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故事
2013-12-29易康
易康,1961年生于江苏兴化。1979年起从事教育教学工作至今。工作之余以读写自娱,近年开始小说创作,曾在《上海文学》、《滇池》、《大家》等杂志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及作品小辑。
从前,我们城里就只有这一条街,一条直贯城东西的街。街不宽,仅能容两辆黄包车并行。街的两边排列着不少的店铺,现在依然如此。
街的东头是祖父开的铺子,西头是一所学校,而街的中间则有一家酒馆。父亲和舅舅都在学校教书,等放了晚学他们每每就会去酒馆小酌。父亲告诉我,他和舅舅是城里最早穿西装的,他说:“那会儿,我们真可以在街上横着走!”
这句话盘踞在我脑海里足有三十年,只要我穿上西装,它就会横进我的记忆,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象起父亲和舅舅横着走的样子,并且很想像他们一样横起来。
不久前,这条街成了新街,两边的建筑虽然保留了原有的格局,但都重新翻建过。街上洋溢着刺鼻的油漆味,屋檐下挂着红灯笼。这里是老城区,行人本来就不多,翻建过后就更少了。过去我踯躅在街头,就会想起那些老人旧事,现在油漆味和红灯笼使我变得迟钝,我再也不能让自己的思绪飘浮,浮想联翩了。
父亲和舅舅一同散晚学,但并非一齐进的酒馆——这是母亲告诉我的。事实上,往往是舅舅先坐到酒馆的雅间里点好菜候着,而父亲则去街东头祖父的铺子里取酒(祖父开的是一爿酒坊),有时父亲还会从柜上拿点钱,好到酒馆付账。
父亲和舅舅过得逍遥写意,可惜这种逍遥写意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父亲就得从同道中另寻酒友了,原因是舅舅恋上了林颖芝小姐。
舅舅遇到林小姐的时候是黄昏。当时舅舅的西装上缺了一粒纽扣,他很尴尬地用书挡住。
林小姐告诉舅舅她芳龄二十。
“总之这人有些蹊跷,她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现在想起来,觉得她可能是个地下工作者。”
父亲说,林小姐长得不算很漂亮,但十分时尚。剪齐耳发,新潮打扮,一双桃花眼蒙蒙眬眬的。
林小姐对舅舅说,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居然藏着像陈先生这样的人。林小姐慨然叹息道:陈先生真被埋没了!
舅舅不是个看见女人就脸红的人,但这次他却窘得不行,只敢在林小姐的脸上慌慌张张地扫一眼,便低下头去,心里尽惦记着那粒脱落的纽扣。
这一年秋天少雨,黄澄澄的夕照涂满了校园,林小姐的周身镀着金色。她说:“往东走,最东面那条小巷,巷北第四家就是我的宿舍,陈先生有空就常去坐坐。”
这天傍晚,舅舅在酒馆里心不在焉,目光时常游移到窗外。父亲说,舅舅很聪明,聪明的人往往多情。
舅舅回到家,不再在意舅母的絮叨。舅母身材瘦小,但气力很旺。她总是把一盆衣服放在家门口呼哧呼哧地洗个不停,一边洗一边唠唠叽叽地絮叨。舅舅坐在屋里,坐在书桌前。他的书桌上堆满了书,大多是洋装本,不仅有文学类的,也有自然科学:达尔文、哥白尼……其实,舅舅很少能把这些书看完整,更多的时候是坐在这堆书前遐想。他仰起头,让遐想从书堆上升起,在汗漫的苍穹游荡。他面露微笑,对舅母的絮叨充耳不闻。
父亲常说:舅舅虽然聪明,但在有些地方很傻——简直就是个笨蛋。
父亲说:舅舅在和林小姐热恋的时候,经常在这条街上出双入对。父亲形容他们就像电影里那样,舅舅夹着一本厚厚的洋装书,林小姐则卷着一册时尚杂志。林小姐挽着舅舅的胳膊,面露着自得的微笑在街市从容走过。这在当时的确是惊世骇俗之举,街上的人见此情景无不目瞪口呆。外婆急得对母亲和姨母说:这可怎么好,怎么得了!
