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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翔:时代的自省者

2013-11-15廖令鹏

福建文学 2013年4期
关键词:南翔绿皮作家

□廖令鹏

1981年,南翔的小说处女作《在一个小站》在《福建文学》发表,这对于他而言意味深长。其中有一个渊源,就是上世纪70年代初,16岁的南翔成为江西宜春火车站机务段一名装卸工,整天跟水泥、煤炭、矿石、大米等打交道,在那里度过了令他毕生难忘的7年。如果说作品是作家的孩子,那么《福建文学》就是给南翔第一个孩子奉上了温暖的襁褓,可以想象,双方都非常珍惜这份特殊的情感。这篇小说就像是一颗星星,屡屡照亮南翔铁路题材这座宝藏,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都以那个货运小站为背景,如《没有终点的轨迹》、《火车头上的倒立》,还有发表在《人民文学》2012年第2期,获2012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上榜作品的《绿皮车》等。

时隔二十多年,南翔的又一个孩子,小说《人质》发表在《福建文学》2007年第8期,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先后被《小说月报》、《新华文摘》转载,《中国经济时报》、《福建日报》等争相评论这篇小说带给社会的启示意义。我很佩服《福建文学》编辑们犀利的眼光,我想他们早在1981年就敏锐地发掘到了南翔的文学天赋。《人质》这篇小说四两拨千斤,以一桩劫持与反劫持事件切入现代社会家庭和婚姻的复杂矛盾。这一切似乎存在某种印证关系,小说为现代人的抉择、妥协,甚至失落、彷徨、迷惘的生存与精神境况提供了样本。其实,“人质”已经超出它本身的意味,在紧张的社会现实生活中,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活成了各种各样的“人质”。在这篇小说中,我们看到了南翔独特的写作风格,一如瞄准狙击的果断与家庭婚姻的困境,他把人生与小说的“形式”结合得无与伦比。这是一种举重若轻、厚积薄发的知性写作。当然,文学倘若只有知性,总难免跌入玩世不恭的陷阱,筑起南翔小说精神王国的,是一种与生活、历史、时间、空间达成默契的炽热情怀,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人文关怀。

南翔给人们的印象也很人文。面容清瘦,仙风道骨,像一位知识渊博、充满智慧的大哥,谈一件事情的时候,总能举一反三,反四甚至反五。从他的言谈中,我们能感受到生活的细腻与历史的厚重。像一位说书者,他总能够在现代生活与历史记忆中找到切入点,娓娓道来,让人不知不觉地卷入他叙事的漩涡之中。近年来,南翔在大学教书育人的同时,创作颇为旺盛,而且备受人们关注,小说甫一发表,便有许多选刊加以转载。他的小说所到之处,无不流淌着悲悯的人文情怀,他的类型文学也好,知识分子写作也罢,整体彰显出作家主动持续地介入现实生活的文学精神,形成一种必然的普世价值。正如南翔自己所说,小说的价值标高,应该牢牢订立在普世的文化尺度上,这样既可避免重蹈文学史上随风转向、紧跟任务、图解政治的覆辙,亦可避免“问题小说”之弊。

《绿皮车》这篇小说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之前陆陆续续听南翔讲过绿皮车的故事,我还拜读了他在南方都市报上发表的《渐行渐远绿皮车》这篇文章,甚至还找了一些绿皮车相关的电影和画报来看。是南翔带我走进了绿皮车的世界,在他那里,绿皮车俨然一份超越了时空的感情,更是内心无法割舍的永久记忆。《绿皮车》没有跌宕起伏险象环生的故事情节,但小说中的人物却感人至深,读后,一股暖流升腾而起。绿皮车是一个时代的印记,也是现代生活的暖炉,小说之所以能引起人们的共鸣,就是在狂飙突进的现代社会,绿皮车中“慢”的生活姿态与扶老携幼、荣辱与共的人性光辉,正是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善”,律动着人类本真的普世道德情怀。

小说如何表征一个时代,取决于那个时代如何存活于小说当中,而关键的问题是在滚滚的时间洪流中,人与人,人与生活、社会、历史、自然等的相互关系的处理。作家在力图展现这种关系的时候,总会显现出某种立场与情怀,这便构成小说原初的叙事伦理。那么南翔是如何在小说中建立自己的价值标高,构筑独特的叙事伦理的呢?

近年来,南翔的小说形成了大学系列、民国系列、文革系列和生态系列等若干系列,当然还包括《我的秘书生涯》(原载《人民文学》2005年第6期)、《无法告别的父亲》(原载《作家》2013年第1期)这样未成系列的优秀小说。以《博士点》《博士后》《大学轶事》等为代表的大学系列和以《前尘——民国遗事》为代表的民国系列在这里就不多说了,先重点说一说他的文革系列,这是南翔处理人与历史关系的重头戏。这个系列的小说有《伯父的遗愿》《老兵》《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1978年发现的借条》等,先后在《山花》《天涯》《钟山》等重要文学刊物上发表。我毫不隐瞒对他这些文革小说的喜爱,常常追着看。这些小说语言精致,细节会呼吸而且有温度,画面的立体感很强,读完后,脑子里便浮现出电影般的画面和情节,暗合批评家谢有顺所说的“还原了一个物质的世界”。由于时代本身的特殊与复杂,文革有很多东西都被遮蔽了,这些小说还原了文革时期,作者的个人记忆、集体记忆,以及之间的空白。“柏林文学之家”奠基人艾格特在评论米勒时认为,文学承载着文化记忆,她(米勒)书写了那一代人的文化记忆。如果不被写进小说里,可能就会被修正过的历史书忘记了。汪曾祺也认为,“写小说就是写回忆”。南翔通过《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及其它一系列文革题材的文学作品,重新发掘了被遗忘的文革记忆,使我们对历史、对个体获得一个完整的趋近真相的表达,重建了文革时期人们的精神王国中缺失的那部分东西,以积极的姿态和强烈的责任感、使命感重塑民族文化,而对人性的宽恕则凸显了作家成熟的叙事伦理。

