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信使
2013-12-20刘荣书
刘荣书
如今走在这样一条近乎相同的路上,潘多这才知道,若干年前,像这种给人送去死亡消息的事他小时就已做过。只不过这一次的讯息准确无误,他成了葬礼仪式上不可或缺的一员。他怀揣由主事写好的讣闻。考虑到他年轻,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主事还郑重其事告诉他,到了送抵消息的人家,不能空口而回,最不济,也要讨他们一包烟抽。而若干年前的那次,潘多只是记住了母亲的一句话,母亲说,快去把你爹喊回来,就说娘快要死了。当时的潘多并不知“死”为何物,他童年的天性使他在送信的路途中一再偏离,一再沉陷,最终耽搁了母亲要他传递的讯息。
潘多早早辍学。去县城一家发廊做洗头小工。多日不见,这孩子竟留了古怪发型。起初染成黄的,几天不见,染成红的。又几天不见,却染成了灰的……大家说,你看你看!这孩子像个黄毛串子。对于别人的指责,潘多见怪不怪,傲气地翘起小指,去捋遮住眼睛的一撮长发。大家这就又有了发现——他小拇指的指甲留了好长。留那么长的指甲有何用?是为了掏耳孔方便,还是抠鼻屎方便?后来听村里的半仙先生说,这留长指甲可是有讲究的——所谓小指过三关,人逢绝处也能生。何谓三关呢?就是无名指的第一个关节处。有些人小指的长度低于无名指的第一个关节,所以要用指甲的长度来弥补……后来大家又看到潘多打耳孔,臂上刺了青龙,更兼听到一些他在县城打打杀杀的传闻,大家更是对他敬而远之。觉得这孩子不咋地。如今这年月,在黑道上混的,你非但惹不起,有时躲都躲不起——这话咋说呢。
但偶尔回村的潘多还是很本分的样子,和大多数普通农家孩子无异,见了长辈,毕恭毕敬打招呼。此地人打招呼是这样——大大(大伯),奏啥切(做什么去)?被问话的人答:赶集切(去)。或——三爷,吃饭了吗?被唤做三爷的会笑眯眯答:吃嘞。但和那些规矩孩子略有不同的是——潘多每次都掏出烟来敬大家。接过烟看牌子,少数长辈便会笑眯眯骂他:王八操滴,抽这么好的烟,也不知道省着点。省了钱好娶媳妇呀。
这种骂在潘多听来,不但无反感,反而感到一丝亲切。在此地,长辈骂晚辈,也算表示亲昵的一种方式。但半仙先生说,谁敢在城里这样骂他,你试试。那等于是耗子舔猫卵——找死。半仙先生又说,我可是见识过这小子的厉害!他说到“厉害”二字,特意在中间拐个弯儿。半仙先生说,有天他在城里给人抽帖算卦,一帮痞子抽完帖不但不给钱,还要掀摊子。哎哟喂,跪下给叫“大爷”都不行诶。恰好潘多路过,眯了眼,小指轻轻一抖,只一句:给他!连根指头都没动。那帮痞子乖乖掏了钱。潘多说,以后长点眼,这是俺村上的,是我大爷,也是你们大爷。
操!这么厉害?众人倒吸口凉气。觉得如此轻视了潘多,真是不该。那,那以后去县城,受了欺负,提“潘多”的名字准保管用啊。
半仙先生翻着眼白,拉长音调说:那敢——敢情!比,比警察都——好使。
早晨五点钟光景,潘多被哀乐声吵醒。夏天,昼长夜短。外面已蒙蒙亮。潘多躺着,不想动。哀乐声渐至清晰,夹杂着男女的哭声——村里一准又死了人。
潘多起床,去后院撒了泡尿。回正屋看,见他爹潘三多果然不在。潘三多是个闲人,碰到村子里有红白事,是个积极分子。自然像主事那样的角色他是做不来的,他被安排在后厨,帮人添柴做饭,端茶洗碗,为的是混顿酒喝。
出了院子,潘多见街上走着三三两两的人。村子里每逢死人,几乎全村出动,跑去吊丧,是对死者的一种尊重。从人们的对话中,潘多知道,是对街三奶奶死了。昨天潘多从城里回来,见三奶奶还在街上纳凉,竟然说死就死了。
有人喊潘多:不去哭一哭你三奶奶?长这么大,潘多从没到丧礼上去过。但三奶奶不同。在潘多记忆里,三奶奶是家里的贵人。娘活着时,每逢遭潘三多打,都是三奶奶出来劝止。由于腿脚不便,三奶奶老早就拄了拐。显出她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
对于“吊丧”这样的礼俗,潘多很是不适。很多没有结婚成家的男孩都会有些不适。当一个人能够肃静着脸出入于死者的葬礼时,也就说明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一帮吊丧的人刚进院子,子孙们便白花花跪倒一地。潘多下意识随了众人跪下去,但他哭不出来。别人哭得昏天黑地。他只觉得好笑,又不敢笑。他穿短裤,短裤兜浅,手机掉出来。等被别人搀扶起来,才发现手机掉了。去捡,又被别人踩在脚下,弄坏了屏幕。看上去,那坏掉的屏幕像是镶嵌了一枚绿色叶子。通话功能无碍,只是来电显示看不到了。
院子里搭了灵棚。主事正在八仙桌前指派人手去忙丧礼上的琐事。丧礼的程序大致是这样——先由信使拿了讣闻去亲戚朋友家报丧,然后找唢呐班子来吹吹打打。期间还要安排人买酒割肉,置办伙食。一个人的丧礼近乎囊括了一个人一生的烦乱,说是说不清的。除那些凿墓、采购、后厨、账房,是固定成员外,其他杂事,都是临时指派。
主事将潘多喊住时,他爹潘三多正站在不远的炉灶旁,腰里系了条脏兮兮围裙,满眼欣慰地看着儿子。他觉得儿子懂事了,街坊间有了白事,也知道过来搭把手。主事要潘多去做信使。那些亲戚散落在远远近近的村落。从第一个村子开始,潘多要一直将信息传递出去。潘多需走的是东南方向。也就是说,像潘多这样的信使,在整个丧礼上不会是一个两个,而是很多个,他们要把死亡的消息送达四面八方。
潘多接过讣闻,见那上面白纸黑字,尽是他读不懂的古话——
讣闻
不孝男张良兄弟,侍奉无状,祸延故慈纰。仁先老大人,恸今公元二○一○年庚寅岁六月初七日子时寿终内寝。母距生于公元一九二六年七月初七辰时,享寿八十有四。
告变之际,不孝等谨遵婶母之命,香汤沐浴,亲视含殓,扶柩右堂,朝夕围哭。谨择初八日如礼成服,兼设堂奠。初九日延道修因。初十日吉时发引安厝山阳。
叼属亲友族谊,倘蒙吊念,片楮寸香,概不敢烦。
潘多说不清自己愿不愿干这信使的差遣。正当他恍惚,主事已将几张白纸黑字的出殡帖塞在他手中,说,都是一路的……潘多这才犹豫起来。潘多说,我咋去呢?潘多大多时间在城里混。他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每次回家,都是打摩的来回。很远的路,怎么去?
此时主事大可安排别人去做。像信使这样的差遣,合该村里有声望的人去才对。单说那讣闻里咬文嚼字的内容,糊涂的人是如何也陈述不清的。但主事似乎想到潘多是敬过他香烟的孩子,又兼这村里壮年不够,也算是出于对潘多的尊重吧。主事把另外一个叫王雄的信使喊过来,说,你们一块去吧。你坐王雄的车。又拍拍王雄的肩膀,讨好地说,爷们你就多跑点路。他把讣闻展开,逐字逐句将后面火化、入殓的时间细细叮嘱了二人一番——像这样讲究的讣闻,似乎一直都是主事自命不凡的理由。别的村子,如今哪里还能找到这样识文断字的先生,还能写出这样工工整整的讣闻。
王雄回家开车,要潘多去村口等他。
盛夏的太阳甫一升起,便觉眼前一片赤白,潘多在村街上快步走着。有人问道:
潘多,你这是奏啥切?
