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接触融入”:奥巴马政府对华经济战略调整析评
2013-12-18张继业
张继业
近年来,奥巴马政府在“重返亚太”的总体战略框架下,在经济方面对华不断推出强硬举措,包括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TPP)为抓手压缩中国经济崛起的地缘空间,通过TPP和TTIP(“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定”)联动加强西方国家经济联合,企图构建有利于限制中国发展的国际贸易与投资新规则,设置“绿色壁垒”,打压中国高新产业发展,通过对华经济外交、限制赴美投资等压制中国国企发展等。凡此表明,奥巴马政府正加紧调整冷战后十多年来美所秉持的以“接触融入”为导向的对华经济战略。奥巴马政府缘何作此战略调整?其对华经济战略将走向何方?本文试图从冷战后美对华经济战略演进的角度,审视、剖析奥巴马对华经济战略调整的原因及其走向。
一、超越“接触融入”
冷战结束后,美曾试图以经济施压、制裁等手段迫使中国改变内外政策,实现“和平演变”。由于邓小平南巡讲话后中国经济快速发展及与之相伴的中国政治体制总体稳定,这一战略终告彻底失败。同时,经济快速发展凸显中国经济崛起之势,成为美亟需应对的一个重大战略问题。①参见 Nicholas D.Kristof,“The Rise of China”,Foreign Affairs,Vol.72,No.5,November-December 1993,pp.70-72.在经过充分政策辩论后,克林顿政府以“接触融入”的对华经济战略加以应对,包括令对华贸易最惠国待遇与人权脱钩、对华开放市场、鼓励对华投资、推进与中国“入世”谈判等,以期推动中国经济发展,加深其与世界经济联系,促其融入国际经济体系。此后直至奥巴马政府上台之初的十多年时间里,面对中国经济崛起,美始终沿着“接触融入”战略的方向发展深化。2001年中国“入世”,与世界经济联系更为紧密,基本融入国际经济体系;同时,中国很好地把握经济全球化以及“融入”带来的机遇,经济由此前的崛起之势演变为实实在在的快速崛起。面对这种情势,小布什政府以“接触规范”战略加以应对,即美在中国已基本“融入”成为“国际体系一员”的基础上,继续深化经济接触,以规范中国崛起,使之承担更多国际经济责任,做该体系“负责任的利益攸关方”②Robert B.Zoellick,“Whither China:From Membership to‘Responsibility’?”NBR Analysis,Vol.16,No.4,December 2005,pp.5-14;The White House,Th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March 2006.。由“国际体系一员”到成为“负责任的利益攸关方”,意味着美要使中国更彻底、全面地融入国际体系,可见,“接触规范”战略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接触融入”战略。2009年奥巴马政府上台之初,美遭受“百年一遇”的金融危机的严重冲击,而中国经济却一枝独秀,在与西方经济此消彼长中,中国的世界经济地位与影响力大幅攀升,开始新一轮经济崛起。加强对华经济接触、利用中国崛起实力与影响力度过经济难关,成为奥巴马政府对华经济战略第一要务。为此,奥巴马政府根据“中美两国集团论”(G2)①C.Fred.Bergsten,“A Partnership of Equals:How Washington Should Respond to China’s Economic Challenge?”Foreign Affairs,July-August 2008,pp.57-69.蓝图深化对华经济“接触融入”,并使之呈现出强烈的“危机合作”色彩,即在保持原有对华“融入”、“规范”战略框架下,尝试通过推动国际经济体系改革、给予中国更多国际经济领导权,包括推动G8扩展为G20、在G20匹兹堡峰会上压欧洲让出股份,使中国等新兴国家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中的投票权增加到分别不少于5%、3%等,以换取中国更多经济协调与合作,其重点在于危机后国际经济治理、力促中国继续持有甚至增持美元资产、推动中国全面经济改革与转型以利于美对华出口等。“危机合作”战略较之“接触融入”战略、“接触规范”战略,在对华经济接触的深度与广度、推动中国融入国际体系的力度上都可谓更进一步,是上述战略的深化。
