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人的“文革”片断

五味子

2008年我去西安书院门逛一个旧书店，从一沓旧书中翻到一个笔记本，一看记了很多内容，便买了下来。

笔记本红面硬皮，纸质很好，封皮上压凸着斯大林和毛泽东的头像，头像下印着“中苏友好”的烫金手写字，似是郭沫若的手笔，但“苏”字的烫金已被抠掉了，这显然是中苏交恶后的结果，如同内页里凡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的地方，“刘少奇”三个字被划上了“×”，那是他倒了霉之后加上去的一样。翻开笔记本，扉页写着“吴庆芳用”，看来这是笔记本主人的名字了。再翻开一页，上面是红色油印竖排的一段文字：“奖给优秀团员，在今后的建设任务中更进一步发挥团员的骨干带头作用！建七师师直党委会。”看来笔记本主人过去的表现还是很先进的。

笔记的书写流利，字也写得不错，可见主人的文化程度较高。从笔记本的内容看，全部是过去那个时代人们常用的那种旨在提高思想觉悟的学习笔记。其内容大概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从1953年底到1954年的2月，记了四次，只有短短的十页，而且笔迹与吴庆芳的不同，怀疑这个本子为另一个人先用了，或者这个人就是获得这个本子的优秀团员，然后是他把这个本子送给了吴庆芳。然后这本子便搁置了十年多，一下子到了1965年7月又开始有了文字，这时已是风雨欲来的“文革”前夕了——以后一直断断续续的记到1970年的9月，是为第二部分。

纵观笔记本里的文字，大略可以得知，吴庆芳是在一个什么二公司留守处机关的医务室工作，应当是做护士，驻地在陕西省兴平县的七里庙镇。虽然她写下了满满一本的文字，但有价值的部分并不多。因为在那个时代，人们的学习笔记里，大多都是摘抄毛主席的著作、语录、《人民日报》的社论、领导报告以及学习的心得体会，大家一般都是被当时的形势挟裹着往前走，使用的都是那个时代的主流语言，思想和思维方式也与报纸的宣传和墙上的大字报不出二致，革命口号、表态、唱高调、假大空为其主基调。但是，正如从荒原上淘寻果实，需要刨开杂草和浮土一样，当我们撇开这些一般化的东西，仍然会从中发现可以作为史料存在的珍贵片段，以资让我们知道那个时代的一些真实情况和一个普通人的心历路程及遭逢际遇。

文化大革命开始半年后（1966年10月）这个单位的政治学习安排。笔记这样记载：

机关前半月学习计划

（一）时间安排：

1、从10月10日开始，机关职工按下述安排进行学习；

2、每周一、二、三早晨为各小组集体自学毛主席著作时间，每晨保证半小时，四、五早晨6：30—7：00为民兵活动时间，要求积极参加；

3、每周三、四全天干部集体学习，工人白天生产，一般不安排学习；

4、每周一、二、三、四晚上 7：00—9：00学习，周五晚上党团工会活动。

（二）学习内容：

1、早晨自学内容本人自己安排，但要求有针对性地学习；

2、工人小组学习材料；

3、具体安排：10月6日上午开大会，四清运动动员报告，学习十六条、二十三条，结合讨论。下午晚上均小组讨论①对四清运动动员报告的认识；②当前国际国内阶级斗争表现在哪些方面？③留守处阶级斗争表现在哪些方面？④我们应该报什么态度对待这次文化大革命和四清运动？

