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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向北

2013-12-29孙且

山花 2013年20期

孙且,本名孙世群,1963年生于哈尔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黑龙江广播电视大学副教授。已在省内外多家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万字,长篇小说《洋铁皮盖儿的房子》获中国作家协会2010年度重点作品扶持,2012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地包像条船,一条於(读wü)住的火轮船,没法再开动的火轮船……”

小流氓四歪歪站在机务段调车场的废火车库里,哼着“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歌曲的调子,词儿却是自个儿瞎编的。

我家这一片的小流氓和小马子整天在废火车库里扎堆。

我家住的地方,俗称偏脸子,街道和房子修在偏岗子地上,岗上是铁路机务段。我们偏脸子人管上坎儿机务段的废火车库叫地包,地包是老毛子留下的话,哈尔滨的铁路也是老毛子留下的。於,相当于书上的词儿,搁浅。

废火车库并排排列着七八个库眼儿,房山头儿上开着圆形天窗,比松花江上跑的火轮船的舷窗整整大了一圈儿,非要把废火车库比成船,它该是条大海船。我从没见过大海,我的海,是大人跟我描述的和小人书上画的海。

我倒是觉得废火车库更像个剧场,破败了的剧场,已经不成样子的布景:烟熏火燎的黑墙,上面的“文革”口号,白石灰水的大字没有一个完整的,个个缺胳膊少腿,天窗上的玻璃全碎,残留在上头儿的茬儿有如狼锋利的牙齿。日头像探照灯斜照到废火车库的地中间,一个用碎砖头胡乱垒起来的台子上,小黑蠓般的灰尘在光柱里乱蹿,小流氓和小马子在这舞台上一出接一出地演着不着调儿的滑稽戏。

夜晚,舞台的大幕落下,转过天的早晨再拉开……

这天,戏的主角换成了拐拉腿的四歪歪,他两条腿的膝盖合拢不到一块,留出的空隙能钻过一条肥实的大笨狗。

四歪歪得意地站在台子的上面,油渍渍的长头发耷拉到前额,遮住了左眼,时不时地摇晃着脑袋甩上去。

四歪歪像在抽风,不停地得瑟着右腿,手心里擎着一块黄疙瘩。

呸——”

倚在墙角当了观众的井老二,撇拉着嘴使劲儿吐出一口绿色儿的黏痰。前些日子,这主角的位置归他一个人。

井老二斜楞着眼睛瞅四歪歪,“这个坷垃!”

坷垃,土块子,井老二是半拉眼睛也瞧不上四歪歪。

井老二,我家对面屋老井婆子的小儿子,刚从笆篱子放出来不长时间,锃亮的光头特别刺眼。

“在局子里,老扒用麻绳反绑着俺的两个胳膊,吊到天棚的暖气管子上,打手们操着沾了水的皮带,使出吃奶的劲儿,轮着班不顾头不顾腚地往死里抽俺,俺将后槽牙都咬碎了,实在忍不住了,顶多唉哼几声,可犯下的事儿,还有弟兄,咱绝不撂。”

井老二边白话着边晃荡着大拇指,吹嘘自个undgYKQJCzBKAxisYiz+MYwpXnyeNMLgYuisrwt8Bjc=儿在监狱里被公安的便衣上过大刑。

在偏脸子,有太多的事儿,无法用常理去看待。小流氓蹲了笆篱子,上过背铐,居然成了他们牛逼的本钱。四歪歪是个雏,他连派出所的小黑屋都没进去过,更别说拘留所里的铁笼子了,所以,他根本上不了这个台面。

然而,如今的四歪歪大不一样了,小马子们抻着脖子转圈儿围拢着他,几个模样俊俏的,一口一个四哥,像嘴巴上抹了蜂蜜那般甜。

“让俺们瞅仔细了呗。”

“四歪歪手里逗小马子的是个啥破玩意儿?”我问井老二。

幕间暗影里的井老二,丝瓜形的长条脸呈现蜡白色儿。

井老二的肺病很严重。

井老二从大牢里传出话来,让家里人赶快救救他。老井婆子天天跟在派出所所长黄窝囊的屁股后面,寸步不离,一把鼻涕一把泪,翻来覆去地磨叨,政府行行好吧,俺家老小在里面病得不轻。好心肠的黄窝囊替井老二打了保票,公安局放井老二出来治病。

这些日子,老井婆子正忙活儿着四处借钱,江北的结核病院让井老二住院治疗。

“臭显摆他的金子。”井老二故意轻飘飘地说。

四歪歪手心里那毫不起眼的黄疙瘩,竟然是金子,老井婆子常挂在嘴边儿的响当当的金子!

我瞪大了眼珠子。

老井婆子曾给我说过数来宝,“大外甥孙子,你这辈子,要是趁上个儿金元宝,就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不愁娶上个俊俏闺女,给你当老婆,给你洗衣做饭,给你端洗脚水,给你焐被窝,给你生下一大堆小崽儿……”

可爱扯瞎话的老井婆子掉过腚来又是另外的说法,“挨饿那年头儿,一个金镏子要能换个儿小孩儿拳头大小的窝窝头,就算烧上高香了!”

我质问老井婆子:“井姥娘,你一会儿说金子值钱,买天买地的,一会儿又说不值钱,也就能抵个大饼子,金子到底值钱还是不值钱?”

“挨饿那年头儿,要是趁半个窝头,怎么说也能多活上半拉月,你说说值不值钱?”

老井婆子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老井婆子的眼窝里缺水,像铁道南干旱的荒草甸子,开春以来,老天就没下过雨,她的眼珠子涩住了。

偏脸子所有上了岁数的人对“三年自然灾害”吃不上饭的记忆,比其他任何事儿都深刻,动不动就恐慌再会有吃不上饭的日子。

我央求老井婆子给我描述一下金子的稀罕模样。

老井婆子龇着仅剩下的两颗大板牙,眯缝着眼皮,边比画边形容着,“就像毛主席老人家出现在天安门的城楼子上,天上立马闪出金灿灿的光,晃得眼睛睁不开。”

老井婆子盘腿坐在火炕上,好像她的眼前儿,她家那破破烂烂的炕席上,就搁着一个金光闪闪的金元宝。

小马子嗍嘞蜜拨拉开其他人,挤到最前面。

嗍嘞蜜曾是井老二的相好,隔三差五,井老二就领她去电影院。嗍嘞蜜最爱看电影,想有那么一天能成为电影大明星。井老二专买二楼最后排的票,灯全暗了,井老二脱下上衣搭在两个人的大腿根儿上,将嗍嘞蜜的手拽到衣服下面。可这天,嗍嘞蜜瞅都不瞅井老二一眼。

四歪歪的金子像撬杠,把嗍嘞蜜生生地从井老二那里掰了出去。

“这么一丁点儿,甭想砸大活儿!”嗍嘞蜜将小拇指的指甲盖儿,伸到四歪歪的眼皮底下。

四歪歪用手将遮住眼睛的头发捋上去,然后去裤兜儿里掏了一把,握着拳头送到小马子们的脸前。

“芝麻,芝麻开开门——”

“给小妈,赶紧亮开!”

嗍嘞蜜越催促,四歪歪越攥紧拳头不撒开。

“1——2——3——”小马子们一起拖着长音数数。

四歪歪嘿嘿着,慢慢地张开五个手指头。四歪歪会变戏法,他的手心里躺着一个粗粗的圆箍儿。

小马子们的眼珠子突突着,再使劲儿就会从眼框子里掉出来。

“刘老奤儿给俺打保票,百分之百的足金。”

四歪歪换了右脚支地,去抖动左腿。

我家对面院儿的刘老奤儿在偏脸子可是个出名的人物,“三反五反”时跟政府交代,伪满前在漠河淘金,到了“文革”挨批斗,他的历史问题变成了曾经拥有过好几座金山的土财主。

其实,刘老奤儿只是用手掂量了一下四歪歪的圆箍儿,什么也没说,就还给了四歪歪。

“姑奶奶跟你耍!”嗍嘞蜜第一个咬住了四歪歪下的钩。

嗍嘞蜜不是偏脸子土生土长的人,前些年随她妈从外县改嫁过来,至今还没落上户口。嗍嘞蜜的后爹大埋汰是个喝大酒的酒篓子,喝完酒就打她妈,骂她们白吃饱。嗍嘞蜜她妈前些日子又生出了一个小丫头片子。

四歪歪张着大嘴乐,他的嘴巴要是没有耳朵挡着,能咧到脑袋后面去。

嗍嘞蜜的盘儿在小马子里不算最细托的。盘儿,细托,全都是流氓话,合到一块,就是长相漂亮的意思,再说,她已经被井老二下过水了。

看来,四歪歪不是个爱挑挑拣拣的家伙。

好些日子以来,人们在私下里嘀咕,四歪歪手里有几吊子来路不明的金子。

真金子,就在我的眼前,我却没有以前第一回瞅见稀罕物的那股惊喜劲儿,作为观众,我倒是觉得太扫兴了。

四歪歪手里的金子根本没有老井婆子形容的闪金光,甚至,都没有井老二偷的铜条耀眼。我说过,会跳大神的老井婆子,不扯瞎话,她浑身难受。

日头转到十字街水楼子的尖儿上,演出到了中场休息的时间。嗍嘞蜜扭搭着两个圆圆的屁股蛋,先出了废火车库,其他的小流氓和小马子也散尽了,回家去吃晌午饭。

井老二和四歪歪两个人像约好了似的,都没动地方,眼皮眯缝着,瞅对方。井老二眼珠子上布满了血丝儿,像是密实的蜘蛛网。

井老二贪图上了四歪歪的金子。井老二要是没钱治病,小命就呜呼了。井老二的脾气,什么东西让他惦记上,不得到手,他永远都不会善罢甘休。

井老二和四歪歪就这么对视着,没一个人让步。

这一出好戏,仅仅才开了个头儿。

井老二回到家没喝几口苞米面粥就撂下碗筷。

“俺的心里像挂着个七上八下的水桶。”

井老二特别相信自个儿的预感。

井老二一溜儿小跑又折回到了废火车库。我像个跟屁虫跟在他的后面。

四歪歪根本就没离开废火车库,正往小孬木的地上铺草袋子。小孬木,也是老毛子留下的话,天车司机的驾驶室,修理火车头的天车早拆没了,它还孤零零地悬在天棚上。

嗍嘞蜜靠在窗台上,手心手背,翻来覆去地端详自个儿的手,四歪歪那个圆箍儿套在她右手中间的手指头上。

小孬木的铁板已经铺上了好几层草袋子。这些草袋子是四歪歪从合作社随手顺来了,昨天已经堆在墙角。

四歪歪坐上去,屁股上下颠了几下。

四歪歪探出身子来,边吹口哨,边对着嗍嘞蜜勾勾中间的手指头。

嗍嘞蜜用眼皮抹搭着四歪歪,可还是爬上了铁楼梯。

嗍嘞蜜坐到草袋子上脱鞋,回力牌高腰白球鞋,鞋帮儿上有一个人拉弓箭的图案。

当年,流行一套话,“白球鞋,系白带,不是马子,就是破烂儿。”

嗍嘞蜜的脚后跟在鞋外,脚掌在鞋里,等不及的四歪歪急着去拽嗍嘞蜜紧箍在腿上的瘦鸡腿裤。

四歪歪一个鲤鱼打挺将嗍嘞蜜压在身下,鼓捣出很响的动静来。

井老二在下面仰着脸,眼巴巴地向上瞅着。

他仅能瞅见四只乱蹬的脚。

草袋子被蹬散了,干草梗像下雨似的落下来,井老二的头发上沾满了草屑。

井老二一声不吭,有如一根儿电线杆子竖立在那里。

四歪歪在上头儿叫唤出声:“俺的腿抽筋了!”