潘多答:三奶奶死咧,我去她亲戚家报丧。
潘多踅进一家小卖部,给自己买包烟。
店主问:潘多,你这是奏啥切?
潘多答:三奶奶死了,主事让我做一回信使。
快到村口时,又有人问:潘多,你这是奏啥切?
潘多答:三奶奶……
潘多这样回答时,胸口忽觉一阵钝疼。他的耳边倏忽响起另外一些人的问询声来。由于隔了时间的遮蔽,那些问询的声音仿佛刻录在一张老旧磁盘上。播放出来时,充斥着音质被损坏的嘶嘶声,将主音轨上的声音混淆得喑哑而恍惚……在更为廓大的背景中,蝉鸣、鸡啼、水渍泼洒于焦干路面、被日光灼烧后迅速蒸发的滋滋声愈来愈清晰,挤压着耳膜。空气里仿佛充满了刺鼻的农药味……跳跃着斑点的记忆影像渐至清晰。时间回退,仿佛厚重幕布拉开。潘多粗壮的身体因此在村街上迅速缩小,染了黄色的古怪发型纷纷脱落,蜕变成一个六岁男孩光光头皮的模样。他耳垂上镶的链环,右臂上刺的青龙,也灰烬一样被时间之水荡涤融释,使他的身体重又变得剔透和圆润,最后被一股粗暴力量推至记忆前台。
村外绿色繁盛,植物葳蕤。在赤白日光下,如一波一波暗涌大水。天上的云层是薄而碎的。日光筛漏下来,便使这绿色有了层次分别——白的部分像被火焰舔舐过,绿的部分略显幽暗,似被黑夜施了魔咒。村落更像岛屿,或一艘木船,在绿色裹挟之下,激烈摇晃。直至沦陷。
潘多想不起来,六岁那年,为何中途回家。推门便嗅到一股刺鼻的怪味,在一股更为浓烈的霉味搅拌下,那味道嗅上去竟幻生出一丝甜腻腻气息。
母亲歪在床侧,单腿半跪在泥地上,额上渗着豆大汗珠。她的左手抵紧腹部,对正在翻找东西的潘多说:
潘多,去找你爹回来。就说娘快要死了。
他翻开碗橱上方的一只抽屉。那抽屉封口的木板早已脱落。因了他的翻动,木板掉落在地。猝然的声响使他惊慌地扭过头去,见母亲无一丝反应,嘴里只是发出细细的呻吟声……找不到要找的东西。他在昏黑的屋子里站了一瞬,翻着眼白,又去床侧翻找。因了他的翻动,母亲似被惊扰,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在空气里探寻,似是要抚摸他,声音再次微弱地浮荡起来:
潘多,去找你爹回来呀!就说娘快要死了。快去!
他这才想起来——他在找一枚面值一角的硬币。他终于找到了它。那枚硬币是昨晚从家里捡到的。是从他爹潘三多的裤兜里掉出来的。当时那枚硬币像月光一样落在黯黑泥地上,响起一种金属撞击的迸溅之声。他看在眼里,没有声张。等潘三多光了身子去外面冲凉,这才弯腰将它捡起。睡觉时,仍紧紧攥在手心。
他攥着那枚硬币出门。出门时回望母亲。见她蛇一样卧在床侧。母亲有胃病,每次发作,都会这样在床上蛰伏几天。
但他终究未把母亲的嘱托给忘掉。他要去找潘三多,转告他母亲要死掉的消息。“死”为何物?他搞不清楚。依他年幼的辨识,他从母亲的话里领悟到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你再不回来,我就去死。以往每次吵架,这孩子无数次从母亲的语气里听出过这样的威胁。
他打赤脚。母亲给他从集市上买过一双塑料凉鞋,穿不几日,鞋帮便穿烂。潘三多将一根铁条插入炭火,烧红,吸着嘴,将凉鞋断掉的地方用铁条融化,四指挤压,粘接起来。然后将凉鞋扔给潘多,揉着被铁条烫焦的手掌,骂潘多是个讨债鬼。修好的凉鞋虽有些硌脚,却算是结实。只是不几日又会被他穿破。到实在无法修补时,母亲便用剪刀剪了后帮,变成一双拖鞋。等夏天真正到来,一双鞋早被他穿得找不见尸首。好在他打赤脚惯了,任何的蒺藜和瓦片,都奈何不得他。
他先是碰到在树荫下纳凉的三奶奶。
潘多,你奏啥切?
潘多说:我去找我爹。我娘让他回家。她说她快要死了。
摇着蒲扇的三奶奶叹了口气,咂嘴说:准是又吵架嘞。这个不争气的潘三多,除了喝酒就是赌钱……她看着这浑身炭黑的孩子,眼里满是怜惜。这孩子光了上身,只穿条裹了羞处的短裤。是母亲的褂子改作。穿得绞拧着,前挡快要吊到后腰……三奶奶伸出筋脉暴突的手,为他正了正短裤。
不想这动作引起潘多戒备,退后一步,两手扯住短裤的裤腰。他是被大人逗弄怕了——这孩子营养不良,有着一个状如蛙腹的肚皮,他们蹲在他面前,勾起指头敲他的肚皮,那肚皮发出“咚咚”声响。熟了吗?他们问。他们把这孩子的肚皮看成是一只西瓜。这孩子搅拧着一双粗眉,由于常年流口水的缘故,他的嘴角结了痂,挂了一条发白印迹。趁他不备,他们将他的短裤褪到脚下。这孩子是已知道羞臊了的,急忙去掩自己的私处,那认真的样子很是让人开心。
三奶奶也险些被这孩子逗笑起来。但她很快严肃起一张脸,吩咐潘多说:快去,你爹一准是在刘德林家赌钱。快去把他找回来。别惹你娘生气。
潘多闷头在街上走,迎面遇上一个从井台挑水回来的人。柔韧的扁担在他的肩头吱吱叫唤,水桶里的水打得满,随了他的步子一路泼溅。
潘多这才想起刘德林家在街的另一边。折身往回走。挑水人觉得这孩子非常奇怪,问道:
潘多,你这是奏啥切?
