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自感词“V人”的“表里值”及其情感偏向
2013-12-11王耿
王 耿
(华中师范大学 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9)
一、引言
自感词即表达自我主观感受的词语,自感词“V人”是这样一些词:烦人、怕人、嫌人、腻人、瘆人、气人、冰人、热人、毛人等等,这类词有共同的类词缀“人”,而且能产性强,形成了跨方言的“词族”。关于此族词的研究始于胡双宝,他对文水话中的“V人”结构进行了总结,并描写了能进入此格式的“V”的声调分布情况。[1](p275)刘海章描写了荆门方言中的此类词。[2](p97)刘瑞明对 1984 年到 1999 年这十余年的“V 人”研究进行了综述。[3](p59-62)此后,“V人”研究有了新的发展:此前大多数学者都认为“V人”族词是动词,而罗昕如通过“V人”的句法分布将其定性为形容词。[4](p105-107)随后,吕建国又区分了慈利话中名词性的“A人子”和形容词性的“V人子”。[5](p44-49)总体看来,关于“V人”的研究越来越充实,积累了大量的材料,但同时也遗留了一些问题。本文就以前人研究为基础,通过跨方言的比对,揭示此族词的形式、语义特征和分类情况,并对其情感偏向的原因做一番探究。
二、“V人”族词的地域分布及形式特征
1.“V人”族词的地域分布。
李荣主编 《汉语方言大辞典》中有26个方言点记录了“V人”族词,相关研究资料也涉及了8个方言点,涵盖西南官话、中原官话、江淮官话、东北官话、冀鲁官话、胶辽官话、北方官话以及吴语、湘语、赣语、粤语、闽语、客家话等诸多方言区。这些资料中记载的“V人”族词共计564个,当然,由于此结构能产性很强,诸方言中到底有多少个“V人”尚无法穷尽统计。
2.“V人”族词的形式特征。
(1)类词缀“人”的语音和结构特征。
从结构上看,有的方言中“V人”后还附加了一个成分,形成“V人X”结构,比如荆门、慈利方言附加“子”;商州方言附加“哩”;哈尔滨方言中有的“V人”后附加“儿”。本文认为这个附加成分有两种性质:一是词法成分,哈尔滨属于儿化韵显著的北方方言区,因此“V人”后有时附加“儿”,比如“打人儿(令人折服)、怜人儿、爱人儿”;荆门属于“鄂颤区”,“子”是当地方言词尾特有的颤音,念“[r]”。二是句法成分,比如“哩”是中原官话中一个特有的句尾语气词,而“V人”作为一个形容词经常出现在句末,所以由于高频因素的制约,“V人”和“哩”便被人们整体认知了。张成材指出商州方言中的“V人哩”是“造句现象”,同时也认为“V人哩”是一个“凝固结构”。[6](p84)
(2)变量“V”的音节特征及“本字”问题。
能进入“V”的大都是单音节词,但不乏少量的双音节词,比如牟平话中的“絮烦人”,建瓯话中的“缠联人”,商州话中的“窝蜷人哩、森煞人哩”、慈利话中的“厌台人子、腻刮人子、肉麻人子、挖苦人子、折麻人子”,保康话中的“不当人子”等等。另外,值得注意的是“V人”还存在着“本字”问题,即许多“V”没有相应的书写形式。汉字是意音文字,形、音、意之间本应有一定联系,但许多“V”都只有读音而没有对应的本字,还有一些“V”是用同音字代替。胡双宝的《文水话的自感动词结构“V+人”》中就有12个“V”无法确定本字。有些学者也在做考证本字的工作,潘渭水编纂的《建瓯方言词典》中就根据古代字书探寻了本字,并且反映在词条的释义中,比如,痏人:使人发痒。痏,集韵宥韵尤救切:“说文颤也”;燹人:使人感到炙热。集韵文韵敷文切:“火貌”。但是,由于古今音系的变迁,考本字工作十分艰难,所以大多数方言词典对于部分“V人”只给出了读音和意义。这虽然不利于方言词典编纂以及跨方言交流,但由于语言是第一性的,文字是第二性的,因此这些只有读音的“V人”在各个方言区或方言点内部畅通无阻。
三、“V人”的语义分类及语用价值
1.“V 人”的语义分类。
方言中存在数量众多的“V人”,因此变量“V”也是千姿百态,能进入“V”的有动词性、形容词性、名词性语素。但是由于受到“V人”的管控,变量“V”有形容词化的倾向。然而单看词性无法揭示出“V人”的丰富内涵,所以我们从“V”的语义入手进行分析。
心理学认为,人类的心理、感觉、情绪等活动过程遵循两个步骤:一是外在环境(刺激物)通过各种方式对人产生刺激,二是引起机体反应。这一过程也可以视为一个事件,用认知图式表示如下:
