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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舞

2013-12-29崔敏

山花 2013年20期

街心花园越来越讲究了,除草坪外,油松、白皮松、女贞、红叶李,星罗棋布。草坪也不再一览无遗,这里种几竿竹子,那边堆砌出小丘,就有了起伏。碎石地蜿蜒其间,拾阶而上,矗立着一座亭阁,雕梁画栋。三五同好操琴的操琴,击鼓的击鼓,咿咿呀呀,木椅上,往往卧着衣衫褴褛的拾荒者,神态怡然。走出几十米,豆瓣黄杨的背后,两只金毛相互追逐着,谁家的碎娃被藤蔓绊倒,哇哇大哭。绕过一丛芍药,几个姑娘在树下踢毽子,主角却是一伙打太极拳的。录音机摆放在角落,古筝、笛子演绎出云水禅心一类的曲目,如涓涓溪流,曼妙而低徊。连枝桠上的麻雀,也缄默住,生怕惊扰了习功者,遭人白眼。

顺着小径一路往北,大约三分钟后,密密匝匝的草木似乎到了尽头,现出一片空地,篮球场大小,水泥浇铸,光洁如镜。抬头再看,对面的花草依旧繁盛,小径分岔,新绿融融,明白了,空间是刻意留下的。周围有几株柿子树、槐树,低矮的石凳,缤纷的彩带纵横交错,系在树干上,风吹日晒,早已褪了颜色。人们三三两两聚拢来,跳舞。

最先注意到小妹的是段师,那是元宵节后的一天,太阳很好,小妹坐在轮椅上,身后,站着一小伙。小伙笑着,跟小妹说些什么,絮语喁喁,在场边立了很久。断断续续,又来过几次,小伙戴一顶棒球帽,穿杏黄色的休闲鞋,很是突兀。摇轮椅来露天舞场的并不罕见,大都上了年纪,口眼歪斜、呆滞,保姆或家人领他们出来透透气。小妹的身姿却挺拔,漆眉星目,下肢盖了条毛毯。可惜了,段师想,车祸?罹患重症?去兜里摸烟,真他娘的。到了槐花飘香的时节,小妹又出现了,这回是孤身一人,瘦了,眼睛就显得大,大而无神,空荡荡的,段师的心,就是一沉。从此,小妹几乎天天报到,那个曾经陪伴她的年轻人,再不见踪影。

段师是城中村人,叫辛家寨,在马路的西侧,早就拆了,如今换了称谓,新世纪花园小区,回迁房。而马路的东侧,也有一楼盘,聚贤庄。聚贤庄盖得早,小高层,爬满了常青藤,价格不菲,这从除夕夜放烟花就能看出来。新世纪花园一共三期,高耸入云,除了回迁户,所谓的中产者也纷纷在此置业,人口是聚贤庄的几十倍。但初夕之夜,新世纪的烟花爆竹倘若持续四十分钟的话,聚贤庄那边,轰轰隆隆,要一个半小时,才肯停歇。底气明显不同。相传聚贤庄里麇集着社会贤达,体坛、艺坛的名家,商贾巨子们见了也礼敬三分。曾经有个做汽配生意的老板,不知深浅,开着奔驰接朋友,在门口嘀嘀,惹恼了一位长者。长者当即要给交警打电话,市区严禁鸣笛,你凭什么揿喇叭?朋友好言相劝,长者掸了掸衣襟,拄着黑酸枝手杖,悻悻而去。朋友上了车,直埋怨。你真是乱弹琴,这老头政协的,家里古玩字画堆满了,仅于右任的草书四条屏就拍出两百多万,你得卖多少垫片、驱动轴、离合器啊!汽配老板苦着脸,都不会说话了。

段师住进高层后,坐立难安,胳膊、腿,感觉没处放,就不愿在家待。先是摆摊修理自行车,怎奈城管总来扫荡,瞀乱得很,经人介绍,去一家药店打更,干了两年。累倒是不累,换个环境,休息不好,神经衰弱,血压居高不下。儿子不放心,说万一有个好歹,我成啥人了?还是回来吧。人是回来了,天天站在阳台上,望,眼睛都是直的。儿子明白了,要不这样,街心花园那儿,一早一晚,蓬擦擦,给他们放歌去,还能挣点散碎银两。段师的眉眼舒展开,在掌心砸了一锤子。儿子一天都没敢耽搁,不知从哪儿淘了些二手设备,一辆农用三轮,调试好,段师就出发了。