潘多说:我去找我爹。我娘让我去找他。她说她快要死了……
此时挑水人的步履与潘多平行。他将扁担打个调。从桶里泼溅出的水落上潘多脚面,使这孩子的脚有了片刻舒适。
挑水人说,吃完早饭我见你爹扛了化肥出村啦。是不是去给水稻施肥了。
这孩子无法印证挑水人的话,便站在赤白日光里,犹豫着,最后还是决定要到刘德林家去看个究竟。
众人勾头围成一圈。圈子中央站着一人,他微闭双目,表情怪异,手伸在一个布兜里。那布兜呈灰白色,是家织土布做成的拾棉花的布兜,此时被那人系在腰间。只是他没拾棉花,他在搞一种叫作“押宝”的赌博。布兜里有数根秸秆瓤子,他留几根在布兜内。众人猜中,他便输,众人猜不中,他便赢。地上用树枝画了圆圈,隔段距离写着数字。庄家做完手脚,将布兜扔在圆圈内,用脚踩住。众人对那些数字下注。
潘多在人群外转悠。他看不到人群里有没有他爹潘三多。他想拨开那些充斥着汗酸味的身体,那些身体却如磐石般难以撼动。只能跳脚在人群外喊:爹,爹!我娘让你回家去。
终于拨开一丝缝隙,潘多鱼一样游进去。他和庄家并排站在一起。潘多眼前,是众多个热气蒸腾的赌徒的脸,他有些不知所措。押3,上回他就做了3,这个高声说话的人一脸焦灼,显然他刚刚输过。还押3!另外一个赌徒哼一声,我说押1,他有四次没做1的宝。这个说话的赌徒显然战绩不错。
潘多辨识着每一张脸,却找不见他爹潘三多那大蒜一样的酒糟鼻子。他赤脚在布兜以及凌乱肮脏的钱币上跳跃,像一头被围困的幼兽。正当众人商量好押“1”时,庄家迅速收起布袋。众人一愣,随即抗议起来。庄家涎着一张脸,指了指潘多,说,你没看这孩子把“宝”都踢乱了?我当然要重来。众人叫起来。“1”显然被他们猜中了。兜里的钱几乎输光,这算是抓住了唯一的机会,却被这孩子搅乱。有人将潘多推了一把,说,这败家孩子,直眉愣眼在这里瞎转悠个啥。更有输红了眼的人,拎过潘多从屁股上给了几巴掌。
这孩子便哭着,继续了他在村街上的寻找。他瘦骨嶙峋的后背上,印了五个清晰指印。他哭着在村街上奔跑……在这炎炎夏日,他爹潘三多就像被热浪蒸发掉一样。以前他也遵从母命找过他几次,不管在什么地方,总能轻易将他找到。
他有些口渴,抬起右臂揩尽脸上汗水。这才发现从家里出来时,攥在掌心的那枚硬币还在。这才想起——吃完早饭离家,本是想约了同伴去河里洗野澡的。同伴都去小卖部买了冰棍。他嘴馋,眼珠一转,想起丢在家里的硬币,刚好够买一根冰棍的。
自此这孩子便改变了他同别人对话的方式,看到迎面走来的人,不等他们发话,便这样问道:
你见着我爹了吗?
第一个被问话的人正在摊晒他刚刚割回来的青草。那些青草铺满整个街道,焦灼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馥郁的清香。他用木叉将青草拨来拨去,低头说:你爹,潘三多?
潘多抽噎一声,抬头看他,认真等他的回答。
晒青草的人这才看清这孩子满脸的泪渍,惊讶地问:又闯祸了吧?
潘多嘴角撇了撇,哽咽着摇摇头。
晒青草的人也摇摇头。他将晒干的青草挑到街角,那里已长出一个蘑菇样的草垛。晒青草的人说,我没见过你爹。我早晨四点起床,就去田里割草……你这么急找你爹奏(做)啥?
这孩子顾不上回答,又开始在村街上奔跑。时间流逝,他听到众多水汁纷乱的尖叫。这些水汁是早晨的露水,人畜饮用时不经意泼洒的那一部分,蝉、鸟雀排泄的体液。它们附着在石头上、瓦片间、青草与植物的顶梢……它们在尖叫,它们在为这灼热灾难的到来而尖叫。它们因濒临灭顶之灾,而发出这恐惧的尖叫。令这孩子不免心焦。
你见着我爹了吗?
快到村口时,潘多又见一个正在篱笆上晾晒被褥的妇人。那被褥大红图案,铺在篱笆之上,与篱笆内已长出黄色头颅的葵花相映成趣。这妇人的男人在化肥厂工作,昨天回家。夜里他们近乎缠绵了一夜,汗水将被褥弄得像遭了雨。这妇人摊开被子,又将褥子晾开,忽发现褥面上有昨夜弄上去的秽物,不觉红了脸,急忙将褥面翻转。
妇人裸着藕似的胳膊,脸上还有未褪尽的潮红,撩了撩额发说:
你爹呀,好像和谁在一起呀……她翻了翻眼白:我看见他们背了一张网,是不是去河里打鱼了?
跑到村口,潘多发现那些伙伴还在等他。只是多了个高出他们一头的男孩,肩扛一根尖俏的竹竿,竹竿顶端缚了根铮明的钢刺。
他们看见他,向他招手。
他的嗓子焦渴得灼痛。那枚被汗水浸泡的硬币,此时精灵一样在掌心蠕动,撺掇他跑进小卖部,向老板娘买了一根冰棍。当冰块解药般在嘴里融化,这孩子便像中了魔咒,心内平复下来。他舒服地呻唤一声。在魔咒尚未完全控制他身体时,他似乎想起自己的使命,呜嘟着嘴,不忘向老板娘问声:
你见着我爹了吗?
老板娘斜睨了一眼这脏污的孩子,他吃相的贪婪引她憎恶,随之不耐烦道:
没有。
他舔着冰棍,慢慢从小卖部出来。等他的孩子们又纷纷招手,大叫着问他:
潘多,你还去不去呀?王雄说了,他要带我们去叉青蛙。
叫王雄的大男孩朝潘多看了一眼,嘴里嘀咕道:
小逼孩子爱去不去,咱们走,不带他了。
王雄的车是一款叫作“霸道”的越野车。王雄的爹以前在村里很霸道,是谁也惹不起的角色。几年前,王雄的爹偶尔认识了一个内蒙铁路局的人,遂做起他一夜暴富的生意。他花不多的钱,买下铁路局报废的钢轨。明明是花了一百吨的钱吧,却能拉回三百吨到五百吨。村里一些了解底细的人说,这王雄的爹哪是做生意——是在偷。铁路局的家贼勾着王雄爹这个内鬼,然后两个人分赃——这跟抢银行差不多啊。抢银行还要拎着掉脑袋的危险,这狗日的,你看村里还装得下他不?买了车,在城里买了房。还养上了小老婆。那小老婆和他家王雄一般大——操!
但奇怪的是,这王雄爹自从有了钱,倒不霸道了,见人满脸堆笑。村人不论贫贱,有了红事白事,事必躬亲,满村子随礼。如果他出门或有事,便安排儿子王雄,开着这辆“霸道”,不计劳苦地帮忙。年前,王雄爹竞选村长,每户十斤肉,两斤香油,外带两瓶内蒙产“闷倒驴”烧酒。那烧酒性烈味冲,喝上几口便可醉倒,村长自然非他莫属。
一般村里人坐上王雄的车,都会被车的豪华惊得目瞪口呆。一些人会不停扭动屁股,说,坐豪车的感觉就是和坐三轮的感觉不一样。他们在这里用了一个“感觉”。是从电视上学来的。此地人总是把“感觉”说成“觉着”。他们用“感觉”代替“觉着”,表明了他们对这车,以及对拥有这车的主人的由衷敬佩。还有一些人,坐在车里,两手交叠放在裆口。不说话,也不敢乱动。神情局促。眼里流露的是木然与惶惑。
音响里一个女人在唱:总想看看你的笑脸,总想听听你的声音。总想住住你的毡房,总想举举你的酒樽……潘多仰靠在车里。他在吸烟。他不局促。也未对豪车露出丝毫兴趣。香烟在指上寂寂燃烧,烟灰拉长,落在车内。
王雄瞥一眼,说,操,夜隔(昨天)才洗的车。
没有反应。
王雄一时显得无所适从。对话总是因人而异。王雄说起在城里混的几个不错的痞子。他说昨天和东东在一起吃饭,这个东东是东北街的,靠勒索开发商起家。他又说,杜欣欣从里面出来了。判了八年吧?两年就给放出来了。是张遥给花的钱。听说这杜欣欣挺够意思,所有事他都担着。张遥伤人抢劫,强奸妇女,杜欣欣愣是一字未吐,是条汉子。
咋非要吃饭呢?为啥不能空口而回?潘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你说啥?王雄看了一眼潘多,又迅速将头看向前方。
懂规矩的人总会混出头的。你说是吧?比如这杜欣欣,这么讲义气,他张遥还能不帮他。你听人说过吧?张遥问他爹,说爹咱家到底有多少钱?他爹说,你可劲花吧,你儿子的儿子那辈也花不完。张遥又问他爹,说爹咱家有多少饥荒(欠债)?他爹又说,你还吧,你儿子的儿子那辈,也还不完……哼,现在的有钱人,钱多贷款也多。张遥这小子是个败家子。最近老跑北京呢!让那些三流明星陪他吃饭,睡觉,折腾一次就要花上几万块……听说这家伙忒喜欢名贵动物,在家里养着羊驼、缅甸黄金蟒、南美蜥蜴……
有钱的混蛋都是怕死的。潘多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王雄愣了愣,以为潘多会讲出什么有趣的故事。但潘多却没了下文。
入夏以来这里一场雨也未落过。因此路面的土质被挤压、碾碎,变成细细齑粉。这些齑粉堆积着,像可疑的沼泽。不被招惹时,竟会吞吐出细细气泡。一旦被招惹,沼泽便会悬置,腾起的尘烟将人与车吞没……“霸道车”驰过之处,尘烟肆虐。一个蹒跚而行的老者引起潘多注意。
潘多说,停车。
车停下来。他们一齐朝后面张望。
潘多说,好像是村里的王五爷吧。这么热的天,这是奏啥切?