总之,从“接触融入”到“接触规范”、“危机合作”,冷战后美国对华经济战略始终沿着“接触融入”战略方向前行。在美对华“遏制+接触”的“两面下注”总体战略中,美对华经济战略主要承担对华接触使命,美在经济上总体以一种积极正面的战略姿态应对中国崛起,不刻意阻挠、遏制中国经济发展,而是在不断推动中国融入国际经济体系、加深与其融合过程中,乐见、甚至推动中国发展,寄希望经济融入力量、经济繁荣力量、市场自由化力量、中产阶级壮大的力量等,以期实现“以经促经”、“以经促政”、“以经济促安全”等多重战略目标。
2010年前后,随着美国逐渐走出“危机”,奥巴马政府着手对“危机合作”的对华经济战略做出重大调整,“合作竞争”成为主线。一方面,出于经济利益需要,美继续对华经济“接触合作”;另一方面,则是大搞“竞争遏制”。美国有意识、有步骤地布局,在地缘、国际经济规则、产业竞争、人民币汇率等方面采取诸多措施,与中国展开激烈经济竞争,有意遏制打压中国经济崛起。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
一是经济上“重返亚太”,与中国争夺亚太经济主导权,牵制中国主导的亚洲地区经济合作,挤压中国崛起的地缘经济空间。在美看来,21世纪头10年,中国利用美忙于中东反恐的有利契机,拓展深化与亚太国家的经济关系、推进地区经济一体化,已导致中美地区经济影响力此消彼长,“而在未来数年,东亚国家很可能继续深化彼此间经济关系、签署地区贸易与货币协定……当前,这些国家正朝着建立一个亚洲集团的方向前行,这将使‘太平洋两岸被一条线分割开来’,美将因此在经济上备受歧视,蒙受巨大损失”,而战略上损失将更为巨大。②Fred Bergsten and Jeffrey J.Schott,Submission to the USTR in Support of a 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Agreement,Peter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January 25,2010.为了防止出现这种战略梦魇,奥巴马政府加紧经济“重返亚太”,包括与韩国签署自贸协定并付诸实施,高调介入并全力推动TPP谈判等。如果TPP谈成,其将因涵盖全球第一大经济体美国和第三大经济体日本而成为事实上的亚太自由贸易区,中国将遭受来自TPP集团国家在进口关税、投资等方面的歧视,中国出口的比较优势将大为减少,原有出口市场很可能会被挤占,形成典型的贸易转移效应,同时中国对外投资也将更多受限,这对中国地区经济影响力的拓展、整体经济的发展很可能构成较大负面影响。
二是企图抛开现有国际经济规则体系,以TPP、TTIP为主要蓝本,重构国际经济规则体系,以新规则、新标准遏制、打压中国经济崛起。长期以来,美国主导国际经济规则、标准的制定,这些规则、标准体现美利益与价值观,成为其对外经济战略的重要手段。克林顿、小布什政府时期,美即寄望于以WTO规则等规范中国经济崛起。然而,进入21世纪、特别是金融危机以来,情况却发生着变化,一来中国等新兴国家快速崛起,对国际经济体系的影响力、话语权上升;二来美经济实力、影响力却有所下降,导致美对现有国际经济体制的掌控力、规则制定的主导权下降,如WTO多哈回合谈判不断受挫,美以此重塑国际贸易规则的努力未获成功。此外,现有国际规则在一些方面已难以有效维护美自身利益,也难以为美在与中国等新兴国家竞争中提供规则优势,特别是在知识产权保护、劳工标准、环保标准、服务贸易、国企规则等方面。奥巴马就曾将WTO规则等国际经济规则比喻成“裁判”,称“中美经济关系就像一场篮球赛,过去我们往往能大胜他们,因而当他们在暗处肘击我们时,我们并不在意;而现在比赛双方实力已非常接近,他们仍继续肘击我们,对此裁判却不吹哨”。①Jeffrey A.Bader,Obama And China’s Rise:An Insider’s Account of America Asia Strategy,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2012,p.1143.为改变不利局面,增强竞争优势,奥巴马政府另起炉灶,立志将TPP打造成“21世纪自由贸易协定范本”,其中一些新规则、新标准直指中国,如国企、政府采购条款等便意在限制中国国企发展,劳工与环境规定则在于提高中国制造成本、削弱其竞争力,而关于绿色经济条款也有打压中国向产业链高端进军、发展绿色产业之意。
