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鸭鹅狗
2013-11-16宋文一
□宋文一
壹
在农家,鸡鸭鹅狗与老婆孩子一样重要,都是承载着一个家庭最核心的牵挂,鸡鸭鹅狗是日子的象征,是家的标志。然而,这两样又是最难摆布的。“老婆哭孩子叫”与“鸡飞狗跳”一直是烦心的事,而且是常态。子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我认同于丹的观点,认为此小人非彼小人,此小人即孩子,孔子说对她过于宠溺则恃宠而骄,不理她又会心生怨气,这不是女人和孩子是什么!
鸡鸭鹅狗是一定要养上几样的,养不齐全没关系,在上世纪90年代以前的乡村,谁家没有养畜类(乡下人把家禽和家畜统称畜类)会被笑话,认为是不会过日子的人家,是家里人懒。而几千年来,勤劳朴实一直是作为美德广为流传,懒——是被耻笑、被唾弃的。
我小时候的农村生活里,对家养的鸡有着深刻的印象,时至今日还常常想起。每年春季里,母亲都会抓回二十来只鸡雏,一年的时间有鸡相伴,和鸡一起成长。有时候自己家里也孵鸡,对大人孩子来说都是稀罕事。选出三十来个鸡蛋,放在铺了稻草的瓦盆里,祖母就会去鸡群中物色能有母亲相的老母鸡。因为并不是任何一只母鸡都会乖乖地蹲进来的,总有一些母鸡耐不住性子,整天想着的是“我要上春晚”或者是拿个“中国好声音”大奖什么的。她们对青春倍儿珍惜,不屑于做母亲的,更何况要孵的蛋还不知道是谁生的呢?
祖母也有走眼的时候,选出的母鸡死活待不住,非要蹦出瓦盆,尖叫着、扑腾着、眼睛瞪着……一副怀才不遇受尽委屈怒不可遏宁死不从的样子,“咯咯咯”喊破嗓子,仿佛在说:“怎么能叫我去孵鸡?我天生就应该是超女!我的梦想是参加歌手选秀大赛!我不干!我不干!”终于,她挣脱了祖母的手,一路狂奔,像极鲁迅先生笔下的杨二嫂,飞也似逃脱了。
总有愿意做母亲的。30个鸡蛋中,常常会出现几个寡蛋,祖母说的寡蛋就是没受精的鸡蛋,因此也就孵不出鸡来。然而也有胎死蛋中的,近年来烧烤摊上也有见,很多人好吃这样的蛋。不过据说细菌很多,不宜吃的。我小时也吃过这种蛋,味道不错,好这一口的大多属于味觉极其发达的骨灰级馋猫。我回忆这种蛋好吃大抵是因为有肉的味道,那些蛋黄蛋清已经有了鸡的形状,吃这种蛋类似于吃乳鸡。而乳鸽、乳猪、乳羊等等都大受欢迎,国人对“乳”有不正常的偏爱心理,从而生出吃的欲望也不足为奇了。
小鸡孵出后,毛茸茸的甚是可爱,在老母鸡的带领下东游西逛,院子里街上觅食。带着鸡雏的母鸡非常了得,威风凛凛,器宇轩昂,走起路来,那是咔——咔——咔——,让我想起宋丹丹的小品《策划》中的那只下蛋公鸡,不由得佩服宋老师的表演上乘,模仿传神。孵蛋母鸡绝对是母鸡中的战斗鸡,连一向霸道的公鸡也得让她三分。鸡雏东西乱窜,竟然也会窜到人的脚下,我就曾一不留神踩死一只鸡雏。拎起命丧足下的小小尸体,想起母亲可能的责骂,欲哭无泪,心里充满无限忐忑。
鸡的成长过程是有趣的,它们会换羽、会脱毛,这个时候的鸡很丑,掉毛的鸡乡下人直呼为“光腚”,如同十四五岁的姑娘小伙子,长出一个骨架来,单薄的弱不禁风,正如此时的半大子鸡。在我、我的妹妹、邻家的孩子和我儿子成长的过程中,都有这样一个时期,母亲总会有光腚鸡的联想,然后充满信心,坚信人和鸡一样,过了这一段,就会出落得丰润、好看了。
在我的印象里,鸡是十分贪吃的,一时不停地吃,扒着土吃,抢着槽吃。为了夺食,撵着同伴满院子跑……都是常见的情景。鸡吃粮食、吃虫、也吃沙子,鸡嗉子里装了很多沙子,这有助于消化。鸡总是闯祸,常常会钻破篱笆,将新发的菜苗一扫而光,这已经让人十分恼火了,可偏偏还在菜地里打扑喽。那是鸡在洗泥浴,干泥浴,活活能把人气死!也会钻进外地(乡下房子进屋的第一间,一般两边各有一个大锅,相当于走廊兼厨房),将还剩在锅里的苞米粥啄得东一块西一块,一片狼藉。看了后心中有说不出的焦躁,一顿赶打,也不能泄尽心中怒气。鸡受到惊吓,刚才尽情作时的欢乐迅速转化为惊恐,扑腾着翅膀,咯咯地叫着。七八只鸡在地上、锅台、高桌、水缸上飞窜、跳跃、躲闪,夺路而逃……场面十分混乱,惊心动魄。
