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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晚唐文人马嵬诗创作心态阐释

2013-12-12李博昊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2期
关键词:玄宗

李博昊

安史乱起,玄宗在抵抗频频失败的情势下,根据杨国忠的建议,仓皇而又艰难地从京城长安出逃入四川,“丙辰,次马嵬驿,诸卫顿军不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奏曰‘逆胡指阙,以诛国忠为名,然中外群情不无嫌怨,今国步艰阻,乘舆震荡,陛下宜徇群情,为社稷大计,国忠之徒,可置之于法。’会吐蕃使二十一人遮国忠告诉于驿门,众呼曰:‘杨国忠连蕃人谋逆。’兵士围驿四合。及诛杨国忠、魏方进一族,兵犹未解。上令高力士诘之,回奏曰:‘诸将既诛国忠,以贵妃在宫,人情恐惧。’上即命力士赐贵妃自尽。玄礼等见上请罪,命释之”。(《旧唐书·玄宗本纪》)随着杨氏兄妹的死去,玄宗何去何从的争论开始出现。纵然有人建议玄宗去西北结集力量以平乱或回长安困守,玄宗都不改初衷,坚持向四川行进。而太子则留在关中以组织力量抵抗。不久,太子僭越,肃宗登上了历史舞台。唐代漫长而辉煌的玄宗之治宣告结束。[1]417盛世的逝去令知识分子内心交织着万般复杂的情愫,亦使得马嵬诗呈现出多样的创作情感取向。

马嵬驿事件为唐朝政治史之大变,在很大程度上动摇了唐王朝的统治根基,亦给士人心灵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对于政治和社会精英集团来说,他们感到震怖莫名,因为他们亲见强大的唐帝国政府竟然瓦解于顷刻之间,更为震惊恐怖的是,皇帝已于夜间仅带少数亲人和心腹悄悄离开京城出走,他们自己却被遗弃在原地。许多世家大族的成员开始惊慌失措地逃难,[1]513整个空气中弥漫着愤怒、惊慌、质疑的味道。在这种氛围下,文人们以极其犀利的目光审视和梳理着马嵬兵变。曾经的他们对唐政权抱有极大的希望,以十分饱满的热情参与到国家政权运作中,在他们的心目中,玄宗就是盛世的代表,就是人生的理想,玄宗突然弃己而走,带走了繁华和希望,这令知识分子愤懑不已,对玄宗的指斥继而纷至沓来。张祜在《华清宫和杜舍人》中言“畋思获吕望,谏只避周昌。兔迹贪前逐,枭心不早防”,“祸乱根潜结,升平意遽忘。衣冠逃犬虏,鼙鼓动渔阳”,“益知迷宠佞,惟恨丧忠良”,指出了玄宗执政的诸多过失。玄宗开元八年以来,朝廷不再关注民生疾苦,创建租庸调制的意图与精神全部存在,其时政府则诛求苛刻,社会则兼并炽行。府兵制度亦在同样命运下消灭。而政权又无限制地解放,政府组织无限制地扩大,禄位角逐激烈的激烈程度日渐加强。王室生活奢靡,宦官、宫女大盛。种种政治病痛到玄宗时陆续呈露,不幸玄宗在盛大光昌的气韵下,始则肆意开边,继则溺于晏安,上述各种病痛,反而加甚益厉,憾走马嵬成为了必然。[2]415-439张祜有《马嵬坡》:“旌旗不整奈君何,南去人稀北去多。尘土已残香粉艳,荔枝犹到马嵬坡。”六军哗变,父子扬镳,贵妃身死,而玉环所爱的荔枝犹在,讥讽之情,溢于言表。贾岛有《马嵬》:“长川几处树青青,孤驿危楼对翠屏。一自上皇惆怅后,至今来往马蹄腥。”上皇虽惆怅亦不及百姓的苦难深重,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经历极兴而速衰的百姓内心的悲戚,自是不言而喻。杜牧有《过华清宫》:“新丰绿树起黄埃,数骑渔阳探使回。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曾经宫廷中有看不尽的缓歌漫舞,闻不尽的飘飘仙乐,而干戈突起,霓裳曲破,万物归为凋零沉寂。那凄静的背后,是百姓诉不完的哀苦。其中有“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的悲憾,亦有“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的惨烈。而打破人们舒适的生活状态,造成这一幕幕衰飒之景的始作俑者,就是唐玄宗。

况且李隆基与杨玉环之间的关系较为尴尬,虽然此为宫闱秘事,但文人对之仍感不齿。李商隐有《龙池》:“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用寿王李瑁难醉之苦与无奈反衬宫廷生活之淫靡。而他在《华清宫》中言:“华清恩幸古无伦,犹恐蛾眉不胜人。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讽玉环亦刺明皇,冷峻而尖刻。