三是打压甚至遏制中国产业升级、提升经济竞争力。国家竞争力强弱的一个重要决定因素是其在国际产业分工体系中的位置。长期以来,中国低端制造,美国高端创新,都有所得,但美国所得远大于中国。仅以苹果公司2006年出售的市价为299美元的iPod为例,售价中163美元流入美国公司,其中苹果公司收入80美元,中国进行最后组装仅获4美元收入。近年来,中国加快自主创新,着力打造战略性新兴产业,努力向产业高端进军。此举无疑对美国居优势的国际产业格局构成挑战。美反复拿中国自主创新“说事”,指责中国对外资搞歧视、商业环境恶化,要求中国“政府采购”与自主创新脱钩等,意在确保对华高技术优势、防止中国创新产业在有利市场条件下做大做强。同时,美或利用世贸规则、或以国家安全为由,对中国高科技产业对美贸易、投资进行限制。与小布什政府主要迫于国内利益集团压力,对中国钢铁、造纸等低端制造业进行“双反”调查不同,奥巴马政府将矛头直指中国新能源产业,设置“绿色壁垒”。如2012年11月,经“双反”调查后,美国际贸易委员会仲裁宣布,对中国产晶体硅光伏电池及组件征收18.32%-249.96%的反倾销税,以及14.78%-15.97% 的反补贴税。②“美终裁对华晶体硅光伏电池征双反关税”,http://finance.sina.com.cn/stock/hyyj/20121109/050413622425.shtml.(上网时间:2013年7月21日)在限制中国高科技产业发展上,奥巴马政府不仅对其认为与中国政府联系密切、类似于国企的华为、中兴出手,对于中国民企这一长期以来美认为有助于中国“变革”的民营、中产阶级力量也毫不留情。如2012年9月,奥巴马签发总统令,以涉嫌威胁美国国家安全为由,中止“三一重工”在俄勒冈州的风电项目。
四是打压、遏制中国国企发展。国企是推动中国经济崛起的“主力军”,是中国经济安全的“守护神”,是中国经济“走出去”的“排头兵”,是中国民族经济中最富竞争力的部分。奥巴马政府将打压遏制国企发展作为对华经济外交的主要目标,在2012年5月的第四次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中,美国即压中国承诺提高国企上缴红利的比例。同时,严格限制国企在美投资活动,以防止国企借助美国市场、品牌、技术提升竞争力。美此举既有在意识形态上压制“中国模式”、“国家资本主义”的考虑,更有削弱中国经济竞争力、减缓中国经济崛起势头的盘算。
五是压人民币升值以削弱中国竞争力。从2010年起,美国再次施压人民币升值。与小布什政府时期白宫态度相对温和、其与国会“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同,奥巴马政府态度更为强硬。时任国安会亚太高级主管贝德披露,奥巴马决心对中国实施更强硬贸易政策,重点是在人民币汇率上。③Jeffrey A.Bader,Obama And China’s Rise:An Insider’s Account of America Asia Strategy,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2012,p.114.表面看,其目的在于缩减中美贸易逆差,以利于美出口、制造业回归、增加就业、经济复苏等。但汇率并不是造成中美贸易逆差上升的主要原因。奥巴马此举不乏打着“汇率”的幌子、打压中国整体经济竞争力的用意。因为人民币大幅升值将严重冲击中国“世界工厂”地位,影响外贸竞争力,缩减中国在加工贸易中的经济所得,并且使中国外汇资产大幅缩水,严重冲击中国的金融实力。
