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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

2013-12-20刘荒田

天涯 2013年5期
关键词:背影

刘荒田

我得了“看背影”症候!每天一早,到离家四个街区的“隆庆”杂货店买报纸时,总要在店里的货架间磨磨蹭蹭,不肯马上离开。偶尔低头扫视手上报纸的标题,此外,就是耐心地投向一个背影。幸亏背影不属于性感女郎,若是,我肯定被爱管闲事的收银员暗里讥笑为“老色鬼”。背影极为普通,矮小的身架,切肉师傅才穿的白制服,后摆沾上红的黄的斑点,好在他站立的位置离肉柜上头的电光管很远,不然,衣服就脏得太抢眼了。他操刀分解一扇扇猪肉,剔骨刀的寒光在襟前闪来闪去。第一回,我差点张口大叫:“是刘达权吗?”但终于没张口,怕受在背影前面卖肉的年轻老板责怪是理由之一;更重要的是,刘达权即便听到,也只能转身向我打个招呼,随即又埋头忙他的——剔去排骨边沿的肥肉,把五花肉切为条状。这新来的打工仔,不可能搁下刀子,走过来和我握手、说话,更不可能随我走出门外,到街对面的咖啡馆小坐。即使他知道美国的工人,每工作四个小时,就有十五分钟的“咖啡时间”。

招呼一直不敢打,好奇心却没衰竭。看着这背影,一天比一天惊讶,因为他没一次转过来,让我看庐山真面目。不变的姿势:低头,右手运刀,左手将排骨归堆。我盯多久,这姿势就维持多久,直到一边以蹩脚的广东话“请让路”吆喝,一边以肥厚的肩膀“披”着一扇雪白的肥猪,从大门呼哧呼哧地进来的肉食公司洋送货员逼近,我才踱出门去。

我被背影纠缠着,本来,事情不难解决,只消在门外再站上一个半个小时,或者趁午饭时间再来,背影迟早转身,可是,我偏偏迷恋这一个小而可笑的悬念。它像我儿时被饿得六神无主之际,放在口里的一颗早已失去滋味的话梅核子,舍不得丢掉,为了它牵引着纷乱的青春记忆。

说起背影,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有名的一个,是朱自清的父亲的,这个因收入历年中学教科书而深入人心的形象,被演义为父爱的典型,在言必称阶级斗争的年代,又给归类为对万恶旧社会的控诉。可是,即使在因父亲下放农场、难得回家的童年,我也没被朱先生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感动过,它太单薄了,和彼时人间举目皆是的饥饿、贫困与冷酷比起来,小资的凄凉别说不够斤两,甚而近于做作。当然,和它比较,“刘达权”的背影未必多上历史性的内涵、形而上的分量。刘达权这位乡亲的意义,是我在看过许多回背影以后,才逐渐显露的。

说来好笑,开头我连刘达权的名字也想不起来。那是新春过后的一天,我在沙发上读书,妻上街回来,一边把猪肉啊鸡蛋啊菠菜啊往冰箱里放,一边兴冲冲地说:“我在‘隆庆’遇到一位新乡里,猜猜是谁?”我连眼珠也懒得转,把冷水泼过去:“算了吧,成千上万人!”这是大实话。我们来自“中国第一侨乡”,二三十年间,从这个不足一百万人口的县份,已有十多万人移居外地,而旧金山作为传统的“上埠”首选地,新乡里源源而来,我当知青时所落户的村庄,有一半乡亲能在唐人街的同乡会里碰上。妻见不奏效,便提醒:“这个人你不会忘记——他当过大队的‘学习毛泽东思想辅导员’!”我唔了一声,把书合上,想了一会,一个影像,隐藏在当年流行的120胶卷里面,一直没有冲晒,黑压压的。我嗫嚅着,带着些微睡意。大概判定我的记忆力无可救药吧,妻放弃追问,忙于准备晚饭。在水龙头沙沙水声中,一个名字,才在我的脑际清晰起来。

“刘达权!”我惊醒似的,叫了一声,吓得妻摔掉手里的锅铲,跑出厨房。我得意洋洋地问:“没错吧?”妻没奈何地瞅我一眼,回去炒菜。我继续努力往记忆里注入“显影液”。

青春年代的一个人物,在人生的晚秋,终于显现。他站在岁月的镜面里,狭长脸,不过不失的五官,黧黑皮肤,瘦削,轻巧。一个在珠江三角洲乡村里常见的男人,毫无特色,唯一的可观处,是笑时嘴唇的弯度特别夸张,有点像旧金山渔人码头的卖艺小丑,那涂满白油彩的脸上,半月形的血红唇线。

