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的“蜕变”与“坚守”
2013-12-12钟名诚
钟名诚
朱光潜的“蜕变”与“坚守”
钟名诚
“蜕变”是一个中性词,比喻人或事物由一种状态转变成另一种状态,并且两者之间具有对比关系。朱光潜的思想在新中国成立后历经了一次本质的“蜕变”,在“蜕变”中却也有自己的“坚守”。
朱光潜 “蜕变” “坚守”
“蜕变”是一个中性词,比喻人、事物由一种状态转变成另一种状态,并且两者之间具有对比的关系,也指通过一段时期的茧封或是焰炼、涅槃的过程,蜕变是美好的,因为会有改变。1949年朱光潜没有跟随胡适一起去台湾,仍然留在了北京大学。[1]7由于这一历史原因,朱光潜的人生道路和学术思想由此也经历了一次焰炼、涅槃的“蜕变”——摒弃了其自由主义学者的身份,“蜕变”成了一位马克思主义学者,正如朱光潜自我评价说:“我不是共产党员,但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坚守”的意思是指坚定地遵守和保持。朱光潜在大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始终“坚守”学术研究的科学性和真理性,始终“坚守”以人为本的学术研究观念。
一、从行为的“蜕变”到思想的“蜕变”
1949年以后,朱光潜积极参加中国共产党组织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在实践中接受马克思主义思想,并运用马克思主义思想反省、检讨其自由主义思想。发表于1949年11月27日《人民日报》上的《自我检讨》一文是朱光潜初次接受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标志。他说:“自从北京解放以后,我才开始了解共产党。”并在同事们的带领下“开始读到一些共产党的书籍,像《共产党宣言》、《联共党史》、《毛泽东选集》以及关于唯物论辩证法的著作之类”。[1]199
此后,朱光潜积极参与中国共产党组织的对旧知识分子的改造运动。1950年至1951年,中央统战部组织从国统区过来的旧知识分子组成“西北参观团”,在陕西长安县参观考察农村土地改革运动。朱光潜以饱满的热情和高昂的精神状态参与并见证了西北土地改革的过程,认识到了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新中国农村建设所取得的伟大成就。考察以后,朱光潜写作了《从参观西北土地改革认识新中国的伟大》一文,发表在1951年3月27日的《人民日报》上,他在文中写道:“像这样健全的国家是会能战胜一切帝国主义的反动势力而稳步去完成她的伟大使命的。从参观土地改革以后,我们不但能在理解上有这种认识,而且在情感上也有这种体会。我认为这是我这次参观土地改革的最大收获。”[2]16朱光潜从思想上、情感上以及言语表述上都与从前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话语中饱含着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时代的风格特征。
从西北参观回到北京大学不久,1951年10月,朱光潜又积极参加了中共中央组织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试图从思想上和理论上对旧知识分子进行改造。经过两个月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学习,朱光潜重新检讨了自己的旧思想,在1951年11月26日的《人民日报》发表了《最近学习中的几点检讨》一文。在这篇文章中,朱光潜根据学习过程中曾经有许多人批判他的情况,用出生论和受教育论的观点反省了自己的自由主义思想,认为自己出生于封建地主家庭,“是剥削过旁人的”,在他的思想中从出生开始就栽下了“封建意识的根”,后来在受教育过程中“又拿帝国主义的洋教育来‘移花接木’”,从而认为自己“思想是一种逃避主义的思想”,这种“深挖思想根源”、“低头认罪”的态度充满着一种自卑和自贱,朱光潜以极其低调的姿态检讨自己的“罪行”。这次思想改造运动“使他思想上产生激烈震荡,促使他开始认真研读马克思主义著作”。[3]110
1953年9月,中共中央公布了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并号召全国人民认真学习、贯彻这一总路线。朱光潜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了这一学习运动中,并在1954年1月15日的《光明日报》上发表了题为《我也在总路线的总计划里面——学习总路线的几点体会》的体会文章。文中进一步反省了自己的旧思想、旧观念。“我要想走进社会主义,首先要克服的是旧知识分子的个人主义,自由散漫和剥削阶级眷恋生产资料私有制的思想,要克服这两种思想上的病根,还必须更加努力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和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 ”[2]34