井老二醒过来,猛地扭过头,往回跑。

井老二进了我们的穿堂,直奔他家的碗柜,摸出那把豁牙的切菜刀,掖到后腰上,刀把儿将他衣服的后摆高高地支棱起来。

井老二保外就医一个多月了,老井婆子还没凑齐井老二的住院费,正捂着馒头状的腮帮子,躺在火炕上一声长三声短地唉哼着。

老井婆子听见了穿堂里的动静,一个骨碌爬起来,吆喝住井老二。

“老小,咱不可强攻,只可智取。”

井老二不回应老井婆子的开导,一溜儿烟地跑出了大院儿。

井老二用肩膀头儿顶住正从铁梯子下来的四歪歪的胸脯。

“老四,借一步,咱哥俩儿说说话。”

四歪歪身体紧绷绷地后撤一步,这距离,井老二的拳头和脚尖儿都够不着。

“二哥,谁先抢着槽子,算谁的,这可是咱们这行当的规矩。”

“老四,俺绝不碰别人涮过的锅子。”

井老二的嘴巴比鸭子的喙还硬。

井老二说过,他隔上几天要是见不着嗍嘞蜜,就觉着心里像猫爪子在一个劲儿地抓挠。而眼下,井老二在乎的只有金子,金子等于他的命。人死了,什么都没了。井老二拼死想活下去。

“二哥,不是为了女人,那你找俺啥事儿?”

井老二的手搭在四歪歪的肩膀上,“老四,咱们拜个把兄弟,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四歪歪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二哥,俺从来不信说书里的那些古话。”

井老二拍着前胸,他的胸脯子像个空箱子,发出嘭嘭的回声。

“老四,你信俺,信你二哥。”

“二哥,俺最不信的就是你的人性。”

井老二吹嘘他没告发同伙,其实,他被公安逮进去,当天晚上,跟他一起合伙偷盗的那几个家伙,就被便衣从被窝里给提溜出来,光溜儿地塞进了三轮摩托车的挎斗里。这咱,铁道南荒草甸子里还有积雪,天冷飕飕的。

井老二“噌——”地一下拽出别在后腰的菜刀。

井老二的身子骨如娄了的瓜瓤儿,从里到外糟烂透了,可毕竟还仍剩些功力,没等四歪歪反应过来,他家那把刀刃比刀背薄不到哪里去的菜刀,已经竖着架在四歪歪的脖子上。

嗍嘞蜜手里攥着来不及穿上的水粉色儿的裤衩,贴着墙根儿溜了出去。

“老四,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四歪歪梗着鸡脖子般的细脖子,语调像一丁点儿浪花都没有的平缓的水面。

“二哥,你想抹,就赶快下手吧。”

井老二咔吧着眼皮儿。

这出戏演到了要打斗的紧张裉节,可井老二这个废物,拎着菜刀,耷拉着脑袋败走了。

看来,井老二只是个装腔作势的蠢货,四歪歪竟然是个软硬不吃的家伙。

星星眨巴着瞌睡不断的眼皮,井老二在吊铺上翻来覆去地烙烧饼,木板嘎吱嘎吱地发出响声。以前的井老二,脑袋沾着枕头就能打出呼噜。

“老小,一个劲儿地穷折腾有个屁用,估摸不出来,换个人去扫听扫听。”

老井婆子在火炕上也没睡着,一根儿接一根儿地抽着她自个儿卷的蛤蟆形状的旱烟。

漆黑的偏脸子,只剩老井婆子烟头儿那点儿亮光。

四歪歪平时的营生,帮下趟街的一个小蟊贼折腾偷来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四歪歪揣着赃物去道外七道街投机倒把的小黑市,偷偷摸摸地卖掉,在中间抽头。

那个小蟊贼一个劲儿地抱怨四歪歪给他的钱数,一直干旱,他妈的就没发过一回洪水。

前一阶段,这小子扒火车,被碾去了两条腿,半死不活地躺在他家板棚子里,专为他搭的木板上。在偏脸子,快要咽气的人,才从炕上挪到死床上。

邪门儿的偏脸子专出有大章程的人,有的家伙,给他梯子,他就能爬到月亮上去,娶回嫦娥做媳妇,给他安上蜊蜊蛄的两个前腿,他能掏洞钻进地里去,但四歪歪这个窝囊废弄金子的老底儿,愣没有人知道,连会掷色子算卦的老井婆子也掐算不出来四歪歪的道道儿。

老井婆子有句口头禅:“俺除了自个儿啥前儿死不知道,其余的事儿就没有俺不知道的。”

“俺都扫听遍了,根本没个头绪。”井老二说。

老井婆子一个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拽着被头儿,遮住胸前那两个耷拉到肚脐眼儿的瘪瘪的大奶子。

“刘老奤儿长个堪达罕的鼻子。”

“俺怎么没想起这个刘老奤儿来!”

井老二呼呼地睡着了。

这出戏演着演着,又把刘老奤儿给牵扯进来。戏里有了这个刘老奤儿,保准精彩。

日头升到竹杆子拨拉不着的地方,瞌睡虫井老二才会醒过来。咱们趁这个工夫,说一说即将上场的刘老奤儿。偏脸子人管说话侉侉的河北乐亭人叫老奤儿,提到刘老奤儿,不得不捎带上他的老婆雪花膏。

在偏脸子,雪花膏是数一数二的俊俏娘们儿,土埋半截子的人了,脸盘和身子仍白净净的,像刚摘下的芹菜那么嫩,轻轻掐一下就能出水,绝对不输给还没嫁人的黄花闺女。

形容女人的皮肤长得白,有很多很多的好词儿,比如什么头场雪了,什么萝卜心了,等等。可描摹雪花膏,只能用这个外号,她既白又香,像是抹了铁盒装的、高级的上海百雀羚雪花膏。实际上,雪花膏根本擦不起脂粉。

偏脸子那些爱招惹腥味的老爷们儿见着雪花膏,就下贱地贴近她的身边儿,鼻子筋筋着凑过去,一个劲儿地向里吸气。我们院儿爱搞破鞋的老麻说,他像抽了大烟一般舒坦。

我打雪花膏身边过,没闻出来。

老麻呵斥我,小孩子家懂个屁,雪花膏的香味在她的身子里面。

刘老奤儿有过金子,至于金山,他承认,是他胡咧咧的,开批斗会,有历史问题的坏分子不往狠里说自个儿,算是对自个儿的罪行反省不深刻,公社的革委会不会让过关。而眼下,刘老奤儿和雪花膏的日子过得比偏脸子所有的人家都紧巴。

刘老奤儿家的小趴趴房,是从别人家的房山头儿接出来的一截儿偏厦子,土坯墙,草苫顶,屋子里,紧挤着四面的墙壁垒了一铺火炕,勉强睡两个人,连个站脚的空地都没剩出来,去刘老奤儿家串门,进了房门就得脱鞋上炕。外屋地,除去灶台,只剩窄窄的一小溜儿过道,大屁股的雪花膏不侧着转身,都掉不过腚来。

刘老奤儿墙上的石灰好像是几辈子前刷上去的,说话声大了,墙皮会窸窸窣窣地掉下来,露出中间夹着靰鞡梗的黄泥。

刘老奤儿的家没宽裕的地方,也就没什么摆设,所有的家当,就是炕头儿那摞铺盖卷儿、两个油渍麻花的枕头、外屋地灶台上的一口铁锅和二套摆在窗台上的碗筷。

哦,对了,刘老奤儿家还有盏电灯。别人家的灯泡全吊在天棚的中间,而刘老奤儿家的那盏电灯吊在门框子上,点着,里屋、外屋就都有了亮光。

刘老奤儿家里家外只有身上那套潲色儿的蓝褂子和蓝裤子,再找不出第二套替换的衣服来。蓝褂子的领子和袖口儿露出了布丝儿。雪花膏比刘老奤儿多一套有些年头儿的大花褂子,那花的形状和鲜艳的颜色,在市面上,就从来没见到过。雪花膏仅在大年初一挨家拜年时穿上,一年仅上身这么一回,平时,仔细地叠起来,用个包袱皮儿包好,挂到炕里的墙角。

刘老奤儿在老巴夺烟厂的大坡儿拉小套,挣钱养活家。老巴夺烟厂如今叫哈尔滨卷烟厂,可偏脸子的老人仍这么叫,拐带得我们也这么叫。

老巴夺烟厂的大斜坡儿是道外区去南岗区最近便的路,不经这里就得绕很远很远的一大圈儿路,可这斜坡儿实在太陡了,大鼻子的解放牌汽车经过,也是呼哧呼哧,一步步地向上爬,装满了货的马拉胶轮车和人力三轮车若没有两三个人连拉带拽帮把手,根本就甭想上去。

自然,这里拉小套的活儿多,价码也高,一趟给一毛钱,其他地方,顶多五分钱。

农民种地看天气,拉小套的刘老奤儿出门也看天气,大晴天,刘老奤儿一天下来能赚上四五毛钱,够他和雪花膏就着咸菜、吃窝头、喝苞米面粥的,要是赶上连续的阴雨天,有可能会填不饱肚子。

