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对话 蛙声齐鸣
——论《蛙》的复调
2013-12-12
莫言擅长运用丰富的创作手法,写实主义、新写实主义、新历史主义、象征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等都信手拈来,甚至一部作品同时使用多种方法,这不仅使他保持源源不断的创造力,也增加了作品的复调内涵。本文仅就长篇小说《蛙》谈谈其创作的复调特征。
一、文体:书信与话剧的杂糅
复调小说最重要的特点是通过叙述的 “多声部”使小说具有对话性。《蛙》叙述上的“多声部”是以五封书信加一部话剧连缀的特殊文体实现的,其中还内蕴了三个既相互平行又潜在“对话”的故事序列。
第一个故事,是作家“我”和日本友人杉谷义人通信;第二个故事,是农村妇科医生姑姑波澜起伏的一生;第三个故事,是东北高密乡的乡亲们的故事。
分开来看每个故事都是独立而完整的,综合起来故事之间又是存在潜在对话的。我和山谷义人的通信不仅构成了整部小说的框架,还带出了另外两个故事;姑姑既是我和杉谷义人通信的缘起,又是小说的核心人物;至于乡亲们,则是历史的亲历者。
五封书信引出叙事写了特殊年代里计划生育的残酷和人性的扭曲,以回忆的方式娓娓道来,语言内敛、质朴;话剧部分用张狂、夸张的话语“描绘了一幅末世癫狂般的浮世绘”,[1]虚拟与真实杂糅,充满魔幻的超现实色彩。
很多人对书信加话剧的“四不像”文体加以诟病,但我认为莫言借此形式再一次打破传统小说单一的线型叙事模式,在共时中呈现多个事件的交叉叙事,未打乱故事应有的整体发展,使多种文本共存于同一空间,从而形成多角度、多层次的对话。
二、主题:“计划生育”的多重变奏
出版商在宣传时声称《蛙》“展现了新中国六十年波澜起伏的‘生育史’”,不管是为吸引眼球,还是为博噱头,这部小说的确是填补了小说写“计划生育”的空白。
小说再现了建国后中国生育政治的三个阶段:一,建国初期生产发展、经济繁荣,妇女们“争先恐后地怀孕生产”,国家不反对;二,上世纪60年代始,计划生育由被提倡到被强制实行,展示了国家意志和民间传统的矛盾冲突;三,90年代后,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计划生育陷入了难言的困境——“有钱的罚着生,没钱的偷着生,当官的二奶生”。
与新中国生育史的变迁相应,姑姑的身份也发生着变化:20世纪50、60年代是姑姑的黄金时代,凭借精湛的接生技术赢得 “活菩萨”和“送子观音”的美誉。随着计划生育的推行,姑姑成为国家意志的坚定拥护者和执行者,渐渐成为令人憎恨的“杀人魔王”。90年代中期以后,姑姑既是真诚忏悔的赎罪者,又是包庇代孕的纵容者。
历时性的身份变化带出了姑姑与他人共时性的关系变化——由和谐到对抗。这种冲突主要源于姑姑在执行计划生育政策中的冷漠威严、毫不留情。例如,为了逼迫王仁美流产,不惜牺牲他人利益并动用国家机器,最终使怀孕8个月的侄媳妇惨死在手术台上。为了抓住王胆和耿秀莲,无所不用其极,在姑姑的猛烈追击下,她们都在逃亡中丢掉了性命。姑姑的严厉监控和不懈追击致使约两千八百名婴儿被引流。
不同的人物代表不同的态度和意识,互不相让,从而凸显出社会矛盾,复调小说内部、人物之间的关系是不同思想意识之间的“对话”。小说展现了计划生育政策与基本人性间的矛盾,这种内在的冲突主要通过姑姑与超生者之间建构的矛盾对话来实现。同时,人物之间又互为镜像,在互相观照中姑姑发现了“我的自我”和“他人眼中的自我”,使文本具有多重可释性。
三、升华:罪感、忏悔、赎罪的潜在对话
作者的意图仅仅是“书写新中国生育史”吗?显然没有那么平面、浅白。莫言笔下,“计划生育”这一中国语境中独有的高度偶然性事件被处理为社会历史背景,作者更关注的是人的心理状态、思想情感和生命体验。
也就是说,表面看来连接三个故事的是“计划生育”,其内里却有更深层的意蕴——罪感意识和忏悔精神。罪感和忏悔渗透在文本中互相参照,构成一种潜在对话的复调关系,使叙述呈现对话的三重奏。
很多人认为杉谷义人只是充当收信人和聆听者以助连缀起文体结构,在思想和内容上不承担任何功能。但信中有一处细节,作为侵华日军军官的儿子,杉谷义人正视历史,真诚地为父辈们所犯的错谢罪,并承诺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替父辈赎罪。这个故事并非作者偶然为之,而是借此带出另外两个故事中的罪感和忏悔内涵。
作为国家意志的坚定执行者,姑姑偏执狂热、义无反顾,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而这一切在姑姑的晚年悄然发生了变化,转折从姑姑被一只青蛙吓得晕厥和洼地里夜行体会到的恐惧开始,她对过往的行为产生怀疑,意识到“我不但有罪,而且罪大恶极,不可救赎”。姑姑力求忏悔,为了赎罪并拯救灵魂,她将引流过的婴儿通过泥塑大师郝大手之手一一再现并供奉,通过艺术的诗意方式深深忏悔并实现救赎。
“我”的故事的核心依然指涉罪感与忏悔。“我”的屈从阻止了孩子的降生,直接导致妻子死在手术台上,以及后来没有阻止陈眉代孕都让“我”感到罪孽深重。“我”找到的救赎之道是写作——“既然写作能赎罪,那我就不断地写下去。”
小说进一步深入,忏悔之后罪过真的能赎吗?被罪感纠缠的灵魂果真得到解脱吗?杉谷义人的忏悔纵然令人动容,但其父辈犯下的滔天大罪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每个孩子都是唯一的,被无辜引流的孩子并非真的能在姑姑内心深处释怀。此外,姑姑欣然为陈眉接生,并与代孕公司的人一起骗了陈眉,最终导致陈眉发疯,本想赎罪却造成更大的伦理伤害。至于“我”的救赎,相当一部分建立在陈眉肉体和灵魂的痛苦之上,因此“心中的罪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沉重。”
这些人物的内心呈现着复调性的焦虑,情与理、爱与憎相互纠缠、抗争,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经常呈现出人格的双重性,“既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是伟大的犯人”。[2]小说戏谑化的叙事里,救赎只是一种虚妄的自我安慰。至于“被罪感纠缠的灵魂,是不是永远也得不到解脱呢?”小说没有做出正面回答,留给我们继续思索的空间。
四、结语
复调是莫言创作中常用的叙事策略,《蛙》充分利用了复调的表现方式,在小说结构、情节过渡、叙述视角和时间安排等方面进行了多种探索。在多种对话的交锋中,作品更为丰满充实,也更具震撼力,散发出永恒人性的永久魅力。
[1]梁振华.虚拟的真实与真实的虚幻——莫言《蛙》阅读札记[J].中国图书评论,2010(4):98.
[2]鲁迅.《穷人》小引[A]//集外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