王雄迟迟疑疑说,是吧。好像是那老爷子。
潘多下车去看。果然是村里的王五爷。寒暄几句。过不多会便搀王五爷走近车来。王五爷穿得邋遢,一双小眼赤红。潘多对王雄说,五爷想去镇里,捎他一程吧。
王五爷坐在车内,身板挺得笔直,那架势看上去不像个穷酸老叟,倒像个威武将军。王五爷说,我还有福气坐这么好的车。又笑眯眯探头向前问:你俩奏啥切?
我俩去三奶奶的亲戚家报丧。
家伙!王五爷眯着眼说,现在报丧都开着汽车去咧。想我们那会,村里死了人,都是走着去,一走四五十里地。
潘多问:五爷,干嘛信使不能空口而回,非要吃人家饭,最不济也讨人家包烟抽。有啥讲究?
王五爷嘿嘿笑起来,说,有啥讲究啊,啥讲究没有。讲究都是活人立的。你想啊,那时连个自行车都没有,全部用脚量,一走小半天。丧主的亲戚家要是不管饭,上哪吃饭去。有时过了饭口,亲戚也要买来糕点果子,垫补垫补,显得这家亲戚仁义。要是不备饭,信使回来,跟丧主一学舌,丧主脸上挂不住,不光要骂人,有可能亲戚都掰了……那会儿我做信使,最远的去过滦县,起大早走,天黑赶到,又渴又饿,丧主的亲戚借了白面,烙的油饼,葱花鸡蛋汤,那个香……
王雄问:老爷子,这么大热的天,你奏啥切?
五爷一改先前话语的柔软,硬戳戳说:告状去!
潘多插嘴问:这么大年纪了,还告啥状啊!
王五爷顿顿拐杖,从胸腔里释放出一声低沉叹息,显然愤懑淤结于胸,脾气大着呢。五爷说,我没儿子。一个闺女日子又过得紧巴。我评不上五保,他焦兴润一个儿子,儿子钱多的是,整天村前村后遛狗。那狗听说叫个啥名来着——藏獒?跟伺候祖宗似的伺候着。比他家祖宗都金贵……他能领上救济我倒不能。这哪讲理切……村里不管我去镇里,镇里不管我去县里,我天天堵他镇长门口。看他能把我怎么着……
王雄说,你老爷子入五保的事,我听我爹念叨过,人家焦兴润那是从县民政局批来的名额。他也没啥办法。我爹不是跟你说过嘛,今年名额少,明年他一定给你解决。
你爹那是放屁!
王五爷在后座炸了锅,唾沫星子溅在王雄后颈上:从民政局走门子批一个名额村里便被顶一个,你爹也有门子,赶明儿他批四个五个,给你娘,给你,给你七大姑八大姨,还有没别人的份儿……你爹当村长,天下奏(就)是你家的咧?
王五爷越说越气,用拐杖敲着王雄的座驾,说,停车停车,你爷我宁肯走着,也不稀罕坐你这鸡巴车。你爹和你,一路货色,没一个好人——王八操滴!
他们去的第一个地方,是一个叫作狮子营的村子。讣闻送给一个叫李文广的人。下车时,王雄还在为五爷的事耿耿于怀。本来这份讣闻应是王雄送达。但他戴个墨镜,一脸懊丧。只好由潘多问路。走走停停,最后在一狭窄胡同内找到这户人家。
推门,见炕上坐一六十多岁老太太,面白、目善,脸上的笑纹一直堆到眼角。炕上还踢蹬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看了怪招人喜欢。
潘多问:这是李文广家吗?
老太太骗腿下炕。说,是呀。你们是哪的?
潘多说,王潘庄的。王有发家的老太太老(死)咧。
弯腰穿鞋的老太太身子僵住,说,哦,啥病啊?身子骨老壮实,咋说没就没咧。我们当家的还说过几天去看他表姐呢。
王雄说,没病,一觉就睡了过去。
老太太咂咂嘴,似羡慕又似赞叹说,你看看,看看,我表姐可奏是有福气!
愣了一瞬。老太太慌里慌张往外走,终是穿错了一只鞋。回头对王雄和潘多说,给我看着点孙子啊,别掉炕下去。我们当家的和儿媳妇去地里给棉花打丫杈了……我说从早起眼皮就老跳,不让他们下地,这不,你们等着。我去喊他爷俩回来。
潘多将她拦住,说,不用不用,我们把信送到就好。你们别忘了火化、发丧的日子。
老太太也不勉强,说,记住了。说完去外屋锅灶上忙碌。嘴里说,二位戚(客人)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做饭。
潘多与王雄同时说,不用不用,我们刚吃了饭。还有好多路要赶。
老太太拦着不让走,笑眯了一双眼说,你们坐,我去去就回。说完趿拉着鞋跑出门。
不多时便回。兜里揣了两包烟。依旧笑眯眯说,我家老头子不吸烟。对烟我也不懂,不知好不好吸。
潘多将烟接过。二人告辞出来。算是完成了这第一次做信使的任务。觉得这信使的待遇人家都是知道的。不吃饭,便送一包烟。心内轻松起来。王雄将烟扔在驾驶室平台上,嘴里嘀咕说,妈的,三块钱一包的孙子烟,连油钱都不够。说着拿出自己的好烟,递一根给潘多。按声喇叭,车子启动,两人再次上路。
他们又去了一个叫李亲顾的村子。讣闻送给大儿媳的三个弟弟。这弟弟其一是村长,正在等候一个检查环境卫生的团队。当街两边柳树上,扯了红色横幅,写着“欢迎镇领导莅临指导”等鲜艳字句。王雄的“霸道”刚一驰近,横幅下便站出男男女女大约五六人等,毕恭毕敬站立两厢,呱里呱啦鼓掌。王雄潘多本来想找人问路,不想遇到这阵势,倒有些不知所措。
一个瘦长脸的精瘦男人跑上来,想打开车门迎候。不想从车上下来戴墨镜、胳膊文刺青的两位,知道闹了笑话。脸上的热情刚要冷下去,又听说是来给自己送讣闻的,便紧锣密鼓又把热情在脸上铺排开来,将王雄潘多迎到村部去坐。村部虽简陋,却窗明几净,墙上挂满“标兵”或“先进”之类的奖状。会议桌上备了瓜果茶水。村长说,瓜果是从果园里刚采摘的,准备招待镇领导。两位戚(客人)有口福。说的王雄潘多抿嘴笑。王雄问起另两位亲戚。村长说,那是我两兄弟。我转交就是……正说话,一个脸上扑了粉的女人跑进来,说,到了到了。村长屁股像装了弹簧,忙不迭和王雄潘多握手,说我这里忙,就不招待你们了。转身从橱柜拿出两包“玉溪”烟,说,老古的规矩不能改……他睒晱眼睛:要是镇领导不来,我就带二位去下饭店,我们这儿有个“小王庄子驴肉馆”,驴三件挺出名哩。
出了队部,见几个夹公文包的人围着车子评头论足。一个戴白框眼镜的官员问王雄,这车多少钱买的?王雄答:五十多万。白框眼镜说,又涨了,听说最近又涨了六万……王雄点头。白框眼镜上下端量王雄,说王利庄是你啥人?王雄摘掉墨镜:我爹。白框眼镜一拳捣在王雄身上,笑嘻嘻说,我说这车牌号咋这熟呢。原来是王利庄家的崽子!王八操滴。