从街心花园建成那天起,晨练、跳舞的人就没断过。一拨一拨,老面孔走了,新人接续住,有些一玩多年,有些晃上两天,撤了。或生计所迫,或有了新的嗜好,不一而足。起初就是哪位舞迷从家里拎一台录音机过来,没声了,再换一台。但录音机的效果有限,一是场地大、空旷,二来,跳舞跟打太极不一样。打太极需要静,高山流水,隐隐约约,有那么点意思就行。没音乐怎么跳舞?要踩着点呢,蓬擦擦,旋转腾挪,段师的音响设备,就派上了用场。刚刚好。

除了雨雪天,段师一大早就来了,将农用三轮泊在西北角。先搬下一把椅子,之后是cD机、功放机、稳压器,到了夏天,还有一台风扇,吹着,降降温。电线有几十米长,扯出来,接线板固定在一棵柿子树上,那是儿子跟有关部门联系了,专用。固定低了不安全,怕伤着人。因此,段师一手拽着线,一手拎着椅子,稳住喽,上去接电源。回来,放下车帮,半人高的两只音箱赫然在目。不急,又操起扫帚,划拉划拉地面,其实保洁员已经扫过了,但总有几片新鲜的落叶或者烟蒂,碍眼。车上还堆放着啤酒、饮料、矿泉水,倒不是图那几个钱,方便。性急的人开始嚷嚷,老段,时候到了吧?段师看了看表,坐在椅子上,嘴角叼支烟,选一张碟片,进仓,音乐就起来了。

车帮贴了张条子,用A4纸打印的,自觉缴费,每月十元。一次小妹问段师,你这活,街道安排的?哪呀,自个弄的,在家难受。这活儿有损耗,油钱电钱。段师吭吭哧哧,就说了。情况如何?也就十几个人按月缴,没事。

小妹仰起下颏,睫毛眨了眨。这与钱没关系,是缺乏起码的尊重,尊重跟钱能画等号吗?段师愣了半晌,觉得这丫头不简单。第二天过来,小妹将A4纸一扬,把它贴上。来跳舞的都看见了,却没多大起色,缴的,还是那些人,不缴的,照旧。小妹拿鼻孔哼了哼,腮边漾起红晕。好些天,胸脯鼓鼓着,气不顺。

小妹所处的位置,往往在机动三轮的边上。人们来了,小物件,包包啦、水杯啦、雨伞啦,大都搁在车厢里。他们离开的时候,会冲小妹笑笑,意思很明显,操点心。小妹不笑,谁知你缴费了没,还有心笑?小妹就是来看的,捎带着听听歌,老歌。露天舞场上了年纪的多,念旧,需要老曲子。一次有个纹了唇线的女人凑到跟前,哎,放放凤凰传奇吗。小妹死死盯住对方,凤凰传奇是谁?没听说过。

舞者主要分两拨,东边一拨,西边一拨,段师分了分类,东边的叫学院派,西边的叫草根。小妹噗哧一声,乐了。学院派的领军人物是教授,究竟是不是教授,没打听过,但气息甚大。教授过来一般都八点以后了,阳光和煦,夫人陪着,手牵手,高视阔步。人也排场,鬓发灰白,阙庭饱满,考究的皮鞋,牛仔裤,咖啡色条纹T恤,戴一副太阳镜。来了,与夫人先跳两曲,有时是三曲,学院派的女将纷纷登场,与教授共舞。她们彼此之间非常热络,有喊老师的,也有喊张姐李姐的。教授夫人就撤了,在场边跳健美操,也可以说健身操,有个领舞的——我们一会儿还会提到领舞的。这表明教授夫人对双人舞不是很精,跟教授比,没在一个层面上。教授夫人在场边跳健身操,眼睛却不离教授左右,一曲终了,有人喊李姐,李姐忙着说话,就忽略了教授。教授孤零零,戳在那儿,进退失据,甚至是,迷惘。教授夫人一路小跑来到近旁,莫慌莫慌,我陪你跳。教授的T恤溻湿了,这一曲走完,夫人领着,缓缓来到石凳边,坐下,教授拿手帕擦汗,再摸出一支烟,点上,教授夫人接着去跳健身操。段师悄声道,教授有糖尿病,眼睛几乎瞎了。小妹的鼻翼翕动着,将轮椅往后挪了挪。而教授的太阳镜,始终冲着场地的中央,拿烟的手,举在半空,笃定而安详。张姐李姐们除了陪教授跳舞,似乎更热衷于走步。她们胳膊挽着胳膊,施施然,从南到北,转身,再从北向南,一字步。每当老姊妹们排开阵势,其他人赶紧往两边闪,也有不服气的,暗地里嘀咕,这几个老太太,成了精了。说归说,闪归闪,万一撞个人仰马翻,怎么得了哎。

