗之人,一定是某位理工科学生,而能够为这样一部无厘头电影上当受骗的,当然也是想象能力严重匮乏的理工科学生了。不管怎样,这终究是一场成功的愚人之举,谋划者完全可以得愚人大奖,可惜因为影响太大,谋划者担心被学校追究,一直未敢露面。我们这帮文科生不怀好意的猜测,也始终不能得到证实。

大二的时候,不知是谁最先发现了学校大门外一座隐蔽的电影院,我们便抛弃了露天电影,而那座影院的生意也渐渐兴旺起来。没有竞争者,亦没有经营意识,那个影院却并不担心生计,从不在校园里做广告宣传。每个周末,我们必须派人去“侦察”,回来作口头影片预告。

去看电影,要穿过一条狭长的巷子弯弯曲曲走进去,去的人多了,那条偏僻的路就热闹起来,每到周末,大家怀着隐秘的期待成群结队走向影院,那种场面,甚为壮观。沿边的一些小店成为我们临时驻足的场所。我记得有一个冷饮店,卖杭州特有的娃娃头,还卖一种当时显得很特别的冰淇淋,是一层冰淇淋包着糯米球,我们都很爱吃。还有一家裁缝店,有人经过试验发现那个裁缝手艺极好,大家就一窝蜂似的买了布料去那里做衣服。读大学时,钱是最少最不经花的,而时间却很多很多,怎么也打发不完,不像三十岁之后,一眨眼,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就过去了。那时候,我们除了看电影,吃冰淇淋,买布料做衣服,还织毛衣,散步,多愁善感,做白日梦,读小说,睡懒觉,逃课,如此荒唐,仍然觉得时间漫漫,百无聊赖。

那个时代的电影多以外片为主,每场放映两部,国产片因完全不受欢迎,只能搭配着外片,且要首先放映,学生们方能忍耐。外片又以欧洲片为主,美国的好莱坞大片是在我们大学毕业之后,以一部《真实的谎言》才开始深入人心,而快意恩仇的港台片只能偶尔碰到,每次碰到都如同一场激动人心的“艳遇”。那时张国荣、张学友还是满脸青涩,刘德华刚刚出道,只有成龙和周润发风华正茂,在银幕上潇洒自如。我们最经常看到的是法国电影。法国的阿兰·德龙,我们眼看着他在银幕上越来越老;还有一个喜剧明星,一个干瘦的老头儿,闹出来的喜剧非常过分,近乎于歹毒了。印象很深的是一部法国惊险片,主角是一个妓女,因为一场误会成为杀手的目标,她机智地逃脱了一次追杀之后求助于警察,那个办案的警察很酷,不相信她的话,因为她是妓女,她就一直跟着他,寻求保护。两人之间的对话非常之幽默,他到更衣室,她也跟进去,他请她回避,她不,偏要看着他换衣服,说:“有什么我没见过的,送到博物馆去。”那个警察无可奈何。后来慢慢爱上她了,问她为什么要做妓女,出乎我们的意料,她没有流着泪讲述一个苦大仇深的堕落故事,而是轻描淡写地说,她喜欢遇见各种各样的人,于是主动选择了妓女这个职业。最终他们联手打败了杀手,是一场爱情喜剧。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们已突破善恶的刻板界限,开始欣赏银幕上一些另类的女性,比如第三者,女特务,女间谍,直到这部电影之后,我们才知道,还可以从这样美好的角度来看待妓女。

法国的电影,即使是通俗片,对人性的挖掘都很深,这一点永远高于好莱坞。

三毛的《滚滚红尘》曾经很轰动,几个文艺女和我们计划好,一起进城去看,看完后去逛吴山夜市。那天我临时有事没能同行,看过电影的同学回来报告说,这部电影和三毛其人一样,唯美得发嗲。很多女大学生都是三毛的崇拜者,我们哲学系的女生偏不,嫌她做作。吴山夜市也是虚有其名,她们看完电影逛过去时已是灯火阑珊,那时候城市并没有正式的夜生活,大家作息规律,循规蹈矩,未免令人扫兴。

