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城寻祖
2013-11-16江时位
□江时位
一个傍晚,我走进山东聊城市东昌府区的桑家海村。小小村落,在夜色笼罩下,点点灯火亮起。那时,我有一种别样的心跳,是的,一个小小村落,我用了大半生时间,终于走近了它,走进了它。
我记忆中,岁月的起点,其实就在这里——我的远祖叫姜孟星,清朝乾隆七年携家眷千里迢迢,历尽艰辛,闯关东去讨生活,最后落户于时称奉天府海城县牛庄西北一个小村。沧海桑田,时光荏苒。在我能听懂话语的年月起,这里,就是不断被回忆、被描述的地方,经过了那些回忆,小小的村庄已经承载了我庄重甚至雄奇的想象。以至于在梦里,都很遥远。现在,我的老家,我回来了。
其实聊城寻祖,不单是了却我个人的心愿,也是帮助姜姓一脉“五服”内族人圆一个梦。前些年春节回乡下过年,家族老少总是对着家谱议论一番,说我全国哪都去,有机会应该到聊城找找“根脉”。有点文化的长辈,还能讲些关于聊城的掌故和传说。有时我就觉着他们这般钟情于祖地,大概也有因为自己的“根”是在钟灵毓秀的聊城,而感到心里光鲜。因此我想,浩浩历史,绵绵人脉,二三百年沧海桑田,演绎出多少人间悲喜剧,姜姓一脉后人的钟情与追想,不能说是过分的。
说起聊城,像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类的词儿用到这里,还真挺合适。聊城有2500年的历史,因古有聊河而得名。不知道从何年何月开始,聊城有了“中国北方水城”的美誉,一个“水”字,演绎出许许多多美好动人的故事。水孕育了生命,也造就了文明。明清时期,聊城因水兴盛了400年。黄河在其东部奔腾过境百余里,古运河的中部蜿蜒穿过市区,卫河从西部携水弄潮冀鲁豫,东昌湖、鱼丘湖烟波浩淼。当年聊城运河漕运相当发达,呈现过“舟辑如云,帆樯蔽日”的繁盛气象。黄河文化和运河文化在这里交汇容融,造就了独特的人文资源特色。人们熟知的景阳冈文化遗址、临清运河钞关、明代光岳楼、清代山陕会馆、三国时期的曹植墓等,都在这块灵秀宝地上。家喻户晓的《水浒传》、《金瓶梅》、《聊斋志异》、《老残游记》等古典名著中描写的许多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厚重的文化环境造就了无数仁人志士,战国时期的军事家孙膑、唐初名相马固、明代文学家谢榛、清代开国状元傅以渐、“义学正”武训、抗日名将张自忠、国画大师李苦禅、国学泰斗季羡林、当代楷模孔繁森等,都是聊城人。一个聊城,就是一部难以读尽的史书。
姜姓一脉的老祖宗,就是从这样一个富厚灵秀之地走将出来,因此他们的后人自然对祖地无限神往。
这是一个充满奇妙、不可思议的寻根之旅。五月的聊城,春晖下的东昌湖,辽阔蔚蓝,碧水盈盈,涟漪漫漫。湖对面修缮中的古城、运河边古色淳厚的山陕会馆,一下把我带到270年前那个充满迷人故事的古聊城。我就从东昌湖边古运河旁,披了晚霞,走向20公里外的桑家海。汽车载着一颗激动、肃然和情感复杂的心,走向远祖的家,走向梦里神秘的祖居地。
天渐渐黑下来,乌云低垂,清风乍起。车到村头,对面赫然矗立着一座精心装饰的大牌,上面写着:桑海村欢迎您。当然,这是对所有来宾的,但我还是以为像是为270年后首访祖地的来客而专门竖立的。我就让同伴以牌为背景,为我照张像,这是历史性的留影。
突然,就在相机快门响过两三分钟,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蓦然间天地一片混沌。霎时,狂风挟着大雨,从天上倾倒下来,天地茫茫,骤雨如注。这是一种什么天象呢?同伴面面相觑,不知其所以然。于是,大家沉默了,继而议论着,作着各种各样的神秘的猜想。我一时间心绪复杂而茫然,莫非真的是我千里寻祖的执著、至真之情感动了上苍了吗?忽然,我真的有点相信“天人对话,心灵感应”了。
那雨不停地下,如泣如诉,悲切凄婉,仿佛那远祖在向我讲述270多年前姜姓人家的如烟往事,我是用心在谛听。
