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健哲研究
2013-11-15□刁斗
□刁 斗
我读过一篇叫《梅维斯研究》的中国小说,写科学家生活。故事场景在欧洲或美洲,也可能是大洋洲,其中的角色皆白种人。那小说智趣飞扬,妙喻迭现,以轻盈的步履涉足神秘并制造紧张,操持着我一向喜欢的翻译文体。它是短篇,作者牛健哲。
显然,我这文章的题目出于模仿。
与牛健哲认识没有十年,也七八年了,见面也有六七十次。他工作的那个部门,我曾先于他混迹多年,大概是恋旧的感情使然,没事我总过去聊天。但想想我们俩说过的话,准确地说,是他对我说过的话,每次也就五六七句,还包括很容易被理解为敷衍的“可能吧”,“也许是”,“对”,“行”,包括这次在电话里,他希望我就他的两篇小说写点什么,也是他以简洁的一两句话表达了意图的三分之一,再由我用哆嗦的十来句话,补足他省略的三分之二。我爱聊天,喜欢对话时的互动和碰撞,喜欢快乐的打岔和讥诮的抬杠。可这一切,在牛健哲那里都不存在,每每听我夸夸其谈,他只是眨着一双忧郁的眼睛,专注认真地直视着我,为他敷衍式的应对增加诚意指数。记得有一次,我看过他的一篇小说,因为惊异于他的精彩,便旧习不改地荒唐起来——我喜欢通过荒唐但也好玩的形式,表达某种强烈的感受。当时我放下手头的活计,翻着词典为他设计笔名:牛耳、牛氓、牛腱子……然后逐一列到纸上,再读出声音,对比它们的优劣短长。那天周日,我等不到周一当面建议,立刻给他打去电话,问他自己喜欢哪个。可他好像只一句话,就让我的荒唐只剩下荒唐没有了好玩:我不想用笔名。还好像,对我一两个小时的雷锋精神,他吝啬的词语里都没包含谢谢。
但不知为什么,和他聊天,我又从没觉得对牛弹琴。他那种由欲言又止所酝酿的沉默,仿佛也是声音,是属于另一语义系统的独特声音。
后来,在我对“牛”弹了一两年琴后,有一天夜深人静时我打开信箱,他发来请我“批评”的两篇小说,果然让我听到了独特的声音。在那之前,我完全不知道他写小说。这就对了,独特的声音应该属于独特的人。
那两篇小说的题目和内容我早忘了,但夜深人静时他通过小说与我聊天,却让我记下了当时的感受:语言诡异,构想新颖,富有灵性,出手不凡——当然,至今我也没问过他,他何时开始“出手”写作,喜欢读谁又推崇谁。
再后来,他陆续又发我几篇小说,对人的心内波澜与身外境遇,皆充满“好久是多久”(《药酒》)式的穷追苦问,而“就像小便到四十五毫升时就被强行提起裤子一样”(《不再降落》)的奇妙比喻和“都要接待一下那段视频”(《不再降落》)这种富有情感功能的精确描写,更亮片一样,在他小说里随处发光。他留给我的阅读印象,是对语言有强烈的操纵热情。但我说不好,他这直达根本的良性嗜好,是深谙“小说就是语言的艺术”这一真谛的自觉呢,还是他下意识中弥补自己不擅辞令的自然反应?他的句子都很完整,但每每读完,又总有一种残缺的感觉——那残缺里潜伏着无穷的深义,反过来又会颠覆完整。这种能力,我倒觉得,应该来之于他对自己说话风格的点石成金。与他说话风格相违背的,是他喜欢不厌其烦地描摹细部,不惜术语化和论文式,但由于他拒绝生拉硬拽地从事物的表象“反映生活”和编织全无心理逻辑依据的“好看故事”,他越细致,越小处着眼,越沉溺于边边角角枝枝蔓蔓,他传递的信息就越不确定,他笔下的人物就越模糊,他设置的情节就越不平衡越不稳定,而经他扭曲变形过的故事题旨,就越挑战读者的审美趣味与认知习惯。于是,根本就不飞翔的《不再降落》便携带出了罗伯·格里耶式的“嫉妒”云雨,而绝不辛辣浓烈的《药酒》,也溢散出了希区柯克般的恐怖与惊悚。
牛健哲与文坛的时尚背向而行,甫一出手,就选择了一条承袭艺术小说光荣传统的孤独之路,数年下来,其间艰辛可想而知。但他始终苛刻地约束自己,避免成为一个正常的、正规的、正确的、正经的、容易判断的、方便鼓吹的、有团队精神和和谐气质的小说家。我对他选择的小说方向充满敬意,但又担心,他日常生活中乏善可陈的沟通技巧,是否会变成障碍,坎坷他的小说之路。毕竟他得有个正常的饭碗,要与正规的组织打正确的交道。以至于有一回与他聊天我竟嘴脸正经,特别地语重心长和以兄长自居。他听了我的滔滔不绝,以一个完整的句子呼应了我,回话字数,还喜人和惊人地超过了十个:我明白你意思了刁斗老师。可明白了什么,他什么意见,我则一点也没明白。
再提一下《梅维斯研究》。有一天,我听说省作协两年一度的评奖活动又要开始,因为了解牛健哲性格,我特意跑到他办公室,建议他申报正好符合评选条件的这篇小说。他为难地说,我不好意思……我倒明白他的不好意思指的什么。我说,我没让你求人,没让你请吃饭打电话;我就是让你参与一下,让他们了解你,而且,短篇至少要评五篇,总需要有一篇没水分的。后来他报了。后来没评上。后来,我很想找那些短篇评委理论一番。我没去。按他们逻辑,若他们问我为何如此替牛健哲操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能说牛斗同属二十八宿,叫斗的天然喜欢姓牛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