草根这边,人就比较杂,非要找出个核心来,那就是苏菲。三十出头,偏瘦,体态轻盈,来了,闲不住,一曲接一曲,是真爱跳舞。苏菲的舞伴主要有两个,一个年长些,一个年轻些,年轻些的,大伙儿都喊他小林。小林个头不高,浓眉大眼,总是笑眯眯,皮鞋锃亮。年长些的姓陈,老陈邋遢,头发乱糟糟,衬衫的袖口也不扣,敞着,爱穿一件毛背心,倒有些居家过日子的闲散。从技术上讲,老陈最为娴熟,苏菲如果累了,或者身体不适,老陈就找小林跳,会纠正一下小林的动作,诚诚恳恳的,很有些老大哥的样子。苏菲眉眼纤细,皮肤白皙,但嘴口不好看,小妹观察了一天、两天,发现苏菲的牙总龇着,不一般齐。美人因此不敢笑,一笑,就不成其为美人了。苏菲却不管不顾,该笑就笑,倒透出几分率真与活泼来,请她跳舞的男士,远远不止小林、老陈二位。也有认死理,只跟自家人跳的。譬如一对男女,骑电动车过来,男的锁车,女的胳膊穸起来,等着。还有一对,男的从北边过来,骑辆自行车,女的从南边过来,也骑辆自行车。不管谁先到了,都等对方。这两位也有意思,碰了头,先将外套抻平捋顺,拿衣架撑住,挂在树叉上,也就是说,过来跳舞,连衣架都预备着。比教授还要讲究。教授偶尔也穿西装,热了,夫人叠好,就放在石凳那儿。小妹以为,教授及其夫人,要更从容些。当然,这话说出来反倒没意思,不就跳个舞吗。学院与草根,如果高手在伯仲之间的话,那最惨不忍睹的,肯定是草根。有这么一对,喜欢转圈儿,铆足了劲,转圈。爱跳舞的都知道,转圈是很美的,男方牵着女方的手,哗一下,哗一下,裙裾翻飞,在空中飘着。这一对迥然不同,磕磕绊绊,转一半就停下了,闪个趔趄,接着再来。男方的手甩出多长,鞋都掉了,透着股鲁莽、颟顸。像劬劳的农民,犁地,一趟一趟,不惜力。段师认得,马家围墙人,段师跟小妹解释,这俩缺心眼儿,倒也绝配。

剩下的,就是散兵游勇了。有位老人家,走道都不利索,踉踉跄跄的,可想而知,经常被婉拒。女士们不是不想跳,是害怕。老人家其实蛮朴素,就原地踏踏步,花式花活之类,皆无。但大多数时间,老人独自坐在一隅,神情落寞。还有一位中年人,谁也不找,自个跟自个玩,舞姿有些大洋洲毛利人的味道,还要夸张些。他捶胸顿足,幅度非常大,一会儿又敞开胸怀,双臂作飞翔状。有人讲是五禽戏,有人说不对,摔跤选手上场前,都是这一套,赶紧躲远点。