为避雨,走进路边一户人家。这户人家一栋两层小楼,夫妇极热情,知道我的来意,尤欢喜,说笑不止,看座沏茶。男主人说,他跟村支书姜长山是好友(姜长山是先前辗转通过电话认识的)。主人立马打电话联系长山,一刻钟工夫,长山冒雨来见我。这是一位壮实精明的年轻后生,鲜红的T恤衫,蓝色牛仔裤,富有活力。他热情健谈,这让我感到亲切、轻松,好像与他一下拉近了距离。我跟他谈桑家海村姜姓人家的历史和现在,谈他家的往事与今事,谈他的生活和工作。气氛轻松热烈,就像本家兄弟一样。
我是来寻根的,就向他提出族谱的事。他对此没有太深的考量,说没有在意过。突然,他想起伯父家有一个叫“折子”的东西,说每年大年初一,族人都会对“折子”磕头跪拜的。我激动不已,于是跟着他去伯父家。晚上八点多了,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路很湿滑。如漆的夜幕笼罩着古老的桑家海,似乎故意让我不见真面,于是便产生几分神秘和敬畏。
我们走进看上去有些简陋的上房。家具已是陈旧,一对老旧的太师椅,墙上挂着中堂,大小不一的相框里装裱许多照片,俨然一淳厚朴素人家。炕上的婆婆围坐在被子里,耳朵有些背,回答我的问候时内容是错位的,但脸上的微笑却是真诚的。长山跟伯父说明来意,便抓紧跟伯父从厢房找来塑料布严密包裹着的长纸卷,里三层外三层,打开便是那“折子”,一个年画般的挂幅。伯父叫姜恒祥,82岁,说是先祖姜景全早前从山西洪洞县老槐树下迁来的,已不知何年何月了。族谱上排着姜姓列祖列宗的名字,但遗憾的是没有找到跟我的族谱有联系的信息。长山说,这上面命字排序中没有“孟”字,临近姜高村也许有,回头可再找。
这么隆重的寻根,忽然觉得应送老人一点礼物,略表寸心,但因公差借道,没有准备。情急之中想到白天泰安友人与我的一件神品,为泰山大和尚开过光的一方印迹,金黄绸缎包装,精致而高贵。这是一件极富文化和宗教内涵的圣物,赠与老人应当是合适的。老人轻抚这圣物,那表情肃穆而虔诚。
雨终于停了,天却还阴着。我告别老人家,回聊城市里吃晚饭。汽车急驰在宽阔笔直的大路上,我的亢奋情绪还未平静下来。突然手机响起,是长山打过来的。他说他开的车就在我的后面,恳切地邀请我吃顿饭。我说东昌区宣传部的领导已安排了,请他一同过去。他思索一下婉拒了,说怕是影响我们谈工作,等以后去东北看我。这给我留下极深刻的美好印象,我觉得这个村支书兼企业家,是很精明很懂事很谨慎的年轻人,应该是姜姓家族的骄傲。第二天上午10点,我在济南机场候机厅,又接到长山的电话,向我问好,建议我回去后把族谱历代先辈的命字,以短信方式发给他,他再帮找一找。于是,这长山给我的印象愈加美好,为他感动着、骄傲着。我想,他是如今广阔农村新型农民的代表,他和他的“长山们”推进着农村的进步。远祖的在天之灵,应该是欣慰的。
长山和我之间的亲切,首先是同源于一个姜字,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聊城把我们系在一个血脉上。以长山的聪慧,必然了解我寻祖不得的失落和遗憾。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这是古老的哲学问题,也是现实问题。想想,小时候,不断听老人讲聊城老家的故事。及至长大,五服内的族人,越来越迫切期待我能去聊城寻祖,显然,寻祖不是我这个胸中有些墨水的人忽发奇想,而是270年间一直存在的家族冲动。人越来越需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前行的方向,这是文化寻根,找不到根,我们的精神就无从依托,就会茫然。小到我个人,大到家族。其实整个民族何尝不是如此!
我的心里,始终有所期待,说不定哪一天长山就会来电话,说他找到了线索。隐隐地,我心中有这种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