他们又去过一个叫汀流河的村子。遇到一个背喷雾器,刚从果园打完农药回来的男人。那男人说,你们要找的那家人,男人刚被捉起来,女人在家喝了农药,死了……王雄惊问:为啥被捉起来,又为啥喝了农药?被问话的人满身散发着刺鼻的农药味,或许急等着回家洗澡,对王雄的问话极不耐烦。嘴里像倒豆子:男人不务正业,吃喝嫖赌,赌钱输了,去外县偷变压器,判了刑,女人想不开,喝农药,死了。王雄说,那我们把讣闻送给谁?男人听了此话不高兴,说:你说送给谁?你爱送给谁送给谁!妈的,算我倒霉。男人说完,扭头便走。王雄还在不依不饶大声问:那他爹娘呢?那男人头也不回,倒是送来一句话:早死了。他家就剩下一个孩子,被她姥家人接走了。
接下来,他们要去一个叫作刘崖的村子。那是最远的一个村落,也是他们需要送达的最后一道讯息。
这叫刘崖的村子在邻县。在靠近米镇附近,有一条通往滦州的岔路。岔路旁有一涵洞路口,从涵洞穿过,便是通往杨村的乡村公路,公路极窄,若两辆车相向而行,需减速错开车身方能通过。据说,这叫刘崖的村子就在前方不远。
果园渐渐多起来。是苹果树、梨树和桃树。桃树居多。苹果园和梨园里已结了累累果实,被纸袋和塑料袋套住,远远看去,白花花一片,盖过枝头上稀疏绿叶。倒是连成一片的桃园,青红果实窈窕在枝头。看了煞是眼亮。
王雄停车。因不知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他要和人问路。左侧小商店门口有两个下象棋的人。王雄探头出去。面朝他们的那位头也不抬,俯身在棋盘上。倒是背对他们的那位,扭过头,一脸得意。伸手一指,说,前走,左拐。
由于果园众多,道路两旁挺拔的白杨遮天蔽日,因此这道路便越发显得错综而幽深。为了保险起见,王雄再次停车,探头和路边一个卖桃子的汉子问路。那汉子不回话,倒搭讪说,买点桃子吧。王雄看那桃子,见几片碧绿叶片点缀下的果实甚是可人。本来想买,倒又觉得这汉子不实在。好像同他问个路,还要买他桃子作为交换。遂把烟蒂扔在那人脚下,暗自骂了声,继续驱车向前。
又遇路口,见到一个卖桃子的女人。车未停稳,那女人倒谦卑站直身子。王雄暂不问路,同她打听桃子价格。女人柔声细语说,都是自家果园长的,贵不了你的。王雄指一指那半筐桃子,说,就这些?女人以为遇到一个大主顾,指了来路说,我当家的在那边,你们买的多,我这就喊他把桃子送来。王雄说,好。只是我们要到刘崖去办点事,回来装车……指一指路口,顺口问了句:刘崖就在前面吧?女人说,对,拐进去,过两三个村子,就到了。我这就去把桃子弄来,在这等你们噢。
村落渐至稠密。都是统一格式的屋舍:青红砖块垒砌的墙壁,白灰和了煤渣铺就的屋顶,四方院落,一户,两户。仿如黑色棋子,被人随意摆放。村落与村落之间,浅白道路划分出不算明晰的疆界。直到过了两个村子,才迎面遇见一个牵小孩的妇人,王雄下车,顺便活动一下腿脚。那妇人见了生人,满脸欣悦,只是被王雄的问话难住了,她满脸迷惑说,刘崖?没听过这个村子呀。你们走错了路吧。
咋就走错了路呢?
回到车内,王雄自言自语,咋就没这个村子呢?莫非那些人骗了我们……不会呀。卖桃子的人骗我们,下棋的人也不该骗我们呀。
潘多闷着,不说话,只是哂笑了一声。此时他倒像个局外人。而去刘崖报丧,却是他作为信使的任务。
王雄不高兴。摔上车门,说,往前走。再问问,他妈的,见鬼了。
又遇到一个推自行车走路的人。自行车上缚了一把锄头。想必是自行车爆胎,那人才迫不得已推了自行车走。王雄停车,却是不再下去问路。
潘多无奈,只好下车。那人摘下草帽,露出一张生了白癜风的脸。一边慢悠悠煽风一边慢悠悠地说,刘崖?这哪有叫刘崖的村子,没有哇——
如此潘多也被迷惑住。
在这浓荫蔽日,道路迂回的迷宫般境界里,少年时迷路的恐惧忽然在潘多心内滋生。他转身准备回到车内时,忽发现自己已丧失了对方向的确认感。
掉头是回不去的。由于“霸道”车身躯庞大,只能向前。遇到岔路,方可调转方向。这该死的刘崖,到底在什么地方?当潘多脸色煞白坐进车内,向王雄这样表述时,王雄情绪激动地叫起来:是不是遇上鬼了。真他妈别扭!
潘多的手机响了。
一路上两人的手机都未响过。要是放在往常,无论是王雄与潘多任何一个人的手机,总是铃声不断。
现在,潘多的手机响了。
但潘多不接电话。
由于手机屏损坏,没有来电显示。潘多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
王雄提示他。他的情绪里夹杂着一丝焦躁。
潘多将手机拿起来,端详手机屏损毁处那枚绿色叶子,却是不接。随后手机被他扔在驾驶室平台。任由它像个溺水之人,终是不再发出丁点声息。
静了片刻,手机又响,响的比前一次还要急迫和暴躁。在驾驶室平台上突突跳着。
王雄奇怪地瞄了眼潘多,见他仍没接听的意思,嘴里骂了句:你他妈咋不接电话!
至于为什么不接电话,潘多自有他的顾虑。前几天在城里和人斗地主,输了钱。潘多平时自诩牌技高超,头脑灵活,往往赢多输少,但那几天手气特别不好。潘多又是个比较自负的人。越输越好斗,越输脑子越乱。很快输光兜里的钱,还借了高利贷。
潘多怕催债。把高利贷主的号码存起来,只要那个号码响起,他就不接。就连陌生号码,他也一概处置。但现在手机屏坏掉,不知来电话的人是谁。内心虽忐忑,也只能采取下策。
当铃声第三遍响起时,王雄把车停在路边。他骂了一句。似是非要等潘多接了这电话方可甘心。又好似,那未知的电话里,有着他们所要寻找的村子的确切消息。
潘多无奈,终于按了接听键。
他把手机漫不经心贴在耳朵上,不说话,单等对方开腔。此时的潘多老谋深算,他要先辨听出对方是谁。
王雄发动车子,行得很慢。他似乎被这电话,以及潘多奇怪的举止吸引住了。
喂,是多哥吧?我是小五啊。你咋不说话?打了你半天电话,你也不接!
是自己的一个小兄弟。潘多辍学时,小五还在学校读书。他去发廊的第二年,无意间在城里遇到小五。小五穿了件大号迷彩服,沾满白色涂料斑点,就连头发上也是,脸上也是,正鼓着腮帮蹲在路边吃鸡蛋饼。潘多说,你不是在学校读书吗?小五说,你走了没两月,我也不敢上学了。那帮龟孙老是欺负我。我爹怕我变成二流子,让我跟亲戚干装修的活……多哥,看你光头净脸,混得不错呀。能不能拉兄弟一把。这刷涂料的活,真不是人干的。后来小五真的跟了潘多混,只是混不出头,到现在还在做洗头小工。
说话,有事说话。潘多似要把心中郁闷发泄在小五身上。
听筒里很静寂,没有发廊内嘈杂的音乐声。在静寂之前,潘多捕捉到从小五身边,传来的一个或两个女孩的低语。在他接听电话时,那声音瞬间遁去。
潘多问:你他妈在哪儿呢?说话!
