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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毛泽东诗词的炼字艺术

2013-12-01邵建新

克拉玛依学刊 2013年3期
关键词:炼字虚词红旗

邵建新

(江苏省平潮高级中学,江苏南通市226361)

鲁迅在《不应该那么写》一文中引用前苏联作家惠列塞耶夫的《果戈理研究》第六章里的话说:“应该这么写,必须从大作家们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领会。那么,不应该那么写这一面,恐怕最好是从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学习了。在这里,简直好像艺术家在对我们用实物教授。恰如他指着每一行,直接对我们这样说——‘你看——哪,这是应该删去的。这要缩短,这要改作,因为不自然了。在这里,还得加些渲染,使形象更加显豁些。’这确是极有益处的学习法……”毛泽东诗词手稿以及他修改过的清样稿就是一代伟人为我们留下的极有益处的教材。本文以这些珍贵的第一手材料为依据,并结合发表稿与最终定稿的对照,摘取毛泽东锤炼字词的部分实例,来分析毛泽东诗词的炼字艺术。

俄国作家阿·托尔斯泰道:“在艺术语言中最重要的是动词……因为全部生活都是运动。”所以无论为文还是作诗,炼字首先考虑的就是动词的锤炼,这是使“字立纸上”的重要一环。身为具有创造性特征的诗人毛泽东自然也不例外。如《七律·到韶山》首联有一手稿原为“别梦依稀哭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正式发表于《毛主席诗词》(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12月版)时改为“别梦依稀咒逝川……”为何要改“哭”为“咒”呢?据报载,这是毛泽东在庐山会议期间就诗稿征求意见时,接受湖北省委秘书长梅白的建议而改定的。毛还诙谐地称梅是他的“半字之师”。“半字师”佳话使得读者的探究兴趣更浓。这首诗“通篇写三十二年的历史”,“哭逝川”是政治家诗人为三十二年前家乡的农民运动惨遭镇压而倍感痛心、对劳动人民的苦难生活深表同情的形象描述。比较“哭”与“咒”这两个动词,用“哭”字来表明了诗人对可诅咒旧时代的痛恨未尝不可,但分量不够,未能完美表达作者心中的情愫。改为“咒”字则把诗人对苦难制造者的深恶痛绝、对故乡人民的深情厚爱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一个“咒”字,使得疾恶如仇、爱憎分明的革命家诗人的形象跃然纸上。它言简意深,内涵更为丰富,最真切地表达诗人独特的生命体验,因而也特别耐人寻味。所以难怪大诗人郭沫若盛赞:“用了一个‘咒’字是特别惊人的。这和习惯上的‘泣逝川’、‘感逝川’等断然不同。在我看来,这就是诗歌语言上的革命。”

清代学者沈德潜说:“古人不废炼字法,然以意胜而不以字胜。”锤词炼句的核心其实就是“炼意”,写诗就要追求“语意两工”。酷爱古典诗词的毛泽东自然深谙此理,他对《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结句的推敲就是典型。这首词是以“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收束全篇的。《人民文学》1962年5月以总题《词六首》发表该词前,编辑部呈送毛泽东审定的传抄稿为“同心干,教他片甲都不还”。以口号式的“教他片甲都不还”作结固然解气,虽是壮语,但过于直白,不能给人回味。这与沈义父所说的“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的要求相距甚远。再加上词谱要求末字要用仄声,“还”为平声,不合律,非改不可。改句“不周山下红旗乱”创造性地运用共工怒触不周山的典故,赋予古老的神话以崭新的意义。它化实为虚,以虚带实,变就事论事为借典立言,把神话与现实、共工与红军有机联系在一起,是对人民战争必胜的坚定信心的艺术表达。这个备受赞赏的结句是毛泽东注重锤炼的收获。宋人范温说“好句要须好字”,末尾的“乱”字就是为这个“好句”“横空出世”而立下汗马功劳的“好字”。这个“乱”字不是说混乱、紊乱,而是指眼花缭乱。它新颖别致、意味深长,令人耳目一新。正如学者蔡清富、黄辉映分析的那样:“红旗挥舞摇动,红旗迎风翻舞,红旗缭乱拥挤,红旗乱翻,红旗招展,红旗耀眼,数不清的红旗使人眼花缭乱;同时那种旺盛的士气,那种‘热烘烘、气昂昂’的情景,那种轰轰烈烈的声势和威风,不都蕴含在一个‘乱’字中么?”除了一个“乱”字,还有哪一个形容词能够如此准确、贴切地展示这虚实相生、崇高壮美的意境呢?这个概括力极强的“乱”字用得十分传神,是“锤字坚而难移”的典范。

