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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诡的飞盘

2013-12-20刘齐

天涯 2013年5期
关键词:金钱精神

刘齐

多年前,作为刚出大学校门的年轻人,我干了一件特殊的事情——写了篇文艺批评文章。在一个正常国度,写这种文章本应是平常事,但那时的中国文坛,人们对“大批判”的恶劣记忆仍然很深,物极必反,都爱鼓励不爱批评,我写这种文章就显得比较特殊。尤其是,我批评的对象不是一般泛指而是具体作品,其作者不是普通百姓,而是辽宁省一个重工业城市的市委领导,这事就变得很特殊了。

文章发表后,一些读者给我写信、打电话,喝彩,表示拥护。“拥护”这种词一般不用在这类事情上,但在我收到的反馈中,的确有“拥护”的字样。

被我不点名批评的作者,那位市委领导,曾跟我匆匆见过一面,表示要找机会好好谈一谈。

这种机会没有出现。我先是离开辽宁,去了北京。后来又离开中国,去了美国。

时光如梭,最近给出版社编集子,在故纸堆中与这篇文章重逢,内心立刻产生了一种极其特殊,比当年感受还要特殊的心理反应。

为了尽可能完整地表达这种想法,先将当年我的批评文章照录如下——

朋友,请不要忧愁

——评诗歌《精神》

1984年9、10月合刊号的《溪水》杂志上,刊登了一首题为《精神》的诗歌。这首只有十二节四十八行的诗歌,提出了一系列带有根本性的重大问题。诗歌作者的态度是郑重的,用心是善良的,但从诗中流露出来的思想倾向,却很值得推敲。

我们先来读开头这三节——

那时候,精神向物质发出荒谬的命令:

要草,不要粮食;要诡辩,不要规律。

让人们在大麻叶的烟雾和海洛因的迷幻里,

手足倒立,耍着自己骗自己的把戏。

宇宙变成一个影子,弥漫着精神的以太,

不要波和引力场,不要一切实在的天体。

让精神去推动历史和星球的每一次转动,

生产力不要了,画饼和人造香精便可充饥。

幸好这一切都过去了,十年后春回大地。

绿色在叶子上安家,灵魂找到了肉体。

物质的土壤养育得精神的禾苗如此茁壮,

禾苗又渲染着自然界蓬勃的生机。

平心而论,这首诗对精神万能、画饼充饥的荒谬历史的回顾,以及对春回大地的蓬勃景象的歌颂,都是真实而生动的。问题出在下面——

但是,不知是玩笑还是虔诚的无知,

灵魂又被赶了出来,精神从肉体里逃逸。

“实惠”俨然地登上了君临一切的堂皇宝座,

大脑失去了思维,只是物质的容器。

于是,有人紧闭双眼不再看这大千世界,

免得条件反射的生物电流将中枢神经刺激。

不要精神,没有思想,只要骨骼和肌肉一堆,

靠本能去觅食、自卫和糊涂地生儿育女。

每一单位都让位给私利去占领,

每分每秒都交给各种花色的“本能”去割据。

他们守着按劳付酬的天平锱铢必较,

面对电子时代的金钱图腾膜拜顶礼。

不再去占领集成电路的大小城镇和纵横街道,

不再鼓动中子向原子核的堡垒发起冲击。

氨基酸分解了,大脑失去了思维的伟大功能,

金钱将大脑皮层的沟回夷为平地。

不回忆过去,不知从何处而来,

不瞻望将来,不知向何处而去。

个人主义的绝缘层将他们坚果似地紧裹,

中间只剩下无限放大了的渺小的自己。

这几节涉及到了许多曾经被弄得极其含混的重要问题,这些问题都与我们的历史,尤其与我们的现实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

我们先谈“实惠”。什么叫“实惠”?“实惠”在诗中指的是不是经济利益、实际利益?作者没有明说。但从给“实惠”打引号的做法猜测,作者似乎在讽刺那种庸俗市侩气扑鼻的实用主义现象吧?然而问题又来了:就算“实惠”是俗不可耐的玩意儿,但它在中国真的“君临一切”了吗?