舅母倒没有闹腾。她仍旧将洗衣盆搬到家门口,起劲地扑哧扑哧洗个不停。她蹲着的时候,显得越发瘦小。母亲说:舅母贤惠,在旧社会男人要纳妾,正室不加以阻挠算是贤惠。
但外婆坚决阻挠,她说:不能,姓林的来路不清,况且舅舅这样是辱没祖上的名声。她说:舅母老实,我们这家人不能欺负她,不能让她受委屈,否则我无脸去见亲家了。
母亲说,在她们姊妹当中,心最软的就是小姨,她当时就哭了,而且一连哭了几天,她说她舍不得林小姐。
舅舅最后一次去林小姐的宿舍也是在黄昏。宿舍的窗外有一棵无花果树。在夕阳中,树叶特别翠,翠叶间缀着紫褐色的无花果,熟透的果子自然坠落,落地有声,在沉寂中这声音显得那么清晰。林小姐的房间里充溢着沁人心脾的清香,令舅舅心旷神怡,他愿意就这么坐着,坐着,永不离开。林小姐跟舅舅谈起新女性。她一甩头发铿锵地说:“我就是我,谁也主宰不了我的命运……不管怎么说,我不会成为别人笼中的金丝雀!”在舅舅的眼里,林小姐就是女神。纳她为妾,舅舅连想都不敢想。
林小姐走的时候是个早晨。舅舅从课本里看到了林小姐留下的字条,字条除了表达了惜别之情,还告诉舅舅她可能会到上海。
舅舅决定也去上海!
父亲告诉我,舅舅在上海的那段时间是以卖画为生。我知道,父亲学的是美术,并且师从当时的绘画大家。舅舅跟父亲一样也学美术?不会的,舅舅学的分明是文学。
父亲曾不止一次详细地向我讲述了舅舅在上海的经历,听起来颇像是小说,但父亲不喜欢读小说。
上海的咖啡馆是艺术青年常去的地方,那里不光飘散着非洲咖啡特有的芳香,还飘散着忧伤颓废的爵士乐。乐手大多是白俄,他们吹着金灿灿的小号,号声时而高亢急促,时而绵长悠扬。父亲说过:那会儿白俄有两条路,当招待卖牙粉,做乐手教跳舞;女白俄则更多的以卖淫为生。舅舅靠同学的面子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出版社里做美术编辑。舅舅没日没夜地苦干,他把辛苦钱都攒了起来,日子过得很小心。到了休息日,舅舅就去咖啡馆,一坐就是半天,他相信肯定会在这儿与林小姐重逢。咖啡馆里弥漫着琥珀色的灯光,宽大的玻璃橱窗外是人行道,人行道上是法国梧桐。秋风、黄叶,一阵风吹来,黄叶就在人行道和马路上飞扬。
有一天,这里突然来了一帮便衣,说是突击检查。便衣堵在门口,检查一个放走一个。舅舅那天没带证件,叫他们给截住了。他们把舅舅领到人行道上盘问。舅舅着急,竭力辩解。人行道旁停着两辆轿车,后面那辆车门开着,车门边站着一个年龄与舅舅相仿的男子。他穿西装戴礼帽,帽檐压得很低。舅舅的叫嚷引起了这个人的注意,他往这边看了一眼。舅舅也注意到了他,注意到了帽檐下尖尖的下巴,下巴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胎记。那人向便衣挥了挥手,做出放行的手势,然后就钻进车里。
他是谁呢?舅舅想。
舅舅想起了一个同学。这个同学家境贫寒,但他跟一个女生——一个富家千金相恋。毕业前,他们一起失踪了。
舅舅觉得这人很不一般。不知怎的,舅舅确信这人能帮他找到林小姐。
舅舅在咖啡馆里候着。一个星期后,他又碰到了便衣检查。他故意不出示证件,还跟那帮人吵了起来。便衣被惹恼了,带着舅舅去见他们的上司。舅舅走上前去,看清了帽檐下的那张脸。他涨红了脸,激动地说:“你是李……不认识啦,我姓陈!”