小五说,发,发廊呢。
对于小五的回答,潘多未加猜忌。他想或许因为自己长期怠工,老板娘肯定在背后指摘。天热,大部分男客都要剃短发。潘多理平头、板寸的手艺算是店内一个招牌。
小五吞吞吐吐说,多,多哥,我告诉你,刚才,我小红姐被人约走了。
约走了?被谁约走了!
被刘春海约走了。刚才刘春海来理发,这个死胖子说今天天热,要带小红姐去洗海澡。小红姐就跟他走了。
短暂的沉默。接着,潘多便暴发了:我不是让你看住她吗?你咋不早给我打电话。
小五在电话里分辨:我不是看见就给你打电话了嘛,先无法接通,后你又不接。接了你又发脾气。多哥,你,你在哪,哪呢……
潘多啪一声挂了电话。对王雄说,停车。
车未停,倒加了速。因为王雄看见前方不远,有一间小学校。王雄想到那里调转车头。
潘多叫起来:我叫你停车!
王雄说,停车奏(做)啥!嘴上说着,却被潘多的暴怒震慑。脚踩了刹车,车子在路中间停下。
潘多说,拐回去!
王雄说,是拐回去嘛!咱不就是想拐回去吗?这样说着,抬了脚下的离合,车子又向前行。
潘多不答腔。眼睛凛然瞪着车外。脸色越来越苍白……小红,他的眼前晃着刚来发廊时的小红。扎着马尾辫,穿布鞋的小红。小红咯咯的笑声在他耳边萦绕……小红手脚麻利,小红嘴巴甜美。每个来店里的顾客都喜欢她。小红说要和他在一起过日子。说过这样的话后,就像一个管家婆一样管他,让他不吸烟,少吸烟,吸烟也要吸便宜点的。要他不赌钱。要他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知道他又和那些人出去打群架(或叫出现场),小红真的生了气,小红说,我要嫁的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不想嫁个小痞子。小红说,咱俩攒够钱,到时也开家美发店,多好……小红,难得的小红,亲人般的小红,忠贞的小红。她从不允许那些有钱的龌龊男人碰她,哪怕一指头……但现在,她咋就……潘多清楚地知道,每个有些姿色的女孩来发廊,总会被好色的老板惦记。他们挖空心思,给钱、吃饭、买衣服。他们和老板娘订立攻守同盟,每拿下一个女孩,他们就付给老板娘提成。处女是多少,不是处女又是多少……他不能让他的小红被玩弄,小红是他的亲人,他的眼睛,他的心脏……
他给小红打电话。铃声响着,却被人掐断。
他终是发现王雄的车子仍在朝前行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拐回去的意思。他不由气急败坏大叫:我叫你停车!我叫你他妈的停车!
这家伙疯了。王雄想。他把车停下,熄了火,在座椅上静静坐着,把墨镜戴在脸上。他要抗拒。他要用抗拒让潘多明白:这车是老子的。老子愿怎么开就怎么开。况且你看看路这么窄,能他妈拐回去嘛!
潘多说,拐回去。
去哪?王雄还在抗拒。
回县城。送我回县城。我要回县城。
王雄摘下墨镜,认认真真打量潘多。他再一次被潘多脸上的暴怒震慑。他带回墨镜。望着前面的路。想着此地离县城要七八十里地之遥。这家伙真是霸道。他问:那还去不去刘崖了,讣闻还给人家送不送去了?
潘多说,去你妈的讣闻,去你妈的刘崖。
王雄说,刘崖肯定就在附近。你看前面,有个小学校,我们问问路,把讣闻送到,再开车送你去县城,中不中?
不中!潘多说。
潘多这样说时,见王雄戴在脸上的墨镜里,正慢慢聚拢起一束光亮。而后那光亮像一幅动态影像,倏忽拉长。他从镜片的聚光里看到那个年幼的王雄,肩上扛了一根锋利钢刺。钢刺被日光擦亮。正是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光亮,让潘多的记忆苏醒。他忽然间变得安静下来。他的嘴角甚至撇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望着王雄,一字一句说:
我让你拐回去,就是现在!
能拐吗?路这么窄,你他妈看看能不能拐!
王雄这样说着,踩离合,拧钥匙,挂前进挡。把方向盘左转。他一边做这些动作一边嘴里骂着:你他妈牛逼!说怎么着就怎么着。你以为你了不起?你以为你认识东东、杜欣欣、张遥……可人家,拿你当个屌……路太窄。车身无比庞大。方向盘左转,倒车,向右猛打方向。经过几个来回,车头慢慢回复到相反的方向时,坐在副座上的潘多忽然挥动肘臂,一下捣中王雄右侧面门。
随了一声惨叫,戴在王雄脸上的墨镜弹了出去。方向盘失去掌控,而踩在油门上的右脚,深深踩下去。“霸道”车发出一声嘶吼,直直朝路旁的杨树撞去。
血从王雄额角流下来。恐惧让他瘫软在座椅里。粗壮的树身从中间裂开,树皮暴突着。被震落的树叶如一阵急雨,炮灰样从半空落下。
潘多从右侧的车门下来,迅速将王雄的手机抓在手里,揭开盖,像折一根枯树枝一样折断,丢进路边深深的玉米地。路上空寂无人。日光从浓荫上方泄漏,从远远地方看过来,只见潘多被映射的虚幻身影,围着斜进路沟的车子走动。停下,又走动。
他给小五打电话。
他说,小五,你找一辆出租车,从县城往东,直走,走曹甸和米镇,在米镇涵洞口左转,走去杨村的路。过一个……两个,过三个路口,左转,来接我。顺便把胖子和饭桶他们叫上,这里有一辆“霸道”,过来把车给我砸了。车上有一个人……说到这儿,那边的小五已叫起来……多哥多哥,你啥意思,你说的那路我一点也没记住,啥霸道?啥砸了……多哥多哥,你是不是又闯祸了?多哥,你是不是又管不住自己脾气了,多哥,你别生气……
潘多喊起来:你真是个废物,你就顺着去乐亭的路一直走,到米镇左拐……
小五还在那边叫:多哥,你别生气,你别又去闯祸。是我打电话骗你的……不是,是小红姐要我骗你的。你好多天不露面,小红姐很生气,小红姐让我打电话骗你,让我说,她被刘春海那个家伙约出去……小红姐说要试试你的真心,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在乎她……小红姐哪都没去,她就在店里。不信,我这就去给你叫她,你别动,你啥都别做,我这就去给你叫她,让她跟你说话……
风从高处吹下来,撩着潘多微黄的发梢。潘多手擎手机,姿势奇怪地站着。看不到他的眼睛。直到话筒里响起小红焦灼、惶恐的声音时,潘多舔了舔嘴唇,撩了一下额发,嗓音涩涩地叫一声——
小红……
潘多徒步行走在作为信使的最后一段路途中。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白色纸张。作为讣闻,大张旗鼓展露开来总归是件犯忌的事。所以他把那张讣闻稍作折叠,攥在掌心,像掩藏了众多的秘密。
讣闻是他从王雄的车内找到的。那是最后一纸关于死亡的讯息。当他在车内翻找时,从恐惧中醒来的王雄呻吟着对潘多说,兄弟,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也不知哪得罪了你,你就放过我吧。
往日无怨,近日无忧?哼!潘多的一张脸抵在王雄那张淌血的脸的上方。
你怕死吗?他这样问王雄。
怕死。王雄舔了舔凝固在嘴角的血渍,闭了眼睛。
这就对了,潘多说。我说的一点不错,有钱的混蛋都是怕死的。
潘多拿到讣闻,俯身钻出车门。对王雄说,既然怕死,你就老实点。等会,会有人来帮你。只是你要记着,既然怕死,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不慎,出了车祸。别的,啥都没发生过,听到了吗?