再谈个人主义。个人主义是我们的老对头、老冤家了。几十年来我们一直没放松对它的批判。就其本义讲,个人主义指的是自私自利、损人利己的行为,可我们常常把合理的个人利益和正确的个人积极性当成个人主义大加挞伐。是我们的农民弟兄首先打破了穷困的窘况。他们致富的办法是承包责任制,但这些在过去恰恰是所谓个人主义的十分典型、十分可怕的表现。历史开了一个多么深刻的玩笑啊!谁要是把事情强调得过了头,历史就要开谁的玩笑。

我们再谈谈金钱和按劳付酬问题。《精神》把金钱和按劳付酬看成私利和个人主义的根源,至少看成是主要原因:“守着按劳付酬的天平锱铢必较,面对电子时代的金钱图腾膜拜顶礼。”我以为,这样写是非常不妥的。我们刚才提到,农民致富的办法是承包和责任制(当然还有别的办法),这些办法有一个共同的基础,这就是按劳付酬的原则。按劳付酬是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它能在中国大地上真正发挥作用,是天大的好事,而这好事又经历了几多艰辛、几多磨难,才姗姗到来的啊。短短的几年时间里,按劳付酬的原则已经在四化建设中显示了巨大的威力,我们可不能让它得而复失啊。坚持,一定要坚持,不坚持按劳付酬的原则坚持什么?大锅饭倒用不着“锱铢必较”,可是谁还愿意守着它!

说到金钱,也大可不必紧张。金钱是人类文明的一大成果。从贝壳、牛羊、金银到今天的纸币(国外还有信用卡),货币在漫长的金融发展史上,为商品经济的繁荣昌盛立下了汗马功劳。是的,在中国,现在人们开始重视金钱了,但这恰恰是由于金钱代表了他们的劳动价值。在按劳付酬的社会主义制度下,在运用经济杠杆、按经济规律办事的今天,金钱是衡量人们劳动贡献的一个重要尺度,我们为啥偏要把金钱与劳动对立起来呢?如果说,一提金钱,人们便不再思索,不再热衷于电子工程、核能工程等科学技术工作了,那么,西方科学发达国家的科学家脑中的氨基酸早就该分解了,因为金钱在他们那里的作用实在要比我们这里大得多。

怎样看待金钱和按劳分配原则?怎样看待物质与精神、实用主义与讲求实效、个人主义与正当的个人利益个人积极性的关系?在这些重大的问题上,由于种种原因所致,目前仍然存在着相当程度的思想混乱(前不久,甚至连“时间就是金钱”这样的口号还引起过争论呢)。陈腐的传统观念和极左路线的束缚远远没有彻底破除,仍然是我们加速现代化建设的严重障碍。划清界限,解放思想,超越障碍,大步前进,是人人都须努力完成的迫切任务。我们千万不能在本来已经够混乱了的问题上再搅和一把,让急待澄清而且正在澄清过程中的是非界限重新模糊起来呀。

退一步讲,即使作者认为自己主观上已经划清了界限,他所认定的对象是那种见利忘义、遍体铜臭的行尸走肉似的人物,这样的写法算不算正确呢?如果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对自私自利、为富不仁现象进行恰如其分的批评,这样做不但非常应该,而且十分必要。但是,如果把一些个别的、局部的界限,含混的现象串联在一起,而将其夸大到“君临一切”的严重地步,特别是将其纳入到二十世纪末期改革和现代化建设的时代环境中,就不符合我们今天的实际情况。

然而,作者并不知道他对客观现实的估计是与客观现实本身相悖的,他陷落在他自己构筑的沉重氛围之中——

面对这一切,我怎能不忧心忡忡,

真担心有些人退化,重回到原始森林里。

当初他们不该走出森林,从古猿向人类进化,

依旧跳跃悠荡树上,完全可以丰衣足食。

这样,生物工程将产生历史性的突破,

二十世纪末期出现了不可思议的规律——

既然古猿的大脑能够进化为人的大脑,

人的大脑怎不能循着原路步步退化回去?

