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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灯山及其附属品

2013-12-29周芳

山花 2013年20期

有三种法,于诸世间,是“不可爱”,是“不光泽”,是“不可念”,是“不称意”。何者为三,谓“老、病、死”。

——《无常经》

烟灯山

这一天,没有雨。

太阳在城市上空,看上去不是特别的明亮,特别的热烈,它被随意搁在空中,仿佛是寻常家用品的一部分。其实,这一天应该有所异样。尽管没有雨。

广场上那趟专线车还得跑上几趟,从四月一日到四月七日,它载着一些眼泪、冥币、鞭炮、香烛,去烟灯山。

八点钟,我上了这列专线车。我是这城市的异乡人。到目前为止,我没有亲人朋友躺在烟灯山。可是,谁又能说那里没有一个与我血脉相通的灵魂呢?在尘世,我只是被逝者远离的暂居者,替一个灵魂存在,替他洞悉生命里细小的悲欢。你要相信,总有一天,我也会放弃暂居证。

坐在第三排的老妇人,已足够老去,她的头发全白了,从发根到发梢,三千根,四千根,全白了。它们是安插在头顶上的一丛银针。晨风拂动,它们飘起,刺破了我的眼睛。一阵酸涩涨满了眼膜。一壶生活的烈酒要怎样的浓郁才能浇出那丛白,谁知道?老妇人一直安静地望着窗外,她的眼睛里有着生活打磨出来的光,仿佛一泓秋水,宁静,澄澈。

车驶出斑马线红绿灯,城郊的颜色炫目起来。油菜花,桃花,梨花,她们把自己完全打开,金黄的,粉红的,雪白的,一粒一粒,拥到春天的胸口,急促呼吸。生命的大潮就要漫过四月的堤岸。就要漫到烟灯山了。她们已经漫到烟灯山了:公墓的四周,油菜花开着她的黄,杏花开着她的白。她们开自己的花,一日一日淡,一日一日谢。明年四月,她们还会回来。

那个老妇人拎着满满一袋祭品,在墓地里穿行。我绕了一圈,碰到她,又绕了一圈,又碰到她。十区五排x号。十区五排X号。她俯下身,小声念着。

纵横排列的墓穴,近八千个,她迷失了方向。相同的大理石墓基,相同的松柏林立,与亲人的联络暗号格式化,失去了唯一性。一杯黄土容纳叱咤风云,也容纳卑微渺小,并给他们统一命名:

某区,某排,某号。

在烟灯山,死亡,获得了伟大平等的嘉奖。

躺在两平米的墓地里,远行者的唯一身份:亲人。固定在岁月的轨道上,永不变更。

十区五排X号前,老妇人蹲下来,摆上了一个酒杯、两个苹果。她插上了香烛,点燃了,她用手围成一个圈,挡住不停歇的风。香味袅袅散开,老妇人说话了。她说老寒腿又犯了,这几天膝关节疼得厉害;说孙子不听话,天天上网,考不上重点高中了。她说,你看,怎么办呢?她说了一件又说了一件。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墓牌。我看见,大年夜里,两个老者,偎依在暖烘烘的被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时光的棉絮。

想起梵高和莫佛。1888年,梵高的启蒙老师莫佛去世。梵高心痛,无以表达。画一幅《盛开桃花》。灼灼桃花横生枝桠,血色恣肆。画的一角写道:不要以为死去的人死了,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总还活着。

鞭炮声连绵响起,密集而仓促。墓前那棵柏树,被万阵春风剧烈掀起,不住地颤抖。

我记得一个诗人眼中的伦敦,诗人说,伦敦的阴魂飘浮在伦敦城的上空,因此那天空有了另一座影子伦敦,地面上的伦敦和天空里的伦敦互为“倒影”。在烟灯山,在公墓内外,我看到了相通的断裂与追忆,爱或者疼痛。