此外,奥巴马政府一些国内经济政策主要着眼点在于推动国内经济,但其间亦不乏对华经济遏制竞争之意,客观上对中国经济发展构成负面影响。比如“再工业化”政策,可能导致一些美跨国公司减少在华产能、甚至撤离中国。据《纽约时报》披露,2012年奥巴马与苹果总裁乔布斯会面时,即要求苹果将产能由中国迁回美国。又如“量化宽松”货币政策。2008年9月至今,美联储先后实施三轮“量宽”,向市场注入巨量流动性,仅前两轮注入资金就高达2.325万亿美元,这等于变相大印美钞。其结果是,无论美联储选择长期维持该政策还是政策退出,均将搅动国际金融市场、大宗商品市场以及新兴国家经济,造成剧烈动荡,这势必对中国金融稳定以及营造一个有利的外部经济环境构成巨大挑战。
奥巴马第二任期以来,美对华经济战略朝着“合作竞争”方向加速演进。一方面,对华“接触合作”得到深化:两国元首实现会晤,发展互利共赢中美经济关系成为中美构建新型大国关系的重要着力点;第五次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成功举行,两国就加快双边投资协定谈判以及削减碳排放达成共识。另一方面,“竞争遏制”也得到加强。一是加紧联手欧、日,强化西方经济联合,企图通过地缘挤压、国际经济规则制定等打压遏制中国,包括日本正式加入TPP谈判,TTIP谈判于2013年6月正式开启,奥巴马任内首访德国、强化美欧经济战略合作等。哈佛大学知名战略学家理查德·罗斯克兰斯将美此举与冷战时期美组建北约、推动建立欧洲共同市场以联合西方力量遏制苏联相提并论,认为奥巴马政府意在以此“打造更强大西方”、以“经济冷战”应对中国崛起。①Richard Rosecrance,“Want World Domination?Size Matters”,The New York Times,July 28,2013.二是加紧经济“重返亚太”步伐,重点拉拢亚太一些对华友好国家。奥巴马2012年11月获得连任后即出访东南亚,签署《美国与东盟扩大经济参与协议》(E3),并游说泰国参加TPP谈判;在奥巴马政府推动下,2013年以来美缅经济关系发展神速,美资大举涌入缅甸,可口可乐公司即斥资2亿美元入缅;此外,韩国已于近期表示将加入TPP谈判。
奥巴马政府对华经济战略朝着“合作竞争”方向调整,对于冷战后美国长期奉行的“接触融入”为导向的对华经济战略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超越。这是因为,在“合作竞争”战略导向下,美对华经济战略取向呈现出两面性,即其在美对华总体战略中不再主要承担接触使命,而是兼具接触、遏制双重使命,两者并驾齐驱成为该战略两个重要面向。同时,这一战略已不再着眼于推动中国融入国际经济体系、加深两者间的融合,对于中国经济发展、崛起也不再持一种总体积极的态度,而是在加强对华经济接触,以利用中国崛起的机遇、牟取更多经济利益的同时,主动进行战略布局以遏制打压中国经济崛起。
二、奥巴马政府调整对华经济战略的原因
以“合作竞争”超越“接触融入”,奥巴马政府如此大手笔地调整对华经济战略,显然有其必然性。首先,这缘于“接触融入”战略出现了战略意外、未达美战略目标。中国在较短时间内快速经济崛起成为最大战略意外。当年克林顿政府做出“接触融入”决定时,对中国崛起前景并不看好。克林顿称,中国发展的严峻挑战颇多,包括“日益增加的就业人口、农村进城务工人员与‘亚洲金融危机’后中国经济减速等”。因此“中国崛起并非必然,未来数十年将是决定其发展命运的关键期”,“从日本经济长期停滞、俄罗斯经济困难得出的结论是,大国衰落如同其强大一样都将对美构成巨大威胁;在聚焦未来强大中国对美构成潜在挑战的同时,不要忘记被经济失败、国内纷争、社会解体、犯罪横行所困扰并由此沦为亚洲巨型不稳定地区的衰落的中国的危险”。②Bill Clinton,“Text:President Clinton’s 4/7 Speech On U.S.Policy Toward China”,http://oldsite.nautilus.org/archives/pub/ftp/napsnet/special_reports/clinton_speech_on_us_policy_to_prc.txt.(上网时间:2013年7月21日)时任国安会亚洲事务高级主管李侃如则说,“虽然一个强大、生机勃勃的中国将挑战美国的耐心、技巧与利益,但一个失败的中国将产生许多更难以接受的难题”。