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自我践踏的女性尊严——解读《山南水北》中的婚恋百态
2013-12-18曾雪阳
曾雪阳
写《山南水北》,作者韩少功无疑是以一位故人或者说游子的身份深情地勾勒和尽情地展现魂牵梦萦的湘北乡野的点点滴滴;读《山南水北》,对于一个从这个实实在在的“画框”中走出来的游子来说,笔者跟随着文字重回故土,一山一水仍可清晰浮现,一草一木都似乎刚从手底滑过,一锄一耙都还留有茧痕,能够从作者的文字中闻出草木沁人心脾的芳香,感悟到空谷足音的静谧,倾听到干干净净的鸟语……
这是一种既熟悉又新奇的远离都市喧嚣的乡野之美,但是却也是一种容易被忽视的美,尤其是会被乡村自己人视而不见的美。原生态的纯朴的乡野的魅力在市场经济的滚滚浪潮中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更多的乡村人为了生计,为了提高所得与付出的比重,纷纷抛弃了日出而耕、日落而栖的田园生活,趋之若鹜地投向大小都市的怀抱。
作者在书中除了从自身角度出发,书写自己眼中的迷人山水和亲身感悟的田耕之乐外,也捕捉了乡村底层生活的多元与转型现象,并展开了冷静深入而富有理性的思考,正如陈剑晖先生所说,在《山南水北》,作者大多以旁观者的姿态注视周围的点点滴滴,然后将自己的思考借助犀利明快、幽默调侃的文字加以表达[1]。比如,在对乡村女性生活的关注中,作者对其婚恋价值取向进行了时空上的对比描述,通过对其择偶标准、劳动条件、家庭伦理、性道德等的变化,反映了乡村女性思想道德意识与价值观念的悄然变化,揭示了市场经济条件下的竞争带来的价值混乱和道德滑坡等现象,已经辐射到社会的各个角落,包括偏僻的乡野,女性对艰辛劳动的摒弃而主动进行性交易,在金钱的掩盖下对自身尊严的麻木践踏等一系列现象可以说是广大乡村女性生活的一个缩影,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社会问题,它将直接影响到社会主义文明的进程。
一
随着科学技术的日益发达,逐渐覆盖到偏僻乡野,地理条件的相对隔绝、机制的制约作用逐渐弱化。现代文明以其强有力的渗透作用影响着偏僻乡野的每一个角落,左右着乡野人们的生活。虽然豪华小洋楼在田间地头、山脚林间显得那样的突兀与不协调,更不实用,但为了与城镇接轨、和大众一样,很多山民还是耗尽毕生积蓄修一栋装稻谷、红薯和农具的别墅仓库。
传统的农耕生活在乡野逐渐被瓦解,吃苦耐劳似乎成了贫穷与无能的代称。作者在《山南水北》中描述了这种变化。在很多年以前,由于山里树多,盖房子、取暖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而且由于山高可以遮挡烈日,干农活相对平原少了许多日晒之苦,所以那时候的姑娘们都愿意往山里嫁。那时的女性将劳动的环境作为选取配偶的条件来考虑,是要自食其力、与丈夫并肩奋斗的。尽管能够选择优势的资源,利用的应该也是女性先天的性别优势,但仍是把自己当作独立的劳动个体来考虑,而不是坐享其成。
而如今,山里优越的自然条件已失去了吸引力。在现代文明的熏陶下,改变最明显的要数乡村中青年女性,她们从土地上解脱出来,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就近做点小买卖、有的靠手艺为生、有的干脆游手好闲打麻将当太太,劳动条件已经不成为她们生活的制约因素。相反从时尚与现代的角度考虑,乡野交通闭塞的劣势倒是非常突显。尤其偏远的“峒”成了女性择偶的禁地,而繁华的城镇和公路更能吸引她们的视线。