和达权没见面多久了?若将光阴喻为流水,我们出发时共聚“江之头”,今日相逢在“江之尾”。中国上世纪初出生的许多作家,青春年代崭露头角,尔后在残酷的政治运动如批斗胡风反革命集团、反右、“文革”之中沉沦,晚年才获平反,都勉为其难地写怀旧或反思之作。为了对一生有个交代,进八宝山前都出一本书——只有青年与晚年,其他的黄金时光消耗在与笔墨绝缘的劳改场、牛棚、干校,这书叫“头尾集”。我和刘达权的关系,也只有头和尾。想到这里,兀自苦笑,自语:如果说上帝创造万物,那么,“时间”就是“变迁”这一人生主题中唯一从头到尾的在场者。聚散就是间隔,几回缘悭一面,当时漫不经心,回头已是百年身。

然而,一旦拼足力气回忆旧事,把覆盖着达权的层层叠叠的日历剥离,怪不怪?愈来愈清晰的,仍旧是他的背影。

那是七十年代初期的乡村。我在小学附设的初中担任民办老师,凭每月二十五元的微薄薪水,养活自己尚且勉强,但比起一门心思学大寨,靠出勤赚工分的社员,又胜几筹。达权那时也是二十出头,家境近乎赤贫,父亲早逝,和寡母相依为命。他“文革”前只在毫无名气的公社办农中念过两年,生产大队的党支书尽管和他关系不错,也不敢把他塞进学校来,他只好屈就“毛泽东思想总辅导员”一职,管的是近二十个自然村学毛著这等貌似神圣其实最为冷门的事体。没有固定工资,只在大队领误工补贴。他不时趁来大队部开会的空档,拐进学校以旧祠堂改成的教导处,找我聊天,谈得当然不是他的本行“毛泽东思想研究”,而是报纸上的新闻,以及文学。谈之不足,还拿些文章来请我提意见。文章都写在一种特别的纸上,我不好问他从哪弄的,很可能是在大队部写标语时扣下的有光纸,带颜色的一面不用,只用底面,每张纸裁成一尺见方以上,密密麻麻的字,字体中不溜儿,好在够工整,一笔一画,不用三角尺不能划得那么直。至于内容,都是跟在党中央的《红旗》、省委的《南方日报》和本县的通讯后面,联系本乡的事作点发挥,不过不失,缺点是没棱角,也就是缺乏彼时最讲究的“战斗性”。老实话,这些时髦玩意,我上课时不得不违心地照本宣科,平时是不会碰的,放着托尔斯泰的《复活》不读而去研究什么“法权”、“专政”,不是吃错药吗?我虚应故事,指出他的语病,压根儿不想帮助他“提高”。他毕竟是聪明人,很快觉察出我的不耐烦,不再拿一捆标语纸装订成的“学理论心得”强迫我“指教”,改为听我谈读歌德的《浮士德》、屠格涅夫的《罗亭》。“洋人这样过日子吗?”他睁大锐利的小眼,对着老祠堂的粗大梁木发了阵子呆,搔搔头,不再说话。我晓得,他不是没话说,而是有顾忌,“总辅导员”好歹算“意识形态官员”,尽管在大队部门口出黑板报时,被在旁抽水烟筒的耙田佬讥笑为“屁事不顶”。

