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清代小说与科举弊端
2013-12-12严冬雪
严冬雪
从古至今,政治和文化总是相互缠绕,相互影响,二者之间总也“脱不了干系”。而明清两代既是科举制度的鼎盛时期,也是中国古代小说创作的巅峰时期,它们之间的紧密联系是时代所致的必然结果。
源于汉,创于隋,立于唐,备于宋,盛于明、清的,在中国前前后后历时足有一千三百多年的科举制度,在中国的历史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孙中山先生在《五权宪法》中曾多次强调“中国的科举制度是世界各国中所用以拔取真才之最古最好的制度”。[1]也就是这个被后人称为“最古最好的制度”,在对中国古代的政治制度产生巨大影响的同时,也对想要通过科举进士的文人的生活、价值观极其作品产生了不可小觑的影响。这一时期的文人士子在科举的“呼唤”下创作了大量的小说,显而易见这些小说在举手投足之间到处充盈着科举的影子。那么科举制度影响下的小说和小说映射出的被称为中国“第五大发明”[2]的科举又分别是什么样的呢?
一、《儒林外史》所揭露出的科举弊病
明清时期出现了大批关于讽刺和揭露科举弊端的小说题材。这些小说的作者通过对人物形象的精心设计和着重突出,鞭挞了那个时代的科举和封建礼教对文人的毒害。中国通俗小说第一部全方位批判士林的小说《儒林外史》可以说是最为突出、最为露骨地揭露了那个时代科举的罪恶。
鲁迅先生曾说:“有谁从小康之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3]的确,经历了家境的由盛而衰的人,在体会了世态炎凉之后,定会对人生、对当时周遭的社会有着不同寻常的深刻理解。出生在一个世代走科举之路的官僚家庭的吴敬梓,在经历了家族的兴盛悲哀、看清了科举制度下官场的丑恶之后,毅然决然地选择放弃科举,走上了揭示科举罪恶的道路。《儒林外史》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应该是吴敬梓人生经历的改版,是其内心情感的宣泄,是科举罪恶的产儿。
在吴敬梓的小说里,作者集中笔墨描绘了科举戕害下的儒林众生相。通过这些腐蚀的灵魂、扭曲的人性,作者向我们展现了科举的弊病和罪恶。如原本善良淳朴的贫寒农村青年匡超人,流落杭州靠拆字占卜为生,在得到热衷功名、醉心科举的马二先生的帮助之后开始忠于科举,最终考取了秀才。此后顶着名士名分的他在衙门做尽了坏事;当上了教习之后,更是忘恩负义,休妻再娶……思想的裂变,行为的卑劣,人性的扭曲,这一切的悲剧丑恶是否应归功于科举的“功劳”呢?
广为流传的典型闹剧范进中举更是深刻地揭露了科举的罪恶和丑陋。从二十岁开始参加科考的范进,大半生尝尽了辛酸,受尽了奚落。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手大笑道:“噫!好了!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4]
作者对范进中举后疯态的描写让人在觉得可笑之余,更多感受到的是可悲和可叹。而曾经骂范进赶考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范进丈人胡屠夫,却在范进中举后吹捧他是“天上的文曲星”。从范进中举后由欢喜到发疯的病态变化和胡屠夫在范进中举前后对待他的态度和方式的转变,我们分明看到科举这个刽子手对当时的文人士子和整个社会所施下的惨不忍睹的酷刑。作品里的人物把科举作为荣身社会的梯阶,用科举来衡量自己的人生价值,让科举蹂躏自己生命的本真。而作品中像范进这样受到科举毒害的人物却也比比皆是,如年已六十却依旧是位童生的周进,因丈夫科举无望而在新婚燕尔愁眉泪眼、长吁短叹的鲁小姐等等,可谓无处不在,无处不有。
二、鬼神小说所鞭挞的科举罪恶
明清时期,在科举制度的大背景下,部分文人士子因科举无望而寄理想于虚拟的神鬼世界,写出了大量的神怪小说,并希望能够通过神鬼灵异与人之间的离奇故事来托孤愤之情,表批判之意,也从另一方面反映了那个时代科场的污浊和变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堪称这类著书的代表。
《聊斋志异》的著书,大可说是其作者本人人生经历的改版。出身于科举世家的蒲松龄,十九岁参加童子科考试,考取了县、府、道三试中的第一名,成为秀才。之后多次参加山东乡试的他却屡屡失败,到五十多岁仍不能抛开对功名利禄的幻想,一直到七十多岁方才取了个岁贡的头衔。蒲松龄曾在其《大江东去·寄王如水》中写道:“天孙老矣,颠倒了天下几多杰士。蕊官榜放,直教那抱玉卞和哭死!病鲤暴腮,绯红铩羽,同吊寒江水。见时相对,将从何说起。每每顾影自悲,可怜肮脏骨销磨如此!糊眼冬烘鬼梦时,憎命文章难恃。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5]个中滋味足以表达出蒲松龄对科场的愤恨和痛心疾首。作者将书中人物的遭际完美地和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现实完成了交接,活脱脱地展现了那个时代科举的“庐山真面目”。
小说里徜徉于出仕和入世之间的贾奉稚“才名冠一时,而试辄不售”。[6]究其原因,其友郎曰:“天下事,仰而跂之则难,府而就之甚易”。[6]郎生的解释,不仅让一直执于追求好文章的贾奉稚感到震惊,也让广大读者颇为诧异。聊斋点评家冯镇峦曾调侃道:“捷进士第者仍前不可对人之文耶?抑百年来文风大变,另换主司尽不愧科名之文耶?我欲问之。”[7]后下海成仙的贾奉稚亦表现出作者对于逃离现实、入住仙界的渴望,而这也恰恰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血淋淋的残酷吧。
为求取功名魂灵从阴间再度来到阳间的叶生,为了科举死,为了科举生,可谓生生不息。科举制度迫害下的悲哀儿“嗒丧而归,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6]这是谁的罪过?又是谁的悲哀?再看那常常起而呼曰“赏钱十千”[6]的名士王子安,久举不第,烂醉如泥后的他只得在梦中求得解脱,却也落得个“吾今为狐奚落矣”[6]的下场。同样若此的还有不愿将读书法传给阳世人的于去恶,善良仁厚、追求功名的陶圣俞,看透科场、洁身自好的方子晋等等。作者通过这些灵异故事,赤裸裸地鞭挞了科举的罪恶。