李先生的工作就是找人,找林小姐肯定没问题。但李先生说,林小姐的情况很特殊,如果由他出面可能会引起诸多不便。李先生给舅舅介绍了个人,说:“九哥在上海滩神通广大,我带你去见他……”
李先生把舅舅带到一条逼仄的弄堂里,在一座普通的小楼上见到了九哥。九哥四十多岁,戴着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但目光锐利,锐利得像刀刃,从眼镜片后向舅舅的脸上切过来。舅舅为了林小姐什么都不怕,他毫不含糊地告诉九哥他是来上海找人的,找一个叫林颖芝的小姐。九哥坐在一张床上,他一伸手从床底拖出一只皮箱打开,箱子里满是崭新的小面额钞票。九哥随便捞出一把,说:“这个女人不好找,只因为你是李先生介绍来的,我不好驳他的情面。钱你拿着,算是我打你的招呼。”
父亲说,这其实就是个噱头,但舅舅找人心切,拒绝了九哥的钱。他太依仗李先生了,所以深信九哥肯定会帮他找到林小姐的。
九哥从床上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地说:“如果你一定坚持,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我不能让手下的兄弟白为你奔走冒险。你得为本会做一件事,这样我话好说,弟兄们也能听我的。”舅舅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九哥笑了,说:其实这也算为国效力,有些事情李先生他们不便出面,你是他的同窗挚友,为他分担当然是情理之中的事。
父亲告诉我,那时候,舅舅心里根本就没有国家民族,只有林小姐。但他没有弄明白,林小姐和国家民族其实是一样的。
九哥说完这番话,就把舅舅交给了他的手下,然后跟李先生一起离开了,他没有带走那只皮箱。从此以后,舅舅再也没见到过他们两个人。
九哥的手下让舅舅在楼上休息,管吃管住,可是不许出门。四五天以后,他们就用车带着舅舅去办那件事。在车上,他们交给舅舅一只皮箱,跟床底下的那只一模一样。他们还教舅舅使用一种装置。他们说,很简单,只要按一下装置上的红色揿钮就行了。
车穿过了若干的大街小巷,最后在一条马路的拐弯处停了下来。此时正值黎明,东方开始出现几抹浅红色的云霞。天有点凉,但空气清新,使人神为之爽。父亲说:这是送人上路的好时候。
沿街的店铺还没有开门,只有远处的老虎灶在破晓的曙色中腾腾地冒着热气。街上没有行人,大家蹲守在街角的店铺门口,留一个人前面放哨,舅舅有点抖,上下牙止不住地打嗑。九哥的手下笑了,说:“别怕,这事很简单。等到有一辆黑色别克来了,你就迎着上去放下箱子,然后按动红色揿钮,一切就妥了……”怎么,还是紧张?那就把装置给我,我们来帮你按。”
舅舅正要说感谢的话,放哨的急急地跑了过来,喘着气说:到了到了!
话音未落,汽车马达声由远而近,黑色别克像旋风眨眼就出现在众人的眼前。舅舅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人从身后狠狠地推了一把,一直推到街心。舅舅虽然踉踉跄跄,但还是把皮箱紧紧地搂在怀里。
父亲说:他闯进了一个硕大的火球中。
这句话我曾在一本小说里读到过,小说的作者是安德烈·马尔罗。
但父亲是不爱读小说的。
父亲过世已二十余年。舅母还健在,九十多岁了,跟表姐一起生活在省城。她很瘦小,现在应该更瘦小。瘦小的人一般都长寿——这好像也是父亲说的。
父亲晚年曾向地方政协提供过一份史料,记述的是伪二十二师内讧火拼的内幕。抗战时期,日军曾两次攻入到城里,但都没有作长期停留,留在这儿的基本是伪军,伪军第二十二师。
二十二师的师长姓刘,我在一本关于徐州会战的书籍上看到过此人的名字。台儿庄大战那会儿,他还是国军的一个作战参谋。我想,他大概是在徐州沦陷后,没有能跟上大部队的撤退,而后流落到苏北,最终投敌成为伪军的。
我们家的宅院是由祖父买下的,但还没有来得及搬进去,宅院的前一进就被刘师长手下的一个旅长强占做了公馆,这个旅长后来策划了那场未遂的哗变。那时父亲和祖父就住在公馆后面的一进,所以对这场狗咬狗的闹剧知之甚详。
父亲的这段史料写得用心吃力,写好了以后给我看,其中有一句话我印象颇深:“荷枪实弹的伪军士兵爬上屋顶,枪口反对着街道。”我问父亲“反对”是什么。他愣了一下,才说:“应该是‘瞄准’……老了,老糊涂了。”我想,大概是父亲写得过于用心认真,才会这样“反对”的。