鸡就这样让人时时记着它的存在。
我一直觉得我的母亲确是个有想法的人,觉得鸡不能总宅在家里,得出去走走。我们家又被一排排房子挡着,鸡如何走得出去?有想法的人往往都聪明,我母亲考察了我家房子的周边情况后,发现房子后面隔着一条土路就是大田,还有树林,要是鸡到大田或者是树林里觅食吃虫,那不就是山林溜达鸡了吗?多年以后当炮台山溜达猪的绿色猪肉风靡市场的时候,我总感觉这个创意原本应该是属于我的母亲的。然而问题来了,鸡不能从家里经过,再说我们家的后门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后窗,台太高。我母亲想到了胡同,又想到在胡同的墙上掏出一个洞来,让鸡从洞口来去。这个想法很快付诸行动,掏出一个大洞来,把鸡轰出去。刚开始鸡们有点懵,不知道主人要干什么,不肯出去。架不住三番五次的重复,鸡也就心领神会了,我们家的鸡就是聪明!有一次母亲对我们说,她看到自家的鸡趁人不备到场院叨几口食后,抬头看看——平安无事,再继续啄食,如有人吆喝,就飞快地跑掉。母亲说的时候,脸上是何等的得意、骄傲和幸福!甚至,邻居们都心生羡慕,因为我们家鸡占了便宜,因为我母亲的冰雪聪明!
贰
鸡在飞快地长大。母鸡开始变得丰满,不定哪一天,一只当年养的母鸡在乡下慵懒的午睡时间将你唤醒。那是一声让农家能够听得懂的啼鸣:“咯咯——哒——”奔向鸡窝,抬眼望去,一只母鸡略显疲惫地从破瓦罐下的窝里走出来,却以高亢而嘹亮的音调地报告了一个不啻于响起第一声春雷的讯息:我下蛋了!孩子高兴地奔过去,捡起这第一个新鸡生的还温热着的新鸡蛋,给大人们看,给兄弟姐妹看,然后小心地收进蛋罐里,开始了幸福的积攒。
吃鸡蛋是一代人幸福的回忆。在乡下,有两个吃鸡蛋的节日,一是清明,一是端午。清明吃的是老鸡下的蛋,四五只母鸡,到清明时候也不过攒上二十来个蛋,有的家也就能攒十来个。不管多少,清明的早上,一定是家家户户都要炒鸡蛋。我小时候赖床,母亲都要叫上四五遍才肯起来,唯独清明是个例外。还躺在被窝里,就闻见炒蛋的香气飘进来,夹杂着葱花的清香,腌猪肉的咸香,伴随着草木灰的独有味道,飘进来,飘进来……蒙眬中使劲嗅着炒蛋的香气,终于忍不住,一骨碌爬起来,直奔高桌。奶奶说:“没放盐,使劲饕!”用咸猪肉炒的蛋,不放盐略淡些,正可以大口吃。奶奶去世近20年了,这句话我一直请清楚楚地记得。她是个典型的农家老太太,除了晚年跟随我父亲进城了,她不曾走出过我们的那个屯子。她娇惯自己的两个儿子,对于我这个长孙更是溺爱。“没放盐,使劲饕!”这是我的祖母最质朴最原味的爱,平铺直叙,简单至极,每每想起,心中就有无限思恋,不由得眼睛微热,眼角湿润。
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北半球的阳光不会遗忘辽东半岛这个偏僻的小村庄。转眼间玉米抽穗,棒子上的红缨在微风下轻拂。农历五月初五,端午就要到了。为了端午的粽子,小孩子会主动捡柴火,留待煮粽子用。也经常去数瓦罐里的鸡蛋,盘算着兄妹几个来分,每人能分几个。那种心情既紧张又向往,是如今的孩子无论如何都难以体会得到的。终于到日子了,一早晨家人就开始忙碌,淘米,泡红枣,打苇叶。我总是羡慕大户人家,女眷们围坐在一起,“嗑嗑唠唠”地说着家常,手头不停地忙活着,一上午把一大锅粽子包好。我记得祖母和母亲总是要把四五片苇叶用水粘在一起,包成很大很大的三角粽子。这活儿的技术性很高,用水将苇叶粘在一起,平铺,拿起,翻转,围合,装米,包好,再用马莲捆绑。稍有不慎,苇叶就会散开,黄米就散落了。现在想来,乡下人的头脑真不灵光,为什么要包那么大的粽子呢?且不说难包,煮起来就让人着急——乡下人烧柴火,也烧煤,这一大锅的粽子要用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才能煮熟,多少孩子馋死在煮粽子的过程中!