老娘们儿唠叨,女人嘛,嫁汉随汉,穿衣吃饭。

我们院儿有好多的老娘们儿不出去工作,在家整天围着锅台转,伺候她们的男人和养活一大堆孩子。她们经常凑在一块,互相抱怨自个儿的男人没能耐让她和孩子们过上好日子。而我从没听见穿不上好的、吃不上好的,甚至饿肚子的雪花膏抱怨过刘老奤儿。

雪花膏也没工作,不出去挣钱,而女人的活计,她一样不会,不会做饭,不会针线活儿,不会洗衣服,更不会生孩子。老井婆子给要讨老婆的小伙子传授经验,找大腚盘的女人,胯骨大的能生孩子,子女多,到老了才会得济。雪花膏的屁股又大又圆,没一个老娘们儿抵得上她的,但年轻的时候,却没给刘老奤儿生出一个崽子来。老井婆子避讳着我们小孩子,说雪花膏怀孩子的那个地方长了一嘟噜瘤子。

在家没任何事情做的雪花膏爱串门子,跟那些喜欢打听东家长、西家短的老娘们儿凑齐到一起唠闲嗑儿,当然,这场合每回都落不下老井婆子。老井婆子和雪花膏最要好。雪花膏在这家聊够了出来,不回家,直接越过自个儿的家门,扭搭着细腰和大屁股去了下一家。

雪花膏这几步走,从后面瞅上去,最让老麻受不了。

雪花膏如此不会过日子,我却从没看见刘老奤儿对雪花膏恼怒过。

人世间有些事儿就是这么邪行,这两个不合常规的人凑到一块做夫妻,竟然过得比我们偏脸子任何一家都和气,两个人从没红过脸、拌过嘴、动过手,心满意足地过着贫贱的日子。别的夫妻没有不为油盐酱醋、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吵架的,其他的老爷们儿没有没打过自个儿老婆的。

刘老奤儿和雪花膏像在私下里商量好了似的,刘老奤儿说娶雪花膏当老婆,是他刘老奤儿上辈子修来的福分,雪花膏说要是有下辈子,她还嫁给刘老奤儿。

雪花膏最让偏脸子老爷们儿心里痒痒的,是她会他们自个儿的老婆不会的活计。

雪花膏经常给刘老奤儿哼哼过去的小曲。

“白天刮起西北风呀,我是一件花衣裳呀,轻轻披在你身上,为你挡住刺骨的风。晚上下起大暴雪呀,我是一间小草房呀,为你烧热那小火炕,陪你一觉到大天亮……”

雪花膏的手,大拇指和中指捏在一起,伸出其余的三个手指头,如兰花的形状。

这些电匣子里不播的歌曲,经雪花膏的口,两片厚厚的嘴唇,那些转弯儿处,越咂巴嘴越觉着有滋味。

刘老奤儿仰面躺在炕上,闭上眼睛,跷起二郎腿,摇晃着脚丫子,择着耳朵听。

我们公社开批斗会,每回都少不了刘老奤儿,地富反坏右五类人撅撅着身子,若不够木匠卡尺的角度,后面的造反派就会使劲儿地向下摁脖子,这叫低下罪恶的头颅。刘老奤儿每次挨完批斗回家,刚进门,就一头扑到炕上,不停地唉哼。

“俺的腰折了,断成八段,后背压着一块厚厚的石板……”

雪花膏脱了鞋,光着脚,她从来没有过袜子,那杏花儿花瓣般粉嫩的脚丫子,踩在刘老奤儿的背上,用脚心轻轻地揉搓起来。

不大会工夫,刘老奤儿的唉哼声变成了呼噜声。

有一回,刘老奤儿让暴雨淋成了落汤鸡,得了重感冒,吃了一个礼拜的药不见好,去上坎儿的卫生院,屁股蛋上扎了好几针,也不顶用。

刘老奤儿的身子像十字街铁匠炉红红的火炭,烫人的手。

老井婆子听着信儿来了。在偏脸子,穿白大褂的大夫治不了的病,只有找老井婆子跳大神。

老井婆子只瞅了刘老奤儿一眼,扭头就走。

“附在刘老奤儿身上的妖魔,凭俺的法力治不住,他恐怕是没救了。”

雪花膏扒下刘老奤儿的衣服。刘老奤儿光溜溜儿地趴在炕上。

雪花膏口里含着白酒,喷到刘老奤儿的后脊梁上。

雪花膏骑到刘老奤儿这匹老马的身上,两个手的食指和中指掐住刘老奤儿的皮,向上薅起来。雪花膏的手指头松开的瞬间,刘老奤儿被提溜起来的皮,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刘老奤儿大声地叫唤起来,“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

雪花膏不理会,越薅越起劲儿。

老井婆子在一旁叫好,“好手把!”

刘老奤儿的叫唤声变了,“骨头离核儿了!”

有一顿饭的时间,满脸大汗的雪花膏才住下手。

刘老奤儿趴在炕上死人一般,一动不动。

雪花膏又熬了一大碗姜汤让刘老奤儿喝下去,两床被全给刘老奤儿捂上。

老井婆子说着风凉话走了,“这年头儿,拿筋、松骨的活儿,没谁会了。”

第二天早上,刘老奤儿一觉醒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俺彻底舒坦了。”

刘老奤儿病全好了,紧贴刘老奤儿身子盖的那条被能拧出水来。

在偏脸子,数刘老奤儿家的灯闭得最早,天刚擦黑,刘老奤儿和雪花膏就钻进被窝。

“没啥事儿,不睡觉干啥,点灯熬油的。”刘老奤儿说。

刘老奤儿家的小窗户里面挂着厚帘子,捂得严严实实。

老娘们儿背地里咬着后牙槽子骂雪花膏,做起那事儿来,比年轻的新媳妇还浪。

老井婆子讲,雪花膏年轻那前儿,顶头儿的花魁,还嘱咐竖着耳朵听的人,不可传到刘老奤儿和雪花膏的耳朵里。

没荤腥活不了的老麻调戏雪花膏。

“你要是给俺单独哼个小曲,俺给你买块上海手表。”

上海牌手表一百二十多块钱,刘老奤儿干上一年的零工也赚不回这些钱。

雪花膏哼着鼻子。

不死心的老麻得寸进尺,“要是帮俺擀擀皮、拿拿筋、松松骨头,俺心甘隋愿地为你抵上全部家当。”

雪花膏使劲儿地呸着,“你骨头成渣滓了,也甭想。”

嗍嘞蜜也是女人,却跟雪花膏完全不一样。

每月的月底,刘老奤儿像按日子发工资一样,给雪花膏一张崭新的一块钱。刘老奤儿用手指弹一下,纸就发出硬硬的哗啦声。刘老奤儿挣回来的零毛钱每一张都是皱巴巴的,揉搓得都无法捋平直了,这钱他是专门去信用社换的。

雪花膏从衣服里面贴身子的兜里,掏出一个蓝格子手绢叠成的小包,打开,一小沓儿折成豆腐块形状的一元钱。雪花膏把钱放到一起,数一数,再包好。

雪花膏自言自语道,“又近了……”

雪花膏从来不花这些钱,她攒够了钱,要去遥远的漠河看望她的姊妹。

我无数次听见过雪花膏的唠叨,“俺临死前,好歹得回趟漠河,看看俺的姊妹。”

漠河,在地图上,一个最小的圆点,位于鸡冠的尖儿上,离哈尔滨,离偏脸子,好远,好远……

日头有如一个灵巧的兔子蹿到天上,井老二爬起来,他的跨栏背心让汗水溻透了,后脊梁上凸凸着的肩胛骨和八字形的印儿。

阳光扫帚一般扫进老井婆子家的里屋地,井老二赶忙跳下吊铺,穿上露出大脚指头的黄胶皮鞋跑出了穿堂。

“火没烧上房顶儿,你慌个啥!”老井婆子在后面吆喝着。

老井婆子像只烫熟了的老虾米,圈圈着的两条腿项在胸口,似睡非睡地躺在炕上。

井老二隔着大街瞅见刘老奤儿的蓝褂子搭在晾衣绳上。刘老奤洗的褂子不干,他就出不了家门。

井老二拐进刘老奤儿家那条半截儿的死胡同儿。

刘老奤儿和雪花膏正斜倚着棉被躺在炕上,刘老奤儿在里,雪花膏在外,他们的被褥从来不叠成方块摞起来,而是从炕头向炕里一卷了事儿。

雪花膏的右腿支棱在左膝盖儿上,抖动着又瘦又长的脚丫子,用手指甲的尖儿箝住瓜子的屁股,往牙缝儿上送,瓜子仁儿服帖地留在舌头上,手指头轻轻一弹,擎在指甲尖儿上的瓜子皮儿,画出一条弧线落到外屋的地下。

井老二站到刘老奤儿家的门槛子上。

雪花膏下了地,脚往懒汉鞋的鞋窠一伸,趿拉着鞋出了门。

井老二不打招呼,蹬掉鞋,一蹁腿上了炕,挨着刘老奤儿盘腿坐下。刘老奤儿不吭声,身子一动不动,好像家里根本就没来人,井老二也没在身边坐着。

那无家可归的大黑猫,全身像乌亮的煤块,没一根儿杂毛,又遛达到了刘老奤儿家门外。大黑猫用那对瓦蓝瓦蓝的眼睛瞅着呆呆的刘老奤儿和井老二,一声接一声地喵喵叫,几声过后,见两个人没动静,便趴下来,脑袋枕在爪子上晒日头。

上午的阳光软软地滑落到窄窄的胡同儿里,有如橘子皮的颜色儿,四处流浪的大黑猫暖暖地睡着了。

从刘老奤儿家,可以望见我们院儿大门口儿那棵顶着巨伞般树冠的老榆树,一阵风刮来,小孩子巴掌般大小的叶子摩擦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蓝天,没有一丝儿的云彩,像条无边的绸缎。

刘老奤儿迷糊过去,睡上了回笼觉,井老二一直盘腿等着。井老二白话过,这功夫,叫码活儿,犯人在拘留所里,天天拔着腰板,手搭在波棱盖儿上,老老实实这般盘腿坐着,码不住的,轻的挨训斥,重的关禁闭,塞到地下室没有窗户的黑屋子里。

长着三条腿的时间好像不转动了。

“牙膏皮子,换糖了——”

大街上传来拖腔儿的吆喝声,那个拄着拐杖、瞎了一个眼睛的老头儿又来我们这趟街收牙膏皮子了。他挂在脖子上的日本饭盒里,杂拌糖黏糊糊地粘在一起。

瞎老头儿来偏脸子的钟点儿回回都恰好在晌午。

刘老奤儿醒了,揉了揉眼皮。

“混球子,去帮俺瞅瞅,褂子干没干,干了拿进来,俺要出门了。”

井老二出去用手摸了一把,“半湿半干。”

“那也给俺取回来。”

刘老奤儿披上湿乎乎的褂子,顺手取下他吃饭的家巴什儿,一根儿大手指头粗的麻绳,绳头儿上拴个铁钩子,挂在山墙的钉子上。

刘老奤儿出了门,井老二却又坐回到炕上,一副癞皮狗的模样。

“俺家用不着看门子。”

刘老奤儿家的门,从来就没安过锁头,只在里面有个插关,没人在屋,家门就四敞大开着。

“俺反正没啥事儿干,就在你这儿等你回来。”

“俺可没个儿时候。”

“你早晚得回来睡觉。”

“你跟你娘你爹一个德性。”

刘老奤儿不理井老二,出了胡同儿,直奔斜茬儿的安升街去了。

老井婆子站在我们院儿的大门口儿,扯着嗓子喊:“老小,你个倭瓜脑袋!”