然而,不论是80年代以前的钟情于山里的“取暖遮荫”,还是80年代后青睐于“城镇公路”的繁华与便利,山村姑娘们的选择都是为了更轻松地生存,而且都是充分地利用自身的生理优势去换取更加利于生存的物质条件。在物质条件的选择上,摒弃“柴方水便”而选择“交通便利”,从进化论的角度来评判可以说是一种进步。因为山民们暂时还意识不到山里丰富的负离子对养生的妙处,她们评价幸福与否的标准,是是否脱离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体力劳动,是是否更接近于城里人的文明生活。这种变化无疑是经济发展的成果之一,这种变化势必会打破某些平衡。
中国几千年的男尊女卑思想应该说在乡村的遗留最为完整与明显,但是如今由于择偶难使得这一传统思想在这偏僻乡野发生明显逆转,女人因物以稀为贵而身价倍增,男子却因配偶难觅而相对贬值。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在这偏远的乡野被生动地演绎着,优秀的有实力的男性或者想方设法折腾出山去,或者千方百计折腾来个媳妇,而绝大多数资质平庸的男子只能听天由命。于是就为许多身份含糊的女性提供了一个潜在的市场。作者看似轻描淡写地描述山那边经常有来自江西的女人在这里填补男性山民的“性空缺”,“她们为何来这里,不得其详。她们来这里有何打算,也含混不清”,“但她们陆续地出现了,找到了各自的男人,似婚非婚、似姘非姘、似娼非娼、似友非友,身份十分含糊”。实际上,作者对这一群身份含糊而又清晰的“山区性服务工作者”进行了犀利的嘲讽。这是一群在金钱的驱使下没有了女性自尊,不懂得自强自立,不愿意以劳动换取报酬,却把自己当成性工具而出卖的可悲乡女。用身体取悦于人是女性的千古悲剧,也是女性实现自身解放的最大障碍。
作者通过对山里这种畸形的婚恋现象的描述,引导读者冷峻地思考在乡村文明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程中,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性。经济建设的飞速发展导致经济相对落后的山村开始迷茫与躁动,在金钱面前,人们一旦脱离了道德伦理的约束,就将回归动物性的生存状态。马克思说过,吃、喝、性行为等等,固然也是真正人的机能。但是,如果使这些机能脱离了人的其他活动,并使它们成为最后的和唯一的终极目的,那么,在这种抽象中,它们就是动物的机能[2]。男性对自己动物机能的放纵诱使女性有了懒惰的理由,“她们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从事着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遍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3]
当劳动异化成为人生存的负荷时,好逸恶劳却成为一种人人认可的生存状态,社会文明只能是倒退。作者用文字透视了这一畸形的价值观在某些乡野女性中的蔓延趋势,间接呼吁整个社会的关注和健康引导。
二
作者在《山南水北》中用幽默诙谐的语言,形象地描绘了偏远山村受现代信息和西方多元文化的影响而带来的变化,西方“性自由”“性解放”观念借助卫星天线和“铝皮锅”冲击着山村的传统伦理道德,“拍眼珠”“烧油扇”“沉塘灭逆”(《带着丈夫出嫁》)等性道德的禁锢彻底成了尘封的历史,没有了约束的山村“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和“伦常丧尽”。借助婚姻改变自己命运的合法化的身体出卖在乡村女性这里表现得更为强烈。同样,当婚姻最终仍未能帮助其改变命运甚至增添更多的困窘时,她往往会屈服于金钱而背叛道德。《山南水北》中,作者笔下的乡村女性对家庭的背叛又是为了缓解家庭困境,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自身的享受。
毫无疑问,这些女性从传统的封建礼教的禁锢中解脱出来了,她们开始舒展筋骨,却主动地臣服于金钱与享受,在这一轮的奴役中,她们彻彻底底地丧失了觉悟与反抗。她们不仅仅践踏了自己的尊严,还践踏了丈夫的尊严。在她们眼里,背负贫穷远比背叛道德更为羞耻和低人一等,只有金钱才可以让她们扬眉吐气。