跳早场的九、十点钟就散了,晚上还有一场。晚上这一场,人就杂些。小孩子穿滚轴溜冰鞋踏着活力板四下里乱窜,母亲推着婴儿车,纳凉的,领着狗狗散步的,抖空竹抽陀螺的,连卖锅巴蜂蜜粽子的都来了,语笑喧阗,小妹不喜欢。主要是太闹,光线也不好,就借着一点路灯。路灯离场地有几十米的距离,人影憧憧,气氛就变得诡异,不如白昼里纯粹。小妹一转轮椅,走了。

段师不跳舞,安排妥了,搦住两尺多长的毛笔,蘸点水,在地上写字。其实叫“毛笔”有些牵强,笔尖用的材料是海绵,与羊毫、狼毫无关。买都没地儿买去,依葫芦画瓢,自家做的。内容也芜杂,张王李赵,百家姓;花间一壶酒,独斟无相亲,唐诗。小妹转过来,段师问,碎女子,这字咋样?不咋样,小妹四下里踅摸着,跟那个跳毛利人舞蹈的差不多。段师哈哈大笑,我以前在67654f3da436b6e98beb56cdef042241村上做过会计,没事就练练字。会计?段师听出来了,眼袋耷拉着,嗡声嗡气。我干会计可没黑过钱,做假账,那几个狗日的就不让我干了……说你喜欢书法,成立了辛家寨书画协会,让我当主席。主席好啊,小妹捏腔拿调,手下一河滩人吧?

“哪呀,就我一个。”

音箱里传出的,是阿桑古卡那首《你可知道男人的心》。我把洁白的哈达,献给你,你让山风把它飘去……小妹沉默了,不知怎的,每当听到这首歌,都让她有种想哭的感觉,咬住上嘴唇,鼻子发酸。段师离开了,段师仿佛窥出了小妹的心事,让她一个人待着。

小妹沉浸在歌声里,场边却发生了骚乱,吵啊吵,是领舞的与一黑衣女子。在小妹眼中,领舞的,是天生的舞蹈材料。苏菲跳得也好,那是训练有素,但过于单薄,给人的感觉镇不住,似乎缺点什么。领舞的肩宽腿长,略显丰腴,可不是囊囊膪,结实,凹凸有致。一身运动打扮,丹凤眼,脑后扎了条马尾巴。领舞的走路都带着韵律,总是脚尖先着地,仿佛稍不留神,整个人,就能腾空而起,化迹于无形。领舞的来了,舒展双臂,热热身,左右前后弯腰,掌心轻轻松松,就够到脚面。好了,脱下外套,系在腰间,胡乱打个结,都不用回头看,拥趸们排列整齐,拭目以待。

健身操跟快三、慢四、探戈不一样,它仅仅要求你动起来,尤其初学者,在后面跟着比画就是。而双人舞的规矩就多了,你笨笨憨憨,踏不到点上,或者,总往对方的脚下使绊子,哪个还搭理你,出乖卖丑,自个儿就臊了。因此,想来运动运动,又怯于上场的,跳健身操吧。很好看,真的很好看。几十号女将,排成三排,前进、后退、转身,不过分挑剔的话,可以说赏心悦目了。健身操的种类多着呢,领舞的似乎很体恤大家,一般情况下,根据节奏,就玩七八套。每当音乐响起,她垂手肃立十几秒,刚一动作,大伙儿明白了,亦步亦趋,跟进。开始有些乱,跳着跳着,好了,找到感觉了,每个人的脸颊都红扑扑的。只有一次,曲终人散,学院派的李姐过来,说你刚才那个动作不对,双臂不是护在胸前,要展开,0K,好看多了吧?李姐矮胖,但行为举止丝毫也不拖沓,演示了一遍。领舞的略显羞赧,不愧是前辈呀!她正感慨着,李姐进了场,挽起张姐的胳膊,雄赳赳,一字步,旁若无人。

领舞的平日独来独往,从未与人发生过争执,今天是怎么了?黑衣女子气焰很盛,指着鼻子,就要动手。这时,一个男人抓住她,好了好了,走吧。黑衣女子不依不饶,一路走,一路嚷着什么。