我敷衍他的文事,但对这个同龄人,慢慢喜欢上了,为了他的志气。他家境如此之糟,却没沾染上占小便宜的低贱做派,他来学校找我,多半是夜晚,老师们凑钱煮夜宵,临到开饭,他一定托词溜走,免得我装模作样地挽留。除非出勤,他的旧衣服即使打上多个补丁,也是干净清爽的。他只要出门,就不会让你看到寒陋。随着交往的频密,他的心也渐渐敞开。1972年秋天,我从学校步行回村,他刚刚把进山打的柴草挑进圩里,卖给一个砖窑,扛着扁担和绳子回家,路上遇上我,看我手里握着一本封面脱落的教科书,抢过去翻翻,叫起来:“是大学中文系的讲义哇!”我解释说,“文革”前的,早被判为修正主义毒草了。他边走边翻,看到涅米拉索夫的长诗《在俄罗斯,谁能快乐而自由》,轻轻念起来:“你很穷困/你也很富足/你很强盛/你也很衰弱/俄罗斯,我的母亲!”他喃喃自语:“自由,在中国,谁能快乐而自由?”我哈哈大笑,为了这妙不可言的反诘。他突然兴奋起来,把扁担扔在路上,从胸前的小袋里掏出两张纸币和几个硬币,向着收割后空洞的田野呼喊:“我他妈的有两块一毛五,就有了进供销社买三两三蒸米酒的自由!”我站着,没有附和,眼里却含着泪水,唉,这赤贫农家的后生,被残酷的生活压扁了。他激动过后,拿起扁担,亢奋地走开。单薄的背影消融在暗黄的暮色里,旁边,黑蝙蝠掠过,有如总是预兆不祥的“政治”。

1973年8月间,学校还在放暑假。一天午后,倾盆大雨正下着,村头灰蒙蒙的。他穿着笨重的蓑衣进我家门,带来的雨水湿了半个卧室的地板。他神情悲壮,决绝,让我想起“背水一战”的成语。我请他坐下。他把好几层塑料纸拆开,露出几张标语纸。“看看,这回出手能不能成事。”是一封信,收信人是县革命委员会的主任张某。再看题目:《农村资本主义复辟触目惊心》。我在滔滔雨声里飞快地浏览这封精心构思的告状信。他不安地转动着手里的茶缸,等候我的评语。我吃吃笑起来,拍一下他昨天被一百三十斤的柴草压肿的肩膀,说:“刘铁生,想一鸣惊人么?”我改掉他的名字,不是没有理由的。这一年的风云人物,非辽宁的“白卷英雄”张铁生莫属,这位插队知青,被公社推选去考大学,他只答了三道小题,却在试卷中写一封给领导的信,为交白卷辩护。江青将他树立为“反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典型,张铁生平步青云,不但进了大学,还马上当了官。眼前这位走投无路的穷光蛋,从有关张铁生的系列报道和评论获得灵感,想精心撰写一封“有水平”的信,希图获得出身于“大批判写作组”的县管委会张主任的重视。只要张主任向公社的头头打个招呼,他就能以“反潮流”的青年斗士的角色,受到提携,不说坐直升飞机到地区级、省级机关,被抽调到路线教育工作队去,锻炼两年,以后即使没出掌县委某部门的福气,也跳得出农门,吃上国家粮。他殚精竭虑地追求的“自由”,内容和“三两三蒸米酒”类似,实惠得很,那就是:非农业人口加上有固定工资的工作。我为了对得起他冒雨登门的诚意,认真地读了两遍,信确实比以往写的“学毛著体会”充实得多,造反的火药味浓浓的,连平日待他不薄、把他委任为总辅导员的大队党支书也成了靶子,被揭发为“鼓励南巫先生(即巫师)为XX村去世老人作法事,进门喝酒”,还有,XX村算命先生盲公常的家门口每到圩期XX生产队为了风水改掉文化室的门口,最后严肃指出,无产阶级文化一定要占领农村阵地,云云。我长长地叹口气,说:“没意见,就这样吧!”“连文句的毛病也不必改吗?”他不信任自己的文字功底。我肯定地说:“你下足功夫了,基本功没说的。”“还用说,两天两夜没睡,下使劲磨,稿子抄了五遍。”他得意地说,揉揉布满红丝的眼睛。“就这样寄出去?”“随你。”我竭力忍住恶心,却很快原谅了这种肮脏的钻营。极度贫困所激发的求生意志,带着不择手段的冷血和超乎常人的狡猾。张铁生这个新出炉的典型人物,提供给“有志气的青年”的,类似于溺水者能抓到的唯一救生圈。达权获得我这“老师”的认可后,大大松了一口气,起身告辞。我送他出门。门外,雨势依旧,屋檐的水化成瀑布,在他臃肿的簑衣上爆开带烟气的粉沫。他伸手进领口,摸摸被塑料纸包裹着的信纸,放心了。我带着戏谑的口吻说:“送你两句诗,李太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似懂非懂,说:“这一首中听些:‘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我说,裴多斐这首诗,大有问题,生命和爱情都抛弃掉,自由落实在哪里?自由是生命的翅膀,是爱情的雨露。达权苦笑说,我的自由可低级,你别笑——锅里有饭,钱包有银纸,老娘的眼病能治,露雨的屋顶能换,不用打光棍。“三两三蒸米酒算不算自由?”我记起他的名言。他说,怎么不算?醉了就能狂想,那才叫彻底的自由!说罢,他转身,进入雨帘里。我凝视着他庞大的背影,在交错的雨线里消隐。