一堆灰烬散乱在一座墓前,没有燃尽的冥币浮在上面,像缕空的一段往事,若有若无。我将双手伸过去,有微微的余热。这是一位年轻女子的墓。生于一九七九年,卒于二零零六年。墓碑上镶嵌着逝者的容颜,一张艺术照,旧上海的风范:缀有蕾丝的白色礼帽,洁白的及地长裙,鬓上一朵明艳的花,妩媚的脸,她回眸一笑。一笑,永恒了。父母永恒的女儿,男子永恒的爱人,或者一个孩子永恒的母亲。

人间的奔跑,喘息,与她无关。人间的鲜花,荆棘,与她无关。

时间像远路上的一个个亲人,走到这里,到家了,不再奔走。只留下她的永恒。

她爱过,痛过,欢欣过,辗转过。现在,摆脱了岁月强加她的褶皱与漏洞。她呼吸清风,明月。她静静地融进一棵柏树里,生长——一座墓园的珍贵在于它赐给世人自由的力量。

“我们的孩子来到这世上匆匆看一眼不甚满意她又回去了。”

白色的大理石墓碑上只刻下这个长句,没有落款,没有生卒年月。这是一座草坪葬。三棵苍翠的柏树间,是一米见方的一块草坪。草坪正中间,一簇稚嫩的草,像一粒包在荚中的青碗豆。

匆匆来过又回去。那么,草坪下,熟睡着一个孩子?

孩子用嘹亮的声音给世界一个宣告:我来了。世界回应孩子什么?疾病,灾难,狂风暴雨。

面对一个新鲜的夭折的生命,一个残缺的世界是有罪的。在这个孩子面前,我深深地鞠躬。

孩子,熟睡时,愿你有着合欢一样静谧的额头。

有了孩子,我们才真正与这世界息息相关。会疼,会爱,会渴望这世界有着合欢一样的静谧的额头。

十一点四十分。鞭炮声稀落了,眼泪被收回去,暂居者返回城市的午饭时间。出了烟灯山,回首再看一眼,太阳挂在烟灯山上空,不是特别的明亮,特别的热烈。阳光下,你可以看到墓园的进口处六个大字:人生的后花园。

我不会说出那怪物的名字

我不知道,时间是不是睡着了。

咔,咔,咔,它分明在走动。八点半,九点半,十点半。手机上的时刻,我看它一眼,它在变化数字。我再看一眼,它还在变化数字。有点飞奔的意思。

只是,飞奔又怎样呢?它不能唤醒世间一扇门,那扇门一直关闭着,睡着。“家属止步”印在门上。

身边,五十岁的乡下表嫂惶恐不安。重重阴影覆盖上她枯黄的脸。她说有三个小时了吧。她急,狠狠地盯着墙壁看。她第十五次抬头看墙壁,她说怎么不挂个闹钟呢?

办公室,写字楼,别墅,房舍,所有的墙壁,悬挂所有的闹钟。心形的,圆形的,棱形的,它们挂在墙壁,挂成时间的眼——手术室外的墙壁空无一物。我们被掷入暗夜。

乡下表嫂,乡下二伯,来自乡下的我,只有等待。等待是一群人的命运。面对一具破败的肉体,灵魂显得多么无足轻重。

你说,现在咋就出现这些稀奇古怪的病呢?你说,你说。七十岁的二伯烦躁不安,他走来走去。仿佛有人在他体内扎上一根针。你不能明确说出扎进的体位,只有痛感排山倒海。

他的儿子,我的堂兄躺在我们看不见的某台手术床上,接受一把刀的收割,割掉他喉咙里的一个怪物。怪物让他声音嘶哑,不能吞咽,喝一口水,也会喊痛。老天爷咋就这么狠,饭都不让人吃了,真是的呀。二伯愤愤不平。

我的乡下亲戚其实是有着铜墙铁壁的肉身。风来了,肉身去挡风,雨来了,肉身去挡雨。他们什么都不怕,就像河堤上的草,从来没害怕过牛蹄的践踏。稍一喘息,得一晚上的露水,新的草又长起。但是“癌”来了,癌就在肉身上,用什么去挡?他们谈到癌,谈到被癌带去的许多人,会神色肃然:癌呀,癌。其余的话不必说了。他们说不过癌。癌说放过你,就放过你,癌一门心思缠上你,就只好交给它。