③Kenneth Lieberthal,“A New China Strategy”,Foreign Affairs,Vol.74,No.6,November-December 1995,pp.36-37.显见,当时克林顿政府判断,中国已进入转型关键期,崛起面临较多挑战,有很大不确定性,其走向失败、崩溃可能性更大;虽然中国实现崛起、变得更强大将对美构成挑战,但一个经济上失败、滋生扩散威胁的中国将构成更严重威胁。由此,其把对华经济战略重点放在了推动中国发展、防止其失败上,因而对华“接触融入”,希望在使中国融入国际体系、与外部世界更紧密频繁的经济互动中,实现经济发展,消弭因中国经济失败衍生诸多重大挑战的梦魇。上述对于中国崛起前景及影响的战略判断遂成为对华“接触融入”的重要战略前提。然而,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经济不仅没有失败,反而崛起速度之快、幅度之大堪称空前,这无疑令“接触融入”战略遭遇重大意外,导致其战略前提坍塌。这也正如伯格斯坦、拉迪等多位“接触派”知识精英在其所著《中国崛起:挑战与机遇》一书所感叹的,“把中国引入了世界经济,作为一项外交思想来说,曾是好的理念。但是接触最初设计者们也许未曾预想到这种景象——中国仅在30年间就成为世界上第二大或第三大经济体。……美国目前所面临的问题是:就应对一个已经崛起了的中国来说,接触政策是恰当的政策。”①[美]伯格斯坦等著,曹洪洋等译:《美国智库眼中的中国崛起》,中国发展出版社,2011年,第292-293页。
“接触融入”战略未达美战略目标也是重要原因。21世纪以来,中国与世界经济联系日益加深,基本融入国际经济体系无疑为美所乐见,但并没有使美“以经促经”、“以经促政”、“以经济促安全”等目标得以实现。经济上,中国非但没有依附于美国,加深对美经济依赖、令美有更多“经济牌”影响中国,反而其引领新兴国家群体性崛起,重塑着美国主导的国际经济体系;同时,美国对华经济依赖加深亦令中国手里拥有了反制美国的经济杀手锏,使中美经济博弈态势朝着有利于中国方向发展。政治上,美国以经济力量改变中国的目标并未实现,相反,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使中国社会主义体制愈发显示出强大生命力,“金融危机”后,中国模式更为世界津津乐道。安全上,在美官方看来,中国与国际体系利益捆绑的加深,并没有减少中国对该体系的挑战,中国经济的发展反而使中国有更雄厚的经济技术基础推进国防现代化,从而令美安全挑战增大。②U.S Department of Defense,Military and Security Developments Involving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2013,http://www.defense.gov/pubs/2013-china-report-final.pdf.(上网时间:2013 年11 月6日)在此背景下,许多原先支持“接触融入”战略的“接触派”精英,甚至奥巴马本人均开始指责该战略有缺点,普遍认为该战略已告失败,难以有效应对中国崛起。《中国崛起:挑战与机遇》一书即称,“(对华经济)接触政策并未取得全面成功。中国对全球秩序的参与以及它在这种秩序中所形成的利害关系,并没有阻止中国对这种秩序发起挑战。发展中国家愈发把中国模式看做一种可替代这种秩序的模式。中国使得世界上1/4的劳动人口已经融入全球经济,这对于包括美国在内的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政治和经济利益来说,并不总是被看做一个奇迹。……在政治上对‘接触政策’所做出的损益分析似乎相当突出地倾斜到了这个光谱的‘损’的一边……”。③[美]伯格斯坦等著,曹洪洋等译:《美国智库眼中的中国崛起》,第292-293页。奥巴马本人以及中国美国商会前会长麦健陆等政界、商界精英则认为,该战略虽使中国“融入”国际体系,但以WTO等国际规则规范中国崛起的目标并未实现。④James Mcgregor,No Ancient Wisdom,No Followers,Prospecta Press,2012,pp.94-95;James Mann,The Obamians,Viking Penguin,2012,p.167.