井老二听到了,赶紧出来撵刘老奤儿。

大街上,刘老奤儿把绳子搭在肩膀上,在前头儿迈着大步,井老二在后头儿一溜儿小跑跟着。

舞台变大了,整条安心街的长度,从南头儿的铁道,一直到北面的防火楼子。

“你个鳖犊子,没事儿总跟着俺做啥?”

“四歪歪的金疙瘩……”上气不接下气的井老二终于露出他的用意。

“那你去问他这个狗东西。”

“俺绝不独吞,有你的份。”

“俺这辈子的霉运够俺受的了,都是倒霉的金子给俺惹的祸,俺离它越远越好。”

刘老奤儿越走越快,井老二渐渐跟不上了,落在后面。

井老二踉踉跄跄地站住,两手拄着膝盖咳嗽着,都没气力将黏痰吐到地上,拉着长丝儿挂在他的嘴唇上。

刘老奤儿转回身走到井老二身旁,手掌心轻轻拍着井老二的后背。

“你竟然忍心瞅着俺去死!”

“住院的钱还没着落?”

“俺娘掂对到手的,才够个零头儿。”

老井婆子借遍了同样穷的亲戚和街坊。

“咋会差这么多?”

“该死的大夫说,俺的肺子烂了,毒药都不顶用了,得开刀,割掉俺的半拉肺子……”

“你年纪轻轻的,想办法活下去!”

“俺想活,可得有法子活呀,俺娘说只好榨她的骨髓了!”

刘老奤儿长叹出一口气,“罢了。”

“你不用动手,只要点拨点拨俺就行。”井老二央求着。

“这个该天打五雷轰的四歪歪……”

刘老奤儿半蹲下,胳膊搭在井老二的肩膀上,一个劲儿地摇晃脑袋。

井老二着急,“你倒是说呀——”

刘老奤儿跺着脚,“四歪歪这个王八蛋,掘了毛子坟——”

刘老奤儿清脆地扇自个儿的嘴巴子,左一个,右一个。

街上的人都远远地看着。

井老二翻弄出他们老井家的传家宝,一杆撮煤用的平板大铁锨。老井头子年轻的时候,在顾乡屯的煤五货场卸火车。

井老二拿磨石把铁锨的前头儿蹭得锃明瓦亮。

井老二拎着明晃晃的铁锨,去了上坎儿的小树林。

上坎儿的铁道出了哈尔滨站,向南分出两股道岔儿,直着的一条去旅顺,我舅有本老毛子阿·斯捷潘诺夫写的书就叫《旅顺口》,撇着大弯的一条奔绥芬河。两条铁道中间夹着一块喇叭形状的空地,长着一大片歪歪扭扭的杂树,这里曾是埋老毛子死人的乱坟岗子。

我们院儿会说书的老胡头儿讲,光复那咱,穿黑皮夹克大衣的契卡就在这片小树林里,举着左轮手枪对着自个儿人的后脑开枪。这些被执行死刑的老毛子是俄国十月革命,布尔什维克没消灭干净,跑到咱们国家来的坏分子。爆豆般的枪声连着响了一个多月。这片阴森的小树林埋了好几百号人。

井老二像个无头的大苍蝇,东一头,西一头地满树林里找坟包。

小树林早就没有馒头状的土包,井老二只好在看上去有些不平的地方下锹。

井老二的脚踏在铁锹背儿上,死命地向下蹬。

铁锹翻起的泥土,油黑油黑的,这是块饱含仇恨的土地。

整个下午,井老二满身大汗地撅了好几个大坑,居然没挖出一根儿骨头,哪怕是烂骨头渣滓。

我希望井老二挖出墨绿色的骷髅。

我们院儿的大人前一段日子互相传看一本手抄的书,名字叫《墨绿色的尸体》。新华书店里除了《毛泽东选集》,就是《毛主席语录》,没有别的书可看。

小树林外,围着一大帮看热闹的小流氓和小马子,他们嬉皮笑脸地互相逗乐子,四歪歪躲在人堆的最后面,嘿嘿地坏笑。嗍嘞蜜闷着脸不吱声。

井老二停了手,铁锹插在土里,将胳膊支在铁锹的把上,架住身子,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井老二使尽了全身的气力。

上中学那前儿,井老二撇铁饼得过全道里区的冠军。如今的井老二像纸糊的一般虚弱,一个手指头就可以捅漏。

井老二刚进家门,骨头就散了架子,瘫到地上。

“你个猪脑筋,刽子手能让犯人戴着金镏子去死?”

“你总是当事儿后的诸葛亮。”

老井婆子跺着脚后跟儿,“老小,舍不了孩子套不着狼!”

“俺没有给刘老奤儿上肴的钱。”

“俺兜儿里就这镚子儿,你拿去吧。”

老井婆子一个手上拎个瓶子,一个手心攥着钢镚儿,正准备去小铺打醋,可还差着二分钱,便在穿堂里转悠想辙儿。

“这几个镚板儿都塞不住刘老奤儿的牙缝儿。”

“别跟俺耍了,出你的老底儿。”

井老二的老底儿,外人大概只有我知道。

井老二拍着脑门子。

天暗成乌鱼汁的黑墨色儿,井老二悄悄地去了他家后院的板棚子,借着夜色的掩护,从样子堆的最下面抽出一根儿铜条。

这些藏在木板下面整捆的铜条,是井老二被抓进笆篱子前,一个人从三十六棚铁路车辆厂的仓库里偷出来的。

井老二把铜条掖进怀里,缩着脖子,夹着肩膀,贴着墙根儿溜回来,在门口儿,还撒目了一圈儿,没发觉有什么动静,才转身进了屋。

井老二一直没舍得卖这些铜条。井老二告诉过我,预备着哪一天公安再逮他,他立马卖掉这些铜,换一张火车票,跑远路。

“这些铜换来的钱能跑多远?”

“到哪里,算哪里。”

“到最后能躲过去吗?”

“躲一天,算一天。”

井老二的意思,他反正不想再进监狱了。井老二说过,笆篱子里面不是人待的地方,那罪,人高低遭不了。

第二天一大早,井老二将铜条揣进怀里,出了院儿,没屁大的工夫又折了回来。

井老二拿小锯条把大拇指头粗的铜条截下一小段来,翘翘着脚尖儿,搁到他家的门框子上。

井老二出了偏脸子。井老二不敢去附近的废品收购站。

井老二回到十字街,一头扎进烂眼子爷的小铺。

不一会儿,半斤糠麸酒,半拉猪耳朵,一包卤水豆腐干,就搁到了刘老奤儿家的炕上。在偏脸子,这可是没几个人能买得起的下酒菜。好喝上几口的老井婆子和老井头子,不用见着,听着就得直淌哈喇子。

刘老奤儿却两手拄着炕席,一个劲儿地蹭着屁股往后挪。

“俺享用不起,俺可享用不起——”

刘老奤儿面前摆的好像不是上等的烧酒和人人喜欢的酒肴,而是咬人的怪物正向他扑过去,他得赶紧躲闪。

刘老奤儿往后面挪多少,井老二跟着把他口中说的小意思向刘老奤儿跟前儿推过去多少。刘老奤儿一直退到了炕的尽里头儿,后背抵到后山墙上。

刘老奤儿无路可退。

井老二又从兜里掏出一包“前门楼子”,拍在炕上。井老二这个浑蛋还留有一手。

“俺不孝敬爹娘,全孝敬你!”

刘老奤儿像电影里投降的日本鬼子举起双手,往两边躲。

“大过了,大过了——”

“你就是俺娘说的活菩萨还不行吗!”

“你让俺上了船,俺就下不来了。”

“那我们就在一条船上,二一添作五。”

“俺不要,一文也不想要。”

“那你就把俺的后路全给堵死了。”

井老二的泪珠子在眼框里滴溜儿滴溜儿地转着。

刘老奤儿啪啪地拍着大腿,“俺的老天爷,你把俺的命拿回去吧——”

“你离死远着呢,俺快要死了!”

井老二学刘老奤儿的样子也狠狠地拍着大腿。

“罢了,罢了!”

刘老奤儿从炕里挪出来,坐到炕头儿,左手拄在炕梆儿,身子向前欠着,右胳膊像在够东西似的伸出去……

大黑猫站在对面房子的油毡纸房盖儿上,怯生生地冲屋里喵喵叫着。

刘老奤儿的右手举在空中尽可能地往前伸……

“向北——”

刘老奤儿的右手重重地落在炕席上。

井老二挠着头皮,“向北?”

偏脸子的北边儿是松花江,过了松花江,就出了哈尔滨,是看不到头儿的大野地。

“这叫谶语,谶语不可以说破,只可意会,对错是你自个儿的事儿,跟我没关系……”

刘老奤儿说完,身子向后一仰,使尽了全身力气,瘫在被垛上。

刘老奤儿的脸对着哑巴的山墙,不再瞅井老二。

井老二闷着头出了刘老奤儿家的门。

刘老奤儿赶紧追出来,在门口儿拽住井老二的袖子,把烧酒、烟卷和那两包好吃的塞回到井老二手里。

“躲着你娘你爹,犒劳自个儿。”

井老二耷拉着脑袋走了。

刘老奤儿一直瞅着井老二出了胡同儿,挪蹭过了大街,进到我们院儿。

刘老奤儿窝着身子呆坐在炕沿儿,大黑猫从房盖儿上跳下来,蹲在刘老奤儿的脚下,陪着他。

刘老奤儿和大黑猫就这么一直枯坐到黄昏。

唠嗑唠够了的雪花膏回来了,“掌柜的,你怎么了!”