然后，笔记记录了10—13日四天的学习情况：

10月10日 晚上学习文件，写大字报。“革命的大字报是暴露一切牛鬼蛇神的照妖镜。”（《人民日报》社论）写大字报检举揭发。

10月11日 晚上学习文件《毛泽东思想是我们革命事业的望远镜和显微镜》，写大字报检举揭发。

10月12日 上午下午学习毛主席著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座谈讨论，下午也搞鸣放。晚上学习文件《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人民日报》6月2日社论），主要领会①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是无产阶级文艺之根本方向；②文艺工作者必须深入到工农兵群众中去与工农兵相结合；③以毛泽东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武器，在文化战线上大兴无产阶级思想，大灭资产阶级思想，坚定不移地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10月13日 上午学习《人民日报》6月24日社论《党的阳光照亮文化大革命的道路》。下午学习《红旗》杂志第9期社论《信任群众，依靠群众》，主席著作《放下包袱，开动机器》。在学习讨论的基础上展开鸣放。晚上检举揭发，写大字报。

“文革”初兴，急风暴雨，政治挂帅，其他一切为之让路，机关学校、厂矿企业，大家的精力全部向搞运动倾斜。窥一斑而知全豹，当时地处兴平县的一个公司如此，全国皆然。

当时人们普遍的思想状况和对领袖的虔诚程度

可以取1966年和1970年各一段记述来表现和说明这个问题。

1966.7.14

今天是一个伟大的日子，是不平凡的一天，我将永远也不会忘记今天。因为今天党发给我一本毛主席语录，发给我一支强大的思想武器，党在今天给我这支枪意义重大，这是党对我的关怀。

敬爱的党和毛主席啊！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要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用毛泽东思想武装我的头脑，改造自己的思想，改造自己的世界观。

我要永远突出政治，从革命前辈手里接过重担，坚决推翻旧世界，彻底粉碎美帝国主义的战争侵略，防止修正主义的产生，积极投入到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去，和地、富、反、坏、右一切牛鬼蛇神坚决斗争到底，支援越南兄弟的抗帝斗争，支援世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们的解放运动和革命斗争，为实现一个没有帝国主义、没有资本主义、没有剥削制度的新世界而奋斗到底。

1970.7.16

今天毛主席畅游长江号召我们到大风大浪里去锻炼。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大风大浪也不可怕。人类社会就是从大风大浪中发展起来的。长江又宽，又深，是游泳的好地方。长江水深流急，可以锻炼身体，可以锻炼意志，游泳是同大自然作斗争的一种运动，你们应该到大江大海去锻炼。我遵照毛主席的这一教导，参加了游泳锻炼，我开始下水是在静水里面练的，还可以游一下，后来参加横渡渭河时，由于不过硬，到了深处就慌了，一下子沉下去了，幸好同志们把我拉起来了。下水之前马兆吉同志就对我说了，到了水深处你不要慌，如果一慌，使劲一压浮物就会沉下去的。结果我到时候却忘了这个工人同志的话，而沉下去了。在“文化革命”中，由于我学习毛主席的著作没有很好地改造世界观，结果一遇风波，也沉没了。多么危险。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长江，别人都说很大，其实，大，并不可怕。美帝国主义不是很大吗？我们顶了它一下，也没有啥。所以，世界上有些大的东西，其实并不可怕。

在这两次的游泳中，我为什么会沉底，其主要原因是没有很好地学习毛主席著作，没有很好地改造世界观而造成的。今后我要努力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这是生命的第一需要。地球要围绕太阳转，离开了轨道，就要毁灭；轮船要沿着灯塔指出的航道走，离开了航道，就要触礁。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毛泽东思想是我们永放光芒的灯塔。我要永远心向红太阳，永远紧跟红太阳转，努力学一辈子毛泽东思想，干一辈子革命。

在现在新新人类看起来十分可笑的举动，当时却是十分普遍正常的现象。得到一本毛主席语录，会让人感到兴奋和鼓舞；游泳游不好，分明是技术问题，却无限上纲上线，说是没有学好毛主席著作，没有改造好思想云云。柯庆施当年说的：我们相信毛主席要到迷信的程度，服从毛主席要到盲从的程度。确实是达到了。