从更深层次看,奥巴马对华经济战略调整缘于时代背景变迁下政治安全因素与经济因素的根本变化。“接触融入”战略保持了连续性,很大程度上是特定时代背景下政治安全与经济因素共同影响所致。克林顿政府时期,美国处于“冷战胜利+经济全球化兴起”的时代,因此,克林顿政府坚信西方自由市场经济+政治民主的“美国模式”是任何国家实现发展唯一可行的路径,即“那个时期,美国人认为,世界历史正在朝着自由市场和民主方向发展,不接受经济自由和政治自由的国家最终会失败,接受经济和政治自由的国家最终会变得和美国一样”⑤[英]吉迪恩·拉赫曼著,曹槟等译:《世界30年——全球政治、权力和繁荣的演变》,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157页。。正是基于这种强烈的意识形态优越论,以及对于经济发展与政治民主联动效应的推崇,美国高度自信于通过推动中国经济发展能够“改变中国”,由此对华“接触融入”。经济上,20世纪90年代,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中美双边贸易规模持续扩大的同时,美对华投资高速增长,使得中美经济关系由此前以单一贸易关系为主深化为贸易、投资“双轮驱动”的更高层次的经济关系,随之美对华经济利益也得到深化与扩展。由此,出于现实利益考虑以及对未来利益增长的乐观预期,美对华“接触融入”。小布什政府时期,处于“反恐战争+经济全球化高潮”时代,因此政治安全上,美反恐战略需求不仅纾缓了因中国崛起所导致的中美“崛起国”与“霸权国”间的结构性矛盾,且使得其亟需一个稳定合作的中美战略关系,而这亦建立在中美经济关系健康发展基础之上。因此,小布什政府顶住国内压力,继续以“接触融入”为导向,并将其深化为“接触规范”战略,期待中美经济关系的发展能促进中美战略安全合作。经济上,进入21世纪,经济全球化高潮背景下,中美经济关系大发展,特别是中美经济上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休戚与共、高度融合、利益连体的格局,也因此美对华经济利益、对华经济依赖均得到前所未有加强。这使得美在经济上难以对华“硬”起来,唯有沿着“接触融入”道路走下去,在规范中国崛起过程中,推动中国经济改革,进一步打开中国市场,在中美经济“双赢”中扩大在华利益。美前财长萨默斯2006年提出的“中美金融恐怖平衡论”即深刻揭示了这一点。奥巴马政府上台之初,则处于“金融危机”时刻,“危机合作”的需求推动美继续深化对华“接触融入”战略。
然而,2010年前后走出“危机”的美国,面对的却是中国为首的新兴国家群体性崛起、美国自身软硬实力相对下降,以及“危机”使得经济全球化放缓等,世界因而处于一个“美国霸权危机+经济全球化放缓”的时代。时代背景的巨大变迁使得政治安全、经济因素发生根本变化,从更深层次推动奥巴马调整对华经济战略。政治安全上,奥巴马政府着力结束“两场战争”,反恐在美国家安全战略中的重要性大幅下降,因“反恐”而继续对华“接触融入”的必要性大幅下降;而“危机”以来,中国新一轮崛起使中美经济实力差距大幅缩小,中美“崛起国”与“霸权国”间的结构性矛盾加剧,美“重返亚太”也使中美在亚太地缘战略矛盾上升。在对失去霸权的危机感与战略焦虑感牵引下,美国无疑将中国视为最可能挑战其霸权的竞争对手,因此出于霸权护持需要而实施战略转向,在一些攸关中国经济发展的重要领域实施经济遏制与打压,以延缓、防止中国经济崛起效应进一步溢出、冲击美霸权地位。此外,在“霸权危机”下,“美国模式”备受诟病与质疑,美意识形态优越感以及对华推进民主热情大不如前,而中国发展道路显示,经济发展并非必然导致西方式的“政治民主”,反而令“中国模式”愈发彰显生命力,美期待经济发展与政治民主的联动效应来“改变中国”的设想宣告失败,这无疑成为美对华经济战略调整、突出“遏制竞争”的重要原因。