这种扭曲的价值观,像瘟疫一样席卷乡村,于是光天化日之下骗婚的、非法同居的、一妻多夫的都聚集在这一片混沌的乡野,大家的默许与漠视更助长了这种风气的蔓延。这些问题在作者看来是“严重”的。由于原始的耕作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的发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农作方式已远远不能满足家庭的经济需要,拥有力量的男人不再是家庭经济的支柱而将妇女推向山外,受教育程度、劳动技能等条件的制约,山村妇女在金钱与婚姻伦理道德的天平上倾斜。金钱至上、享乐主义的思想不仅侵蚀了山里的女性,也俘虏了她们的丈夫。重物质而轻精神成了这些女性共同的特点。在市场经济大潮中,究竟什么样的人生观是正确的?如何对待金钱、对待财富、对待个人名利?是非界限并不十分清楚。在致富的口号下,老百姓自然地接受了坐在奔驰里、坐在转椅上发号施令的,可以大把撒钱的人才是了不起。
雨果曾经强调,人有了物质才能生存,人有了理想才谈得上生活。社会价值观念混乱与道德滑坡必然殃及山村。山村女性的性自由不应该成为获取个人利益的方式与手段,何况这种自由是以主动出卖肉体为代价,以尽可能逃避繁重劳动而获取利益为目的,弃人的尊严于不顾,这是一种愚昧的倒退。
三
虽然作者描写了众多以身体作为物质交换的代价的女性,但《天上的爱情》中的女主人并不属于此类。她是生活在自己的精神家园中有着强烈的自主意识的女性。对于长期爱护帮助自己丈夫的单身叔叔日久生情,这既是情,更是义,承受着道德与伦理的谴责以及没有尽头的艰辛逃离,为的是避免两个男人的血腥厮杀。她毅然而然地承担了所有的苦难,一直没有逃避劳动,她竭尽了一个女子的柔情与母亲的慈爱。生活的困苦没有让她退缩与抱怨,如果以身体作为资本更轻松地换取生活所需,她具备所有的外在条件,可是她在困境面前坚守了。事实证明她不会为了图谋利益而出轨,她貌似同样应该遭受谴责,而在《山南水北》中,她却像那一片青山绿水一样圣洁而美丽。
她用她柔弱的双肩挑起了一家五口的生活重担,劳动的磨练让她由内而外地坚强,一个柔弱的女人在困境中勇敢地撑起了一个情意浓浓的家。从物质层面上讲,她是困窘的,但是她的精神是自由的,她成了自己情感的主人,实现了自我价值,是一个英雄的恋人与母亲。她对情感的坚守与直面生活的勇气验证了她的自强和自立,她的美丽为“山南水北”添上了一道彩虹。
虽然她有婚姻背叛和家庭逃离的不光彩过去,但在作者笔下和在读者心理,她都是一个值得赞叹与敬佩的女性,因为她自始至终没有践踏自己作为女性的尊严。相反,一大群以出卖身体与色相而不是通过正当劳动为自己的合法家庭谋取财富的女性,虽然表面上她们没有离开家庭,但是她们的行为让自己和家庭都蒙上耻辱,也败坏社会风气。
作者将自己的见闻呈现于笔端,笔者认为并非是为了突显山村的包容性,而是引发大家对市场经济快速发展背景下价值观扭曲的反思。《山南水北》中这一群身份模糊的女人在践踏自己尊严的背后,是不断膨胀的物质欲望和对真善美的亵渎。财富的积淀如果伴随着丑陋与损害,这就是整个人类的悲哀。女性靠践踏与贬损自己的尊严而获取所得既是女性的悲哀,同样也是人类的悲哀。这是精神文明的倒退。女性只有自觉地维护起作为女性的尊严,才可能获得尊重,才可能实现彻底的解放。
[1]陈剑晖.思想的方式和质感[J].南方文坛,2007(7):86.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167.
[3]张爱玲.张爱玲文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6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