刺激物→刺激方式→感受主体→刺激结果
自感词“V人”中变量“V”的语义特征也可根据以上两个步骤区分为三个大类,一是刺激方式类;二是刺激结果类;三是刺激物类。其中第一大类和第二大类的内部又可以区分出一些小类,我们来一一检视。
I.刺激方式类。刺激方式必然跟动作有关,所以进入刺激方式“V”的一般都是动词性语素。感觉是抽象的,不可摹状,所以描写感觉的词语很有限,因此直接使刺激方式(动词)进入变量“V”,通过“转喻”来描摹主观感受。人类的大脑里有一套转喻认知机制,比如可以用“打二传手”来代替“打排球”,同理,“刺激方式+人”在人脑中通过转喻机制的运算,也可用来表达刺激的结果,比如“烤人”中的“烤”是一种刺激方式,人们很容易联想到“烤火”,从而产生一种炙热的感觉。这一类词语内部又可根据感觉主体“人”与刺激方式的主被动关系分为两个小类:
a.被动类,指外界环境通过各种方式将刺激施加于人,这一过程中人是被动接受刺激的,比如:扎人、咬人南昌,蚊虫叮咬引起痛痒的感觉、晒人、撩人建瓯,招惹人、炙人、缠人建瓯,小孩纠缠使人烦;襄阳,酒劲难退的感觉、跳人建瓯,人被震得上下抖动的感觉等。
b.主动类,指人类主动发出某种动作,并受这种动作影响而产生某种感觉,这一过程中人既是刺激的发出者,也是刺激的感受者,比如:写人、爬人、走人、挑人、耕人、搬人、找人、洗人等。据目前研究资料来看,这一类只分布于荆门、宜昌、襄阳等少数几个方言点。由于刺激的发出与感受共用一个主体,所以这一感觉过程不如被动类那么典型,因此许多人看到这一类词时并不能马上获知其意义,理解起来要结合语境,比如宜昌方言:
(1)书到底放哪儿去哒,好找人。(“找人”指寻物艰难而使人产生厌烦感)
(2)这亩田太硬哒,好耕人。(“耕人”指地难耕而使人产生疲惫感)
再如荆门方言:
(3)这座山太陡哒,真爬人子!(“爬人”指山势陡峭而使人产生疲惫感)
(4)担子太重哒,真挑人子!(“挑人”指担子重而使人产生疲惫感)
“走人”、“洗人”、“搬人”、“剁人”等词语的意思都可以类推理解。
Ⅱ.刺激结果类。刺激结果指人接受刺激后所引起的反应。对反应结果的描摹必然需要形容词,因此进入刺激结果“V”的大多是形容词性语素。心理学研究表明人体接受刺激以后会产生感觉、知觉、情绪、情感等生理、心理反应,其中与“V人”族词相关的有两类,即“感觉”和“情绪”。所以刺激结果类又可分为情绪和感觉两个小类。
c.情绪类。情绪是指人对外界刺激所产生的心理反应,以及附带的生理反应,如喜、怒、哀、乐。在语义上凸显“情绪”的“V人”如:养人忻州,讨人喜欢、毛人武汉,令人生气、爱人、恨人、愁人、急人、气人、吓人等。
d.感觉类。感觉是事物直接作用于感觉器官时,对事物个别属性的反映。心理学对感觉的分类有几十种之多,本文采取一般的分类方式,将感觉划分为肤觉、味觉、嗅觉、听觉、视觉、机体觉和平衡觉。其中肤觉、味觉、嗅觉、听觉、视觉比较好理解,我们来看看机体觉和平衡觉。机体觉指机体内部器官受到刺激时产生的感觉,引起机体觉的适宜刺激是机体内部器官的活动和变化,接受机体觉刺激的感受器分布于人体各脏器的内壁,此类词语如:胀人、膨人、撑人、憋人、醸人贵阳,油腻感等;平衡觉是反映头部位置和身体平衡状态的感觉,引起平衡觉的适宜刺激是身体运动时速度和方向的变化,以及旋转、震颤等,比如我们会产生眩晕、恶心等感觉,此类词语如:晕人、颠人。
Ⅲ.刺激物类。由于人类联想和转喻机制的作用,极少数的“刺激物”直接进入模槽,与“人”意合形成“N人”格式。这类格式中变量“N”所凸显的语义是引起刺激的“事物”。虽然“N”和“人”没有直接的语义关系,但是依然可以有自感义的解读。这一类我们记为e类,如:药人南通,有毒,烟人萍乡,呛人。
2.“V 人”的语用价值。
“V人”丰厚的语义内涵以及简洁的结构形式赋予此族词语旺盛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不仅表现在其广泛的地域分布上,还反映在其庞大的数量上,更凸现在其强大的能产性上。由于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有情感表达的需要,“V人”族词语也跨越了方言的界限,在现代社会的言语交际中不断地被新造出来,比如:
(1)问个很囧人的问题,18:00点是下午还是晚上啊?