丢了魂的刘老奤儿缓了过来,“没怎么,没怎么,晚上饭和明天的早上饭没着落……”

“一顿二顿,饿不死。”

雪花膏拿起刘老奤儿满是老茧的手,手心对手心,摩挲着。

日头落下去,月亮升上来。

刘老奤儿家,论面积,可以说是世上最小的,不能再小的舞台了。

“向北——”

窝窝囊囊的刘老奤儿少有的气派地亮相。

刘老奤儿右胳膊向前伸出去,然后砸在炕上。这情景,日子过去很久了,仍在我的脑袋里打转。

“一直向北!”

咱们国家的最北边儿,就是天寒地冻的漠河了,刘老奤儿年轻时在那地方挖了不少的金子。

老井婆子没好气地骂刘老奤儿,“这个千刀万剐的刘老奤儿,没安好心,他在漠河的地窨子里没死成,想让俺儿子再去送死,还死到那么远的地方!”

我和小耍伴儿二狗在我们院儿的大门口儿,弹玻璃球玩儿。

刘老奤儿缩着脖子,蹲在街对面他家胡同口儿卖单。

今天,可不是个晒日头的天。日头被厚厚的灰云遮住了,只能大约瞅见个轮廓,阳光像半开不开的温吞水。

这坏天气又让神神颠颠的老井婆子昨天晚上给说着了。临睡觉前,老井婆子有个习惯,瞅着天边儿,估摸第二天的天气。

“明个,阴阳脸。”

老井婆子拽过枕头睡去了,刘老奤儿家的灯却亮了起来。

刘老奤儿家的灯泡第一次一直点到天亮,他家的窗户帘这回遮得不严实,四周漏着光。

刘老奤儿向我和二狗走过来。

从刘老奤儿到我这里,斜茬儿过来,他个大老爷们也就几大步。可刘老奤儿比小脚老太太还磨蹭,走到大街中间停下来寻思事儿,然后,又掉头回去,刚走了一步,再折回来。折腾来折腾去的刘老奤儿最后下了决心,走过大街,但走到老榆树下就停住了。

刘老奤儿冲我摆了摆手,叫我过去。

“井老二在家吗?”

“在逗他的鸟玩儿呢。”

井老二养的那小鸟,不会唧喳地叫唤,也离不开窝,更飞不上天。

“帮俺喊一声,说俺找他。”

我刚迈过穿堂的门槛子就大声嚷嚷起来:“刘老奤儿撞见鬼了!”

井老二一个骨碌从吊铺上爬了起来。

老井婆子的两手拍得啪啪响,“俺请的大仙附在刘老奤儿的身上了。”

“井姥娘,我没瞅见你请神呀?”

老井婆子背着公家偷摸地跳大神,手里一边儿敲着鼓,一边儿甩着她一半灰、一半白的头发,鬼驱没驱走,不知道,反正她成了鬼。

老井婆子不用好眼神儿瞅我,“俺跟神仙们说话,肉体凡胎的人听不着。”

井老二迈着一步三晃的流氓步,来到院外。

刘老奤儿的舌头在嘴里跌跟头儿,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井老二拆开他那盒一直没舍得抽的“前门楼子”,递到刘老奤儿的眼前儿,刘老奤儿像没看见似的,不抬手接。

“大侄子,论辈分,你管俺叫叔吧。”

“你是俺大爷。”

“有你爹在前,俺可不敢。”

“那你是俺二大爷。”

“大,大侄子,你能不能,应,”刘老奤儿伸出右手的食指,“应俺一件事儿,就一件。”

抠门的井老二大方起来,“别说一件,十件也罢。”

刘老奤儿的食指一直伸着,不收回去,“就—件。”

“俺依你。”

刘老奤儿像个孩子般地低三下四求着井老二,“大侄子,千万给俺保密,给俺保一辈子的密,到下辈子。”

“俺全依你。”

井老二又嘭嘭地拍着他那空洞的胸脯子。

我知道,井老二才不相信人会有下辈子,所以,他有了钱就吃喝玩乐。

刘老奤儿嘎巴着嘴,半天没说出来让井老二答应他的到底是个什么事儿。

“不说就不说,俺也猜到了八九不离十,不就是……”

“意会,意会到就好。”

做贼有经验的井老二眼珠子转悠了一下,“为了安全起见,咱们得找个扒眼望风的吧。”

刘老奤儿摇着脑袋,“容易走漏风声。”

“我掂对个嘴巴有锁头把门的。”

井老二扳着手指头在他的狐朋狗友中间拨拉着,什么大歪子、二流子、三混子。

我从老榆树后面闪出身来。

井老二一把扯住了我,“这小子机灵,嘴巴还严实。”

刘老奤儿也夸我,“像个有大出息的后生。”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被井老二和刘老奤儿拉进了他们这出逗乐子的戏里。

“咱们立马动手。”井老二猴急猴急。

“不差这小半天。”

刘老奤儿和井老二定好明天早上出发。

刘老奤儿夹着膀子回去了。

井老二叼着烟卷,死命地吸。

“你没点着。”

井老二醒悟过来,从裤兜儿里摸出只剩下半片磷面的火柴盒,交到另一个手上,再去摸索火柴杆。

“等俺有了钱,也去道外小市,买你舅那样的打火机,一拨拉砂轮,砰的一声,火焰一蹿老高,多带劲儿。”

我舅那个铁壳打火机是美国货,从一个回国的老毛子手上买的。我舅说打火机的岁数比他大。

井老二划着了火柴,凑到嘴巴前儿。那小团火光映红了井老二惨白的脸。

这出大戏终于演到正戏,我们三个人要一起去掏弄金子。

我扮演其中一个扒眼的配搭角色。

秋天的日头是跑出笼子的老虎,没有了遮拦。

刘老奤儿在前头儿带路,我和井老二在后面跟着,三个人沿着铁道线向北走去。

向北,仅是个大荒儿的方向,我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刘老奤儿不说,只是叫我们跟他走,要走一大段不近便的路。

我喜欢去从没到过的地方,尤其在前头儿的某一个地下,埋着一大堆金子,在等我们挖出它们来,这让我很兴奋,

大热天的,刘老奤儿却把两个手对着插在袖筒子里,锅锅着腰走道。

我从来没瞅见过刘老奤儿挺直了腰板。

老井婆子却夸奖,“这是老辈人的做派,想改,也改不了。”

井老二的头皮像面镜子反着光,肩膀上扛着他爹传下来的大铁锹。

我像上坎儿合作社大地秤上的游砣,从刘老奤儿滑动到井老二,过一会儿又从井老二滑回到刘老奤儿。我来来回回忙活着。

“你怎么说改就改主意了?”我问刘老奤儿。

“俺不帮这个兔崽子,他的小命就彻底完蛋了。”

“金子,保准吗?”

“世上就没有保准的事儿。”

“人家四歪歪……”

“这个狗崽子有狗屎命。”

“井老二呢?”

“井老二吗,要看他自个儿的运气了。”

运气琢磨不透,是个不好把握的东西。

南来北往的火车隔上几分钟就开过去一列。

从机务段的编组站开出来的火车头一律冒着乌黑乌黑的浓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费力地拽着满载的车皮,笨重的闷罐,黑乎乎的油罐,装着冒尖儿的圆木、煤块的敞棚车箱。夹在中间的绿皮客车,车窗后面那些模糊而陌生的脸,一闪而过。车上的人和货物知道自个儿要去的目的地。

刘老奤儿和井老二的距离越拉越大,落在后头儿的井老二仿佛背着沉重的麻袋在走路。

井老二的头皮蹿出了青茬儿,在炙热的日头下,针尖儿似的扎眼。

我们走到了霁虹桥,过了桥洞子,就出了偏脸子最北面的界线。

“刘老奤儿的牙关咬得这么紧,他伪满时期肯定进过鸠山的宪兵队。”

“刘老奤儿怕俺甩了他。”

“刘老奤儿到底让你答应他啥事儿?”

“无非也想去挂拉五块三那个骚货。”

死了男人的小媳妇五块三是下贱男人的抢手货,暗地里的价码,一张老黄牛睡一宿。

五块三放出过话来,她愿意倒贴钱。可是,偏脸子愣没一个男人够五块三的条件,只得花大价钱。

老麻说,五块三的那玩意儿有钩儿,比老毛子的娘们儿还邪乎,一般男的够不到。

刘老奤儿年轻的时候不正经过。

老井婆子讲,刘老奤儿趁的金山,都让他扎吗啡、逛窑子,给败光的。

刘老奤儿听见了,不跟老井婆子争竞。

“刘老奤儿这头老牛也想尝尝嫩草?”

“别说刘老奤儿,腿脚不利索的俺爹也想。”

老井头子半身不遂,除了匕厕所,整天躺在炕上。

“四歪歪他们不相信你扛过大刑,我相信你。”

“没人能扛过来,进到局子里,多硬的屎橛子,挺到最后,终究是一泡稀屎。”

“公安压根没来翻弄你家板棚的袢子堆,否则,你早露馅儿了。”

“俺被打糊涂了,忘了这码事儿。”

我们到了三角地。

三角地,三条铁道线围成的空地。这三条铁路,从我们走的方向,正直再向北就到松花江了,过老江桥,去满洲里,向右拐的那条,去三棵树火车站。

三角地长满了齐腰高的荒草,路基下乱堆着些锥形的水泥块,我们叫水泥石头。这些人造的石头,从我记事儿起,它们就一直扔在这里,在铁路工作的人说松花江发大水了,才用得上这些水泥石头,抛水里护桥墩。而爱抬杠的偏脸子人说,将它们搁这里的人,白个儿都想不起来搁哪儿了。

这里是我和二狗他们抓蛐蛐的地方,那些机警而孤单的黑虫子就躲在水泥石头下面有如黑夜的缝隙中。

刘老奤儿停下,坐在水泥石头上歇气,掀起衣襟向腋窝里扇风。

有些水泥石头的外皮儿掉落了,露出里面的钢筋和河卵石。

我挨着刘老奤儿坐下。

“它们糟了。”

“这只是表面现象,人造的比自然的结实去了。”

“井老二跟我说,你怕他甩了你。”

“这个浑蛋的花花肠子究竟有多少个弯弯儿,俺数得一清二楚。”

“既然这样,那你还怕个啥?”

“俺怕自个儿。”

“人有自个儿怕自个儿的吗?”