“文革”对她家庭和工作的影响

“文革”开始后，如果是红五类，是工人或贫下中农出身，那就没有问题，根正苗红，革命呀，造反呀，所向无敌，什么也不怕。但如果你的家庭有点什么历史上的问题，或者在现实中不小心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被抓了现行，那就一定是专政的对象，是要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的。吴庆芳看来是属于后者。且看下面的三段记录：

1966.9.21

今天我在留守处看了同志们给写的大字报，心里真是有些不解，我苦恼极了，恨自己的父亲，恨自己的爱人，他们害了我，五年多来，就是因为我背了家庭问题的包袱，使我直不起腰，抬不起头，现在自己的爱人成了人民的罪人，我的包袱越来越重了。正在这时，一位工人同志来看大字报，他问我，王蔚是谁？我向他介绍了，吴庆芳就是我，并说看完大字报后希望你多给我提意见。那位工人同志说，革命的大字报是要写的，只是不要一棒子打死就行。我听了这句话的确有所感动，后来他又看到我哭的这几句，他又说为啥要哭呢？十六条不是说过了吗？最后还是要给以生活出路。工人同志最后的一句话使我突然醒悟过来了。是啊，我哭啥呢？难道同情他（编者注：指吴庆芳的爱人）吗？不是，对于资产阶级思想行为我丝毫不会同情，对于反毛泽东思想的言行我是痛恨的，更不会引起流泪，为啥哭呢？说不上来，只觉得不幸得很。

回来后我学习了毛主席1944年4月12日写的《放下包袱，开动机器》一文，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精神上的许多负担，应该加以解除。有许多东西，只要我们对它们陷入盲目性，缺乏自觉性，就可以成为我们的包袱，成为我们的负担。例如：犯过错误，可以使人觉得自己反正是犯了错误的，从此萎靡不振。”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针对我背上的包袱做出了指示，说“检查自己背上的包袱，把它放下来，使自己精神获得解放，实在是联系群众和少犯错误的必要前提之一”。

毛主席的这个指示，是针对我的要害提的，我应该按照毛主席指示的方向前进，坚决丢掉包袱，轻装上阵。

由这一段文字可以看出，到了1966年的9月，文化大革命运动已经从实质上波及到了吴庆芳的家庭——有针对他们的大字报出现了。从这段文字可以知道他们是有案底的，因为她说：“五年多来，……我背上了家庭问题的包袱。”究竟是什么问题，我们不知道。查那一段历史，1959年庐山会议以后，又有拔白旗、反右倾、整风整社、民主革命补课等运动，不知是她的父亲——从下文可以推测也许是公公、丈夫是在以上哪个运动中犯了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问题，早已被打入另册。现在的大字报是翻历史旧账，还是发现了新的反动线索，笔记中没有交代，但有一点可以确切地知道，这就是在“文革”风暴中，这种状况的家庭和家庭成员已经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受迫害、受歧视，只能规规矩矩，不能乱说乱动，日子是很难过的。再看下面这一段：

报告

兹因王蔚的父亲是个罪恶累累的历史反革命，根据其家庭情况，其本人应该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不断改造思想，改造世界观，与其狗父划清界限，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相反其本人一贯不注重思想改造，坚持反动立场，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却参加了现行反革命集团，真是罪该万死。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敌人是一定要寻找机会表现他们自己的。他们对于亡国、共产是不甘心的。不管共产党怎样事先警告，把根本战略方针公开告诉自己的敌人，敌人还要进攻的。阶级斗争是客观存在，不可避免的，人的意志要想避免，也不可能。只能因势利导，夺取胜利。”

过去王蔚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我没有识破他，同他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现在想起来就可怕。现在他已经参加了反革命集团，这就是他反动本质的大暴露，他是阶级敌人，是露出毒牙的蛇，他的毒牙已经露出来了，我坚决同他划清界限，除在政治思想上划清界限外，在生活上也要划清界限，坚决脱离夫妇关系。希望处革委会批准，并要求组织上开给介绍信，以便在七里镇办理离婚手续。