由于是亲历亲闻,所以父亲的回忆文章很快通过了审核,刊登在了当月的《文史资料》上。这期《文史资料》还登着另一篇亲历记,讲的是在伪二十二师卧底的同志巧施妙计、铲除叛徒的史实。
舅舅去了上海不久,父亲在酒馆小酌的写意生活也就结束了。这倒不是父亲找不到替代舅舅的酒友,而是因为酒馆里出了事,死了人。
酒馆旁边有一条小巷,小巷很窄很长,曲曲折折拐弯抹角直通东城门。那天傍晚,那个叛徒就是从小巷里拐进这条街,最终走上了死路。
当时是深秋,叛徒穿着一身白色的短衣衫裤,很寒酸,一看就知道是个乡下人。此时已经关城门了,如果叛徒还在街上溜达,是十分容易让人起疑的。叛徒很小心很紧张,他怕一步走错反而弄巧成拙,不但求不得富贵,还要搭上性命。
街上的店铺住家都关门锁户,板门的缝隙里隐约可见晃动的灯影。暮色中偶尔有行人走过,他们都很好奇地盯着叛徒看。叛徒无路可走,只能侧身一闪,闪到酒馆门口。
那会儿父亲刚走,伙计正在收拾杯盘,擦抹桌子。店堂里昏暗,只有柜台上点着一盏油灯,掌柜的在柜台里闷头噼里啪啦地敲算盘。灯光映照着他油亮油亮的额角和厚厚的眼镜片。
叛徒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硬着头皮进了酒馆。叛徒提心吊胆,但伙计和掌柜的看都不往他这边看一眼。他乘着黑,摸到角落里坐下。伙计收拾完桌子就走开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掌着一支蜡烛,冷冷地站在叛徒面前。叛徒刚从乡下跑出来,身上没有一文钱。他咽了口唾沫狠狠心,大着胆子要了一个拼盘和二两酒。伙计让他先付酒饭钱,叛徒尴尬地赔笑:这就给这就给。
伙计转身去了柜台跟掌柜的说话。叛徒偷眼往厨房间里看,那儿灯火通亮,热气腾腾,秃头的胖厨师正在灶台上忙着配菜,配父亲适才订下的菜。祖父铺子里的生意不错,他要犒劳员工,所以让父亲来备下酒菜。胖厨师的头又是油又是汗,比掌柜的还要亮。他刚配好了冷盘,正在准备大杂烩。伙计从掌柜的那儿过来,懒洋洋地对他说:一个乡下人。胖厨师随手抓了几片腌肉和腊肠,再加上一大把大蒜生姜。伙计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掌着蜡烛往叛徒那儿走。就在这时,门外走进了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嘴里叼着烟卷,优哉游哉的样子。伙计连忙打招呼:“郑秘书,里面请!我这就来……”
小郑不是秘书,只是在二十二师的军需处抄抄写写,伙计总叫他秘书。郑秘书随和,常常请伙计抽烟,结账时一般不要找零,所以伙计看到小郑就高兴。
叛徒见外面来人了,顿时紧张起来。但当他借助伙计手里的蜡烛光看到小郑时,先是愣住了,接着喜出望外地迎上去。
小郑本来不姓郑,在乡下那会儿姓王。叛徒还算机敏,没有叫他在乡下的姓名,而是学着伙计一口一个郑秘书。
叛徒出现得突然,郑秘书一时也愣住了,但他很能随机应变,一边对着叛徒不住地拱手打哈哈,一边满脸堆笑地把叛徒往雅间里让,并对伙计说:这是我的一个堂兄,好久不见了,快点上酒菜!
小郑没弄清叛徒的来路,叛徒也不知道小郑是受上级指派打入二十二师内部的。但叛徒饿坏了,只知道吃喝。几杯酒下肚,他就有些发晕了。他说:如果知道王老弟在这儿发达,我早就过来了。
听了这话,小郑算是明白了。但他竭力保持镇静,抽着烟看着叛徒大吃大喝。叛徒的那副吃相让他很厌烦,过了许久他才淡淡地说:“是啊是啊……既然是兄弟就该有福同享……”
小郑起身到外面去催伙计加菜,接着又打发他去买烟。郑秘书给伙计的是一张大钞票,伙计高高兴兴地走了。此时,酒馆里就只有闷头算账的掌柜和忙得满头是汗的胖厨师了。
叛徒让杂烩烫得嘴歪,汤油沿着嘴角直往下淌。小郑端起酒杯和他干了,然后问他:你这次进城恐怕路不好走吧。叛徒直点头:是啊,又冷又饿……但是真巧,刚进城就遇到了你,万幸万幸。小郑说:你慢慢吃,吃完了到我那儿坐坐。
酒馆里的酒是从祖父那儿进的。父亲常夸这酒醇,货真价实,在城里是绝无仅有的。这货真价实的酒直烧得叛徒大脑发热,全然没有了刚进酒馆的小心。他问小郑:王老弟在这儿享福,大概不会忘了过去一起吃苦的弟兄吧。
在乡下,叛徒曾经是小郑的领导,小郑跟着他做过宣传工作。叛徒善于联络,小郑有文化能写会画。小郑说:“当然当然,过去多蒙老兄关照。”
叛徒喝多了,把这话当了真,用在乡下的口吻说:那就好,我冒死信你一回。他也不招呼小郑,独白干了一杯酒,直截了当地问:“实话实说,你能够得着刘师长吗?”