在乡下,如果一个老年人知道自己被癌缠上了,他们的出路大概有两条。一条是拖着挨着,绝不上医院,绝不花一分无望的钱。钱花在癌上,值得吗?他们与癌耗着。耗时间,耗体能,耗到最后,呼吸没了,心跳没了。但儿女们的钱袋子保住了。他们把儿女的钱看得比命要重。或者他们认为命和一株草一样,有生长,就有枯萎。被刀割,被牛吃,被秋风吹走,总有一种结束的途径。癌呢?不过是其中一种,犯不上和它刀刃相向赤膊上阵。一个乡下老人到城里,到城里公园,他们最看不懂的就是公园里那些白发健身者。他们抱住一棵树,拼命摇头,他们将两只胳膊甩得像无头苍蝇。锻炼?乡下老人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是怕死,没别的意思,就是穷凶极恶地怕死。城,城里的人,没有一尊土地神可以信任,只能怕死。

还有一条路更简捷,不耗不争,直接拱手相让。癌想拿走啥就拿走啥。村子里的明普叔,送到医院已是肝癌晚期。他打翻了药瓶,斥退了漂亮的护士,坚决地拔了针,回了家。他到麦地里转了一圈,扯了几株狗尾巴草。草绕在他手腕上,很像跟着他回家的几条小狗。他说想喝鸡汤。这辈子他最爱喝的就是鸡汤了,可是舍不得喝。留着鸡下蛋,给城里的孙子。那一次,他喝了,喝得畅快淋漓。他还喝了酒。小镇上打回的包谷酒,三块钱一斤。喝完酒,家里家外的账作个盘存。欠了连旺三伯家的两千六百块砖,要赶紧还。人家要盖房子娶媳妇。进财家去年冬天答应留的晚稻种,要记得去取。你想啊,人家那么好的稻谷种给你留着,你不让它生根长叶,对得起立春雨水吗?一双崭新的黑布鞋一条崭新的褐色裤子被明普叔找出来了。你应该知道,乡下老人很早就会为自己准备好寿衣。等儿女们一不留神的时刻,等他们被空气里的毒味毒到心疼的时刻,明普叔已经把自己交给了一瓶农药。

时间伸了个懒腰,它醒了,“家属止步”开了。一群人涌上去。

不是我们的等待。表嫂,二伯,我,我们急急转身,将重生的光亮留给它的守候者。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女,许多把刀在她身上划过,收割隐匿在她体内的真凶。癌。她的手上腰间腿上扎满绷带。她被药液网络了。一个父亲一脸泪水。他趴在手术推车前,将额头紧紧地抵着她的额头。

电梯下行,带走了从手术台上胜利返回的少女。二伯收回他羡慕的目光。乌云重新塞满他的眼。

“家属止步”重新入睡,时间合上它的眼。

而我,绝不会告诉二伯那怪物叫癌。咽喉癌。

窗外,广玉兰五月的叶子绿得没有边境。许多人的嗓子都染绿了,他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声唱歌——他们不曾被时间抛入暗夜。

镜框里的笑

我看到了他。

他坐在镜框里,笑意在眉眼间徘徊。“笑”露出来五分,又缩回去三分。当初照相时,手持相机的人一定说笑一笑,老爷子,笑一笑。他的眉眼张开,笑,亮的光透出。瞬间,眉眼又垂下。一个农村的老人仿佛只能这样笑,对这世界的一切科技都是虔诚的,惶恐的,笑容的分寸难以拿捏。

如果,他的眼前是一株新拔节的麦苗,一畦灌浆的稻穗,他的笑容比七月还要饱满——一切都是可以把握的。稻穗,麦苗,他,都在这土地上生长。他们血脉与共,悲欢相通。一粒麦种若在土地里沉睡,它可以确信土地是来世的温床,它要做的,只是等待三月的苏醒。一个老去的农人也会这样相信:生命枯了,败了,他会回到泥土。