王雄点头,说,听到了。
作为信使的潘多,开始了他最后的一段旅程。他要去寻找那个叫作刘崖的,被很多人肯定,又被很多人否定的村子。在看到那个路旁的小学校之前,在遇到那个简易操场上带领学生们上体育课的老师之前,潘多再一次坠入记忆迷途。而路旁秀美的果园是他从未涉足过的领域。他身处其中,竟至有了迷路的幻觉——他真的是迷路了。六岁那年夏天,他就有过一次迷路经历。恐惧几乎吞噬了他。因此时间的河流再次荡涤了他的身体,使他的身体缩小,缩小……而此时,潘多再一次想起母亲要他传递的讯息,那个时隔多年,几乎被他遗忘了的讯息,此刻经由母亲的嘴说了出来,萦绕在他的耳边。似叮咛,又似嘱托——
潘多,快去叫你爹回来呀,就说娘快要死了。
在潘多的记忆里,那一年的农作物,那些长到一人高的玉米、高粱,像热带丛林般繁密而硕壮。看不到树木,那些实际意义上无比高大的树木,似被作物的丛林遮蔽、吞噬。自他们出村,拐下大路,钻进茂密的青纱帐,树木便不见了。树木与道路联系在一起,而道路又与村庄联系在一起。作为一个清晰的坐标,幼年的潘多并不清楚它们的意义。
起初潘多并未害怕。他尾随在伙伴身后,巴掌宽的高粱叶子划着他的胳膊和胸腹,锯齿形叶片割疼了他赤裸的身体。
顺拐下来的道路向西,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泄洪河,河床不宽,水流恬静,是孩子们洗野澡的好去处。过了泄洪河,便是浊浪滔滔的滦河。泄洪河算是滦河的一道分支,而依附着泄洪河的,还有无数条细小分支,那些细小分支只在夏汛期才能派上用场。大部分时间,水流淤积在浅浅河道内,不流动。水面生了茂盛水草、菖蒲、芦苇。是鱼虾、青蛙、蟾蜍的寄生天堂。
夏天,有拿了钢刺的孩子顺河岸蹑足前行。青蛙附着在岸边,它们歌咏或恋爱。一有动静,便“噗通”一声跃进水里。蹑足的男孩猫腰,屏住呼吸,悄悄接近目标,将钢刺探将出去。缓慢接近的钢刺迷惑了青蛙的视力,男孩身子前倾,双臂前推,钢刺快入脱鞘之剑,刺中蛙腹。男孩顺势将钢刺高挑,脱离水面的青蛙依旧鼓噪,只是听不出惊惧还是绝望。
大男孩王雄伏在河岸最底部,和岸上的孩子拉开一段距离。起初他用钢刺每叉到一只青蛙,孩子们会发出一阵欢呼,有男孩迅速跑上前,从钢刺上摘下青蛙。队伍里的另一名男孩肩扛树枝,树枝两端用绳子密密栓了青蛙。潘多走在队伍最后面。他的任务是拎着所有男孩的鞋子。四五双鞋子,烂鱼一样死沉,坠得他小身子左右摇摆。
孩子们的欢呼声被王雄喝止了。你们这等于是在给青蛙通风报信。你们要当汉奸吗?在接下来的捕捉中孩子们都闭紧了嘴。空气中浮荡着一种紧张而刺激的气氛。只在抓到一只绿颜色青蛙时,孩子们才会兴奋地窃窃低语。绿颜色的青蛙不同于黑色斑纹的青蛙。绿颜色的青蛙俗称“青官”。在游戏里,孩子们这样唱到:锛子锛,凿子凿,问问青官饶不饶?如果养在瓶子里的青官一言不发,大家就会齐声高喊:不饶。扬起手掌,做刀状,在被捉住的伙伴胳膊上,砍三刀。如果青官叫,那个被捉住的孩子便被放掉……
他们遇到一个打鱼的人。打鱼人在河对岸,隔岸骂他们把鱼给惊跑了。王雄领头,孩子们齐声骂那打鱼人把他们的青蛙也给吓跑了。孩子们歌唱般的骂声俨然是在效仿,虽饶舌,却将他激怒。打鱼人扔下渔网,迅速从对岸冲过来。岸这边的孩子四处逃窜。潘多跑得慢,跑着跑着跑不动了。停下,等着任人宰割。打鱼人揪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问:还骂不骂?潘多翻着眼白,说,我没骂啊。
你没骂,那谁骂了?
他们骂了。要是我骂我能不跑吗?
打鱼人被逗乐了,骂了一句,松开潘多,涉水回去。
潘多忽然想起什么,隔了河岸,问那打鱼人:你见着我爹了吗?
打鱼人埋头理着渔网,说:我就是你爹!
潘多认真说,我在找我爹。我娘说她快要死了。村里有人说,他和你出来打鱼了。
打鱼人愣住了,想起什么。跺脚说,你这兔崽子,还在这里磨蹭,还不快去找你爹。你爹去“半亩地”给秧田施肥呢。
潘多问:“半亩地”在哪?
打鱼人似未听到他的问话,拎着渔网,朝相反方向去了。
静寂中,少年潘多觉得一种黏稠的汁水正从植物茎叶间缓慢滴淌下来,慢慢形成一片泱泱大水之势,将他淹没……踮起脚,瞭不见村口那棵大树,甚至连一棵树的影子都不见。如果有一棵树,潘多就能爬上去,手搭凉棚,找见通往村庄的那条浅白道路,顺着那条路,他就能找到那叫作“半亩地”的地方……没有,什么都没有。就连鸟叫与虫鸣似都隐去。如此之静。而一种巨大的,令人恐怖的声音,正在青纱帐深处汇集,像众多野兽的低语与喘息……潘多头脑胀大,渐至不能呼吸。他彻底迷失了方向。而方向感的迷失恰似一条布袋,将这孩子严严实实罩将起来……有精灵从青纱帐内闪出,一个,两个,他揉揉眼,发现正是那些逃掉的伙伴。他们额头顶了热汗,身体油光,正在前面聚拢。
继续捉青蛙。
潘多追上去,问王雄:
“半亩地”在哪?我要去找我爹。
王雄没有理他。
因此这孩子的猛醒再次被打断。
走到一处开阔地。王雄吩咐大家去捡拾干柴。他从裤兜拿出一把小刀,肢解青蛙下肢——攥住青蛙的头,让同伴捉住青蛙下肢。刀子有些钝,在青蛙的身体上来回割锯。王雄显然是个老手,干得专注而老练。他的喉咙里发出粗重喘息。鼻涕坠下来,吸溜一声,又将鼻涕吸回去。青蛙嫩嫩的皮肉绽开,听到骨质被锯断的咔吱声……每扔掉一个青蛙上身,王雄便拿手去脚背上揩一下。他的手上与脚背沾满青蛙破碎的肠胃。
青蛙的尸体迅速堆积,那些失了下肢的青蛙看上去无比怪异:睁着鼓突的眼睛,仍在蠕动,鸣叫。
一切准备妥当,王雄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火柴用塑料布裹着。还有两根烟,肯定是从他爹那里偷来的。干柴点燃,孩子们围着火堆烧烤青蛙下肢,王雄则在一旁有模有样抽起了烟。
虽然分配到的美食数量不一,但孩子们的嘴上都抹了一层黑炭。小圆肚子鼓突着,咂吧着嘴。要是有些盐就好了。王雄说,下次再来,谁从家里带些盐……我带,我带……男孩们纷纷举手表态。潘多也跟着怯怯举手。
准备回家时,麻烦出现——王雄的鞋子不见了。别人的鞋子都在,唯有王雄的那双找不到。那双凉鞋是王雄他爹刚从集上买回来的,舍都不舍得穿,竟然丢了。
大家把目光投到潘多身上。
潘多哭起来。
他哭着说,我要去找我爹。我娘要我去找我爹。
王雄轻蔑地笑了一下。不说话。
孩子们呱唧着小嘴纷纷指责潘多。让他赔,他们说。去潘多脚上踅摸,发现他光着一双脚。还有孩子噘着小嘴说,回家去找他爹他娘,让他们买双新的,赔你,不就得了。
潘多的哭声更甚。
那双鞋丢在了什么地方?一定是打鱼人追来时,弄丢的。王雄头脑还算冷静,决定顺原路寻找。只有潘多被惩罚般等在那里。在漫长的等待中,无助的感觉再次将少年潘多吞噬。他想逃走,但四周一望无际的青纱帐,似要比等待惩罚还要更令他恐惧一些。
等了好久,王雄他们终于回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显然鞋没找到。
王雄拉长声音问:你咋没去找你爹呀?