这年的秋天,达权时来运转,被调到县的路线教育工作队去,这意味他进入干部的后备军,一两年后,若被领导看中就当官去,次一等的进国营企业吃皇粮,有了城市户口,从此告别倒了八辈子霉的穷村庄。他一口咬定是那封“无论从联系实际的角度还是从思想的高度看,都出类拔萃”的告状信,使张主任眼睛一亮,进而指名要调他。后来我打听到,张主任没工夫看这类群众来信,挂号信转到信访办,办事员看完,觉得这类事件农村层出不穷,谁也管不了,没回复的价值,便塞进旧档案去。他有这出头之日,全靠大队党支书,也幸亏党支书不知道告状信上有他的罪状,无非看达权那几乎瞎眼的寡母份上,在推荐名单上把达权列为第一。

这以后,达权远走高飞,听说“路教”之后,在沿海一个公社当了秘书,他一直充满信心的“笔头”总算派上用场。我作为下乡知青,也被招工进城,在小衙门当最低等的小文书,直到出国。

在异国一个杂货店的肉档后面,达权成为一个背影,被我每天一早盯上一两分钟,距离他在雨天进我家门来,足足三十六年。我闲极无聊,并不急于揭开谜底,反而趁这一机缘,回溯往昔,探讨乡村一个半拉子读书人的命运。循着达权的人生轨迹想下去,免不了触及当时常常拿来开玩笑的名词:自由。彼时的中国,我们的自由被剥夺个精光,说话的自由和不说话的自由都没有。后来,达权所界定的“自由”,他自己一步步地拥有了。然而,“自由”的涵义也逐渐扩展,正应了乡下人讥笑贪得无厌者的口头禅:“上得床来又要被盖。”棉被有了,要丝绸被,要鸭绒被,太空被,电热毯,不需被子的空调房,室外风景,佣人,长生不老……每一步都理所当然。自由啊,何处是止境?

在我看背影看了一个月之后,达权来了电话,客套之外,也说到如今的处境。他说他夫妻是嫁到旧金山的女儿申请来的,绿卡到手了,住处有了,是唐人街廉价客栈里的单房,论居住条件,几乎给打回旧日和老娘住的乡村老屋。工作没着落,来杂货店的肉档当下手,不算正式工作,老板出不起每小时八块九毛的法定最低工资,只能每月付现款五百美元,每天干九个小时,时薪不到三块,“总比坐吃山空好”,他对提供最低级饭碗的同乡付出最大的感激。他不愿多谈自己,却大谈在老家因超过二十一岁不能一起移民的长子,“在律师事务所当律师,接的都是经济大案,动不动上百万,这小子,西装是香港西环的高档洋服店度身定做的……”

“达权啊,说说对‘自由’的看法吧,你从前,崇拜也好,嘲笑也好,常常用上这个字眼呢!”

“有这回事?上六十以后,老忘事。”

“你不能不承认,你现在占有的自由,是一辈子中最多的。”我启发他,他没回答。

待到我下决心和他见面,具体谈谈“自由”之时,他行将搭机回国,正在收拾行李。“回去放放风,才来几个月,洋荤尝够了,苦,累,腻……”他在电话里兴冲冲地说,语气自是迫不及待。最后,我向他求证:在“隆庆”,老是向着墙壁干活的切肉师傅是不是你?我每天等着看脸,一直没等到。他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是谁?唐人街的餐馆请洗碗的,接公所介绍我去见工,老板看我一眼,就要我回去等电话,申请表也没让填,又老又瘦小,他怕我没力气把碗碟捧上架。这份工得来不容易,老板看我老婆是他妈妈的堂妹,才这么照顾的,哪敢偷懒嘛?连转身也不敢,埋头切肉,手不停,一直到吃饭或者老板吩咐去干点别的。”语气却没有怨怼,只有侥幸。

我搁下电话,打开纪伯伦的《先知》,一段话自动跃进眼帘:

“事实上你们所说的自由是这些铁链中最粗的一条,虽然它的链环在日光下灿烂发光而眩惑了你们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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