(2)电视剧《桃花小妹》里的汪东城很电人。
(3)这种衣服好雷人。
(4)那游戏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人想出来的,真糗人。
(5)好搞人!南非乘客误按弹射按钮弹出机舱数百米。
(6)这本书,页面上没有显示缺货,下单子时,系统才提示缺货,很闪人啊!
以上语例都是通过百度搜索而来,其中“囧人、电人、雷人、闪人、糗人、搞人”这些流行语都用来抒发各种主观感受。比如“囧人”表达了一种窘迫尴尬的感觉;“雷人、闪人”表达了一种出人意料、令人震惊的感觉;“电人”表达了一种深受吸引的感觉;“糗人”借用台湾的词汇,表达一种出丑时尴尬的感觉;“搞人”表达了一种被作弄时好笑的感觉。可以想见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个性的不断解放,人们需要更多的表达自我感受,因此可以大胆预测,“V人”族新词将越来越多的涌现出来。
四、“V人”族词的情感偏向及成因
1.“V 人”族词的情感偏向。
人类表达自我主观感受的方式有很多,比如语音语调、特定句式,甚至音乐、美术,但最基本的还是描写人类心理的诸多词汇。学界一直很关注心理动词、心理形容词的研究。张积家、陆爱桃回顾了以往心理动词的研究,将汉语心理动词分为“认知”和“情意”两类。其中“认知”对应于“经验过程”,包含“感到、担心、怀疑、记得、知道”等词语;“情意”类包含“喜欢、热爱、感动、爱、笑、激动”等词语。[7]本文所讨论的“V人”族词语从语义上来看,表示的正是一种“情意状态”。张、陆的文章又指出,表“认知”的心理动词既不积极、肯定,又不消极、否定,但情意心理动词可分为积极和消极两大类;左衍涛、王登峰对汉语情绪词的研究表明,情绪有正、负两个单极维度。[8](p56)那么,表情意状态的“V 人”族词语是否也存在着积极和消极的对立呢?研究“V人”的方言文章都很关注其感情色彩,有两派观点:一派认为各自方言中只有表示消极、负面意义的“V人”。还有一派认为所研究方言中还是存在少量含积极意义的“V人”。普通话中含积极意义的“V人”有:诱人、爱人、迷人、魅人、宜人、喜人、逗人等,它们在普通话“V人”族词中所占比例为25%,比方言中积极“V人”所占比例稍大,但依然处于弱势地位。
2.情感偏向的成因。
方言和普通话中的“V人”在感情色彩上呈现一个共性:消极意义的“V人”在此族词中处于极度优势地位。为什么会呈现这样一个特点呢?其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刘瑞明试图从语言内部解释这一问题,他认为“V人”负载的消极意义与处置式在明清时代的发展有关,而处置式一般含有消极意义。他的证据是平凉话中“把人V人的”句式可以同“V人”相互转换。[3](p61)对于少量积极义的“V人”,刘文认为它们是从一般使动式演变而来。本文认为仅凭一处方言中的“把人V人的”句式不足以证明消极“V人”的优势地位,要解释消极和积极的不对称,还得从语言外部寻找答案。
美国宾州州立大学通过西班牙语、英语、墨西哥语等有关情感词语的跨年龄层比较,认为情感词语呈现出一种积极和消极的不对称:表达消极情感的词语所占比例(50%)远大于表达积极(30%)或中性情感(20%)的词语。他们对此提出了一个“信息反应(affect-as-information)”理论来解释上述现象,这个理论认为消极情感反映了环境中的不安因素,往往伴随着详尽和系统的认知过程;积极情感反映了环境中安全祥和因素,伴随着整体性的认知过程。另外,该理论认为调和、处理复杂情感的能力一直在发展且贯穿人的一生,因此消极情感词项将在情感词库中占有主导地位。从年龄段来看,无论是在青年人还是老年人的词库中,消极词项所占比例都是巨大的,且保持不变。[9](p266-284)这种倾向性通过观察儿童也可得出。