南翔的生态系列小说也是为人们称道的。《哭泣的白鹳》《铁壳船》《沉默的袁江》等作品,可谓紧贴时代,与时俱进。《铁壳船》《沉默的袁江》早在七八前就发表了,小说的生态意义当时还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但南翔并非一个急功近利的作家,他对我国生态环境日益恶化的现状忧心忡忡,唯有不断呼吁与拷问,才能安稳那颗不安之心。2012年,《中国作家》第12期以头题隆重推出《哭泣的白鹳》这篇小说,应该是杂志的编辑们看到了其中的某些特质。小说运用赣北方言展开叙述,直面鄱阳湖愈加恶化的生态环境,控诉了不法分子用捕猎、毒害甚至炸药等残酷手段,对鄱阳湖上的白鹳、大雁、天鹅、丹顶鹤、鹬等珍稀鸟类动物,进行迫害的泯灭天良的行径,塑造了鹅头、飞天拐等典型人物形象,集中体现了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人性生态的矛盾与融合。语言(赣北方言)与内容(鄱阳湖叙事)高度熨合,真实可感的现场呼之欲出,最大限度地激发读者的感同深受。应该说,南翔作为一名文学理论家与实践者,对该小说的把握是相当准确的。他不仅把生态文学写得好看,而且与历史、经济、社会、人性等结合起来,摒弃了教条式的理论说教与空洞的情感宣泄,情节与人物都立起来了,羽翼丰满,文本厚重。党的十八大报告提出新时期把生态文明建设放在突出地位,努力建设美丽中国,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实现可持续发展,生态文学作品将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哭泣的白鹳》这样的小说应该值得我们高度重视。

与濒临消失的鄱阳湖形成某种隐喻的是,保护美丽中国,是不是也要保护文化的传承?语言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用文学的方式传承文化蕴含丰富、生命力强、流淌着温度的汉语言,是一个作家的另一种人文面貌。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南翔在长期的小说创作中,语言功夫下得最足,也最富有个性。他还常常呼吁作家重视语言的运用,增加作品的魅力与底蕴。著名文艺评论家孟繁华敏锐地注意到这个问题,他认为南翔的小说在语言的讲究和氛围的营造方面十分成功,显示了练达的文学和文字功力。当下小说粗糙的语言是粗糙的文学感受力的外部表达,对语言失去耐心于小说来说是非常危险的。南翔在这方面的警觉或自觉,让我们对小说语言重新建立起了信心,因此也看到了新的希望。的确,当下有些小说作家一味向西看,狂热崇拜西方小说形式,甚至连我们最起码的汉语言也一同西化,把水和孩子一齐倒掉了。他们在小说中的行文方式、语气语调、逻辑修辞,与西方小说家越走越近,无缝接轨,直至拜倒在他们的“石榴裙”下。这无疑是十分危险的文学现状,南翔在小说创作实践中,首先在语言方面练就一套中国功夫,折服了读者,同时也给我国小说界敲响了边鼓。

南翔小说的另一特点,就是网状的小说结构,多元的表达,多种可能性,形成“交叉小径的花园”,但并未迷失在阿根廷著名小说家博尔赫斯笔下的“叙述迷宫”。这对中国小说家是一个考验,小说之网撒得宽不宽广,娴不娴熟,与撒网者莫不相关。南翔小说的网状结构,不仅得益于丰富的阅历和广博的学识(他曾经讲过自己的阅读量很大,文学、政治、经济、历史、新闻、科学都会涉及),长期不辍的创作实践,还源于他的美学思想。他认为文学作品应含有生活信息量、思想信息量和审美信息量。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应该具有生活的广度,尽力搜寻和表现人物、情感、历史及其生活细节,使之充满生活气息;应该具有思想的深度,通过小说人物和故事传导出深邃、理智而清明的思考,使之富有哲学韵味;应该具有审美的高度,叙述不同的人物和故事,使之蕴含美学质地。

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南翔的小说创作不但形成了独特的精神面貌,熟稔的言说方式,自足的文本,而且自成体系。他走出大学的象牙塔,走出书斋,不仅以作家的身份,还以公共知识分子的身份,对整个世界和人的心灵发言,他的作品体现了他积极地面对世界的一种方式。有人认为当代中国文坛低估了南翔,这的确有一定道理,但我更认为这可能由于当今文坛的浮躁、功利、妥协、盲从等普遍心理因素在作怪。南翔的小说,就像一条河流,高低起伏,随物赋形,在通往大海的旅程中,捧出馨香的祭献,永葆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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