《清平乐·六盘山》下阕开篇为:“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1957年《诗刊》创刊号发表时,则为“……旄头漫卷西风”。1961年毛泽东应宁夏同志嘱手书改为“红旗漫卷西风”,1963年12月《毛主席诗词》出版,正式定稿为“红旗漫卷西风”。旄是古代用牦牛尾装饰的旗子,旄头是指旄的上端,后就用来指代旗子。“旄头”固然“古色古香”,但它是个失去生命力的文言词,毕竟与读者有些“隔”。再说用古代的旗帜来指称红军的战旗,缺乏时代气息,无法承载革命的象征意义,用在这里是不得体的。改用“红旗”不仅指称准确,而且通俗易懂,形象鲜明,非常突出(“红旗漫卷西风”为主宾倒置句,如此句式就是为了强调“红旗”)。随意翻飞的红旗在蓝天、白云、高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象征着革命、胜利的红旗为这幅轻松、优美的图画增添了色泽与亮度。“红旗漫卷西风”是“景语”,也是“情语”:它融注着毛泽东率领中央红军“过了岷山,豁然开朗”、革命形势“柳暗花明”的欣喜之情,诗人的潇洒自信、成竹在胸的雍容风度也尽在其中。这极具色彩美和象征美的红旗意象在这里又为毛泽东的红色人生抒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改“旄头”为“红旗”,看似寻常最奇崛,可以说是诗人精心甄选唯一的名词,是有利于融情于物的一个精彩范例。

数字入诗,古已有之。毛泽东也特别喜欢借助于数字来开拓、深化诗歌的意境,增添诗情画意。他尤其喜欢用“一个最有力量的汉字”——“万”。《毛泽东诗词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里的67首诗词,用“万”字达33处之多,其诗词的名言警句大多和“万”字相关,如“看万山红遍”、“万类霜天竞自由”、“飞起玉龙三百万”、“百万雄师过大江”、“一万年太久”等等。大数纷呈的诗句彰显了毛泽东的豪放大气。不过作为大气魄、大手笔的毛泽东对数字的运用并非随意,看似寻常的数字并非得来全不费工夫,数字的敲定实则蕴含着诗人的精心选择乃至于认真的测算。如《七律二首·送瘟神》其一颈联曰:“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而一手稿为“坐地日行三万里,巡天遥渡一千河”。作者为什么要改“三万里”为“八万里”,并改“遥渡”为“遥看”呢?这在他1958年10月12日致周世钊的信中说得很明白:“坐地日行八万里……是有数据的。地球直径约一万二千五百公里,以圆周率三点一四一六乘之,得约四万公里,即八万华里。这是地球的自转(即一天时间)里程。坐火车、轮船、汽车,要付代价,叫做旅行。坐地球,不付代价(即不买车票),日行八万华里,问人这是旅行吗,答曰不是,我一动也没有动。真是岂有此理!囿于习俗,迷信未除。完全的日常生活,许多人却以为怪。巡天,即谓我们这个太阳系(地球在内)每日每时都在银河系里穿来穿去。银河一河也,河则无限,‘一千’言其多而已。我们人类只是‘巡’在一条河中,‘看’则可以无数。”诗人的自述已把诗中两个数字的妙用讲得清清楚楚了。原稿虚数对虚数,未尝不可,但不能给人以深刻印象。定稿改为实虚结合,使科学与艺术结缘,天文与诗歌交融。好一个自转时逍遥自在,公转时人可遥巡!这里既有科学的推断,又有独特的想象,还有神奇的漫游。“八万”与“一千”,一实一虚,虚实互见,相得益彰。这样使得人间与天上、现实与梦幻、科学与神话交织在一起。寻常数字的巧妙插入,化平淡为神奇,创造出亦真亦幻的艺术境界,增强诗句的艺术感染力。这大气磅礴、雄奇瑰丽的名句与作者精心锤炼数字密不可分,我们又怎能心中无“数”?