此上

留守处革委会

吴庆芳

1970.5.22

这个报告是写在笔记本里的，最后正式打了没有？处革委会开具介绍信没有？是否离婚？以后都没有记载，我们也不得而知。在这之后的一个月，还有一段这样的文字，表达了她对丈夫的痛恨之情。

1970.6.26

今天开大会，会前我听说现反集团成员押上历史审判台。我今天参加这个会，带了三件武器，第一件是最高指示，它给我革命思想，指明了革命航向，坚定了我的无产阶级立场。第二件，刘占武同志的忆苦报告，想到世界上还有千百万被压迫人民、被压迫民族还没有解放，我恨死这个反革命分子，我抑制不了内心的愤恨，我要上去踢他几脚，咬他几口，也不能解恨，我要拿一把刀子，把他的眼睛挖了，舌头割了，也不能解恨。别人的五官器官，是为宣传毛泽东思想，而他的却成了反革命的宣传工具，我要砍掉他的四肢；别人的四肢是为建设社会主义而增砖加瓦，而辛勤劳动着，可是他的肢体却成了反革命的御用工具。我多么希望红卫兵小将们多去压他的头，来一个喷气式才痛快，我多么想借工人同志的手去把他狠狠地打一顿。可是我很想不通，杨增杰同志，对敌人为什么不狠，把他的手轻轻拿起来，真是没有一点革命气概。刘占武同志的血泪史，给我增添了对敌人的阶级恨。第三件是西工大三个同志学习毛主席著作、改造世界观的体会，他们是我在斗争中改造世界观的榜样。

这样的怨恨在我看来，还在可以理解的范围，这可能多少还和个人的性格有关，文化大革命中有多少这样的家庭，又有多少因为这样的情况而破裂的家庭？性格软的人自认倒霉，默默忍受，性格烈的人便如吴庆芳这样欲通过离婚而摆脱困境。她的怨恨还可能与此前不久她出的两起医疗事故有关。从她1970年6月1日写的《发生医疗事故检查》中，可以大概知道是这样的事：一件是给一个叫李萍的打针，结果不知为什么打错了，经过全处医务人员的努力，使病人转危为安；一件是在给×德岐治疗肺炎时，她原想给点高渗葡萄糖，能够把肺部的水分吸收一部分，这样产生的痰少一些，恢复快一点，哪知在一个血管上多打了几针，使血管硬化，形成了脉管炎。在检查中，她当然和上述游泳没游好也往世界观和灵魂深处找原因一样，做了同样上纲上线的自我批评，但从下边这一段话可以看出，出现这样的事故是和家庭问题带给她的困扰分不开的。她写道：“近几个月来，我的思想很乱，成天胡思乱想，工作不安心，包袱很重，由于沉重的包袱压得自己直不起腰，抬不起头，精神萎靡不振，工作不负责任，应付差事，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存在严重的自由主义。”当然，后边又是一些表示要改正错误，重新做人的话。

倏忽之间，沧海桑田，中国社会已经完全不是“文革”时期的那种状况了。四十多年过去了，笔记本的主人如果健在的话，也应该有七十岁左右的年纪。也是因缘巧合，我得到了这个本子，觉得其中所记的事情对于后人还是有点意义，于是把它整理出来，绝对不是为了揭他们的伤疤，出他们的丑。他们家庭和个人的悲剧不是简单的一个个体家庭和个人的悲剧，而是整个时代的悲剧和民族的悲剧，是对人性践踏和毁灭的悲剧。更让人忧思的是，一个对中华民族来说是史无前例浩劫的“文革”才过去了三十几年，问问正在长大成人的80后90后，有几个知道“文革”是怎么回事？不知道“文革”是怎么回事，又如何吸取教训，不致重犯？从宏大记事中全方位了解“文革”是一个角度，从个人记录的片段中去体味“文革”又是另外一个角度，这个角度可能更感性、更直观、更容易一些。

（本文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