叛徒的话太突兀,小郑猝不及防,竟然脱口而出道:“够不着,但能见到他。”
叛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嚼着肉笑着说:老弟放心,见到刘师长我也会为你说话的。
伙计把烟买了回来,他把零钱递给郑秘书。小郑没说什么就收下了,然后拆开烟盒,自顾自地抽起来。伙计很没趣,讪讪地笑着走开。
风云突变,情况紧急。小郑大口大口地抽着烟,着急地盘算着对策。他不住地在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叛徒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故作诡秘地说:“老弟不必为难,兄弟手上有王牌,否则我怎么会拎着脑袋进城呢。”小郑忙问:什么牌。叛徒狡黠地一笑:“见了刘师长,你自会知道!”
小郑想起了和叛徒在乡下一起工作的那些事。他觉得,叛徒既然做过领导,那么组织上的内情应该了解得不少,于是他试探着说:过去一直蒙老兄关照,等老兄富贵了,千万不能忘了当年的患难之交啊。叛徒突然收敛了笑容,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吐了口烟道:我这人你还不知道,一向就是恩怨分明。
小郑假装揉眼睛,轻轻地拭去了额角上的汗。他把另一只手从桌边挪开,开始慢慢往下移,一移到裤兜里。那里有一把袖珍手枪,是他从军需库里偷来的。这枪他一直秘密地随身携带,以防不测,不过他一直牢记着枪里只有两发子弹。他想:关键是要做得干干净净,不能拖泥带水。他又端起酒杯频频劝酒,劝叛徒喝我们家祖上酿的醇酒。叛徒来者不拒。小郑自己也喝,酒能让人发昏,也能让人壮胆或者是急中生智。
雅间和外面的店堂仅以布帘相隔,风吹动了布帘,也吹来了伙计和胖厨师的聊天声。起初是说寡妇偷人、懒汉嫖娼一类的闲话,后来伙计的嗓门高了起来。伙计在抱怨,抱怨不得收工,待会儿还要往祖父的铺子里送菜,真忙死了,烦死了。掌柜的仍然在算账,算盘拨得慢条斯理,可声音很脆很响。
乡下的苦日子把叛徒耗得够呛,这会儿他只知道大快朵颐。小郑说:别急,先喝酒,就是要见刘师长那也得等到明天。叛徒已经半醉,无论小郑说什么他都点头:行,行,晚上就睡在你那儿。
桌上的酒菜光了。小郑叫了声伙计,伙计装着没听见,还在跟胖厨师闲聊。叛徒靠着椅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点上小郑递过来的香烟。他解开衣服的纽扣,说:你得给我做套新衣服,像这样去见刘师长也太寒酸了。
小郑灵机一动,满脸堆笑地说:“好啊,我这就跟你去布店。趁现在天还不晚,晚了布店的门就叫不开了。”
叛徒悠悠忽忽地站起来,双手一抱拳说了声“谢谢”,就径直往外走。
小郑赶忙付了饭钱,然后紧走几步,走到叛徒的前面。他们刚迈出酒馆的门槛,远处就传来了枪声。住在我们家的那个旅长带着他手下哗变了,他们爬上屋顶向街上射击。小郑毫不犹豫地抓住时机。他猛地回身拔出手枪,挥手对着叛徒就是一枪。这一枪正击中了叛徒的前额。叛徒短促地惨叫了一声,张开双手在空中狠狠地抓了一把,然后“扑”的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此时伙计和胖厨师正从厨房里出来,他们提着食盒和灯笼准备往祖父的铺子里送菜。听到枪声先是愣住了,叛徒的惨叫又使他们大吃一惊。伙计还以为叛徒是醉酒摔倒了,他举起灯笼往门外一照,只见叛徒蜷曲着身子不停地抽搐,血水掺着脑浆像蚯蚓似的从额上的弹孔里爬出来。
伙计后来告诉父亲:那时小郑还站在门口,手里握着那支闪亮的小家伙,冷冷地看着伙计。在犹疑了片刻之后,他把枪揣到裤兜里扭头就走,走进了酒馆旁边的小巷。