这样一番闹腾,跳健身操的就散了,教授夫人过去耳语几句,像是宽慰,又塞了枚柑橘,败败火。领舞的接了个电话,退到草坪里,肩胛一耸一耸,说了很久。重新回到场边,好多了,缓过来了,四下望了望,大踏步走到老人家面前,伸出手,冁然一笑,可以吗?老人家坐在石凳上,痴呆呆,懵懂掉了。他今天一曲都没跳,没人跟他跳,绕场走一圈,空手而归,坐下。等上十几分钟,再走一圈,还是空手而归。每当他颤巍巍来到人家跟前,还差五六米呢,人家的视线就移开了,身子,也稍稍换了个角度,肢体语言明明白白,不愿和你跳,免开尊口吧。老人家已经不是落寞了,蔫了吧唧,眼瞅着,昏昏欲睡。领舞的来了,老人家嚯地站起身,攥住姑娘的手,慢悠悠,倒腾着两条腿,都有些温馨了。领舞的真是善解人意,不疾不徐,一口气,跳了三支曲子。老人的嘴巴张大了,身子往后仰,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跳毛利人舞蹈的汉子冲过来,一把抱住老头,领舞的、苏菲、小林也搭着手,汉子说谢谢谢谢,我的车在路边,我爸这人怪了,都八十了,就好这一口……

小林回来,跟段师学,没想到,开的还是宝马。段师扭过头,瞄了小妹一眼,哪里是散兵游勇,人家可是爷儿俩。

半个月后,那汉子出现了,将一大捧鲜花,送给领舞的姑娘。你爸咋样?汉子一笑,老头走了,很平静,一点罪没遭。他沉吟片刻,接着说,我妈年轻的时候爱跳舞,走得早,老头一直挺寂寞。谢谢,谢谢姑娘!说完,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进了场,跳跳蹦蹦,撒起了欢儿。领舞的怀抱鲜花,忍了又忍,泪水奔涌而出。

教授最近爱跳牛仔舞,跟学院派的张姐。虽说不是那么迅疾、到位,但意思有了,还加上一点创新。譬如左手叉腰,右手梳理头发,当然不是真梳理,教授的头发熨贴得很,根本用不着梳理,他需要一个动作,来表达此刻的心情。潇洒,小妹双手合拢,抱在胸前,她怕自己鼓起掌来,不美气,太唐突了。舞者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有窃窃私语的,有笑的,也去梳头,效果就差远了,近乎油滑,惹来更多的笑声。

小林主动找到教授,小林学过牛仔舞,技痒,想练练,这是学院派与草根之间的头一次切磋。教授笑呵呵,凭感觉,就知道你哪儿跳得不对,慢了半拍。是,美国旋转,一打一,二打二,三打三,再来……教授汗流浃背,小林将他引到石凳那儿,歇歇。牛仔舞的运动量大,教授拿手帕揩脸,又去摸烟,问小林,要不要来一支?

“谢谢,我不动烟。”

说完,小林走了,苏菲眯缝着眼睛,冲他直招手,一曲慢三。等我学成了,教你,小林说。苏菲转了个圈,我跳牛仔舞不好看。谁说的?老陈。小林一扭头,老陈正站在树下,吸烟。为啥不好看?苏菲似乎有些累了,揽住小林的腰,随意走着。老陈说我太瘦了,跳牛仔舞,得像,对了对了,像领舞的,丰满些才好。苏菲缓了缓,幽幽道,你用迪奥啦?没有啊。骗人,我闻着有股迪奥的味道。小林急了,我真没用,你上次嫌我用香水,就再没用过,可能是教授身上的……苏菲走到农用三轮的边上,去拿水杯,喝水。小林咕咕哝哝,又去挠头,脸,就给红了。老陈扔掉烟蒂,来了段滑步,都有些飘逸了。一对情侣恰好路过,姑娘一声惊叹,这也忒猛了,当心闪了老腰。

下雨了,噼噼啪啪,人们一哄而散。段师早有准备,将设备搬上车,拿蓬布苫了,小林拎着椅子,拔了插座,电线收回来,说段师我走了。小林没带雨具,一路往北,小跑着,消失在灌木丛中。苏菲、老陈举着伞,一个往南,一个往西,老陈途中系鞋带,起了阵风,伞被吹跑了,老陈去追伞,脚下没留神,摔了个屁股蹲儿。这一幕,让苏菲看见了,抿着嘴,笑。又摸出手机,走一路,笑一路,间或,说着什么。段师看了看小妹,你咋办?

