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沈从文小说创作的野性美
2013-12-12孙伟民
孙伟民
在沈从文的美学观念中,神性是最高形式的人性。沈从文在《美与爱》中曾说:“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无不可见其精巧处和完整处,生命之最高意义,即此种‘神在生命中’的认识。”这是一种具有泛神论色彩的美学观念。在这里,神性主要指超越世俗,超越功利性和功利心的自由,安适,不自谋,勇于牺牲的人格精神。
沈从文尤重人性的描写,在其心目中人性便是最高的神性。人性与神性构成了沈从文的美学观念中密不可分的两部分。如要了解沈从文作品的美学价值,就必须把人性审美与神性审美结合起来进行分析和审视。在此,我通过对沈从文作品中人性美和神性美的结合分析,提炼出“野性美”。野性美作为认识沈从文美学思想的重点,它既是构成沈从文作品人性美的核心,又是认识神性美的关键。
一
沈从文在《友情集》中说:“我崇拜朝气,欢喜自由,赞美胆量大的,精力强的。”显然,他对生命的朝气,生命的力量,生命中蕴含的自然本然的元气和精神颇为赞赏的。他特别赞美“生命的力”,认为美的本质在于生命。他极力地描写湘西人雄强生命中的野性力量和原始活力。野性在此是指生命的血性,活泼、健康、旺盛的生命状态,是原始生命力的释放,是不受自然和外界因素的影响,是与生俱来的生命力,是健壮的体格和朝气蓬勃的精神。
沈从文推崇勇敢,肯定野蛮下的雄强。《史记·货殖列传》中描述楚人“其俗剽轻,易发怒”。民风强悍的湘西民众具有原始粗犷的生命力。沈从文在他的作品中,为我们展现了湘西民众原始野性的生命魅力,直接彰显了湘西民众“豁达洒脱,热情勇武,不驯服,有血性”的野性美。作家赋予男性形象生命的野性和强力,任生命力酣畅自由地舒展。其主要特征为雄强犷悍,豁达洒脱,热情勇武,不驯服,有血性,展现生命的蓬勃元气和阳刚之美。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也充满着湘西边地独有的“野性美”,她们妩媚妖娆、泼辣直爽、敢爱敢恨,对生活充满激情。故苏雪林评价沈从文的小说“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态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轻起来,好在20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
二
沈从文写了许多以山匪为题材的作品,但在这些作品中我们极少感受到残酷和血腥等负面心理感受,作品中的人物身上所表现更多的却是血性、豪爽等人性的美好。湘西土匪身上虽然也带有浓厚的草莽气息,但却大都具备维护正义、敢作敢为、讲究信义的优秀品质。如《湘西·凤凰》中田三怒这个湘西一霸并不因为自己有本事就飞扬跋扈,相反他在地方上充当着一个维护正义、惩恶扬善的侠客形象。他为友报仇,惩治坏人,尊重他人,充满了豪侠之气。其助手龙云飞也是“豪侠好客,待友以诚”的铁血男儿。《一个大王》中的大王刘云亭因被司令官救过一次,为报其救命之恩,“于是不再作山上的大王,到这行伍出身的司令官身边做了一个亲信”,伺候这司令官如同奴仆一样的忠实。在这些作品中他们重义气,讲情意,惩恶扬善,视死如归,待人诚恳,他们身上充满着豪侠之气。作者刻画的这些人物形象在不羁的生命中彰显着野性美,读者对这些形象也是肯定远大于否定。
除了土匪,普通民众也有着强烈的抗争意识。他们敢于反抗,把生死置之度外。在《从文自传》中苗民起义造反被捕,要被杀头,他们把生死权通过卜卦这样充满豪放的特殊的方式来决定和执行。卜到死卦便不说话,低下头走向刑场,丝毫没有胆怯之心。《虎雏》中小勤务兵虎雏则是一个刚烈倔强的精灵,这个被“我”认为天才的十分招人喜爱的孩子却十分的霸蛮,居然为了人家骂他一句丑话就拿出枪来要拼命。即便是“我”计划周详的现代文化改造也没有耗去他身上那秉直的血性。在湘西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湘西人民生命力顽强、执拗、蓬勃的精神,彰显着原始生命的野性和强力。
三
在沈从文构建的湘西世界里,自然界中的“自然生命”在其中不可或缺。沈从文深爱他所生活过的一方水土,在他笔下的山川万物等意象都成了野性乡土的喻指符号,都能流露出野性美的味道来。作者通过运用动物、植物这些意象喻指人物,表现人物的性格,丰富人物形象,突出表现湘西人民的原始生命张力。
《边城》中“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鹿一样……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在这里,作者将翠翠的眸子与青山绿水所对应,展现了翠翠眼睛的明亮而又灵动,青山绿水的灵动中勾勒出翠翠精灵可爱的性格。又用“黄鹿”比喻翠翠,形象地描绘了翠翠纯真、机警的野性美丽。还有天保、傩送兄弟“都结实如公牛,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萧萧》中的花狗 “大凡男子的美德都不缺少,劳动力强”;《龙朱》中的龙朱“美丽强壮如狮子”,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柏子》中妓女的话“我说你是个牛”概括了柏子的生命伟力。在这里,作者用“牛、狮子”这些动物形象来比喻作品中的男主人公,表现了男子强健的体魄和蓬勃的元气,突出阳刚之美。
四
在沈从文乡村题材的作品中,野性的乡土审美还通过“奔放的性爱”的方式表达和释放出来。传统的湘楚文化历来是被正统的儒家文化边缘化的,因此其内在有排拒正统儒家礼教的倾向,表现之一便是湘西边民在性观念上持较为开放的态度。与信奉男女授受不亲的儒家伦理道德迥然不同,在情爱上他们热情勇敢、真率酣畅。在粗放中恣意表达人性自由,但并非无节制,无约束。《雨后》中四狗和女子在山坡上相爱,《夫妇》中乡村夫妇在草垛里野合,还有《旅店》中写一位寡妇和她店中的“大鼻子客人”的野合故事。都有些违背社会道德,但在他们这里,对于自己自然欲望的萌发无意打压,只崇拜自己内心这些自然力量的召唤,没有外在的障碍,没有内在的罪恶感。它超越了一般的伦理拘束,显现出生命存在的真、赤诚和爱恋来。《柏子》中的水手柏子,白天爬桅杆唱歌,不知疲倦;到夜里,还依然不知疲倦,船刚泊岸,便冒雨朝着河街小楼跑去,与相好的女人幽会。强壮的柏子“粗鲁得同一只小公牛一样”,将一月储蓄的精力全倾之于女人的身上,生命的伟力在酣畅的性爱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在柏子宣泄单纯情欲的欢乐中,男性生命的原始野性和蓬勃元气,还有豁达洒脱的男儿气度都释放出原始情欲的“野性美”。
在沈从文的作品中,女性在男女情爱方面也是大胆泼辣、无所顾忌的。《阿黑小史》中的阿黑,大胆追求情爱和性爱,没有虚伪作态,也无扭捏怯懦,视情爱性爱如吃饭喝水睡觉一样普通又正常的生理、心理需求。在她们身上表现出来的是不受任何封建道德羁绊的泼辣人性,妩媚妖娆,带有原始野性的生命魅力。沈从文笔下的湘西男女表现的是人的原始单纯情欲,在“自由奔放的性爱”中,彰显一种没有约束没有束缚、野性恣意的原始生命力,凸现湘西边民的“野性美”。
[1]沈从文.美与爱[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2]沈从文.友情集[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3]苏雪林.沈从文论[A]//苏雪林选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