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个另类的世界
2013-12-20(吴涯)
(吴 涯)
在《中国国家能力报告》出版二十周年纪念会上,著名学者王绍光对自己的学术道路做了回顾。在发言中,他指出,自己的努力就是要寻找一个另外的世界。
王绍光说,回想过去二十多年,我似乎一直在与一个叫作TINA的对象作战。这里TINA不是某个年轻女孩的昵称,而是一位老女人的口头禅。这位老女人刚刚过世,即曾担任过英国首相的撒切尔夫人。她有一句口头禅:你别无选择(ThereIsNoAlternative)。据有人统计,她在讲话中使用这个口头禅达五百多遍,以至于有人给撒切尔起了个绰号,就叫TINA。所谓“别无选择”是指,除了在经济上与政治上实行自由主义,世界已别无选择。“铁娘子”的“铁”表现在对“别无选择”的信念十分坚定,亦或者可以说是僵化。
1989年初夏,日裔美国人福山把撒切尔的“别无选择”上升到了历史哲学层面,发表了一篇题为《历史的终结》的论文。福山之所以敢大胆预测“历史的终结”,是因为在他看来,人世间已不再有关于“大问题”(例如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的斗争与冲突;人类社会已抵达意识形态演化的尽头,西式自由民主制度已无可争议地变为各国独一无二的选择。此后,人类面临的唯一问题是如何实施西式自由民主的具体技术细节。
在那篇文章的结尾,福山几乎难以掩饰自己的得意,但却故意流露出一丝胜利者不再有对手的失落感。据他说,历史终结以后的世界将会变得非常无聊:不再有艺术与哲学;只有在博物馆里才能看到它们的痕迹。
福山写这篇文章时,中国还没有发生当年春夏之交那场“风波”,但他已把正在进行改革的中国作为一个强有力的论据。“风波”发生后,福山更是把中国发生的事看成支持他论断的铁证。
如果我们把时钟拨回到1989—1991年,那时,历史似乎的确正按照撒切尔与福山预测的轨迹行进。
一方面,我们看到,整个世界似乎都正转向经济自由主义。
我们知道,著名自由主义经济学家米尔顿·弗里德曼提出过“休克政策”。当时哈佛大学的杰弗里·萨克斯又提出了“休克疗法”。1989年,索罗斯出钱支持萨克斯等推行波兰版“休克疗法”,即“巴尔采罗维奇计划”,接下来就是苏联1990年出台的五百天走向市场经济的计划。
需要指出的是,中国并不是没有想过休克疗法。1988年4月开始“物价闯关”。当时的理由是“长痛不如短痛”,与萨克斯“不能分两次跳过一条壕堑”的理由暗通。正是在此期间,休克政策的倡导者,弗里德曼第二次来到中国。1988年9月11日,他在上海见了江泽民。然后,在张五常与“北京朋友”的安排下,弗里德曼跑到中国首都,给二百多位官员作报告,主要谈价格双轨制的问题。他访京的高潮是与赵紫阳会面,双方谈得如此投机,以至于会见时间由原定的半个小时延长到了两个小时。这些人的主张是,价格必须由市场决定。据说他们的见解让赵紫阳“很受启发”。当然后来发生的“风波”致使休克型的变革路线无疾而终。
另一方面,我们看到,整个世界都在转向政治自由主义或西式民主。
就在中国的“风波”达到巅峰的同一天,波兰于1989年6月4日举行大选,结果团结工会压倒性击败共产党(统一工人党),选举产生了东欧首位非共产党总理,掀开了苏东政权转移的序幕。接下来发生的事如同多米诺骨牌倒下一样,一倒一大片。最后一块骨牌于1991年12月26日倒下:苏联正式解体了。
王绍光说,这就是我当时研究国家能力的时代背景。回到中国问题上,当时海外有一批人(如李湘鲁、张欣、杨小凯)鼓吹,为了民主转型,哪怕国家分裂也在所不惜。国内外那“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形势促使我思考:中国将向何去?世界将向何去?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我于1991年2月发表了一篇论文,题为《建立一个强有力的民主国家:兼论国家能力与政权形式的区别》。它马上在海外引起长达数年的争议。几位原来的朋友(如李少民、李三元)对我的观点持强烈的反对态度,认为不应在没有实现民主的情况下,谈国家能力问题。而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没有一定的国家能力,民主难以实现。1992年初,我随耶鲁大学代表团去俄罗斯推广民主,但在俄罗斯目睹的惨状更使我坚定了自己的看法:国家能力是实现民主的前提条件之一。
回想起来,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头几年,国家能力与转型的关系一直是我研究的重点。在九十年代初研究国家能力时,我关注的重点是转型的方式。我反对盲目冒进,主张稳扎稳打。到九十年代下半叶,我开始质疑转型的方向。进入新世纪之初,我与朋友们组成了一个松散的国家基本制度建设研究群体。如果我早期的研究偏重国家汲取能力的话,这时提出的“国家基本制度”内涵更丰富、更全面。这个研究群体包括胡鞍钢(清华大学)、周建明(上海社科院)、曹锦清(华东理工大学)、朱云汉(台湾大学)、史天健(美国杜克大学)、高柏(美国杜克大学)、王希(美国宾州印第安纳大学)、郑永年(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王辉(美国兰德公司研究院公共政策博士)、康晓光(中国人民大学)等。在研究中国问题的同时,我们进行了大量历史与比较研究。
王绍光最后说,总的来说,过去二十年里,我的思考一直在与“别无选择”说、“历史终结”说辩争。在我看来,人类历史无论在什么意义上都不可能终结,人类社会永远可以做出新的选择。在反思全球化的运动有一个口号似乎更靠谱,它叫作“拒绝单一选项,拥抱无限空间;另一种世界是可能的”。这里被拒绝的就是撒切尔们、福山们鼓吹的经济与政治的自由主义。今天,虽然撒切尔的“别无选择”说、福山的“历史终结”说已成为学界与思想界的笑柄,但其变种仍花样翻新,不断出现,美其名曰“宪政”、“普世价值”、“现代性”。因此,我的未来二十年仍有很多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