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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一曲美丽而哀愁的牧歌

2013-12-12胡晓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2期
关键词:翠翠边城人情

胡晓

自鲁迅的《故乡》起,中国现代文坛出现了一个新的概念:“乡土文学”——作家怀着对童年和故乡的回忆,以一种隐含着乡愁的笔触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带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和乡土情结。而自命为“乡下人”的沈从文在《边城》中所构筑的那个“湘西世界”则是“乡土文学”中永不褪色的一笔。有人说,《边城》“是一首诗,是二老唱给翠翠的情歌”,①美丽中流露着一种淡淡的哀伤,哀伤里又蕴含着一种纯洁质朴的美。《边城》中体现出了一种对“美”的追求,沈从文也在《云水》里明确地表示过:“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丑的东西虽不是罪恶,可是总不能令人愉快。”②然而也正如沈从文自己所说,美丽的东西却总是令人哀愁。笔者试从《边城》中的爱情悲剧、乡土情结和现实意义三方面来探讨其审美性和悲剧性的和谐统一。

一、“美丽的错误”——美与善的悲剧

《边城》是一篇散文化的小说,它体现了沈从文小说的一贯风格,即“小说的美感,不是来自离奇的故事和紧张的情节,而是来自一种流动的旋律、优美的意境和弥漫的情愫”。③在《边城》松散而平淡的情节中,有一条主线贯穿其中,那就是翠翠与傩送(二老)的爱情故事,这又联系着其他一些人物的命运发展,如天保(大老)、爷爷和顺顺等。虽然小说自始至终都未体现出一种人物命运的激烈冲突,而这几个主要人物的命运交织最终却导致了悲剧的结局。《边城》的悲剧似乎不应是一个必然结果,那么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悲剧呢?其实,在小说开头翠翠父母当年的爱情悲剧就已经埋下了伏笔:他们因唱歌而相爱,然而却“结婚不成”,之后双双殉情。而二人“结婚不成”的原因,在小说中也一直是模糊的,但其实我们可以推测,两代人的爱情悲剧存在一些相似之处,这从“爷爷”的心理活动中已有所暗示 :他“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远处望去,在空雾里望见了十六年前翠翠的母亲”,而回想起往事,他“心中有了一点隐痛”。这便隐约地使翠翠和她母亲二人的命运相互重叠了。

“爷爷”将悲剧的原因都归于天命,因为母女两人的悲剧都确实难以找到一个明确而直接的原因,但其实这样的爱情悲剧具有其社会原因——封建宗法关系对婚姻的制约。在那座“边城”中,婚姻是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实现的,因此,双方家长对婚姻的态度对双方爱情的发展有着重要的影响。船总顺顺和老船工对子女婚姻对象的择取态度,一个是在“渡船”与“磨坊”之间做的选择,即基于女方家庭陪嫁品的物质价值上的选择,体现出的实际上是一种封建买卖婚姻的本质;而另一个则是以当事人本身的情感指向为出发点所做的选择。前者的选择结果无疑容易造成婚姻与爱情的背离,成为翠翠与傩送爱情发展的阻碍(翠翠与团总的女儿相比,在物质条件上处于弱势);而后者本应有利于相爱双方爱情的发展,但由于当事人情感指向的不明确性,却又使其在无形之中反而对翠翠的爱情悲剧产生了一定负面影响。无可否认,这是封建宗法社会中难以避免的爱情悲剧。但是,沈从文虽将翠翠与傩送的爱情故事置于封建宗法社会的背景下,小说对此却也只是一种“背影”式的涂染,《边城》的核心并不在于批判这种封建宗法制度和落后的乡村社会习俗,也并没有表现一种封建宗法社会对个人命运强烈的“压迫”。顺顺并未依仗家长权威去粗暴地干涉傩送的婚姻,而且翠翠和傩送身上体现出的是一种“自主自为”的生命形式——他们“抗拒着封建文明的污染,在关系到人生命运结局的重大问题上……坚定地把握住命运的航舵”,④傩送没有接受团总女儿的这门亲事就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其实,《边城》的爱情悲剧是一个“美丽的错误”,这些“错误”又产生于种种善良的误解,是一个美与善的悲剧。大老和二老都爱上了翠翠并且相互之间坦白了自己的心意,二人之间并不以一种钩心斗角、你死我活的争夺来竞争,也不因兄弟之情而做出退让,却是以“唱歌”这种最美最纯朴的方式来公平竞争。翠翠的青涩、腼腆、质朴,使她的情感表达含蓄羞涩,这一方面让“爷爷”难以揣摩透孙女的心思,因而起初他对天保和“车路”是认同的,这其实对翠翠与傩送二人的爱情发展也造成了一定的曲折;另一方面,也让傩送难以得到情感上的肯定,这种不确定又使他无法很直接地追求翠翠,并成为他之后离开的一个影响因素。而当“爷爷”终于明白孙女所恋之人是傩送之后,便拒绝了天保的提亲,这使得天保心灰意冷而出走,却又不幸遇难,而天保的死亡在傩送心中留下阴影,他最终怀着对哥哥的内疚和对自己爱情的迷茫离家出走,给二人的爱情留下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而顺顺因为天保的死因而冷淡了老船工,也不愿让翠翠再做傩送的媳妇。“爷爷”的担忧最终成为现实,加之目睹了两代人悲剧命运的重叠,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猝然去世,最终只留下翠翠一个人独自等待一个不确定的未来。由此看来,这个悲剧实际上是“爱”与“善”导致的偶然中的必然。