稻穗,麦苗,老人,他们一起朝着泥土的方向回去。

只是,他回不去了。

他徘徊地“笑”坐在镜框里,他的肉身暂寄在殡仪馆。

他的儿女们聚在一起商量明天的大事。烟,酒,鞭炮,小车,酒店。尽管是在城市里,送他走依然是一件烦琐的事。

我点燃三炷香,对着镜子里的“笑”三叩头三鞠躬。他笑得那样如履薄冰,我疑心,他会一下子从镜上飞走。他不喜欢他的肉身在一个格子里。我见过殡仪馆的格子。一个大的立柜,分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格子,有编号加以区分。编里存放着一具失去温热失去记忆的肉体。如果在老家,一个枯干的老人,会像一只巨鸟的标本,安心地躺在木板上。有风吹来,门前杨柳的气息抚过他的身体。他裹了那么厚实的衣,穿了那么妥帖的鞋,他绝不会深吸一口气,然后飞起。他飞走干吗呢?他飞了很久,他累了,他只须安心地睡在土地上。一个有福气的老人,他生在一块土地上,也会死在这块土地上。当然,有时,“疾病”这东西会出来捣蛋。“疾病”将老人送到医院。这是个阴谋。老人们知道。他们披头散发,面容狰狞,他们失掉尊严,哭喊吵闹,摔打药瓶,扯掉针管,谩骂家人。回家,让我回家。他们要死在他们的床上。

镜框里的他死在了医院,连回家的路也一块儿死去了。儿女们不会送他回故土了,肉身暂寄殡仪馆后,明天就去公墓。

如果不是到了肺癌晚期,如果不是中风,失了言语和走路的功能,他一定要爬回那个僻远的乡村。至于公墓,他从来没有培养对它的热爱。

那个公墓,我去过,名叫烟灯山。不能回故土的人都睡在那里。几平米的小格间,陌生的墓友,被缀以某区某排某号的代码。稍不留神,现存在人间的亲人会找不到格式化的水泥石灰。在烟灯山,我看到一位老妇人,她拎着满满一袋祭品,在墓地里穿行。我绕了一圈,碰到她,又绕了一圈,又碰到她。十区五排x号。十区五排X号。她俯下身,小声念着。纵横排列的墓地里,近八千个墓穴间,她迷失了方向。

在乡间,放牛老人手一指:喏,那是你三爹爹。那是翠花婶。一个一个的隆起,是我们的亲人。我们闭着眼睛也能找到他们的家。不是在一亩三分的油菜地头,就在稻田边。我们的土地,收纳庄稼,也收纳亲人。

我又三叩头三鞠躬,代替那油菜与稻穗。它们一茬茬生长,一茬茬收获,他的汗流过它们,他的手抚摸过它们。大干早的日子,他吸着烟,蹲在田头,一支一支地吸。他以为把身体里的水分全都吸干,就可以为一粒稻穗解渴。

房子里的人多起来。老人的老家来人了。兄弟,侄子,孙子,侄女。他们对着镜框叩头鞠躬,然后,要准备孝服,要火化的衣物,要通知的房族。不能回土地了,但一切礼仪是不能少的。

“回去了,也没有好下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爷子端着一杯茶坐在老妇人身边,嘟嚷着。“到处建房子,做工厂。到处要迁坟,睡在土里都不安神。”他是老妇人的堂弟。

老妇人,这个未亡人,七十九岁了。她坐在床边,很久都没有说话。她呆呆地坐在墙边。她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墙上的他,但她一直半低着头,呆滞着。不看他。他这样狠心,她在医院里照顾他一个月,他还是走了,走了又不能走回老家。

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商量的事情越来越清楚了,老妇人开始哭起来。

“不是我不让你回,不是我不让你回。”她抽泣着。医院里,老爷子说让我回去,大栅堤那里的麦子田好吧,我埋过去,你稍后了就来。

那块田,是他们家族在另一个世界的房产。族里的老大老五都埋在那里。他这个肺癌患者在医院里与癌斗争了三年,儿女们早早为他选好了公墓里一个两平米。旁边,又是一个两平米,是给母亲的。这个老去的妇人也不可能回到村子的土地上了。除非,她现在就健健康康回家,在推土机还没来得及伤害的菜地里寻一处,作好标记。除非,她誓死不离开村子,不被疾病不被医院盯上。然而,她七十九岁了,风再大一点,就会吹坏她。

“回去也没好日子,不知道哪天就要迁坟。哎。”堂弟叹口气,望着那镜框发呆。

她又哭起来。

“我回村子了,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办?”