伙计常对父亲说,他是捡了一条命。其实他的后怕基本上是多余的,因为那时小郑的手枪里就只剩下一发子弹了。
父亲应该是较早知道这件事的,事后他就没有再去过酒馆,想要喝酒就让伙计送菜过去。他说,叛徒是罪有应得,但酒馆也算是个是非之地。当年他在《文史资料》上读到这段史料的时候,大力赞扬抗日志士的机敏勇敢。他对我解释说:“那时的斗争很残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假如不果断地除掉叛徒,就有好人受害。因为敌人十分凶恶,对待爱国军民一向就是心狠手辣。”
父亲曾经给我讲过一桩他亲眼目睹的敌伪罪行。有一天,天刚麻麻亮,父亲急着外出去办要事,他大踏步地走在这条街上。当走到酒馆附近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父亲说,当时他隐约感觉到了杀气。果不其然,从酒馆旁边的小巷里迎面走过来一群汉奸,为首的是便衣队的头子。父亲形容此人身材矮胖,敞着上衣腆着肚子,手里还提着把左轮手枪。胖子的身后跟着四五个伪军,他们背着上了刺刀的大枪,带着铁锹镐头,押着一个剪短头发的年轻女子。那胖子杀气腾腾,一副不可一世的恶相。
父亲说:“那女的身材瘦小,被五花大绑。脸色惨白,看那样子像是……”
父亲的脸沉了下来,表情凝重,停了一会儿才说:“像是已经被摧残过……”
在伪二十二师进驻之前,这一带曾经风光过。江苏省政府主席韩德勤被日本人逼得走投无路,只好躲到这座偏僻的小城。那时,我们这儿很火,街上往来不断的是穿制服的军政要员。酒馆烟馆、妓院茶楼常常客满,客人呼朋引伴热闹非凡,如此繁华前所未有。国难当头,是国难让我们狠狠地火了一把。然而好景不长,日本人很快打了过来,韩军抵抗了一下就撤走了。
大概在是攻城的时候受了些损失,日军从北门登岸后就走一路杀一路,老北门的居民被他们都杀光了。等到了这条街上,日军仍未有所收敛。祖母告诉我:我们家铺子附近有一个酱园,酱园老板因为开门迟了一点就给日军捅死了。
尽管形势险恶,但父亲和祖父却死守着铺子。那一夜,街上就是枪声和火光,还有“咚咚”来回奔跑的人。祖父和父亲都胆小。我能想象得出他们当时已经吓成什么样子了。我问过父亲,那会儿他们为什么不丢下铺子,免得冒这番险受这番惊吓。父亲错愕地看着我,反问道:“那家、店不都完了吗?”
夜里不住地有人砸门,只要门一开,就是一把明晃晃的刺刀逼了过来,来人嘴里嚷着谁都听不懂的话。父亲和祖父忙着把一捆捆的钞票送过去,送走一拨又来一拨。父亲说:“那个钱啊!”
起初是日本兵,后来就是一些戴日本军帽的便衣。父亲告诉我,这些人可能是高丽棒子,高丽棒子更可恶,但谁也不敢冒险不给,要是惹了他们,那刺刀戳过来,不就……
我难以想象父亲和祖父是怎么熬过那一夜的,他们受了多少惊吓恫吓,又损失了多少钱财。不过我想,如果是我,那肯定会丢下铺子逃命去。
等日本人杀够了抢累了,县城才恢复了一点正常,祖父的铺子随即开门营业。在那段时间里,父亲和学校的老师都不敢戴眼镜、穿西装长衫。记得母亲说过,日本兵最恨中国的读书人,看到戴眼镜的总得要找点麻烦。
父亲既不能教书也不能念书,就只好在祖父的铺子里学着做生意,打发时光。提起这段往事,父亲总是又气又恨,当然还要感慨万端。他觉得他的写意生活和锦绣前程都让日本鬼子给毁了。我想,以父亲的性格,让他穿着短打在作坊里做买卖人的确很憋屈。
日本人在城里待的时间不算长,但破坏得很彻底。能抢走的东西抢走,抢不走的就放把火烧掉。父亲常骂他们是灾星。在刚进城的杀烧抢掠告一段落之后,灾星自然还要继续作践这座小城,那祖父的铺子能开得太平吗?