宋代诗话家罗大经说:“做诗要健字撑拄,活字斡旋。……撑拄如屋之有柱,斡旋如车之有轴。”他所说的用于斡旋的“活字”就相当于现代汉语所讲的虚词。罗大经从实词和虚词的辩证关系的角度讲了锤炼虚词的作用。的确虚词不“虚”,锤炼虚词可以获得疏通文气、开合呼应、活跃情韵、化板滞为流动等美学效果。毛泽东也非常重视对虚词的锤炼。如《沁园春·长沙》结句,作者有一手书为“曾记否,向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还有一手书“曾记否”作“还记否”,而最终定稿为“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还”、“曾”作为副词,意思差不多,都有用来加强语气的作用。不过细细品味,“曾”字除了有“激发”回忆的作用之外,还有一种对“往昔峥嵘岁月”的留恋与自豪寓于其中。“曾”字使诗句更为典雅,别具韵味。那么诗人改“向”为“到”又是为什么呢?首先从表意的要求来看,用“到”字更准确。“向”表明“击水”是要从江岸游到江心的,这只是一种趋向。而“到”不仅交代了这个“趋向”,而且也“画”出了“击水”的“过程”,动感十足,给人以动态之美,这样把“同学少年”中流砥柱般的雄姿英发展现得更伟岸,把青年毛泽东“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豪情壮志表达得更充分!一个“到”字也就成了响亮回答“谁主沉浮”最有力的第一声。其次从声韵的角度来看,用“到”字更妥当。古人炼字向来就有追求“响字”一说。“向”为齐齿呼,“到”是开口呼,“到”念起来比“向”声音响亮。“到”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风华正茂的“百侣”激流勇进的青春朝气、以天下为己任的昂扬大气在这“到中流击水”的誓言声中得以升华。音义俱美、声情并茂的“到”字给人以雄浑激昂之感,读来令人荡气回肠的全句,与这个响亮的开头字不无关系。真可谓一字妥帖,全句生辉。

毛泽东的炼字不仅实词、虚词并重,而且还把炼字的范围扩大到标点符号领域。如发表在1957年《诗刊》创刊号上的《菩萨蛮·黄鹤楼》一词的下阕标点为:“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到1963年结集出版《毛主席诗词》时,下阕的标点改为:“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修改后的标点不仅仅是语法上的标点,更是修辞上的标点,为词作增色不少。——一个问号,让人浮想联翩,耐人寻味,把读者引入词作的意境;一个叹号,恰似重槌击鼓,昂扬激荡,把诗意推向高潮。毛泽东对两处标点的小小改动,极好地配合文字,形象地展示出他心绪的起伏与变化的过程,使得作品所表达的感情变得更加强烈、深沉。再如《水调歌头·游泳》里的名句“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作者为了这个名句句读的最优化,“,”的位置前后挪动了4次。因而出现了上六下五句式与上四下七句式(按照词律,这两种断句法皆可)并存的状况。经过反复比较、斟酌,毛泽东最终采纳了袁水拍的意见,又改回了《诗刊》创刊号正式发表时的上六下五句式。相比较而言,该句式主体突出,背景鲜明,语气连贯,呼应紧凑,节奏明快,给人以气势恢弘之感。这样,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6年9月出版的《毛主席诗词》里,这个逗号的位置才最终确定下来。作家秦牧说“讲究文学语言,同时,也得讲究标点符号的使用”,信哉斯言。

写诗难,炼字更难。古人有“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的感慨。毛泽东自己也有“诗难,不易写,经历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慨叹。的确百锻为字,千炼成句,“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俄国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认为:“语言艺术家的技巧,就是在于寻找唯一需要的词的唯一需要的位置。”从以上列举的六组炼字实例来看,有毛泽东为“寻找唯一需要的词”而对动词的推敲、对形容词的遴选、对名词的斟酌、对数词的取舍,也有对虚词(副词、介词)的琢磨,还有他为了增强修辞效果而对标点的修订。“新诗改罢自长吟”,这些苦心删改的炼字范例,不仅让我们非常直观地看到毛泽东吟诗填词的一丝不苟、精益求精,也是我们写诗炼字如何做到“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的“实物教授”,它让我们明白了“不应该那么写”而“应该这么写”的道理。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深入研究、用心揣摩一代伟人的这些锤词炼字的“示范”,对我们诗歌鉴赏水平的提高与诗词创作能力的提升,定会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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