潘多看看四周,摇了摇头。
王雄似看出他心内的恐惧。他说,你去找你爹吧。我们还要到别处去玩呢。
他摇摇头,身子好似被绳索捆住。他说,不。
为啥不去?你不说你娘快死了吗?你还不快去找他。
潘多又哭起来。
所有孩子都不说话,冷着脸在前面走。潘多寸步不离。他彻底惊恐起来。
王雄把孩子们全都叫过去,搂着他们的脖颈,嘴巴贴住他们的耳朵。他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用眼睛瞄着站在一旁的潘多。然后他们散开,脸上挂着怪异的微笑。王雄把一只青蛙穿在钢刺上,对潘多说,我把这只青官扔出去,如果你能把它捉回来,我就带你回家。
潘多盯着那只被高高挑起的青蛙,不敢有丝毫懈怠……那被抛出的青蛙仿佛长了翅膀,在绿色空蒙的背景里开始飞翔……他拔脚去追。他要跃上这生了翅膀的青蛙精灵的脊背,骑在它的背上,飞到更高处,俯瞰这无尽的青纱帐,找出硕冠如朋的杨树、柳树,找到通往村庄的那条浅白道路……青蛙落在一丛豆子地里。就在快接近目标时,潘多忽听到背后传来的哄叫声,扭头看,见那群孩子鱼一样跃入绿色河流,消失在青纱帐里……
他这才明白了他们的阴谋——他们是想把他丢弃在这儿。他爆出一声嚎叫,然后飞一样向他们消失的方向追去。
没有尽头。那些植物仿佛织成一张大网,任他左冲右突;他们像是很多株,又像是一株,闪转腾挪,在他面前竖起一堵高高围墙;被他冲破,又堵截到前面,竖起另一堵围墙。它们在捉弄这被惊吓了的孩子。太阳也在捉弄。那世界绿得暗无天日。锯齿形叶片割着他的脸,他的胳膊、胸腹,直至割出血来。
灭顶之灾。他被整个世界抛弃。就在深陷绝望之际,忽听到他们爆发出的笑声。那笑声虽怪异的恐怖,却是他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拨开密密茎秆,见他们蹲在一处植物荫凉里,像是士兵。设置了一个圈套,要歼灭他。他一颗悬着的心终是落下。即便是圈套,即便被伏击,歼灭,他也愿赴死。
所有的孩子都站起来。
只有王雄还在蹲着。他在拉屎。一张脸憋得通红。他的一双手捉着高粱茎秆,仿佛脚下是湍急的流水,一失手,便会被水流冲走。
他惊魂甫定。见王雄扯了一把叶子,去揩屁股。高粱叶子打滑,揩了一手大便。这家伙扔了秽物,提上裤子,手在鼻尖上来回嗅闻,耸着鼻子,似乎在辨别大便的香臭。他瞟了潘多一眼,走过来,指一指那堆排泄物,说,你敢吃一口大便吗?你吃一口大便,我就带你回家。
所有孩子都睁大了眼睛。
潘多看过去,他看不到那堆大便,只看到被折卷的高粱叶子慢慢伸缩,回复到原来舒展的样子。
一个孩子笑起来。另一个孩子认真地问:大便啥味儿?一个孩子嘲笑他。那个被嘲笑的孩子依旧认真地说,狗不就吃屎吗?
王雄用眼睛瞄着潘多。他似笑非笑。那似笑非笑里有莫大的威胁,也有莫大的暴戾。
潘多无所畏惧。他没有犹豫,像个小小战士。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拨开高粱叶子,他瘦弱身子向下倾覆,想用嘴巴去直接吞食那可疑物体。但密密的植物茎秆阻止了他,像伸出众多手臂阻止了他,又像是要拦腰抱住这孩子,好阻止他无耻的举动。但这孩子终是跪了下去,土块咯痛了他的膝盖,他伸出手,拈了一些,放进嘴里。
潘多转过身来。所有孩子都惊奇地瞪大眼睛。他们看见潘多嘴角涂抹着一些黄色物体。他的喉头在蠕动。他定定地看着王雄,口齿含混地说:
我要回家。我要去找我爹。我娘要我去找他。她说她快要死了。
那个穿了一身洗得发白运动服的体育老师告诉潘多,你所要找的这个叫作刘崖的村子,确实存在。就在前面。他用手指了指被绿色掩映住的村庄一角。只不过这个村庄的名字被当地村民口语化了,从古至今,奇怪的叫法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他们把刘崖唤作“扭捏”。体育老师这样说时,很认真地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出这个村庄原来的名字:“刘乜”——潘多不认识其中的一个字。“刘乜”——久而久之,本地的口音慢慢将“刘乜”二字混淆,变成“扭捏”。加之“乜”字不通用,合作化期间,被某领导改作“崖”字。而“扭捏”的叫法沿袭至今。这个村庄的人们,在他们的身份证,填写的各种表格,以及罚款单、医疗保险卡、包裹、汇票、出生证明、信的邮寄地址上,都会清晰地写下“刘崖”二字。他们到离村远些的地方,别人问起,就会说,我是刘崖的。而在家的附近,他们从来不说“刘崖”,只说“扭捏”。而实际上,附近村里的人们从来不过问他们的出处。
果然是个很小的村子,小到几乎让你不敢相信的地步。从一个大村子横穿过去,穿过一片干涸池塘,道路两旁横生着茂密芦苇,又穿过一片长了野草的沙地,一处高岗上,数十户人家。刘崖便到了。远远看去,这小小村落更像被那大村遗弃的婴儿;那数十户人家,又像是遭贬,发配在了此地。
当潘多找到那户人家时,那户人家的主人已从电话里得知亲人去世的消息。考虑到信使的到来,他买了烟,并准备了丰盛菜肴。准备好好款待一下这远道而来的信使。只是令他疑惑的是,这染了黄发,刺了青龙的年轻信使走进他家院子时,话未出口,竟嚎啕大哭起来。
他不知道,这年轻信使依然沉浸在多年前的一次回忆之中。潘多记起来:六岁那年,当他恍惚走回家里,见院子里搭了灵棚,母亲僵硬的尸身被放在门板之上。父亲迎头给了他一巴掌,血从这孩子的鼻腔汩汩涌出,血腥味盖过院子里弥散的刺鼻农药味……这么些年来,他始终懵里懵懂。而他不知道——他一直被村人视为一个耽误了母亲性命的孩子。直到现在他才忽然想明白:那天爹娘不知因何吵架,娘一时想不开,喝了农药,喝完又有些后悔,让他去找爹回来,好救她的命。然而他童年的天性,使他在送信的路途中一再偏离,一再沉陷,最终耽搁了母亲要他传递的讯息,从而使自己早早成了一个没娘的孩子。
那户人家的主人被潘多的哭声感动,觉得这是个重情义的年轻人,也随之痛哭起来。
两个男人互相搀扶着,最终抱在一起。他们哭得一塌糊涂,仿佛失去了共同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