“你早晚也会有的,俺的心里有个东西,扯着俺,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又向西,不让俺安生。”

“这八成就是老井婆子唠叨的,小鬼钻进心里了。”

“是,又不是。”

井老二慢吞吞地赶上来了,与我和刘老奤儿坐的位置也就十几步的距离,他却一拍屁股,坐到路基上。

井老二来回挪动着屁股,从道砟堆里散落出来的小石头子硌他的屁股蛋。

井老二坐舒坦了,又脱下臭胶皮鞋来。

一列绿长虫甩着尾巴拐过来。车厢中间挂着的白铁牌,上面写着黑油漆的字,“哈尔滨一西林吉”。

“西林吉是什么地方?”

“就是漠河。”

“你去漠河挖金子就坐的这趟火车?”

“当年,大兴安岭不通火车,也没有路,前些年,为了伐山里的木头才修上了铁路。”

“没有路,那你咋去的漠河?”

“先到了内蒙古,从额尔古纳河坐船进入到黑龙江,在漠河上岸。”

“金子都产在北边儿?”

“哪有这么碰巧的事儿,美国佬在西边儿。”

“你怎么偏偏去了漠河挖金子?”

“俺的命如此。”

“我的班主任大尾巴尹老师在讲台上一本正经地说,人能把握和改变自个儿的命运。”

“你老师在转说别人的话,张口就来,根本没经过自个儿的脑袋,或许,她都不知道自个儿在说啥,人的命由天管着,可人管不了天。”

“毛主席说,人定胜天!”

“仅是他老人家自个儿的想法。”

“你跟信神信鬼的老井婆子一个腔调儿。”

“俺说的天,可不是老井婆子说的那个老天爷。”

“怎么还会有两个老天爷?”

“这样吧,俺给你举个例子,俺问你,你姥爷从关里家上来,投奔的谁?”

“我姥爷跟我说过,投奔他的叔叔。”

“你姥爷的叔叔是干啥的?”

“在道外的银匠铺学手艺。”

“俺投奔的也是俺的叔叔,他在漠河挖金子。如果你姥爷的叔叔在漠河挖金子,俺的叔叔在道外的银匠铺学手艺,俺和你姥爷就会掉个个儿,命运也就会掉个个儿。”

“这个儿不容易掉过来。”

“对头。”

“那你是说罪过在于金子?”

“是,又不是。”

“怎么是,是又不是的。”

“唉,人要是走霉运,一件不起眼的东西,比如一张擦屁股的纸惹上你,你一辈子都会有抖落不净的麻烦。”

刘老奤儿站起来,十几步之外的井老二却没动弹。

“还没歇过来,那咱们再歇会儿。”

“俺不累。”井老二扶着铁锹把儿逞强地站了起来。

刘老奤儿拐向通往三棵树火车站的那条铁道。

三棵树火车站从偏脸子看,在偏北。偏北也属于北。

井老二的两个脸蛋跟昨天比起来,大大地变了样,红扑扑的,像刚喝过不少的酒。

“你的气色可不像得了大病的人。”我跟井老二说。

“大夫的话,一半都不用听,他们就爱摆臭架子,大夫的眼力只会瞅x光片子上有没有黑点儿。”

“大夫看走了眼,在瞎说?”

“俺是说,大夫根本瞅不着俺肺子上的虫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俺就能觉着那些成千上万长了无数条腿的虫子,聚在一起蠕动着,锯齿儿般的牙齿不停地在俺的肺子上嗑洞。”

“你说得好吓人。”

“要是能瞅见那些黑乎乎的洞,会更他妈的吓人。”

井老二叫我帮他扛着铁锹。

“你帮俺琢磨琢磨。”

井老二告诉我,他这些天来,晚上变得梦多觉少,翻来覆去只做同一个罗圈儿梦。

“我冷得全身得瑟,上牙跟下牙不停地打架,前面出现一所房子,高高的、厚厚的墙,俺想进去暖和暖和,绕着房子转了无数圈儿,找呀找,找遍了,就是找不到门,也找不到窗户……”

“你问井姥娘呀。”

老井婆子是偏脸子的解梦人。

“小孩子的话更准。”

“房子都应该有门,有窗户。”

“没错,哪有没门、没窗户的房子?可俺就是找不着。”

“后来呢?”

“每回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俺醒了……”

井老二梦见一个没门、没窗户的房子,墙高高的,厚厚的。

谁信?

反正我不信。

我跟刘老奤儿学了井老二的梦,不迷信的刘老奤儿却说,他信,百分之百地信。

“井老二没说谎。”

刘老奤儿为了虚弱的井老二又歇了几回,时间被截成好几段。我也问了刘老奤儿好几次,还得走多远。

刘老奤儿哼哈着,“快到了,就快到了。”

晌午了,我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唤。

井老二身上的汗像小河在流淌,老头衫的前胸正中有一道湿湿的水印子。

“都到这时候了,该死的刘老奤儿还不说领咱们要去的具体地方。”

“他爱去哪儿去哪儿,去火葬场,咱们都跟着。”

“那咱们得走到啥时候?”

“跟他一股道,一直走到天黑。”

这个井老二上来了犟脾气,为了说还说不定有无的金子,死心塌地跟定了刘老奤儿。

我们的眼前儿凸现一个如小山一般的黄土岗,与这个又高又陡的大坡儿比,偏脸子的上坎儿就是个小土包。

刘老奤儿沿着人们踩出来的“之”字形的弯曲小道,向上爬去。

刘老奤儿上到了坡顶儿,我才爬到一半。我像条狗那样呼哧呼哧地喘气。我身后的井老二更像撒气的皮球,只出气,不进气。

我打起了退堂鼓。

“咱们上不去,就别上了。”

“要死,俺死到土岗子的顶儿上。”

等我爬了上去,迎面是一个大院儿的围墙。刘老奤儿正坐在大门口儿的石头台阶上歇着。

这个大院儿,四四方方,高高的灰砖墙,里面的房子翘着飞檐,铺着黄色儿的琉璃瓦,红颜色儿的房山头儿。

这房子很不一般。

刘老奤儿不搭理我,耷拉着脑袋,不住嘴地自言自语。

这刘老奤儿犯什么癔病了?我侧耳朵听,他嘟囔的是些车轱辘话。

“法轮常转,因果报应……”

我抬头瞅大门的石头门楣,原先有刻在上面的字,被砸掉了,一小撇也没给留,实在看不出个究竟来。大门用两块木板交叉着钉死。这世上到处都是“X”。

井老二蜗牛般探出了脑袋,四脚着地上来,豆粒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地摔在地上。

“怎么瞅,怎么像个和尚庙。”我跟井老二说。

“这就是极乐寺。”井老二说。

有老井婆子一袋烟的工夫,井老二拄着膝盖儿站起来。

“咱们抓紧吧。”

“那就走……”

嘴上说走的刘老奤儿却站不起来了,像一摊烂泥堆委在台阶上。

“俺这体格没事儿,你倒不行了。”井老二说着风凉话。

“扶俺一把……”

我和井老二拽着刘老奤儿的胳膊把他架起来,松开手,刘老奤儿又瘫到地上。我和井老二只好一直架着刘老奤儿。

刘老奤儿的两条腿如烂面条般稀软,胳膊却有劲儿,拐着我和井老二想回去。

井老二急了,“你糊涂了!”

“咱们得回去……”

井老二放开刘老奤儿,横着铁锨的把儿,堵在刘老奤儿的胸口儿上。

“事儿到如今了,你想撤托儿,门也没有!”

“孩子,咱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要不,肠子都得悔青了。”

“俺是要死的人,后悔也得在棺材里。”

“你没瞅见,佛祖就挡在咱们的路上,去不成。”

极乐寺大殿里的泥人,英雄的红卫兵绝不会放过,肯定早已被砸得稀巴烂了。

“那现在,你让佛祖用霹雳劈了俺,俺不差这几天的时间!”

天上连一丝儿的云彩都没有,哪儿来的炸雷。

刘老奤儿和井老二两个人脸对脸地向着。

刘老奤儿长叹一声,“唉——俺这辈子的债,欠哪头儿都是欠,反正得欠下一头儿……”

刘老奤儿转过身,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手指抖动着,指着远处的杨树林。

青杨树笔直,高大,树尖儿快顶着蓝天了。树林中,隐约有一道米黄色的门楼子,上面爬满了野葡萄藤。

“毛子坟!”我喊出声。

这片杨树林,大人们叫文化公园,我奶家就在文化公园北墙外,挤挤插插的趴趴房中,有一个房顶,长出一棵歪脖子小树,下面就住着我奶和我爷还有我两个姑姑。

文化公园里的南面有几十个苏联红军的烈士墓,前面那几座大的、高的,据说死前是大官,石头碑中间有一个凹进去的小方框,里面镶着照片。

“刘老奤儿,你不仅想再送俺进笆篱子,还想让政府一个黑枣将俺的脑袋给崩了!”

这是我第一回听见,有人当着刘老奤儿的面直呼他的外号。

前几年,“文化大革命”最PmekbcS1wkRnEGk/YSo0tNJTm0AhF11KZBKJsdKroX0=热闹的时候,什么都不在乎的红卫兵也没敢把苏联红军的烈士墓给撅了。

“作孽就作到底儿,不在南头儿,在北头儿……”

井老二愣了一小会儿,立马像扎上吗啡来了精神,一个高蹿出去,马尥蹶子般奔毛子坟的大墙跑去。

井老二身后的土路浮起灰尘,遮住了他的影子。

贪财的井老二顾不上我了。扒眼的家伙本来就是个无用的角色。

这出戏变成了井老二的独角戏。

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刘老奤儿挪回到石头台阶上。

“井老二醒悟了?”

“毛子坟要建冰上运动基地,准备开全国的冬季运动会。”

“这事儿,崔高丽白话过。”

哈尔滨冰球队的守门员崔高丽是我们偏脸子人。

“犹太人的坟要迁到荒山去,公家用推土机将土和棺材一起撅开,有胆子大的人跳下去抢金镏子和金牙,这里就有四歪歪。”

老井婆子说过,老毛子里就数犹太人最趁钱。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尽?”

刘老奤儿指着大坡儿下面。

一个竖立着的大烟囱,正呼呼地冒出黑烟。这是一个工厂。工厂的大门外有一条柏油路,石头道崖子上挨排蹲着一群人,手里拿着绳子。

我刚才只顾着急往上爬,没有往四周瞅,原来这里就是老巴夺烟厂的大坡儿,刘老奤儿拉小套的地方。

“这是啥时候的事儿?”

“好些日子了。”

“哪还能给井老二剩下个鸟毛?”