中共中央对旧知识分子的改造通常采用理论学习与参观实践相结合的方式,在实践中不断地使旧知识分子感受新中国的新气象。1956年,朱光潜又随中国文联组织的参观团再次到了西北,这次主要是参观、感受我国大西北的工业基地建设成就。在参观过程中,朱光潜被新中国的建设热潮所感动,看到处欣欣向荣的新景象,朱光潜情不自禁多次赋诗抒发心中的喜悦情怀,如在1956年9月29日和10月6日的《光明日报》上发表诗作《玉门油田歌》、《兰州歌》等诗作,满怀热情写道:“君不见社会主义前途光景好,且来玉门参观祖国第一石油城。 ”[2]46
从以上的情形来看,新中国成立之初,朱光潜以极大的政治热情参加了中共中央对旧知识分子的改造运动,对每一次的改造运动,朱光潜总是在不断地反思自己的旧思想、旧观念,并积极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努力从思想根源上改造自己,从而“蜕”去自己自由主义的身份。他的感情是真挚的,行动是迅速的,他紧密地配合新中国的新氛围,用马克思主义反省自身存在的问题,努力使自己的思想和行动乃至话语都贴紧现实,紧贴政治,因而他的“蜕变”也打下了深深的时代烙印。
二、从思想的“蜕变”到学术的“蜕变”
在思想改造过程中,朱光潜同时也在反思自己的学术思想。从1955年到1966年,朱光潜积极参与了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次美学大辩论,经过了思想改造时期的朱光潜,如饥似渴地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他急于在短期内掌握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武器,为改造他的学术思想服务。
经过第一次美学大辩论的争论、辩论等,朱光潜在“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感召下,开始全面地、系统地对自己的学术思想进行了详细的梳理、检讨,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武器反思、改造自己过去的学术观念。为此发表了一系列争论文章,这些文章后来收集为《美学批判论文集》,1958年 10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这些文章与发表于1956年6月《文艺报》第12期上著名的《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一文共同构成了朱光潜学术思想“蜕变”过程中的一个阶段。
我们纵观这些文章,朱光潜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 “文艺是现实的反映和文艺是一种社会现象”的观念,“蜕变”了其“主观唯心论”的学术观念。在过去的学术观念中,朱光潜所受影响最大的就是克罗齐的直觉说,他特别推崇的就是克罗齐的“艺术即直觉”的理论,《文艺心理学》这一著作可以说是克罗齐直觉说理论的“朱氏”版本。朱光潜通过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学习,认为克罗齐的直觉说完全是主观唯心主义的论调,是一种反现实主义的理论,因为克罗齐的直觉说“不仅是艺术创造的活动,而且也就是现实世界创造的活动,现实世界也就是个别直觉者的艺术品。就因为这个道理,克罗齐是一个彻底的主观唯心主义者”。[6]19
朱光潜基本“蜕变”了自己以往的学术观念后,在其“边破边立”观念的指导下,逐渐建设了新的具有马克思主义色彩的学术观念。朱光潜特别强调了马克思主义在建构其新的学术观念过程中的作用和价值。他认为要改造旧的学术观点,“所要学习的首先是马克思主义”;对学术问题的认识,首要的问题“是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问题,“我根据马克思主义的对立面统一和文艺为一种意识形态两个基本原则,推论出美是意识形态性的,是客观与主观统一的结果”。[1]211-213
1957年第4期的《哲学研究》上,朱光潜发表了《论美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长文,标志着朱光潜改造后的新的学术观念的诞生——“蜕去”唯心主义学术观为主客观统一的马克思主义学术观。
至此,朱光潜在接受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础上,通过对自身的学术观念的改造,基本“蜕去”了他坚持了几十年的唯心主义学术观念,形成了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核心的辩证唯物主义学术观念。他高兴地说:“感谢马克思主义的学习,我在基本论点上已经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了。”[6]95甚至认为自己所强调的“主客观统一”说的学术观点“比目前一般美学家们前进了一步”,是站在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论基础上了。有了这样的理论基础,朱光潜对自己前后期的学术观念作了满意的总结:
我接受了存在决定意识这个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这就从根本上推翻了我过去的直觉创造形象的主观唯心主义。我接受了艺术为社会意识形态和艺术为生产劳动这两个马克思列宁主义关于艺术的基本原则,这就从根本上推翻了我过去的艺术形象孤立绝缘,不关道德政治实用等等那种颓废主义美学思想体系。你问我现在的观点和过去的观点有什么不同,这就是我的答复。[6]97