用进废退,达尔文这老头子并没撒谎,

失去精神和思想的人与动物又有何异?

对此,我们不妨大胆地进行新物种的命名,

“类猿人”,这是令人为之惋惜的奇迹。

这并非拙劣的玩笑和天真的恶作剧,

请相信,我的忠告完全出自诚挚的善意。

既然退化是一种可悲的现象,

那么我们有必要让精神去统帅强壮的肉体。

我们完全相信,作者的忠告是恳切的、善意殷殷的。但是,我们却不能相信这一忠告所赖以产生的前提,因为这个前提是被过分夸大了的、人为的、不真实的前提。“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李白《梁甫吟》)作者的忧愁顾虑其实是多余的。看得出,作者身上染有理想主义者的色彩,他善良、真诚,充满惋惜、郁悒、苦闷的情感,衷心希望事物美好得像水晶一般纤尘不染、通体透明。然而这怎么可能呢?事物从来就是对立统一的矛盾体。有分娩便有血秽,有火炬便有黑烟。但黑烟算什么?要紧的是火炬可以带来光明,在这光明中,人类自然会研制出不冒烟的先进灯具。因此,当着火炬冒烟的时候,我们既不必极端强调烟的危害,更不必将火炬熄灭,重新蜷伏在茫茫的深夜。

我们正在从事的事业,是空前伟大而艰巨的事业。这个事业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不足和失误。然而这些不足和失误不但没有对全局构成严重的威胁,而且会在前进的过程中逐步被克服掉的。放心吧,朋友,请不要忧心忡忡、顾虑重重。生机勃勃的人类是不会倒退的,“类猿人”是不会出现的,精神也是不会从肉体中逃逸的,作为世界新技术革命重要组成部分的生物工程,更不会为人脑的所谓“退化”提供任何科学依据。

《精神》中流露的忧郁感在当前文艺创作中很有代表性。面对新旧更替的大改革、大飞跃的历史现状,一些作品不同方式、不同程度地流落出忧虑、惶惑的情绪。有些作品甚至把正在失去生命力的旧观念、旧道德当成重要的东西加以赞扬,并对这些观念、道德的日益衰败表示了眷恋、惋惜的心情。这说明,我们有些作者在过去的老套子中呆惯了,难以适应奔腾向前的新生活的发展速度,于是渐渐跟新生活拉开了距离。如何缩小这一距离,与现代化建设同步前进,当是我们务必要予以正视的严肃课题。

还有一点需要跟作者商量的是,诗歌第五节“于是,有人紧闭双眼不再看这大千世界,免得条件反射的生物电流将中枢神经刺激”一句的含义不够明确,不知说的是“不要精神,没有思想”的人呢,还是说的另一种跟作者持同样态度的人。倘是前者,这样写似乎就不大通,因为他们既然没有思想,就无所谓闭不闭紧双眼,更不用避免像动物那样靠条件反射去生活。倘是后者,如果因厌恶“条件反射的生物电流”而闭紧双眼倒也情有可原,但联系上下文再一琢磨,又令人费难了,因为上下文说的统统是“不要精神,没有思想”的人啊。

最后,我还想说:我这篇短文对作品太注重思想倾向的分析了,这样,艺术分析就显得非常不够了,这是很抱歉的。即使从思想分析上看,也可能有肤浅、片面、误解文义的地方,诚恳希望作者对此提出反批评。

1984年9月17日于沈阳

老实交代,这篇文章,是“被人当枪使”的结果。文中批评的诗歌,不是我本人沙里淘“金”,从大量作品中挑选出来的,而是省里几位办刊物的老同志约的稿。他们不是审查组、侦缉队,也不是跟谁有过节,就是爱看书报,爱想事,觉得《精神》是个事,应该评一评。我手头有别的活,不爱写,激将法就来了:你不是腾不出空,你是怕他的身份吧?当年的我比较莽,经人这么一说,面子搁不住,就应承了下来。