“我说过,看井老二的命了。”

日头当空的好天,猛然刮起了一阵旋风,成阵势的乌云从天边儿压过来,转瞬间,就到了我们的头项儿。这雨小不了。

那头儿,井老二两条腿一蹦,像个兔子,从大墙的一个豁口儿跳了进去。

有如黑夜降临,我和刘老奤儿躲到极乐寺的门檐下。

“你刚才瞅见极乐寺的上面一道金光闪过吗?”刘老奤儿问我。

“没打闪呀。”

“俺瞅见了。”

“你看走眼了。”

“俺没走眼,先是出现一个豆大的小亮点儿,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像一个大火球,猛然一下逼到了俺的眼前儿……”

刘老奤儿上牙与下牙不停地碰着。

偏脸子除了说瞎话的老井婆子,如今又多了一个说胡话的刘老奤儿。

“你真的趁过很多金子吗?”

“真的趁过。”

“咱们偏脸子有两个说法,一是你全败光了,二是让公家给你没收了,哪个准?”

“没一个对的,俺的金子全赎你婶子的身子了。这个,你小孩子,不懂的。”

“井老二说,你有了金子也是想去扯五块三这个不三不四的女人。”

“井老二这个王八蛋,尽放他娘的罗圈儿屁!”

“有些话要盘算着听,井老二的话,是更要好好掂量掂量。”

“不过,”刘老奤儿沉吟了片刻,“井老二这个混球儿,说的也对,俺是为了女人,但这女人是你婶子。”

“我婶子不是贪图享受的人。”

“你婶子不是一直想回漠河吗……”

这事儿,雪花膏唠叨好几年了,她跟刘老奤儿到了哈尔滨,就再没回过漠河。

“趁腿脚还能动弹,回漠河看看,死的时候好闭上眼睛。”雪花膏一说起来,就抹眼泪。

老井婆子问,“那里还有啥人让你惦记?”

“俺的几个姊妹。”

“道再远,也没到天边儿。”

刘老奤儿说去漠河,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下了火车还得倒长途汽车,再坐上一整天的时间。

雪花膏不吱声了。

雪花膏手绢里的那些钱是还没凑齐的盘缠。

“我婶子追你了?”我说。

“昨天晚上,你婶子哭着说梦话……”

“我知道,你们点了一夜的灯。”

刘老奤儿的脸上淌满了老泪,“你婶子也没多久的活头儿了……”

“我婶子怎么了?”

“你婶子的瘤,转移成癌症了,说不行就不行。”

“穷咧咧老井婆子什么话都说,就是从来不说丧气的话。”

“俺说的这些话,你不许跟任何人说,俺之所以跟你说,俺实在没憋住。”

我没向刘老奤儿保证。在偏脸子,答应了人家,就不许违背,这是规矩,否则,没脸做人。

我把话岔开,“叔叔,你先给我婶子买个镜子吧。”

雪花膏串门子,总要在别人家的镜子前端详自个儿。我没瞅见雪花膏年轻时的模样,刘老奤儿家没有一张相片,哪怕是最小的一寸照片。老井婆子那张破嘴从来不夸人,而她却说再没见过比雪花膏俊俏的人。

乌云过去了,天又转晴了,到了眼前儿的雨没下来。

井老二低着脑袋回来了,结果全在他的脸上。

我们沿原路返回。

刘老奤儿点头,“孩子,你说得对,俺先给你婶子买个镜子……”

第二天,刘老奤儿就给雪花膏买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圆镜子。

雪花膏像个小孩子,摆弄来,摆弄去,稀罕得不得了。

雪花膏的脸不离开镜子了。

老井婆子说,雪花膏在找自个儿的过去。

我问老井婆子,“雪花膏能找到吗?”

“失去的东西上哪儿去找?”

“找不着还找个什么劲儿?”

“找不着,也得找。”

空手而归的刘老奤儿和井老二,捎带着我,成了偏脸子的大笑话。

其实,井老二没空着手回来,他带回来一块锈铁片儿。

我们在三角地的水泥石头上歇气,一直没说话的井老二从兜里掏出一块土红色儿的玩意儿,递给了我和刘老奤儿看。

“这是块烂铁皮!”我说。

“上面刻着洋字码。”没上过几天学的井老二说。

“俺不认识这些勾勾着的洋字码。”刘老奤儿端详着。

“你捡块烂铁皮做什么用?”我问井老二。

井老二便详细地跟我和刘老奤儿讲,他进到毛子坟里的经过。

“石碑横七竖八地倒在树林里,烂棺材板子乱丢得满哪儿都是,遗漏没收走的白骨头棒子,阴森森的,俺的头皮直发麻,天突然黑下来,我啥也看不见了……”

过去好久了,井老二的眼睛里仍有着惊恐。

“就在这漆黑中,有一道亮光刺俺的眼睛。俺小心地踮着脚过去,这块铁片儿在乱草中间躺着,俺捡起来,天突然又大亮了……”

我一蹦老高,“锈成这奶奶样了,还能发光,打死我也不相信!”

这块烂铁皮,根本没人要,换了任何人也不会捡起来,没弄到金子,疯了的井老二在说疯话。

井老二把这没用的烂铁皮儿又揣回兜儿里。

我和井老二进了我们院儿。

“我知道刘老奤儿让你答应他的是啥事儿。”

“你说是啥?”

“为了雪花膏。”

“为了雪花膏啥?”

“刘老奤儿想带雪花膏回趟漠河看她的姊妹。”

“俺娘说,雪花膏要看的那些人,是死了好几十年、骨头都快烂尽了的人,再说,坟丘子能不能找到,还另说呢。”

“雪花膏得了癌症,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愿望……”

井老二没仔细听,有一搭,没一搭地。

西边儿的日头有如一个慢慢坠落的火球。

井老二捡回一块烂铁皮,连二分钱都值不上,而他却像得到了宝贝疙瘩,不让任何人看,人们也不稀罕看。

这出戏接下来,像走马灯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变换着。

井老二好几天没出门,闷着头,拿砂纸仔仔细细地去蹭那块烂铁皮。

铁皮上的锈没了,露出清晰的洋字码和两个套在一起的倒三角形。

井老二揣着铁皮,厚着脸皮去下趟街,找单寡妇。

单寡妇在上坎儿的二十九中当外语老师,教过井老大。造反派井老大在学校批斗过单寡妇,还把拴到一起的两只高跟鞋挂到单寡妇的脖子上。

单寡妇念给井老二听。

“考夫曼医生,想有一天,尸骨能回到家乡,万能的上帝向列祖起誓应许赐给我们的土地之内坦亚,遗嘱存放在斜文街的犹太新会堂,由拉比哈伊姆负责保管,并做执行人。”

单寡妇还给井老二解释,考夫曼医生说的地名现在就是以色列,斜文街如今改名叫经纬街,犹太新会堂成了公安局俱乐部。上面的图案叫大卫王之星,犹太民族的标志。

单寡妇将井老二送出门,分手时嘱咐他:“善良的人要帮助这可怜的考夫曼医生。”

“我上哪儿找他的骨头去?”

“有一天,这块铁牌儿回到以色列,就等于让考夫曼医生的灵魂回到故乡。”

井老二将考夫曼医生的铁牌放到他家的门框子上面,这里是井老二存放他值钱东西的地方。

井老二经常会拿下来,冲着阳光,擦去落在上面的浮灰。

嗍嘞蜜来我们院儿,在老井婆子家的窗户外转悠。以前,嗍嘞蜜只要一露头,井老二立马像狗一样蹿出去。而这次,井老二却在屋里大声叫喊,让嗍嘞蜜赶紧滚。

无论井老二怎么撵,嗍嘞蜜就是不动地方。

老井婆子搭腔儿,“瞅瞅这骚货想干啥。”

井老二嘴上叼着火柴杆儿,手插在裤兜里,歪斜着身子出去。

嗍嘞蜜从手指头上摘下金箍儿掖到井老二的手心里。

“换些钱去看病。”

“俺可以去死,但不能让人笑话死。”

井老二随手把金子扔到地上,转身回屋。

嗍嘞蜜抹着眼泪。

井老二走了一半又折回去,把金镏子捡起来,递回嗍嘞蜜的手里。

“你和你妈给自个儿留些后手。”

小马子们说,嗍嘞蜜从四歪歪那里用身子换来的金子除了这个金镏子,都给她后爹变钱喝酒了。

嗍嘞蜜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着走了。

井老二站不住了,倚在他家的板棚子上。

雪花膏来老井婆子家,从前胸掏出那蓝条纹的手绢,掖到老井婆子的手上。

老井婆子两个手使劲儿地推着雪花膏。

雪花膏和老井婆子撕扯着。

老井婆子的头向墙上撞去,“俺现在就去死!”

“婶子,俺有其他门路。”井老二在一旁说。

雪花膏只好把那手绢揣回去。

井老二的门路是把偷来的铜分成好几份,用衣服包上,折腾到离偏脸子远的几个废品收购站,分着卖掉了。

公安没来逮井老二,可井老二想要跑路了。

井老二掏出一本不厚不薄的小人书,送给了我。

“留个念想……”

“我死活都忘不了你。”

井老二装着擤大鼻涕,背过脸去。

“俺把考夫曼医生的铁牌儿搁在门框子上,俺要是回不来,你帮俺保管好。”

“你将铁秤砣吃到肚子里好了。”

“人的愿望,死了就没法实现了,可最后的愿望,总是在死后……”

“这还真没什么法子。”

“俺又梦见那所房子了,这回,俺找到了门……”

“你打开了吗?”

“那道门门太沉了,太重了,俺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屋子里面有什么?”

“漆黑漆黑的,啥也瞅不着,只有黑暗……”

井老二烧了满满一锅的水,在穿堂里,脱得光溜儿的,仅剩个裤衩,鸭子扑腾水般从头到脚洗了一遍身子。

井老二走到大门口儿,刚想迈出去,又回过身来,转圈儿瞅着我们院儿的房子、板棚子、二狗家的黑烟囱,他家的长了绿苔的房山头儿……

井老二走了。

我看着井老二的背影消失在大街的尽头儿。

有一天,刘老奤儿收到邮局的汇款单。

真是破了天荒,第一回有人给刘老奤儿寄钱。一身乌龟色衣服的邮递员在刘老奤儿家门口儿喊他拿手戳,刘老奤儿慌慌张张地问人家,出了啥大事儿。

“你有邮单。”

汇款单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地址是本市的,钱数四十。

“弄错了吧,俺压根不认识这个寄钱的人。”

“错也是故意错的。”

邮递员说哈尔滨就没这个地址。

刘老奤儿回答人家,“按手印行吗?”