此后,朱光潜学术观念的“蜕变”暂告一段落。特别是紧接着的十年文化大革命时期,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被打入了冷宫,中国文学艺术陷入了一个衰退期、荒漠期。正如当代文艺理论家包忠文在其《当代中国文艺理论史》一书中说:“全中国的文学家包括文艺理论家几乎全部被迫停止了自己的活动,根本没有通常意义上的文学理论著作出现。”[8]111朱光潜也说:“从1965年到1977年,我有十多年没有和你们互通消息了。 ”[6]232
三、“坚守”科学的研究方法
朱光潜在其思想与学术观念的马克思主义 “蜕变”过程中,“为了给我国的美学研究者创作条件,他努力翻译了大量的欧洲美学著作……这表明他对于祖国的热爱,对于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热爱”。[3]9520世纪50年代初期,朱光潜在学习马克思主义美学经典过程中,深感当时国内的译本不够全面、正确,存在许多“不忠实于原文的”问题。因此,他在对照国内已有西方美学经典和马克思主义经典译本的基础上,为了原汁原味地、更加全面地、更加准确地、更加准确地接受马克思主义理论,他开始亲自译介西方美学经典和马克思主义经典。
1950年10月,朱光潜首次翻译了一部马克思主义理论著作——哈拉普的 《艺术的社会根源》,此书1951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朱光潜认为哈拉普是“苏联以外的一位重要的马列主义文艺批评家”。他在译后记中说,哈拉普的这部书从马列主义观点出发,将文艺上一些活的问题提出,根据艺术史与社会发展史的具体事实进行分析而得出的结论,作者哈拉普对马列主义掌握得很准,是理论与实际结合得很好的一部马列主义文艺理论著作,值得大家学习。他翻译这部书“不但从此对马列主义的文艺理论,有较深一点的了解,而且拿作者的问题和看法,来对照我们自己的当前一些文艺问题,也随时得到许多启发”。[1]200
朱光潜为了多方面、多角度地了解马克思主义理论,也是考虑到当时苏联对新中国意识形态等方面的极大影响,年近六旬开始学习俄文,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研读俄文版的马克思主义著作。在北京大学思想改造运动的学习中,人们常常可以看到朱光潜带着一本列宁著的俄文本小册子——《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他一边学习俄文,一边接受当时苏联流行的马克思主义理论。
从1977年开始,朱光潜结合自己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心得,利用自己精通英、德、法、俄等多国语言的优势,依据各个国家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版本进行校改国内已有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译本。
经过几年的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国版本与其他多国版本的比较研究后,1979年,朱光潜就国内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翻译的准确性问题郑重向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出版的《出版工作》杂志投稿,在第19期上发表了题为《建议成立全国性机构,解决学术名词译法的统一问题》。1980年夏天,朱光潜趁《美学拾穗集》的出版,在后记中有针对性地谈了对国内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翻译存在问题看法。“我转过头来仔细校读马、恩的有关文艺论著,有关的几部札记表达出我的一个热烈愿望:在四个坚持的大原则之下,党的领导趁早认真校改马恩经典著作译文,在这个基础上选出一个有关文艺理论的选本。 ”[1]238-239
此后,朱光潜身体力行地对国内版本的马克思主义美学经典著作进行了校改。1980年在《美学》第2期上发表了 《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美学问题》,同时在《社会科学战线》第 3期上发表了《对〈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一文的商榷》等文章。指出国内版本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翻译存在四个问题:一是译文不够准确;二是没有忠实于原文;三是没有注重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来源;四是没有顾及到汉语的表达方式。比如本来很简单、很容易懂的“费尔巴哈论”却翻译成了“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这种翻译“既累赘也不很正确”。朱光潜在这几篇文章中还以他厚实的中西文化和中西语言功底,示范性地翻译了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手稿》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几段译文以供参考。当然朱光潜谦虚地说:“本意不是‘示范’,而是供讨论者和校改者参考”。[6]404