除此之外,作者还塑造了一批可爱、憨厚的士子形象,如为了富小姐阿宝宁愿断指、离魂、化鸟的穷书生孙子楚,为了科考而读书,也因科考而傻气,终究赢得了专属于他的爱情。人与鬼怪,人与神灵,因科举而生生世世,因科举而情愁哀怨,这就是蒲松龄笔下的文人士子与科举之间的嬉笑怒骂。
三、“才子佳人”小说揭示出的科举的弊端
天花臧主人写道:“顾时命不伦,即间掷金声,时载五色,而过者若罔闻罔见,淹乎老矣。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短其气而又不忍,计无所之,不得已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有时色香援引,儿女相怜;有时针芥关投,朋友爱敬;有时影动龙蛇,而大臣变色;有时气冲斗牛,而天子改容。凡纸上之可喜可惊,皆胸中之欲歌欲哭。”[8]这个时期的文人多因久举不第和理想生活无法实现,而将其人生观、价值观直接移入小说的创作之中,将其现世的魂体寄托在小说创作出的理想世界里,活得不卑不亢。
在科举对文人的这种血肉式的影响之下,“才子佳人”类小说应运而生。 美国学者罗兹曼认为:科举在中国传统社会结构中居于中心地位,是维系儒家意识形态和儒家价值体系正统地位的根本手段。[9]科举在影响着儒家意识形态的同时,也深深地影响着当时社会家长的择婿观和少男少女们的婚姻结局。此类小说中主人公多“游婚姻之学”,个人和家长乃至于朝廷都要试才选婿。顺理成章之下,科举考试便与主人公的婚姻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
天花臧主人的《两交婚》中,主人公甘颐爱上了宦家女儿辛古钗,却因门楣地位的悬殊而受到世俗的阻拦。甘颐对其母田氏说:“(辛)但嘱咐孩儿努力功名,孩儿因思他们宦家门楣,功名不成,故归来乡试,亦为此也。”[10]后殿试,中了探花,二人终于得到成全。小说直白地阐明主人公参加科举的真实原因,足以见得科举对当时整个社会影响之深。小说中的主人公大都会历经多重困难和阻挠,如辛古钗遭到雷家父子的逼婚、甘颐遇到因未行贿而导致文章被搁置的不公等。而这种因为男主人公“游婚姻之学”而致使男女主人公双双遇到磨难的小说创作模式在众多小说中却也“泛滥”成型。曹雪芹说:“至若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终不能不涉于滥淫,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期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11]大抵当如此吧。《玉支矶》中的寒士长孙肖与管侍郎之女管彤秀相爱,却有恶人卜成仁出来横加阻拦,长孙肖只得出门参加科考,并说出“况我此去,原为功名”[12]的直白之语。后长孙肖之母对管彤秀说:“故小儿常自奋励,欲致青云之上,以酬其知,以报其恩。”[12]长孙母说的即是长孙肖为管彤秀而奋励以求科中之事,从中足以见得科举对于当时人的婚姻极其价值观的影响之大,影响之深。
才子佳人小说中主人公不外乎经历相爱、离别、私订终身、小人挑拨、进士及第、终成眷属这种模式化的过程,但从这些套路式的过程中我们不难发现其背后深深隐藏着的东西:是科举在操纵着这一切,是科举引起了这一出出爱恨离愁,也是科举圆满地结束了这一段段生离死别。然而可悲可泣的是,科举却怎么也圆满不了现实中著书者的理想仕途和意境人生。制度和文化、科举与士子,儒林和小说,相互影响,彼此联系,密不可分,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也是那个时代的风貌。
本文主要从上述三个方面论述了清代小说与科举之间的联系,阐述了科举、文人士子及其小说创作之间的关联,进一步批判了清朝科举的弊端,揭露了当时文人创作小说的个人心理缘由及社会风气影响下的创作的原因,对清朝的小说及科举作了更为深入的剖析。
[1]陈文新.明代科举与文学编年(上)[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1.
[2]刘海峰.科举制度——中国的“第五大发明”[J].探索与争鸣,1995(8).
[3]鲁迅.呐喊自序[A]//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15.
[4]吴敬梓.儒林外史[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1:2.
[5]袁行霈,聂石樵,李炳海.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267.
[6]蒲松龄.聊斋志异[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22,392.
[7]马瑞芳.神鬼狐妖的世界[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02:210.
[8]佚名.平山冷燕·四才子书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2.
[9]吉尔伯特·罗兹曼.中国的现代化(中译本)[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8:335,635.
[10]天花臧主人.两交婚[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147.
[11]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1.
[12]天花臧主人.玉支矶[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3: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