我曾问父亲,铺子里是否常有日本兵来喝酒。父亲像是很生气地对我说:怎么会没有?
据父亲讲,有两个鬼子来得比较频繁,算是常客,其中一个很烂,从来不付酒钱。我根据父亲的讲述,在心中描画出这个鬼子的形象:他脸上长着乱糟糟的络腮胡子,穿着一身肮脏邋遢的军装,腰间的皮带系得松松垮垮,由于醉酒,走路摇摇晃晃,脸上总挂着淫荡的笑容。他还戴着一副又大又粗的黑边框眼镜。
鬼子每天都出现在东门,东游西逛。街上的行人商贩一见到他就“呼啦”一下子闪开。他抢过不少的人,但抢得最多的是鱼贩子。每次到祖父的铺子里来,他手上总是拎着几条水淋淋的、满是血污的鲫鱼。
他笑嘻嘻地靠着柜台,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要酒喝。酒酣之时,就叽里咕噜地讲几旬日本话。他满脸通红表情猥琐,死赖在铺子里不肯走。只要见到他,祖父就犯愁;他走了,祖父才能长舒一口气。
烂鬼子还嫖妓,嫖了一个很烂的野鸡。
鬼子喝够了,就拿一条鱼算作酒钱,祖父哪里敢要。可那鬼子还要谦让一番。祖父很难受,只求他早些滚蛋,忙示意伙计塞给鬼子几张钞票。
鬼子呵呵大笑,对着祖父竖起大拇指,然后就指手画脚,意思是明天还要来。因为祖父亲善,是朋友,好朋友,所以他必须一鼓作气地把这种亲善关系持久地发展下去。
离开祖父的铺子,他就拎着那几条半死不活的鲫鱼钻到小巷里去找那鸡。鱼是他用来充作嫖资的。
那野鸡敢要他的鱼吗?
“这是个野鸡,烂透了!”父亲说,“简直不值得一说,简直就是……”
我想:这不奇怪,烂鬼子找的肯定是烂野鸡。
在那条小巷里,有一间低矮的破屋,屋里像地下室一样阴暗,破墙上有一扇很小的窗户,灰褐色的木窗格经历了多年的风吹雨淋,早已被腐蚀得斑驳破败。我想,那鸡就应该住在这地方。幼年时,我曾趴在破屋的窗户上往里窥视过,常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驼着背弓着腰,像幽灵似的在黑暗中恍恍惚惚地走来走去。但她显然不是那个鸡,因为那鸡早就死了。
所幸日军在城里驻扎了一阵就走了,否则祖父肯定要被那烂鬼子纠缠得崩溃。就在祖父和父亲为鬼子的开拔而额手称庆的时候,街上的人发现那鸡死了。
那天,烂鬼子从破屋里出来,像往常一样随手关上门。鬼子进进出出总关门。此前街坊四邻没发现异常,他们听惯了鬼子的淫笑,只当他正和鸡在做下流的勾当。往常鬼子走后不久,鸡就继续倚门卖笑沿街拉客的营生,然而从这天开始人们就没能看到她在街上出现过。再以后,破屋里开始散发出臭气,而且臭气也越来越浓。街坊们终于忍不住了,推开破屋的门,那门其实一直就是虚掩着的。在屋里他们看到了平生从未见过的血腥恐怖场面。那鸡像青蛙似的弯曲着双腿、赤裸地躺在地上……尸体开始腐烂,四周虫蝇成堆。事后,所有在场的人都不愿意再提起鸡的死,任凭别人如何追问,他们都三缄其口,只是偶尔私下里窃窃私语。
因此父亲当然不知道鸡是怎么死的,他只知道这是个野鸡,烂透了。鸡的尸体被地保扔到乱坟岗喂狗后,巷子里足有十天还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日本兵开拔了,那烂鬼子理所当然地随之消失,整条街上的人都松了口气。据说他们将北进,去打一场大的会战。在那里防御他们的是中央军,其中还有几个德械师,其实力远非韩德勤部队所能比的。对于日军来说,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梦魇般的恶战。
——这是常来祖父铺子喝酒的另一个鬼子说的。父亲不懂日本话,但会简单的英语。父亲说,那是个会讲英语的鬼子。