无论批判的力度如何强烈,盛世都不可挽回地结束了,文人那种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的人生理想亦随着玄宗而逝去,留下的,只是一个曾经强大王朝一抹惨淡的背影。这样的现实虽然残酷却不得不接受,巨大的落差使得文人同政权之间的疏离感愈来愈强烈,他们的创作中已少有李太白式“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的人生理想,亦几无杜子美般“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的政治批判。白居易的《中隐》代表了很多知识分子的政治心态:“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他们对于人生的态度,较之盛唐诗人,实在是要淡漠得多了。[3]98-99

愤怒过后,文人们对曾经的盛世愈发怀恋。韦应物有《骊山行》:“君不见开元至化垂衣裳,厌坐明堂朝万方。访道灵山降圣祖,沐浴华池集百祥。千乘万骑被原野,云霞草木相辉光……干戈一起文武乖,欢娱已极人事变。圣皇弓剑坠幽泉,古木苍山闭宫殿。缵承鸿业圣明君,威震六合驱妖氛。太平游幸今可待,汤泉岚岭还氛氲。”传达出一种恋旧心态。而对于在马嵬事件中失去权利的李隆基,文人纵然口诛笔伐,但对他失去爱妃的“不幸”,亦感唏嘘。尽管学界对于杨玉环是否真的在马嵬兵变中失掉性命尚存争议,但对玄宗来讲,结局似乎没有差别,即他与玉环永世不能再见。这使得文人对其渐生怜悯与同情,在他们笔下,玄宗褪去了光环,有了普通人的色彩。

纵然白居易在《新乐府序》中强调诗歌要“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若“褒贬之文无核实,则惩劝之道缺矣;美刺之诗不稽政,则补察之义废矣”。但如陈鸿《长恨歌传》所言,白居易此作主旨不但有“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亦含“感其事”。作品虽言“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颇有讽意,后文却用大量笔墨描摹了杨妃“宛转蛾眉马前死”后玄宗的思恋之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或许乐天本意在于讥刺“汉皇重色思倾国”,然李杨之间凄婉的爱情经历让他感慨不已,使得《长恨歌》终成为一篇爱情的挽歌,成为了风情之作。温庭筠作有《马嵬驿》:“穆满曾为物外游,六龙经此暂淹留。返魂无验青烟灭,埋血空成碧草愁。香辇却归长乐殿,晓钟还下景阳楼。甘泉不复重相见,谁道文成是故侯。”贵妃一去如同湮灭,生者思念,愁绪万千。纵宫中景致依然,却岁岁年年,无人为伴。方士有术,仍不见故人容颜,个中苦楚,实难言传。金圣叹曰,(前解)“暂淹留”三字斟酌最轻,中间便藏却佛堂尺组、玉妃就尽无数碜毒之状也。三四承“暂淹留”,言自从此日直至于今,玉妃既死,安有更生。碧血所埋,依然草满。人之经其地者,直是试想不得也。(后解)上解写马嵬,此解又终说玉妃之事也。“香辇”七字,言既而乘舆远京;“晓钟”七字,言依旧春宵睡足。嗟乎!嗟乎!宫中事事如故,细思只少一人,又何言哉!又何言哉![4]352李益《过马嵬·其一》言:“路至墙垣问樵者,顾予云是太真宫。太真血染马蹄尽,朱阁影随天际空。丹壑不闻歌吹夜,玉阶唯有薜萝风。世人莫重霓裳曲,曾致干戈是此中。”虽然有对玄宗重享乐而招致干戈的不满,但“朱阁影随天际空”与“玉阶唯有薜萝风”将讥讽之情加以消解,颓败的太真宫让人不仅为玄宗荣耀且凄婉的一生而潸然。张祜《马嵬归》言:“云愁鸟恨驿坡前,孑孑龙旗指望贤。无复一生重语事,柘黄衫袖掩潸然。”山盟海誓如今化为尘灰,泪眼望云而云无语,一别此恨令鸟惊心。可谓是人间天上,尘缘均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李商隐有《马嵬》:“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于濆有《马嵬驿》:“常经马嵬驿,见说坡前客。一从屠贵妃,生女愁倾国。是日芙蓉花,不如秋草色。当时嫁匹夫,不妨得头白。”四纪天子,不如匹夫;倾世皇妃,不及莫愁。将上皇与贵妃的悲慨永远留在了七夕一笑中。

未必蛾眉能破国,千秋休恨马嵬坡。张均兄弟皆何在,却是杨妃死报君。唐人的马嵬诗中充满着对玄宗的无奈与怅恨,从中可以感受到,文人对唐朝中兴的希望日感渺茫,失望与幻灭之感成为了时代的主流心态,加之“于斯之时,阍寺专权,胁君于内,弗能远也;藩镇阻兵,陵慢于外,弗能制也;士卒杀逐主帅,拒命自立,弗能诘也;军旅岁兴,赋敛日急,骨肉纵横于原野,杼轴空竭于里闾”,(《资治通鉴》)知识分子渐以一种颓废的积极性参与政权的运作,这种悲凉空漠的惨淡心绪投射到了中晚唐诗歌里,在马嵬主题创作中留下了印记,千百年后,仍令人感伤不已。

[1](英)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2]钱穆.国史大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3]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3.

[4]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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