鸡蛋倒是很快可以煮熟,我们兄妹仨最多时每人分了12个鸡蛋。每个鸡蛋上都有一个大红点,不知道是用什么涂的,涂了红点的鸡蛋仿佛与众不同,透着喜庆,也透着巫性和妖气,使端午的煮鸡蛋有了几分另类与神秘。顶鸡蛋的游戏也做过,但不经常,因为顶破了的鸡蛋不好放,要马上吃掉,所以顶鸡蛋是顶顶奢侈的游戏,顶破后不吃扔掉了的更是造孽。依稀记得有人爱吃鸡蛋清,有人则喜蛋黄。我觉得鸡蛋虽然好吃,但太过香人,印象深的是吃蛋黄,吃着吃着就噎着了,让蛋黄噎着的痛苦依然清晰。
叁
腊月里的空气因为节日的熏染而并不觉得寒冷,小时候的春节也是因为贫穷缘故而早早地在大人和孩子的心中开始憧憬。腊月廿八,我们家年年这一天杀鸡。
母鸡会生蛋,自然留下来。秋风凉了的时候,公鸡越发出落得好看,艳红的鸡冠子清凌凌地微颤,油亮的颈羽密实光洁,高挑的鸡尾是一簇隐中泛青的长羽,每一根都漂亮无比。然而这一天是鸡的忌日。我的心里充满了矛盾,首先是对鸡肉的渴望,然后会心生悲悯。杀生是难过的,杀自家养的鸡——仿佛它们都是我的老朋友似的,心里更难过。当我稍大的时候,就开始自己操刀,亲手宰杀一只只活蹦乱跳的生灵了。君子远庖厨,我确乎做不成君子了。祖母说:“心疼什么!都是杀才!”偷瞄一眼祖母的眼神,竟然满是冷漠,隐约感受到一束凶光。齐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有献鱼、雁者,田氏视之,乃叹曰:“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齐田氏感恩于天,偏偏这时有个自作聪明的鲍氏之子说了一番什么天地万物与我并生,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彼此相食之类的话,让这一点点的感恩情怀也消失殆尽了。
围在鸡窝口,和祖母一只一只地往外放鸡。抓到公鸡就暂时堵上鸡窝,拎起,生生地薅下脖颈上的疏毛,露出细嫩白净的鸡皮,上面有粗大的毛孔,用菜刀在脖子上刺,鸡血喷薄而出,用小盆接好。这就是鸡血,古人壮行用的饮料,再加上喝干后必然将碗掷于地上,豪壮之情得以渲染,因而常常被采用。杀后的鸡远远地抛到院落,并不曾死去,而是在斜着身子跑,在原地打转,在土里扑腾、抽搐、喘息……一只一只的公鸡被抛了出去,用它们的肉身,用它们的生命,共同成就了人类节日餐桌上的一道美味佳肴。
乡下人见识少,猫冬季节更是闲得无聊,就有好吹牛的说自家的鸡被杀后如何如何不死,在院子里跑了五圈呢!有的甚至还能活过来,必须重杀一次不可,大家拿来说笑,使平淡的生活里有了点色彩。公鸡并不杀尽,最漂亮的那只要留下来,可以照顾母鸡,可以传宗接代,甚至可以看家护院。
杀掉的鸡要脱毛。这活儿后来就由小妹承包了。烧上一大锅开水,用瓢浇在鸡身上,鸡毛就很容易脱落了。小妹会很仔细地拔掉每一颗鸡毛,将鸡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会有三摞鸡毛,一摞是颈羽,一摞是尾羽,一摞是废掉的鸡杂毛。颈羽和尾羽是在浇开水之前就拔下来的,乡下人很珍视它,用它来扎鸡毛掸子。国人对动物尸体的处理一直是遵循物尽其用的原则,从不浪费。食其肉,饮其血,寝其皮。当然,这话后来也常常用来表达对敌人的仇恨,岳武穆的名篇《满江红》中就有类似的句子,让嗜血成性的人读来快意无限。