朱光潜在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译介过程中,以极其负责的精神,经过多种外文版本的对比学习,始终“坚守”着科学的研究方法。
四、“坚守”以人为本的学术观念
随着十年“文革”的结束,我国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中国文学艺术也开始了一个崭新的历史时期。此时,朱光潜以其文艺家的敏锐意识到文艺的春天即将来临,1978年在《社会科学战线》第3期上发表了《文艺复兴至十九世纪西方资产阶级文艺家有关人道主义、人性论的言论概述》,文章以“史”的方式论述了人道主义、人性论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概况。朱光潜认为:“人道主义思想是与资产阶级的历史发展相始终的。”在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同阶段,虽然人道主义的具体内容会根据社会政治生活的需要有所改变,但人道主义这一基本思想却具有持续性。可见,朱光潜虽然经历了十年“文革”的打击,但仍然“坚守”着以人为本的学术观念。
朱光潜在他晚年的十年时间里,除了翻译一些西方美学著作外,只著述有两部学术著作,一部是《谈美书简》,一部是《美学拾穗集》。这两部学术著作是朱光潜晚年学术观点的集中体现,也是朱光潜“坚守”以人文本的学术观念的集中体现。它们“对美学上的一系列重大理论,如美与美感、人性论、人道主义、人情味、唯心与唯物的关系,以及文艺创作中的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典型环境与典型性格问题、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问题、悲剧性与喜剧性、‘偶然机缘’在文艺创作中的作用等,作了‘新’的阐释”。[1]298-299我们从朱光潜研究专家商金林先生的这段论述中可以看出,朱光潜在新时期以后对那些文艺上的老问题作了新的阐释,这种新的阐释既不同于他前期的 “主观唯心主义”、“自由主义”文艺思想,也有别于20世纪50-60年代建构的“主客观统一论”文艺思想。在这些文章中他一方面肯定自己前期的文艺主张,另一方面也肯定20世纪50-60年代的文艺主张,是两者的结合体,因此,我们认为朱光潜“坚守”以人为本学术观念的结果。
朱光潜在《谈美书简》的前言中借朋友们提出的“你过去在美学讨论中坚持所谓‘主客观统一’,还宣扬什么‘直觉说’、‘距离说’、‘移情说’之类‘主观唯心主义货色’,经过这么久的批判,是否现在又要‘翻案’或‘回潮’呢”问题,暗示着20世纪50-60年代对他的文艺思想的批判只是在当时政治环境下的无可奈何之举,因此他回答朋友们说:“这类问题在以后的信中当相继谈到。”接着又指出经过建国后几十年不断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思想,他反而“逐渐认识到历史上一些唯心主义的美学大师,从柏拉图、普洛丁到康德和黑格尔,都还应一分为二地看,在美学领域里他们毕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7]从他的这些话中,我们可以体会到朱光潜对于其前期的文艺思想仍然没有完全割断,仍然没有忘却、仍然没有真正的解构,仍然在“坚守”着充满人文精神的学术观念。特别是当社会政治环境走向相对宽容的时候,他对其前期文艺思想仍然表现出“情有独钟”的情怀。
[1]商金林.朱光潜自传[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 1998.
[2]朱光潜.朱光潜全集(10)[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93.
[3]郭因.朱光潜[J].江淮文史,1993(5),(6).
[4]高金岭.翻译与政治[J].上海翻译,2008(2).
[5]朱光潜.朱光潜全集(12)[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91.
[6]朱光潜.朱光潜全集(5)[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89.
[7]朱光潜.朱光潜全集(17)[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89.
[8]包忠文.当代中国文艺理论史[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
[9]许振轩,等.朱光潜纪念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
(作者单位:晓庄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