“啊,你狠心,丢下我先走。”

我扭过头,不敢看她被泪水围剿的脸。她还是不放心他,还是要回到公墓来陪他。回到乡下的土地里,她睡不着。

再看一眼,那张开又缩回的笑,或许他料到了他不能回到呼吸八十二年的土地上了,所以那笑的惶恐,与相机无关。

课间休息

还是这广场。

前面是威娜足疗城。后面是实小。左边是信合社。右边是昌隆超市。

足疗城原本不叫足疗城,叫美容店。我二十八岁那年,一点点叫“褶皱”的东西爬上我的右眼角。它盘踞在那,时不时像个断肠人一样历数不堪往事。而且它还有着与一个叫时间的东西一同继续深入的意图。很阴险。呸。我恨它的铁蹄踏过。我躺在窄窄的美容床上,等待被救赎。

床是美容店的床,永远散发着莫名其妙的味道。护肤水,精油,面霜,混合着。做面护的做眼护的,是李娟,王丹,孙晓琴,十八岁的露水滴着新鲜的汁液。她们将你的脸皮像一张面饼似的揉来捏去。额上打圈,眼角提升,脸颊按摩。喏,这样就可以减少皱纹。眼角嘛,我们给你不停地向上提,不停地向上提。她们手上的力度很大,她们说得斩钉截铁,非常非常无视一个伟大定律的存在。于是,你心生妄想,你能抗过那个叫牛什么的。实质上,你再看看我的这张脸,就明白了,牛顿终究是牛顿,他发现了地心引力。

属于我的这张脸皮,继续被时间引向下坠。我有什么办法呢?李娟,王丹,孙晓琴,她们的圆润大概也逃不开牛顿的手心。时间,欺负的不只是我。我继续躺在小床上,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城市里,这样的店比春生的竹笋还要多。只是,不再与时间作战。这个对手太过强大。我只想将这张下沉的皱纹的脸放在一个时空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静静地躺一会儿。

后面的实小,关于它的记忆不是它本身,是它旁边的玩具店。那时,扣子真是倔,真是犟。你再要试试?我举起手。恐吓。镇压。她哭,要娃娃,娃娃。我的巴掌落下去。一巴掌,一巴掌,又一巴掌。三巴掌,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拽起她急急地走,急急地离开娃娃们。她的房间里横着的娃娃,竖着的娃娃,长裙的娃娃,运动裤的娃娃,让我总是理不清头绪。

现在,扣读八年级了,她的房间里,物理学习高手,数学一点通,英语金牌,语光阳光阅读,地理全解……书们一本一本堆积,成山。人们说这些书能让扣的翅膀变得很硬很硬,飞得很远很远。早上,我在阳台上看到了一个孩子,瘦瘦的背上压着一个摇摇欲坠的书包。她走得有些不稳。不,她是在跑,书包晃荡着,也在跑。我看着她们晃荡,一瞬间的陌生浸入了这早上的潮湿清冷。她是我的孩子?她不是我的孩子又是谁呢?她是我的孩子,怎么这么瘦这么小?她的书包怎么这么大这么重?晚上,她从学校里回来,伏在灯光下。我拿出一个娃娃悄悄地放在她床头。她抬起头,警觉地望了一眼,她说妈,娃娃挡住了台灯光线。