经济上,“危机”以来中美经济关系越来越呈现出两面性,即互补、合作的一面在深化,促使中美经济共生关系继续发展,美对华经济利益不断扩大且前景看好。仅以美对华出口为例,根据美方数据,2008-2012年,美对华出口额由697.3亿美元增至1104.8亿美元,增幅高达58.4%,远高于同期美对外总出口20.1%的增幅,期间中国成为美国第三大出口市场。①根据美国统计局网站的数据计算得出,原始数据参见http://www.census.gov/foreign-trade/balance/c5700.html和 http://www.census.gov/foreign-trade/statistics/historical.(上网时间:2013年11月6日)这成为奥巴马政府将“接触合作”作为对华经济战略一个重要面向的主要原因。而与此同时,中美竞争、冲突面也在上升。“危机”使经济全球化放慢步伐,世界经济增长放缓,围绕资源、市场的国际竞争加剧,美国等西方国家国内经济民族主义、保护主义抬头;同时,随着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以及其在制度、技术领域高效学习模仿能力,中美在要素禀赋优势、发展阶段、技术水平等方面的巨大差异迅速缩小,致使两国经济结构的竞争面显著上升。再加上美国不甘心将世界经济老大地位让与已是世界经济总量老二的中国,促使“危机”后中美经济竞争趋于激烈,这在实体经济方面主要表现为中美在产业链争夺方面竞争加剧,虚拟经济上则是人民币国际化与美元霸权的战略性矛盾初显。此外,中美经济关系竞争面上升,亦体现在中国涌现出一批具有国际竞争力的国企、民企,这使得长期以来以资本、技术、创新见长的美跨国公司的竞争优势缩小,中美公司间竞争加剧,包括美国卡特彼勒与中国“三一重工”和“中联重科”的鏖战;华为、中兴做大做强,在一些发展中国家占据市场主导地位、大举进军美国市场等。此种竞争态势使得美跨国公司这一美国国内支持对华“接触融入”最强有力的政治力量,其对华态度转为两面性,即在有利可图的领域支持对华接触合作,而在打压中国国企、自主创新等方面则鼓噪奥巴马政府对华经济遏制竞争。典型事例如谷歌公司制造“谷歌事件”、美国商会作为美跨国公司代言人发布题为《中国的自主创新》报告,推动国会、白宫对华施压等。
三、奥巴马政府对华经济战略走向
美对华经济战略向何处去?展望未来,政经两方面因素驱动美对华经济接触合作、竞争遏制呈现同步增长趋势,将使其沿着“合作竞争”方向前行,凸显“高度合作”、“高度竞争”的两面性。
一方面,竞争遏制因素将上升,使美对华经济战略呈现“高度竞争遏制”的一面,主要影响因素包括:第一,中美经济实力差距将进一步缩小,“崛起国”与“霸权国”间结构性矛盾将更趋尖锐。奥巴马第二任期以来,美依托科技优势,加紧经济结构、产业结构调整,以重振实体经济,恢复经济活力。眼下,这种调整似乎有所成,美经济呈现出复苏势头。但美经济结构调整短期内难以摆脱高成本、高债务困扰。同时随着经济复苏,多轮量化宽松政策注入的海量货币流动性可能导致高通胀到来,其经济增长决无可能重现上世纪90年代时的高歌猛进,基本态势仍将是温和增长。与此同时,中国经济有望实现进一步崛起。积极转变增长方式、优化产业结构、推进城镇化将使中国经济内生增长动力进一步释放,经济效益得以提升,使经济保持较高增速。据英国《经济学家》杂志预测,未来十年,中美GDP年均增速分别为7.75%和2.5%,通胀率分别为4%和1.5%,人民币每年升值3%,根据这些数据以购买力平价计算,中国 GDP将在2018年超过美国。①“China’s Economy Will Overtake the US in 2018,Says The E-conomist”,http://www.chinascopefinancial.com/en/news/post/19896.html.(上网时间:2013年7月21日)OECD于2013年3月发布的《中国经济观察》报告则预测,中国最早将于2016年超越美国。②OECD,Economic Survey of China 2013,March 2013,http://www.oecd.org/economy/china-2013.htm.(上网时间:2013 年 7月21日)总之,未来几年,中美两国经济总量将更为接近。这将使中美作为“崛起国”与“霸权国”间的结构性矛盾更趋尖锐,很可能进一步加剧美国对中国的战略焦虑,进而很可能沿用以往对付崛起中的世界经济老二的做法,包括对苏联搞经济冷战、经济上拖死苏联,对日本搞金融战、压日元升值、削弱日本竞争力、将其逼入泡沫经济境地等。美为确保其霸权地位,在未来一个时期,在中国经济加速追赶美国甚至可能超越的重要节点上,有可能以高度遏制竞争的对华经济战略打压、迟滞中国经济崛起。