浙大是个以工科为主的院校,工科生本性淳朴,只是艺术品味未免太过淳朴,他们看电影,基本只对其中直白的对话和笑话感兴趣,稍微回旋曲折之处,他们则麻木不仁。我们最难以忍受的是,他们居然可以对那些弱智的国产喜剧片表现出十足的兴趣。由于他们人多势众,自然主宰了电影院内外的气场,作为少数派的文科生,除了忍耐,别无他法,气到十分,也不过拿出我们一个老师的“金玉良言”做一种阿Q似的心理平衡。那个老师说:“工科生就是政治工具,除了专业书和黄色小说,什么书都不看。”不管说这句话的语境如何,这个评语还是在现实中稍微得到了佐证,这又的确给我们一种近乎于阿Q的满足感。

佐证之一是90年代中期,当互联网最早在工科实验室出现时,我的一个工科朋友得意地告诉我,他们如何和老师捉迷藏,老师在,他们乖乖地对着电脑干活,老师离开后,他们就在网上集体传阅台湾全版的《金瓶梅》——可见,网络一开始就是一个注定要被大量浪费的神话。

佐证之二是,在当时的浙大,最受工科生欢迎的是上心理卫生课的一个男老师,他开的这门课是全校大课,每个学期听课者爆满,我许多工科的老乡们都在我面前夸他讲课如何好,如同神人一枚。出于好奇,我也选了这门课,想考察究竟是何方神圣,结果我去听了几次课之后就绝迹于课堂。不得不说,这个老师是讲鬼故事的天才,聊斋的衣钵传人,他的课堂上充满了太多案例,那些案例的主角通常是一名女性,在交代完时间、地点后,开场白通常是:“她慢慢地走近我,故事就开始了……”他的话音有一点女腔,尤显诡异,令人想入非非,又毛骨悚然。工科生的这种品位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在电影院里,看到激动之处,满场都是男生发出的“我cuo”之声。这自然是男生们的口头禅,其正确读音是“我操”,也许操字太粗鲁,浙大的男生们约定俗成顺应杭州的方言将之变异为“我cuo”。有了对比之后,我才知道浙大的男生们其实是很文明的——我毕业后回湖北工作,从武汉毕业的那些男生,总是在女生面前毫不避讳地带出武汉著名的“汉骂”,而浙大的这些理工科男,不仅羞于说“我操”,连变形之后的“我cuo”两个字也会刻意在女生面前屏蔽。这又是我怀念浙大的缘故之一。最近几年得益于“周星星”同学,这两个字再次变异为“我靠”,发音既越来越美,也就不专限于男生了,甚至也不专限于大学生了,同我女儿玩耍的小美眉也动辄“我靠”,听得我胆战心惊,每每要担心女将不女了……”

那时的电影比较“干净”,没有太多的情色镜头,偶尔有拥抱接吻,并不出位。我这样说,并非意指情色镜头就不干净了,我只是认为,看电影要调动的是视觉和心理的联想,必须保持距离才能更好地欣赏,而过分的情色镜头难免会调动人肉体的欲望,欲望又带动身体出场,突破了欣赏的理性距离,淹没了视觉和心理的感受,于电影本身是不利的。我想这也是要给电影分级的原因。分级了,好使人们各取所需。感谢那些“干净”的电影,使我们在青春时代通过纯粹的观看和思考领会了诸多意义。

许多人走在同一条路上、看同一部电影、再共同交流感想的盛况,于95年左右也开始绝迹了,家庭影院逐渐普及,人们更喜欢窝在家里的沙发上、床上,独自享受视觉的盛宴。直到网络出现,人们可以随时随地看到更多想看的电影,也越来越突破视觉的底线,正如同默片和黑白片慢慢被彩色片所取代,生活变成了电影,观看变成了体认,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这个灵光消逝的时代……

中年听雨

——首诗歌的产生过程

中年听雨

“我们相识很久,

而你选择了明亮的路”

交谈时,手中的茶

换成咖啡,又换成茶

视线越过灯光,白色糖罐

越过窗外,树的黑影

它走得很近了

侍者的微笑是最后一扇门

你说,我的母亲去世了

在镜子前拔掉一根白胡须

对着镜子呼一大口气

他的斗志

和青春时代毫无差别

“你对我一生很重要”