“没事,我过马路就到家了。”

小妹转动轮椅冲到斑马线上,这是条繁忙的路段,车流辚辚,有时一等就好几分钟,单行线。雨点不见了,小妹一抬头,是教授夫人,教授夫人将伞罩在了小妹的头顶。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不用了阿姨,我住广天国际。广天国际在南面,聚贤庄在北面,一路之隔,教授夫人将伞递到小妹的手上。我跟你伯伯合用一把,咱们明天见。

“好的,明天见。”

走出很远了,教授有些疑惑,谁呀?一个小朋友。小朋友?喜欢跳舞吗,我带带她。教授夫人压低了嗓音,教授停顿了一下,脚步凌乱。

八月底,热得邪乎,跳舞的人,少了。但留下的,都是骨干、菁华,段师不无得意。碎女子,看见了吧,大浪淘沙,即便剩下咱俩,我专门给你放歌听。干脆,你晚上来么,晚上凉快,人多。我怕黑,小妹双手托腮,像是喃喃自语。段师摸着唇髭,小眼睛睒了睒,你怕黑,我怕人少,都有得怕。说着,打开一桶绿茶,要到期了,不喝就得扔掉,扔掉无疑是浪费,而浪费是最大的犯罪。小妹撇了撇嘴,掏出三块钱。还一套一套的,奸商,貌似忠厚的人,更得提防。段师前俯后仰,嘴巴黑洞洞的,马家围墙的女人过来了。她的舞搭子有些天没露面,现如今,在场边跳健身操。女人像鸭子似的,直跩悠,说老段呀,你现在跟谁过呢?

“一个人。”

我也是,女人拿手扇着风,拆迁后,分了五套房,娃们家各过各的,碎儿子想让我过去,我才不去,那媳妇就不是个人……女人哇哇哇喊了一通,眼泪汪汪,段师吸了口烟。你那舞搭子呢?女人一拍大腿,甭提了,那个窝囊废,怕他婆娘。跳个舞,跳出毛病来了,还有天理吗?女人忿不过,走了,接着跳健身操,仿佛不活动活动,那股子恶气,兜兜转转,出不来,把人能憋死。小妹莞尔,她家掌柜的,不在了?段师点点头。跟你阿姨一样,苦命,刚拆迁完,洋楼还没住上,人就殁咧。小妹看了看段师,又看了看跳健身操的女人,伸出胳膊,大拇指往里动了动,段师沉下脸来。你这碎女子,人小鬼大,不跟你说了。

段师蘸了水,用粗壮的毛笔在地上写字,青松当麈尾,纵横天地初。小妹一吐舌头,天哪,学问见长。段师嘿嘿嘿,笑,热蒸现卖,昨天才看的。

绝少缺席的苏菲有两日没见了,小林就显得孤单。不是没人跳,新鲜的面孔隔些日子就会冒出几位,小林懒得跳,跳一曲,能歇两曲,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到了第三日,段师忍不住,问小林,苏菲呢?旅行结婚去了。噢,段师还是糊涂,跟谁吗?老陈。老陈?小林抹了把脸上的汗,他俩都是离异,就我,光棍,苏菲说我不可靠,长得太干净,又爱跳舞,老段,这是缺点吗?她不也爱跳舞吗?段师蹙着眉,搞不懂,我家的碎女子离两回了,现在跟个卖菜的瞎混,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搞不懂。

马家围墙的女人笑吟吟地过来,老段,咱俩跳,咋个样?弄不成弄不成,我没跳过。来些来些,会走路不?会走路就会跳,来些……

正是那首《你可知道男人的心》,歌声起来有一会了,我把绿松石耳环,献给你,你把它扔到江水里呦……

小林没怎么犹豫,推着小妹的轮椅,来到场内,小妹的心,怦怦怦,直蹦。二百三十八天了,脚趾有了感觉,不是感觉,一种附着力,向下的抓力,身子在往上起。跳牛仔舞的教授转过身,太阳镜冲着小妹,满脸都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