刘老奤儿从来没有过手戳。最后,派出所给刘老奤儿打了证明。

刘老奤儿手掐着汇款单呆呆地站着。大黑猫拿爪子抓挠刘老奤儿的裤脚。

老井婆子说,日头不会从西边出来,可这天,日头就是从偏脸子的西边出来的。

“美国佬们向西……”

冬天,大雪封门的日子,我去刘老奤儿家,磨叽他给我说说他在漠河淘金的事儿。

刘老奤儿用棉被裹着身子盘腿坐在火炕上,火炕的温度仅仅温乎。

无论我怎么央求,可刘老奤儿就是不说他白个儿,却给我讲起美国鬼子挖金子的故事。

“美国佬唱着歌,哦,苏姗娜!哦,加利福尼亚!那是为我安排的地方,我到萨克拉门托去啦,脸盆儿放在膝盖上,向西进……”

苏珊娜,加利福尼亚,圣弗朗西斯科,弗吉尼亚城,内华达山脉,萨克拉门托河,美利坚河,圣诺昆河,这些地名比偏脸子的好听。

还有新大陆,牛仔……

牛仔不是牛犊子,而是戴大沿帽,穿劳动布衣服,脚登皮靴子,甚至手拎左轮手枪,肩扛来福枪的淘金人。

也有咱们中国人去淘金,但不叫牛仔,叫卖猪仔。

刘老奤儿家的窗户上满是厚厚的霜,玻璃上的冰花千奇百怪,有些形状,不亲眼瞅见,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我的眼前儿出现两伙人,一伙是牛仔,向西走去,一伙刘老奤儿领头儿的咱们人,向北走去。

牛仔们唱着歌。

“我来自阿拉巴马,带着心爱的五弦琴;要赶到路易斯安那,为了寻找我爱人……”

刘老奤儿戴着狗皮帽子,穿着对襟的棉袄,顶着刀子般锋利的寒风,满天冒烟的大雪,默默地从关里家一路向北,去漠河挖金子。

老井婆子说,撇家舍业上来闯关东的,都是脑袋活泛和身子骨硬朗的人。

两伙人逐渐地混成一股人流,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看不着脸面,但咱们人和美国佬分得一清二楚。

牛仔昂着脑袋,挺着胸膛……

刘老奤儿和咱们人两手对着插在袖筒子里,窝着腰向北走着……

刘老奤儿两个鬓角白花花的,不是挂上的雪,而是生出来的白发……

我没问破落到这般地步的刘老奤儿从什么人那里知道这么多。我想这并不重要。

我把井老二的梦告诉了刘老奤儿。

“井老二找到了大门,推开了那道沉重的门……”

刘老奤儿沉着脸,“井老二推开了死亡的大门……”

十一

转过年的开春,铁道南荒草甸子里的雪还没化干净,只有零星的顶冰花、金盏花、茴茴蒜花孤零零地开着,刘老奤儿和雪花膏坐火车去了漠河,去看雪花膏成天叨咕的姊妹。

雪花膏眼泪汪汪地挨家告别。

雪花膏捏着老井婆子的手半天不撒开。

“祭奠完事儿,抓紧回来,咱们还有许多话没聊够。”老井婆子嘱咐着。

雪花膏轻轻地摇着头。

雪花膏胳膊肘上挎着个小包袱,里面是她一年才穿一回的那件花褂子和几沓烧纸,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她住了快半辈子的趴趴房,离开了安心街,离开了偏脸子。

半个多月后,老井婆子接到雪花膏的信,偏脸子上了岁数的老娘们儿只有老井婆子认识些字。

“胭脂沟里开满了达子香,婶子,你说奇怪不,埋俺姊妹们的那里开得最红,最艳,最香……”

老井婆子的眼泪,珠子一般成串地扑达扑达落下来。

“俺来到跟前儿,给俺姊妹们送钱,那些没开的花骨朵儿,突然像放焰火一样,一起扑拉扑拉地全开了,俺的姊妹们知道俺来看她们了,为了俺,她们让花全开给俺看……”

老井婆子的衣襟湿了。

老井婆子无论见着谁都眼泪汪汪地给人家复述雪花膏信中的这段话。

“人在天是有灵的。”

铁道南荒草甸子的狗尾巴草绿了,又枯黄,枯黄了,又绿,好几个轮回,刘老奤儿和雪花膏也没回来。刘老奤儿和雪花膏临走前,没说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刘老奤儿和雪花膏也没再给老井婆子写信报平安,也没再跟其他的街坊邻居有联系。

大黑猫仍天天去刘老奤儿家,冲屋里喵喵叫着。刘老奤儿家的门在外面用麻绳拴在门框子上。那根儿绳子头儿早已落满了尘土。

大黑猫喵喵叫上一阵,不死心地离开了。

刘老奤儿和雪花膏从此以后再没回过偏脸子,终于有一天,大暴雨过后,土坯的房子塌了,成为一堆黄土。

三九天,大黑猫躺在机务段一个临时停靠的火车头上,挨着锅炉慢慢地睡着了。火车头冷不丁地开动,睡梦中的大黑猫被甩到铁轨下,轧死了。

碾断身子的大黑猫被凄惨地抛弃在铁道的道砟上,一直到大雪落下,才掩埋住。

十二

老井婆子接到雪花膏的信不久,又接到派出所转来的监狱的信。

老井婆子不进屋,流着老泪坐在外屋地的门槛上,满是倒戗刺儿的干巴巴的手上捏着一张小纸片,上面有井老二的名字和公安局大大的红戳儿。

井老二到底死在笆篱子里。

原来,井老二没有逃跑,而是自个儿主动进了监狱。

老井婆子说,这是他家老小唯一的办法。监狱里有医院,有大夫,只是没治好他的病,这怨不着任何人,是井老二的病,也是井老二的命。

“俺家老小说了,他出来还是出不来,都不欠公家的了,两清了。”

我明白井老二的真实意思。

人们都来安慰老井婆子。

老井婆子说:“俺想得开。”

想得开的老井婆子一直在抹眼泪,衣服的大襟湿得透透的。

老井婆子向我甩达手。

“俺家老小传出口信,让你替他保管他留下的那块铁牌牌儿。”

我没想到,谁也不相信的井老二会相信我。

我把考夫曼医生的铁牌儿取下来,随手将那小截儿铜也一块揣进兜儿里。

“你知道俺家老小的心思吗?”

我点着下巴,“井姥娘,你就放心吧。”

“那就好,俺家老小放心了。”

我用袖子轻轻擦去考夫曼医生铁牌儿上的灰尘。井老二苍白的脸浮现在上面,与我对视着。

井老二的眼珠子比夜的深处还黑。

我用小锯条锯下一块手指盖儿大小的铜。

我去找嗍嘞蜜。

嗍嘞蜜要嫁人了,男的比她大二十来岁,在毛织厂的食堂当厨子,彩礼已经过了,她后爹用这匹毛料做了一身吊着四个兜儿的笔挺的中山装,系上领子的扣儿,脖子都不会转了。

我骑在嗍嘞蜜家的板障子上,对着窗户吹下流调子的口哨。

嗍嘞蜜推开窗户,她刚刚起来,还没梳头发,乱蓬蓬得像个疯女人。

嗍嘞蜜用肿着的眼皮抹搭我,“比家雀还烦人。”

我学小流氓的样子,冲着嗍嘞蜜伸出中间的手指头儿,勾勾着来回动。

“一个小铅笔头儿也想装独头儿蒜。”嗍嘞蜜骂我。

我拍了拍腰部的衣兜儿,里面揣着那小块铜疙瘩。

“俺也趁金子。”

嗍嘞蜜的眼珠子立马像活蹦乱跳的鱼,滴溜乱转。

“拿来给姐瞅瞅!”

“俺怕瞅你兜儿里去。”我一副不情愿的脸色。

嗍嘞蜜扭搭着变了形的身子出来,小流氓说她去医院做了好几回人流,一把将我拽进她家的院子。

“俺给你一亩地,你个小崽子会种吗?”

我装着撕扯不过,掏出铜块,递到嗍嘞蜜的手上。

嗍嘞蜜先在手心里掂了掂,瞅瞅它,又瞅瞅我。

我故意装出着急的样子,“瞅够了吧,赶紧还给我吧。”

嗍嘞蜜把铜块放进嘴里,用牙咬着。

小马子们私下里议论过,金子软和,用牙咬,会咬出牙印来。

“呸——”

嗍嘞蜜猛地将铜块吐到地上,唾沫里有血丝儿。

“俺的牙——”

嗍嘞蜜咯锛了她的大门牙。

嗍嘞蜜将豁着她的门牙结婚。

大幕落下了。

这出戏就这样结束了。

井老二死在监狱里,舞台上不会再有他。

“俺推开那道门,那道黑门……”

刘老奤儿去了漠河,没再回到偏脸子,不知去向,也不知死活。

“俺是活着的死人……”

这出戏要说结束也没结束,但属于另一个时间,另一个故事。我,一个配搭,成了主角。

我怀揣着考夫曼医生的铁牌,等待帮他灵魂回到故乡的那一天。

“春雨一下杏花开,杏花开时把蒜栽。”

细如丝线的第一场春雨伴着老井婆子的顺口溜又一次落下来,铁道南荒的草甸子像铺上了绿毯子,老榆树长出一串串的大拇指盖儿大小的榆树钱,压弯了树枝。

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着可以让考夫曼医生的灵魂回到故乡的机会。

我渐渐地长大。

这等待也许将非常地漫长。

井老二的时间不够了。

刘老奤儿的时间不够了。

ZUPQNCRyDIzzZa5crNfPZFFdLdmofa8bOoy38iSSmVo=终有一日,我的时间不够了,我的演出终将结束……

我要再嘱咐一个信得过的人往下传,直到将考夫曼医生的铁牌回到以色列的内坦亚……

井老二、刘老奤儿、考夫曼医生在火轮船上。

可火轮船在泥淖里於住了。

井老二、刘老奤儿、考夫曼医生耽搁在路途中。

可船总是要航行的。四歪歪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春风刮来……

“春风不刮,春雨难下,草芽不发。”

老井婆子的肚子里有掏弄不尽的押韵合辙的词儿。

搁浅的火轮船终会有开动的时候——

让井老二到他想去的地方,让刘老奤儿到他想去的地方,让考夫曼医生到他想去的地方,让我到我想去的地方,让人们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抵达要去的地方,因为单凭人的眼力是无法眺望到大海那苍茫的尽头儿,可我能够瞅见日头从什么地方升起。

我向着日头升起的地方前行,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