翠翠与傩送的爱情虽然浸染着悲剧的色彩,但却不似古典小说或现代封建小说中封建专制制度残害下的爱情悲剧,令人悲痛、愤慨,而是一种淡淡的哀愁,因为“边城”里的人都是如此纯真、善良、朴实,小城的生活是如此原始、古朴,因此而编织成了一个善而美的悲剧,让翠翠与傩送的爱情故事更加唯美,却也更加令人无奈与叹惋。

二、沈从文的湘西世界——现代人的精神故乡

《边城》以20世纪30年代川湘交界的边城小镇茶峒为背景,描绘了一个自然淳朴的“湘西世界”。沈从文对这座“边城”并非是实地实景的真实写照,《边城》创作于北京,是作者在异乡对故土的回忆和眷念,并且是带有浓厚乡土情结的一种理想化的回忆。小说中虽然并不存在这样一个怀乡的抒情主人公,但处处都可见作者的影子,作者对故乡那种深沉的爱在其笔下以一种自然甚至无意识的方式流露出来,《边城》中秀美灵动的自然风光、淳朴原始的生活习俗、单纯和谐的人际关系和充满真、善、美的人情人性,无一不体现出沈从文对故乡深深的怀念。但与其说他怀念故乡的人、事、物,不如说他最为怀念的其实是一种生活方式和精神状态。他自己也说“我要表现的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⑤这种 “人生的形式”实际上也是一种“返璞归真”的文化观念的体现。

《边城》是一幅乡土山水风情画,但更是一支美好人情人性的精神牧歌。小城中的人过着一种近乎原始的生活而人人安居乐业;翠翠和爷爷生活中就只有茅屋、渡船和黄狗,清贫却拥有一份单纯的快乐;老船工祖孙与过河人是一种不言利的乡情关系,他们从不在物质利益上斤斤计较,只是热情好心地渡人过河,而过河人也常怀着感激以物相赠;大老、二老爱上同一个女子,却都向对方挑明心迹,并且用“唱歌”这种公平而浪漫的方式来竞争,而非用卑劣的手段相互算计,光明磊落又兄弟情深……总之,《边城》的世界里无处不体现着一种人情美与人性美,而爷爷的慈祥、朴素,翠翠的天真、纯洁、善良,大老的憨厚、朴实和二老的热情、聪明、俊朗等等,这些主要人物身上也集中体现着人情人性的闪光点。

而正是这至善至美的人情人性和小城中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成为沈从文内心深处的依恋所在,沈从文离乡来到大城市,却无法与都市文明身心相融,在阅尽都市里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利益关系之后,于是,他对故乡那个自然、淳朴、宁静的“湘西世界”产生了无比的怀念之情,他所怀念的已不只是那一方水土,那一群人,此时他真正怀念的是那种简单淳朴的乡村生活方式、单纯友善的人际关系和无忧无虑、安然自得、自由快乐的精神状态。《边城》中的那个“湘西世界”已不再仅仅是一个实体的故乡,而更是作者乃至同样处境的同时代的人灵魂所归的精神故乡;而作者对故乡的怀念也不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乡土情结,而更是对美好人情人性的发自灵魂的呼唤,是希望回归最原初最本真的生命形态的内心愿求。

乡土情结本就是一种哀愁而美好的情愫,而对精神故乡的皈依更是一种唯美的精神追求,对于现代人来说这种追求却又是一种理想化的追求,现代社会和现代文明造成许多现代人的精神空虚,导致一种“灵魂的漂泊无所”,让灵魂得以依托精神故乡的失落,又使对精神故乡的依恋和追寻带有某种悲剧意义。因而,这种对现实故乡和精神故乡的眷念便是一种幸福而苦涩、温馨而落寞、唯美而惆怅的乡恋与乡愁。《边城》既是现代人在内心深处所依恋的一个美丽的“乡梦”,又是无所栖息的灵魂的一声悲哀无助的叹息。

三、时代的挽歌——现实人情人性的失落

《边城》曾激怒了一些理论批评家、文学史家,他们认为《边城》描绘的是一个脱离现实生活的乌托邦,是空中楼阁式的“希腊小庙”,面对残酷的现实世界,沈从文理想中的“湘西世界”显得苍白无力;而还有人以唯美主义的角度解读《边城》,追求一种唯美的审美境界,尤其强调作品的审美价值。但是,笔者认为这两种评判都不可取。一方面,《边城》并不脱离现实,相反,它基于现实——现代都市文明的冲击打破了原始的乡村生活方式,而人情人性的真善美逐渐被一种利益化的价值观所取代;另一方面,《边城》并非为了美而美,作者并未刻意构筑一个完美的理想世界,“边城”的世界也并非一个“纯美”的世界,这个看似无比美好的“湘西世界”其实也在悄然地发生着变化,小说在无形中体现了这一变化趋势,具有其现实意义和社会价值。