年轻有年轻的好,按着当时被认为先进的观念,我粗粗一想,很快写出了稿子。发表后,出乎意料,赢得了不少叫好者,他们多是年轻人、小人物,认为我是在为新生事物鼓劲,夸我有胆量,逮住了一个大人物,一个保守势力的代表。也有对我的胆量作具体分析的:也就你刘齐敢写吧,你在省里他在市里,你若是在他的地面上,是他麾下一小卒,借你几个胆子你也未必敢。

有意思的是,在众多反响中,少有谈诗歌本身的,而多是从批评对象的身份议论开来。由此可见,那时的人们,对官本位已经很敏感了。咳,我这话不是废话吗?在中国,什么时候大家不看重官,对官本位不敏感?“文革”时期倒是蔑视权贵,四处夺权,把大大小小的干部统统拉下马。但不管表面喊得如何震天响,人们内心深处,仍然对官本位敏感、崇尚,不然你夺权干吗?把一大堆公章搂在怀里干吗?更何况,在各种有效或废黜的、长久或临时的权力和官职之上,还有一个尽人皆知的最大的权、最大的官,在发挥着无限的“终极性”作用。

有点扯远了,谈我现在的重读感受。

首先是震惊。天呐,这是怎么了,简直绝了!先前议论的那些事,现在怎么都反过来了?就算你嘴再硬,也不得不承认,当年被《精神》作者否定并引起他忧虑的一些现象,到了今天,快三十年了,它们不但继续存在,而且如火如荼,愈演愈烈,几乎尾大不掉了。

《精神》中,一些当年在我看来很成为问题的文字,忽然变成了一句句神奇的预言,准确地预测到了三十年后的社会现实和千百万人的生存状态,简直就像是特意为今天写的,比如——

“精神从肉体里逃逸。”

“大脑失去了思维,只是物质的容器。”

“每一单位都让位给私利去占领,每分每秒都交给各种花色的‘本能’去割据。他们,面对电子时代的金钱图腾膜拜顶礼。”

“金钱将大脑皮层的沟回夷为平地。”

应该指出,作者当时批评的只是一般性的社会问题,并没有批评他所在的权力阶层的弊端。那时的中国,也没有今天这样普遍、这样严重的腐败,尤其是权力腐败现象。没有利益集团、官二代、富二代、二奶、艾滋、裸官、买官卖官、“表哥”、“房叔”、笑贫不笑娼等诸多社会问题。但今天的这一切,几乎都能从《精神》抨击的现象中找到病根,都是那时社会“病原体”的发展、杂交和突变。

相形之下,我的批评文字反倒有点撑不住了,貌似不会褪色的钢笔字,一旦沾了水,马上模糊不清,洇洇欲毁。我不禁暗问自己,当年的我,究竟是怎么了?我自以为高屋建瓴,见微知著,掌握了最正确的思想,最广阔的视野,我这是不是犯傻?

我指责作者“对客观现实的估计是与客观现实本身相悖的”,我凭什么这么写?我与我的批评对象,到底谁对现实的看法比较贴切?可不可以这样说,当我还陷于主流话语的海浪中不想脱身的时候,我的批评对象已经看到了事物发展的苗头和趋势,指出了很多为我所忽略的重大问题?

我与我的批评对象,到底是谁高屋建瓴,见微知著?

当年,我豪迈而莽撞地说:“有分娩便有血秽,有火炬便有黑烟。但黑烟算什么?要紧的是火炬可以带来光明,在这光明中,人类自然会研制出不冒烟的先进灯具。因此,当着火炬冒烟的时候,我们既不必极端强调烟的危害,更不必将火炬熄灭,重新蜷伏在茫茫的深夜。”诡异的是,沮丧的是,到了今天,几十年过去了,不冒烟的先进灯具似乎还没有诞生,而火炬冒出的黑烟已经把光遮得半亮不亮,把人熏得迷迷糊糊了。