纽约州立大学的心理学教授费雪在《身体觉察(body consciousness)》一书中也认为,在日常生活中,一般人常用的身体取向之字眼,多半是负面的,像是头痛、紧张、害怕、生气等,比方人们常把“我今天感到头痛”“我怕嘛”或“我真的很生气”这些说法挂在嘴边,却鲜少表达好的、正面的、愉快的跟身体有关的字眼。我们小时候开始学习与身体有关的社交行为时,多半是从负面的机会教育着手。因为只有在我们生病时,才会被大人细心耐心的询问身体感受,比如“跟妈妈说,你哪里不舒服”、“肚子左边痛还是右边痛?”大人往往会循循善诱小孩将身体的不舒服讲得精准一点。当小孩感觉愉悦、兴奋、舒畅时,却很少被大人要求具体形容生理的感觉。于是,久而久之,小孩的有关感受表达的负向词汇就会慢慢积累,越来越多。
国外研究给予我们启示,“V人”的不对称性似乎印证了人类的情感共性。无论方言还是通语,消极意义的“V人”处于优势地位可能是人类的心理基础使然,人类对消极和积极情绪处理机制的不同最终造成了消极“V人”越积越多。那么,为什么普通话及某些方言中还存有少量积极义的“V人”呢?它们从何而来?很多语言事实证明,共时语言的面貌是各种规律博弈的结果,除了上述人类的情感共性在起作用外,人类的类推机制也在制约着词汇的产生,所以作为一个表达情感的结构槽,“V人”偶尔接纳几个积极词汇并不足为怪。
五、结语
从语表形式来看,“V人”中“人”的轻化或变调应是一个普遍规律;“V人”结构简洁,能进入“V”的大多是单音节词,但也有少量的双音节词;方言中有一些“V”只有读音没有书写形式,需要语源学的进一步考证。从语里意义来看,“V人”语义内涵丰富,可以结合心理学的“刺激—反应”理论并根据“V”的语义特征将“V人”分为三大类五小类。这一分类具有很强的周遍性和一定的预测性。从语用价值来看,“V人”丰厚的语义内涵以及简洁的结构形式赋予此族词语旺盛的生命力,使之在词汇系统中大量繁殖。由于“V人”的能产性强,许多新词在现代社会中被临时组造出来,并在日常交际中发挥着巨大作用。随着社会的进步及个性的不断解放,人们需要更多的表达自我感受,因此可以大胆预测,“V人”族新词将越来越多的涌现出来。
绝大多数“V人”的情感色彩偏向消极,其成因在于人类有特别关注负面情绪的心理共性,因此人类心理词汇中表达消极情感的占绝大多数,“V人”也不例外。
[1]胡双宝.文水话的自感动词结构“V+人”[J].中国语文,1984,(4).
[2]刘海章.湖北荆门话中的“V人子”[J].语言研究,1989,(1).
[3]刘瑞明.方言自感动词V人式综述[J].汉字文化,1999,(3).
[4]罗昕如.湘语中的“V人”类自感词[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6,(5).
[5]吕建国.慈利方言“A人子”式形容词和名词[J].汉语学报,2008,(3).
[6]张成材.商州方言里的“形+人+哩”结构[J].语言科学,2003,(1).
[7]张积家,陆爱桃.汉语心理动词的组织分类研究[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1).
[8]左衍涛,王登峰.汉语情绪词自评维度[J].心理学动态,1997,(2).
[9]Robert W.Schrauf and Julia Sanchez.The Preponderance of Negative Emotion Words in the Emotion Lexicon:A Cross-generational and Cross-linguistic Study[J].Multilingual and Multicultural Development Vol.25,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