鲁迅开创了“乡土文学”,其作品深刻地揭露并犀利地评判社会现实,若将沈从文的《边城》与鲁迅的《故乡》作比较,《故乡》中所反映的也何尝不是一种美好的理想?而《边城》中所描述的又何尝不是真实的生活?只不过,这种“现实”是一种被理想化了的现实,《边城》既是浪漫主义的,又是现实主义的。在人性堕落的现代社会,沈从文虽未如鲁迅那般针砭时弊,入木三分,但《边城》对人情美和人性美的讴歌与呼唤不也是另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吗?自然本真的“湘西世界”不也为迷失自我的现代人找到一处心灵的净土、精神的家园吗?鲁迅的《故乡》更多是通过回忆中的“故乡”与现实中的“故乡”的对比形成的强烈反差,来表达一种对成人世界现状的不满,辛辣地讽刺现实社会中的精神麻木和因追求物质利益而导致的道德沦落;而沈从文的《边城》则描绘了一个充满人情美和人性美的理想世界,并讲述了一个善而美的爱情悲剧,从而在读者对这个“边城”世界的憧憬中引起他们对“美”的毁灭的深思,这当中也深深蕴含着沈从文对湘西非人性、非人道的现状的批判,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批判,一种包含着深刻的爱、悲悯和惋惜的评判。若说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达到了相当的深度,那么,沈从文对人情人性的讴歌也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20世纪40年代,沈从文再次踏上了湘西的故土,然而,他却悲哀地发现他再也找不回他记忆中的那个“湘西世界”了,现代文明的冲击已使那个小城变得“物是人非”,现实打破了湘西的宁静,人情人性逐渐被物质欲望腐蚀,“世外桃源”的理想也逐渐走向破灭。《边城》在构建一个淳朴宁静的理想化的“湘西世界”的同时,也为现实中那个世界的人情人性走向衰落而唱响一曲挽歌。他在《边城·题记》⑥中说:

我并不即此而止,还预备给他们一种对照的机会,将在另外一个作品里,来提到二十年来的内战,使一些首当其冲的农民,性格灵魂被大力所压,失去了原来的朴质,勤俭,和平正直的型范以后,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的新东西……

于是,后来沈从文写了《长河》。实际上,在《边城》中,沈从文已经将这种“对照”呈现了出来,《边城》并非一个空洞的理想,它为我们描绘一个桃源世界的同时,也让我们看到已变了样子的现实。这种对比例如:翠翠母亲的时代曾有无数的恋歌,而翠翠则只有一次就消失了,取之而来的却是河街吊脚楼妓女的歌唱——浪漫淳朴的心灵牧歌被一种以金钱物质为基础的歌唱所取代;祖父的渡船与团总在河街新置的磨坊之间形成的对比——是热忱、朴实、厚道的生活方式与钱财贸易所代表的人生态度的对比;大老、二老与其他水手的对比——大老、二老不要磨坊而要渡船,追求的是一种精神至上的纯洁爱情,而其他水手们每次上岸,急着追求的是女人,这只是一种欲望,而不是感情。

因此,《边城》是作者一种有意识有目的的创作,沈从文创造了一个至美至善的“世外桃源”,同时又暗示了“湘西世界”本身的一种难以阻挡的变异;表达了一种面对现代文明的冲击而要求“返璞归真”的愿望,同时又揭示了一种时代的不可逆转性。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更使得《边城》中的这种“美”具有了某种意义上的唯一性,而对这种“美”的追求便具有了一种带有幻灭色彩的悲哀,这不只是个人的悲哀,而是时代与社会的悲哀。

《边城》自始至终都交织着一种朦胧的美与哀愁,可以说,《边城》是美而生悲,悲而益美,而正是这美与悲的对立统一让人们能够对人性人情的美好与衰败进行更深入的思考与体悟,《边城》不只为人们创建了一片宁静美好的精神家园,它也为人们创造了一个思考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空间。

注释

① 刘西渭.《边城》与《八骏图》[A]//咀华集[C].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

② 沈从文.水云[A]//沈从文散文[C].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③杨玉珍.东方神韵——东方文学与文化视野下的沈从文研究[M].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

④ 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对作为文学家的沈从文的研究[M].北京三联书店,1985.

⑤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集·代序[A]//从文自传[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⑥沈从文.边城·长河[M].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

[1]沈从文.边城·长河[M].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

[2]刘勇,邹红.中国现当代文学史[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3]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对作为文学家的沈从文的研究[M].北京三联书店,1985.

[4]赵园.沈从文名作欣赏[M].中国和平出版社,2010.

[5]王润华.沈从文小说新论[M].学林出版社,1998.

[6]杨玉珍.东方神韵——东方文学与文化视野下的沈从文研究[M].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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