至于信合社,昌隆超市,我在它们里面折腾物质。存钱,取钱,买白菜薯片卫生纸。一个家庭主妇必修课。我一直在做,好像终生不能结业。

可是,有课间休息吧?比如说现在我静静坐在一个广场。

广场是二十八岁时我待过的广场。时隔十年,我回来,送一份礼。朋友的孩子十岁生日宴会。

那是件洁白的裙,裙上缀有精致的蕾丝,起伏的褶皱,腰间长长的飘带。它将孩子打扮成公主。虽然这公主身后站着一个灰头灰脸的母亲。你试试吧,你将世上的一朵花日日夜夜守护十年。她最终注定是你种在这世上的疼痛的一朵花。她信任你,反叛你;她追随你,束缚你;她模拟你,颠覆你。你在培育她,是吗?不,她在培育你,培育你对爱的畏惧——这花,这孩子,你不知如何是好?你的不良会成为她的不良,你的局限会成为她的局限,你的高度到了哪里,她就到了哪里,你如何不灰灰的!踉踉跄跄的,是你。

生日歌唱起来,HappyBirthdaytiyou,HappyBirth-daytoyou……母亲得到了应有的补偿。漂亮的小公主弹奏钢琴曲《我的太阳》,歌唱《春天在哪里》,发生日感言《妈妈,谢谢您》。收获全场掌声,也收获了我朋友的湿润眼眶。倘若我的朋友不努力睁大双眼,那泪水肯定是囚不住了。她紧紧地搂住她的花。——不知道哪一天,这孩子就不属于我们了。一转身,跑得无影踪,留下我们怅然眺望。

今天,孩子弹琴唱歌给我们听,是我们多大的福分!

远离一群人,静静地听孩子唱“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小朋友眼睛里。”那群人是十年前的老同事。短短六个月的同事。我若走过去,朋友一介绍,当然会有记忆良好者,搜索我的旧模样,形象潦倒,头发枯草,挺一个大肚子。当年,年轻气盛,为婚姻,毅然丢掉老家工作,身怀六甲来一块陌生之地求生存。工资一个月一百二十五块。找三个老乡借钱,凑齐四千人民币,租个二十平方米的房,买个二手电视。我说说现在?老同事会说苦尽甘来,吉祥如意。不,不想说话。一个人对着一群旧人说新事,就像唱戏。姹紫嫣红的,锣鼓喧天的,又假又累。

一个人不应酬酒杯与礼节,安静地照顾好自己的胃。告别朋友时,她慌急急地说,怎么这么快要走,下午我们打打麻将。我抱了抱她,这灰灰的母亲,被幸福充斥着,那眼角的一点点“褶皱”透着亮的光。我说,扣还在家呢,我要回去。

回家,我和扣在一起。当她转身跑掉时,回忆会送给我更多往事。虽然我们终究如水上浮萍,各自荡开。

只是,回家之前,我还得课间休息——静静地坐在一个广场。

广场之前之后之左之右,我说了。那是我的过往。我咋不说广场之中呢?

正午阳光下,那位魁梧的老爷子端坐在椅子上,像座山。一柄黄色拐杖失了业,无精打采靠在一边。可是,允许我大胆猜测一下吗?我猜老爷子配了助听器,配了假牙,配了一个替换骨盆。我猜,猜,猜不透老爷子身上携带了多少种武器,来维持阳光下这份宁静。老去,原是需要多种机械武装。

那是位七十岁上下的老太婆,一袭中长的淡青色棉袄,一架淡青色眼镜。她眯着眼,像是睡着了,身子向一旁倾去,但又很快地惊醒过来。她坐正了,直挺挺地靠在椅背上。她努力保持着淡青色里应有的优雅。可是,可是,原谅我的猜测:十小时前,她服下一粒黄色药丸,让她保证心情愉快不去想到死亡。八小时前,她服下一粒蓝色药丸,让她关节不痛。一小时前,她服下一粒白色药丸,让她不会晕眩跌倒。三小时后,五小时后,六小时后,我不能叫出名目的丸丸们必将被她服下。现在,它们都揣在淡青色之下。老去,原是有长长的药盒子,有一列姿色缤纷的药丸二十四小时恭候。