而她,总在远处

像一个陌生人那样观望

热爱空白,就像前后

行走的两人之间

过桥,转弯

无非野草分割的小径

相同的方向

却有最深的疏离

铺开纸张,雨气

就漫漶到眼前

你说,这不是谁的错

四季更替,冷暖交织,稍加留意,一日之间的起伏即可感知。比如昨天温度略高,清晨坐在公园的荷花池边,周围满是知了的聒噪,今天温度低了一些,知了的声音忽然就停歇了,在似静非静的空气中,浮荡的是鸟的鸣唤,以及脚边难以分辨的昆虫的低吟。偶尔,一只大黄蜂像直升机一样对着我俯冲过来,又擦着发梢飞过去了;一只水鸟从远处飘来,停在水中突起的木桩上,细长的腿和高扬的脖子,一动不动,透着静穆的高贵;一大群幼鸟,嬉戏着,相互追逐,从左边的树林跳跃到右边的树林,逐渐远去了……这时我是愉悦的,内心充满无言的感52b95bf6304720720451524b1809e669激与自足,感谢生活赐予我这样美好而安宁的时刻。

但这只是人生难得偷闲的时刻。白日未免忙碌,备课,上课,各种杂务,周末,住校的女儿回家,从周五就要收拾房间,盘算专为她准备的菜肴,打点换季的衣物,或许还要带她去看牙,爬山,散步,购物,直到周日下午送走她。思绪与时间被琐事切割,写诗越来越难,也越来越慢。

每一首诗的产生需要一种触发。由一些微小的事件或言语的碎片触及内心的柔软,就像一块石子投入水中荡起涟漪,才会有写诗的冲动。年轻的时候气息充盈,一旦有感即要立刻表达,而年岁的增长却越来越倾向于像一池深水默默消解一切的意外,像一个旁观者那样客观地观照自己的生活,渐渐有了一种温顺的姿态。虽然总有感动,表达的冲动却越来越淡薄。于是需要等待。一次触发假如过了很久还不自动消散,就在心里发酵,不急于说出,却希望能说得更好。

这首《中年听雨》缘于上个月的一次朋友聚会,尹从海宁来,原本有公事和老公商谈,两人见面叙旧,忽然念及久未谋面的周和陈夫妇,于是一通电话把他们召唤而去,顺便也叫上我,凑了一场随性而起的朋友聚会。因为席间还有尹公司的两位同事,我们的聊天维持着一种彬彬有礼的社交气氛,但既是多年的朋友,话语的末梢不留神就会突破社交的僵硬界限触及彼此的一些私事。我和陈聊起各自的身体,对方的父母,聊及我母亲4月份的一次轻微中风所带来的惊惧,聊及陈卧病一年多的母亲,陈说,“前不久她已经走了”,这时她的眼角泛起了泪光,而我顿感窒息。

在她向我叙述整个丧事的过程时,面带微笑的侍者一一送来茶、咖啡、糖罐,灯光使桌上的一切物件显得明亮而温馨,她的叙述则是这一明亮底色上渐渐成型的阴影。我想到了我们青春欢畅的读书时代,我们渐渐增长的年岁,我们正在承受以及将要承受的生离死别,我们在越来越从容地享受这相对精致的谈话环境时,我们的谈话中将会有越来越多的阴影。我想,我必须为此写一首诗,为她眼中微微的泪光。

这首诗却久久未成。它反复在我脑海中闪现,在我于书桌前眺望黄昏时,在我坐车发愣时,在我漫不经心散步的时候,有些句子冒出来,然后整首诗冒出来,却过于光滑,过于饱满。我继续等待,直到某种情绪不断增长,挤压掉与这个意念相关的更多水分,在一种沉郁的状态中,这首诗的第一部分完成了。

我给了它一个标题《交谈之外》,觉得过于抽象,遂改成《中年叙事》,又觉得过于庞大,过于郑重其事,我写出的内容完全无法匹配这项大帽子。我想,索性就写开去,写写中年主题,多写几节吧。中年,原本是一个丧失了奇迹的线索、被各种忧喜充实到近乎沉闷的人生时期,它的主题无非生活、爱情、友谊,对于所有这些主题的描述,稍不留意就会掉入琐碎、乏味的陷阱。我唯有选择省略,选择片段,选择句子与句子、场景与场景之间的隔阂,对应于中年特有的与世界、与他人的隔阂。在时间中积淀的中年阅历,逐渐塑造出一个相对坚硬的、封闭的自我和自我历史,即使身边共老的伴侣,也未必能完全交融。中年,分离出一个自我的旁观者,一个他者,能够接受被忽视,被遗忘,能够享受独处,默默咀嚼岁月落下的阴影。

这样后面两部分也完成了。回过头重新考虑标题的时候,忽然想起辛弃疾的词句“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于是我将标题确定《中年听雨》,雨的蔓延似乎将绝缘的断裂诗句连接起来,这首诗就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