“历史开了一个多么深刻的玩笑啊!谁要是把事情强调得过了头,历史就要开谁的玩笑。”我在文章中写下的这句话,当年说的是别人,今天重读,却感觉说的就是我自己。这些年,我的文字并未按我的本意老老实实呆着,它像一个怪异的飞盘,在神奇的时空中绕了一大圈,又从别人身边绕回到我这里,叫作:用自己的话,堵自己的嘴。

自责,惭愧,为自己的文章,甚至为文章中的口气。

应该说,我的这篇文章,出发点还算友好,希望开展一场正常的争论,把道理讲清。但是现在看来,别说我的观点值得斟酌,就是论说的口气,也有点居高临下、真理在握的样子,甚至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官方味道。

奇怪,一个非领导者,用貌似领导者的口吻,去批评一个领导者,这不是很吊诡的一件事吗?

我的这种口气,是从哪里学来的?

《朋友,请不要忧愁》,我怎么用了这么一个标题?

我想起较早年代,我读过的一篇文章。那还是“文革”尚未结束的1975年,上海《朝霞》杂志刊登了一篇文章:《走出彼得堡》。该文举例说,十月革命后作家高尔基对残酷斗争的社会现实表示忧虑,因而呼吁“博爱、平等”,还说自己和共产主义的“分歧在加深”。对此,列宁写了一封信,劝高尔基走出被“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包围的彼得堡,到工厂、农村、前线去改变一下观念。

该文举这个例子,是想借以劝告一些工人作者,不要被假象所迷惑,要冲破障碍,投身到“继续革命”的第一线去。这篇文章在社会上影响很大,也给初学写作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日后我的行文方式、观念、口气,会不会在不经意间,受到它的摆布?

如今再看《走出彼得堡》一文,不但它的思想已经变得非常可疑,就连它所列举的事例本身,也充满了历史的吊诡性。高尔基的忧虑当时被认为是错误的、落伍的,可是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人们对他的言行、他的人性的体现又有了新的理解。世事沉浮,一切都在变,彼得堡本身也在变,它先是改名叫了列宁格勒,六十多年以后,又恢复了圣彼得堡的原名。苏联这个庞大的超级帝国也已消亡多年。俄罗斯的领导人在不同场合多次表示,任何以远大理想或整体利益为借口,剥夺个体公民正当权益和生命的做法,都是罪恶的行径。

扯远了,接着说我的感受。重读当年的评论文章,我的确产生了一种惭愧之情。可是,事情到了这里,似乎并没有结束。

惭愧之余,我的思想拐了几个弯,又陷于一种夹缠不清的困惑之中。诚然,今天重读《精神》,该诗所忧虑的、可被当作预言来看的一些社会弊端,的确一一应验了,加剧了。所以,我们可以说它目光如炬,往前一下子照亮了几十年。

可是,即便站在今天看,当年的我,也并不是无的放矢,一味胡说。我的确也抓住了《精神》中的一些问题,比如如何看待实惠、按劳付酬、个人主义等等。对这些问题,我做了力所能及的分析和评价。即使到了今天,这些问题仍然是问题,仍然有深入分析和讨论的价值。

可不可以这样说:《精神》的看法有其合理性,我的看法也有我的合理性,两种合理性各执一端,按照各自的轨道发展,多年后又相遇了,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原来合理性多一些的,现在可能少一些了,原来少的那个,现在多了起来,明显起来?

这两种可能性,过去存在,现在存在,再过若干年,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它们还会存在吗?

还有,当一些社会现象刚刚冒头的时候,如何对其性质、规模和程度进行判断,这些现象是否具有普遍性,是否严重,是否能够发展到难以控制的地步?譬如火苗,是玻璃灯罩中的火苗,还是柴禾堆里的火苗?如豆的火苗和熊熊大火之间,有什么关系?可不可以把火苗当成大火?火苗一定会变成大火吗?会不会变成水,变成土?当然,这些只是打比方,社会历史演变的复杂性、多样性、吊诡性,远非火苗这种喻譬所能穷尽。