一位老人从广场入口处蹒跚过来。她的整张脸,除了鼻子处保持正常的肉色,从额头到脸颊到下巴全是老人斑,大颗大颗的,突兀的,像凶狠狠的图钉。图钉们各自安营扎寨,她的脸,江山四分。她带着这张奇怪的脸走近三位老太婆,说,来,我们坐……坐坐这……边,说……说……说话。一丝唾液从她没有门牙的嘴里流下来,风呼呼地刮进她豁开的口腔。

说什么说,你个聋子,聋到打雷都听不到。水泥凳上三个老太婆朝她撇嘴,很是不屑地笑。她们往旁边挪了挪。阳光就均匀地照在四个并排坐的老去妇人身上了。

还有一个老人,他在流泪,眼屎多于眼泪,尽管他并没有伤心。

还有一个老人,他的嘴角在不由自主抽动,尽管他并没有吃东西。

还有一个老人,嘴里发出像榨汁机煮滚喷气声,尽管他并没有说话。

还有一个老人,全身都在疼——除了皱纹。

我数了数,广场上一共有三十三位老人。阳光下,他们携带着我看不到的秘密武器,或独自悄然静坐,或三两个挤挨在一张椅子。他们不见得彼此认识,静默几个钟头,也许不会说上一句话。他们是孤独的,但不并孤单。他们坐在人群里,看上去,满满的人,和他们一样。仿佛一个人行走在深渊里,只是有栏杆扶手。

眼前这些老去的人被“少女”“少妇”用过,被“少年”“丈夫”用过,被“母亲”“父亲”用过,最后,只剩下时间在用他/她了。

时间走近一个人的路是可以看见的。你看,时间先贴近他的表面。时间仿佛特别不喜欢光泽。它总是先从表面,比如说从眼睛,把一个人的光泽变暗,变成珠黄人老。接着,它找到了一些接口一些细微裂缝,继续往里面走。牙齿逐渐脱落,血管壁逐渐变硬,肺泡逐渐萎缩,肺活量逐渐减小。越来越多的时间进入时,一个人的裂口和接缝就会变大,像一架机器,随时都有零件报废。接着,时间进入了一个人的内部。内部也有一个时间——一个人自身的时间。他一直在抵抗外面的时间。我告诉过你,我曾躺在美容店的小床上,力图获救,保守一段年轻的时间。两个时间汇合了,一个人就不像一个人了,不像她曾经的“少女”“少妇”。这时,这个人的样子就是时间的样子。

可是,你能说出时间的样子吗?比如说,静静地和阳光一起,没有始没有终。少妇,婴儿,老人,都停在这一刻。

从昌隆超市那边走来一个刚做了母亲的少妇。一头随风飘起的长发,系着嫩绿的丝巾。那孩子在摇篮车里睡熟了。像一轮满月,散发着百合的清香。少妇的步态轻盈,她扭着头,看着宣传牌的镜框。镜子里,映出她的顾盼生辉。她浅浅地笑,款款地走。一颦一笑间辐射着倾情演出时的神情和姿态,像女高音最高一个音符旋绕在水晶玻璃上。她在爱恋自己的青春。

她轻盈地从三十三个老人中穿过,穿过了助听器,假牙。可是,这美丽的少妇,这满月的婴儿,无论她们跑得多快多远,最后都会到达这里,成三十三个之一。不是吗?

老,和青春一样,谁也不会多一分,谁也不会少一分。

我们终究会失去时光曾给予的所能。能说话,能走路,能思想,能记忆,能分辨是非,能酣然入梦。如何对待失去,便是如何对待老去。

对于“老”,谁也别想口出狂言:优雅老去。

当你走楼梯走到一半,忘了是上楼还是下楼时,你的腿失去了“优雅”的方向。

在这个最冷的三九天,我和三十三个老人坐在稀薄的太阳下,演练“失去”。他们慷慨地为我上了一节“老人学”。

现在,我比一个美艳的少妇更需要一个老人。看她费劲地喘气,看她腰身佝偻,看她眼皮耷拉。她让我懂得老是怎么回事,她在前面为我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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