父亲应该是较早接受新式教育的那一辈。在上海求学的时候,父亲常去“大光明”看原版的美国电影,看多了,自然就能说几句英语。小时候,我曾听他用英语讲“狼和小羊”的故事。晚年病重住院,他还给护士念药水瓶上的英文说明。他告诉护士,这药是德国产的。
会讲英语的鬼子喝酒是给钱的,给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有时甚至还是现大洋。父亲说他还算规矩,喝酒没醉过,也没有借酒寻衅,但他一眼就看出父亲是个读书人。我想,他绝不可能是满脸络腮胡子,戴着粗大的黑边眼镜。
父亲说:这鬼子个子矮,长着一张又白又阔的脸,常耷拉着眼帘,给人一种睡眠不足、眼泡虚肿的感觉。像绝大多数日本兵一样,他罗圈腿,大屁股。那时,父亲不敢戴眼镜,而且一身短打,伙计装扮。鬼子能断定父亲是读书人,可见他不是个夯货。
在下午的夕照中,鬼子在靠店门口的柜台边喝酒,闷头喝酒,一声不吭。街上的闲人远远地看着,好奇地看着。祖父手按在账本上,脸上挂着生硬的笑容,他努力用这笑容掩饰内心极度的腻烦。父亲呢,嗅着酒香,回味着往日与舅舅在酒馆小酌的惬意,心里充满了好景不常在的惆怅。
那鬼子常说:他不想打仗,多数日本人都不想。但国民政府不要和平,他们只好硬着头皮打下去。战争没有好处,全面的中日战争更没有好处。战争的结果只有一个:玉石俱焚,两败俱伤,让苏俄从中渔利。他说,他很想家,他家里有老母还有个妹妹。妹妹正在上中学,清纯可爱。他的家乡风景如画,充满诗意。他请求父亲给他画一幅肖像写生,他要将这幅画托人带回国去给妈妈和妹妹。说完,他长叹一声。
但这个鬼子没等到父亲给他画写生,就跟着部队到北方前线送死了。父亲说:他有心事,多愁善感,常凝神沉思,只要一喝到酒,上眼皮就泛红,像是要哭的样子。
有一天中午,铺子里的帮工从外面抬进一口棺材,这是为曾祖父准备的。那会讲英语的鬼子正在柜台边喝酒,他起初是好奇不解,但很快就伤感起来,上眼皮陡然红了起来。他找话和父亲搭讪。父亲告诉他,长辈尚未亡故之时,晚辈就备下棺木,这是本地的风俗。鬼子于是又有了感慨,说:做子女的能为长辈尽孝,那也是福气啊!随后长叹一声,再随后一滴眼泪落在了酒碗里。
这帮日本兵开走以后,就没有能再回来。父亲说:这个鬼子和那烂鬼子常在铺子里相遇,他们各占着柜台的一端,但从不交谈,当然也互不相扰,就像谁也没看到谁似的。
大队鬼子走的那天,街上很乱,跟他们刚刚进城时差不多,所以祖父的铺子只好暂停营业一天。夜晚,在关闭了的板门后面,祖父和父亲又心惊肉跳听着门外由远到近或者是由近到远的“咚咚”的脚步声。
第二天天亮,人们发现街上一片狼藉,除了扔着一些抢来的东西外,还有鬼子的军需物品。看那情形他们不像是去打仗,而像是逃跑,慌不择路地逃跑。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父亲关于两个鬼子的故事,曾对我产生过很大的影响。甚至在人到中年以后,我都笃信日本人有两类:一类是抢别人的东西充当酒钱和嫖资的;一类是会讲英语,见了棺材就掉泪的。我因而忽略了事实上存在的第三类,而这第三类则是一个多数,一个最不应该被忽略的多数。
自从发现了这最不应该忽略的多数以后,我就常做这样一个梦,梦见父亲从他的自画像里走出来,带着我来到祖父的铺子前,在酒旗飘扬的屋檐下和我神聊,聊他的经历,聊他的得意和失意,聊上海白俄的小号和南京秋天的梧桐。他的话,我在梦醒之后大多记不清了,只有一个词一直萦绕在我脑际挥之不去——那就是:太平盛世,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