从《精神》诞生到今天,将近三十年了。这期间,发生了多少重大事件,经历了几多历史转折、中间环节、内外压力、偶然因素、观念裂变、合力作用、世界一体化效应,我们的生活才演变成现在这种样子?假如在这三十年里,世界上发生的不是我们现在已知的一些事情,而是另外一些事情,比如说,精神万能时期那种越左越好的情形大面积地复活;金钱有罪人欲无耻的观念重新占了上风;打着人民旗号剥夺人民财产,将其充“公”的做法忽喇喇盛行开来;希特勒似的法西斯人物在某国又掌了大权,等等。这些可能对历史进程产生重大影响的事情如果真的发生了,《精神》一诗所预言、抨击的那些现象,还会不会一如今天这般,仍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谁说历史不能假设?假设一下又有何妨?这种假设,不是娱乐化的穿越和戏说,而是探索和刷新思路,是从已经发生的历史事件中寻找各种未及展开或被多重遮蔽的可能性、趋势性,也是从被屡屡夸大了的必然性中挣脱出来,去发现久被忽略、贬低的各种偶然性,从而为评估今天、预测未来提供多维度的依据。

说到预测,我想起一段“最高指示”:“关于世界大战问题,无非是两种可能,一种是战争引起革命,一种是革命制止战争。”这一著名预测发表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斩钉截铁,毋庸置疑。世界大战,这是多大的事啊,可是再大,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其结果无非是两种可能,也就是“二”,非此即彼,多一种也没有。

从此,这个“二”在我心目中,有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它不是简单的“二”,而是一种强大的意识形态存在。与这个“二”紧密相关的,或者从这个“二”推断出来、生发出来的,有一分为二、合二为一、二分法、二者必居其一、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等家喻户晓的重要观点和提法,在规定着人们的思维,指导着人们的行动。反过来看亦是如此——在那个年代,几乎没人去想能否一分为三,有没有三分法、四分法,一种倾向是否掩盖另外三四五六七八种倾向……总之,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二”都非常厉害,拿“二”说事也非常普遍,非常方便,“二”几乎能够解释一切,涵盖一切,预测一切。

凑巧的是,写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精神》这首诗歌,其中也有“二”,而且是哲学家们认为比较基本的“二”:精神和物质。去掉这个“二”,世界还能剩下别的什么吗?剩不下了,精神和物质就是世界的一切。看上去,有的时候,精神强一些,有的时候,物质强一些。在这一个强的时候,你可以呼唤另一个,另一个强了,你再找补一下这个,两头靠,两头堵,庶几可长胜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乎?历史来回来去,非正即反乎?这样一些说法,符合不符合经典著作所说的历史辩证法?这些说法跟决定论、怀疑论、诡辩论、循环论、轮回观、相对主义、折衷主义、虚无主义、模糊取胜法、科学算命法、荒诞哲学、大杂烩哲学、随机应变哲学有什么关系?世上有这些主义和哲学吗?

令人慨叹的是,“二”这个表述方式,这个哲学范畴,这个观察、分析和预测社会历史发展的办法,在人们心中占据要津多年之后,渐渐被别的东西挤到犄角旮旯,以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遭到冷遇,无人提及。直到最近几年,“二”,我们的这位老朋友,才重新热了起来,又被人们,尤其是被年轻的人们屡屡说到,反复运用,乐此不疲。只不过,在今天的语境中,它已不再是一分为二等提法中,那个高贵而大气的“二”,而是变成了二百五的二,二傻子的二。

诚然,从辞源学意义上说,这一类含义的“二”,大致源于东北、陕西等地的方言,很早即为当地人所用。问题在于,这一类的“二”,为什么在今天,会冲出地域和雅俗习惯等限制,在越来越大的范围内,为越来越多的人所使用,成为流行语汇了?

历史是不是想跟人们说点什么?

莫非历史又在开一个“深刻的玩笑”?

历史先让“二”庄重了一阵子,然后调过头来,逗它玩?

吊诡的历史,历史的吊诡?

当年劝人家不要忧愁,现在,面对现实的种种乱象、败象、假象、幻象,我恍恍惚惚地,也有点忧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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