第二,中美在海洋、网络、太空、极地等“全球公域”的军事安全竞争将加剧,特别是在围绕“西太”海域战略主导权的争夺上。随着中国海权意识以及加强国防现代化物质基础的加强,大力强化海军建设以维护海洋权益已提到中国国家战略的议事日程。在美看来,中国已拥有了以先进导弹、潜艇等为核心的“区域拒止”能力,未来随着多个航母战斗群陆续投入使用,中国海军的远程投送、打击能力将有质的飞跃。③U.S Department of Defense,“Military and Security Developments Involving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2013”,http://www.defense.gov/pubs/2013-china-report-final.pdf.(上网时间:2013年7月21日)这将对美国在“西太”乃至全球海上霸权构成现实挑战,而海上霸权是美维系全球霸权的基础之一。此外,网络、太空、极地也是美确保霸权而必争必保的领域,中美在上述领域的竞争也将不断加剧。凡此很可能使得本已十分脆弱的中美安全关系进一步恶化,导致美日益将中国视为安全对手。在此情势下,安全因素很可能外溢至经济领域,导致美为减缓中国军事现代化步伐,强化对华经济竞争遏制面,以此削弱中国军力建设经济、技术基础。
第三,中美经济关系的竞争面将上升。奥巴马第二任期以来,互补性虽仍是中美经济关系的主要特征,但毋庸置疑,两国经济竞争面将不断上升。美国“再工业化”、制造业回归,某种程度上向产业链下方延伸,而中国产业升级,不断向产业链上方进军,扩大了中美产业链争夺上的交集,将导致中美竞争更趋激烈;美国要“出口倍增”,中国也要稳定外需、拓展海外市场,这使得双方在涉及第三方市场,特别是新兴国家市场争夺方面竞争势必加剧。此外,未来随着中国成为与美并驾齐驱的经济大国,人民币国际化是迟早的事,将实质性冲击美元霸权地位,而美元霸权攸关美经济霸权、政治霸权乃至军事霸权,美国绝对不会容忍人民币取美元而代之,很可能出狠招打压人民币国际化。
另一方面,接触合作因素也将上升,促使美对华经济战略呈现出“高度接触合作”的一面。未来数年,中国经济结构转型将为中美经济关系发展提供有利契机,城镇化进程加速、居民收入水平提高、消费释放使得中国有望吸纳更多美国商品,中国向服务业转型也使美服务业开拓中国市场有了更广阔空间。美中贸易全国委员会2013年1月发布的《中国与美国经济:推进盈利的贸易议程》报告预计,到2020年中国年收入在4000美元以上的中产阶级数量将由2011年的2亿人增至5.75亿,从而释放出巨大消费能力,吸纳更多的美国商品。①The US-China Business Council,China and the US Economy:Advancing a Winning Trade Agenda,January 2013,p.21.中国美国商会《美国企业在中国:2011年度白皮书》亦非常看好未来中国市场及中美经济关系,提出了“三个一万亿美元”的目标,即预期到中美正式建交第二个30年(2009-2039年)实现在华美资企业年收入达1万亿美元,每年美国向中国出口额达1万亿美元,到2039年为止的30年内,中国对美直接投资累计金额达1万亿美元。②中国美国商会:《美国企业在中国:2011年度白皮书》,第9页。由此,未来中美经济关系的发展、美国在华经济利益的拓展将为美加强对华经济接触合作注入强劲动力。此外,奥巴马政府在其他一些经济领域也有强烈的对华合作需求,包括在欧洲经济难有起色的情况下加大对华出口,在中短期财政赤字难以缩减、海外融资需求仍很旺盛的情况下促使中国增持美国债等,将促使美对华经济战略呈现“高度接触合作”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