肆
因为工作关系,到上海去的机会比较多。那里的街头巷尾多有卖鸭血粉丝汤的,物美价廉,颇受欢迎。如今大连街上烤鸭也很便宜,菜市场有卖15元一只整鸭的。城里的人只把它作为食品而已,却不能体会它们作为生命的过程,一如速成鸡,养的是肉,不是生命。
在记忆里,我们家仅养过一次鸭。养鸭源自于对鸭蛋的喜爱。我喜欢鸭蛋,常常梦到自己在河边捡到很多很多的蛋。母亲说这不是好梦,“蛋”与“淡”谐音,在方言土语里,“淡”是“臊”的意思,第二天准会有让人羞愧的事。这让我很担心,而每每都十分灵验,第二天果然有让我脸红的事发生。
咸鸭蛋是我童年时向往的美味,谁家老爷子早餐能吃上一个咸鸭蛋是值得夸口的事。汪曾祺在《端午的鸭蛋》里描述高邮的鸭蛋:“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可谓形象生动。在乡下,腌制成功的这样的优质鸭蛋并不多见,但对咸鸭蛋我依然渴望。
经不住我的央求,母亲终于同意养两只鸭,由于我家离河流沟远了一点,两只鸭子竟然很少去戏水,时间长了,毛色暗淡,终于死了一只,那时禽流感没有这么凶,死了的鸡鸭我们都炖了吃了。这是我和妹妹第一次吃鸭肉,觉得很香,很好吃。妹妹就说,另一只死了我还想吃,不幸言中,大约一个星期后,那只也死了。隐约记得这两只鸭都下过蛋,鸭蛋是下在鸭舍里的,常常是在夜里,所以第二天早上会有惊喜。
如果说能吃到咸鸭蛋是我向往的事,那么对吃鹅蛋这件事就可以用神往这个词了。日子过得好的人家会有几只高头大鹅,叫起来 “轧——轧——轧——”,其音调严肃郑重,有似厉声呵斥,那简直就是主人的骄傲。偶尔哪年的端午会分到人家送的一两个鹅蛋,那是多么值得欣喜的事啊!鹅蛋蛋清稍硬,不汰,晶莹如瓷,蛋黄松软,若有纹理,味道和口感都和鸡蛋不同。
同样的,我们又轮上了吃鹅肉的好运了。如今想来,那些天全家人吃了四只大鹅,竟然心里并不快乐。我的后街异姓伯父是个鞑靼人的后代,用祖母的话说就是“虎”,这个“虎”字可以解释为彪悍、凶猛、不计后果、发起威来不要命。他的母亲养了这四只大鹅,视若生命。可是不知为什么母子反目,我这个鞑靼人的伯父一怒之下将四只鹅全都打死,自然是没有心情吃了,就全都拎到了我们家。他叫我祖母二舅妈的,这个很虎的外甥就自然想到将死鹅送到这个屯子里最近的亲戚家了。
我们家没有养过鹅。
我喜欢狗,可是自我出生后就没有养过。父亲说家里曾经养过一条大黄狗,和父亲非常亲,跟着他走街串巷,也跟着他上学,特别通人性。可是有一年全民打狗,这条狗被活活打死了,这件事成了父亲心头永远都无法抹去的伤痛,他发誓再不养狗。虽然他远在城里上班,一年只回三次家,在家里主事的母亲和祖母绝不曾违背父亲的意愿,我的几次央求都无济于事。后来,我远在河东的大姨家养了一条狗,这条狗饿了的时候会去啃青草,实为我平生所见的奇观之一。
有时会突发奇想,感谢上苍没有让鸡鸭鹅狗进化成智慧生命,如果它们知道了人类养它们的目的只是为了人类自己,是为了谋它的蛋、它的肉,它们将会是何等绝望与哀伤地走完一生!当然,狗要好很多,虽然吃着人的残羹冷炙,但没有生命之虞。自然如今城里的宠物狗命运就大不相同了。好在这些畜类只知道填饱肚子,过完一天是一天,这时候发现,没有智慧、不会思考正是它们的福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