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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轨的味道——《讨债记》编后记

2013-11-15□沉

福建文学 2013年4期
关键词:翩翩车站小说

□沉 洲

大约6年前,在来稿里看到一篇叫《晚年》的短篇小说,写作者是个陌生的闽南人,此前还从未在本省小说界展露过头角。小说不紧不慢一路写来:上世纪的乡村里,六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时期,风光无限的生产队长戆撞钟,晚年没有了话语权,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孝,老伴自杀,困窘到连咂口劣质酒的钱都掏不出。但一以贯之的良心未泯,朴素的农民情怀还在。他反对村里卖田地建度假村,一语挑破利害:土地赔偿款花完了,农民靠啥活命!他抗争,但左右不了局势,也投说无门。小说末了一个细节抓住了我,戆撞钟在县城无意看到村干部的腐败行为,回到村里逢人就说气话“我按摩去了”(当地“按摩”就是和发廊小姐做皮肉生意)。岂料这话号召力巨大,让他莫名其妙重获昔日关注,补齐了该有的待遇,生活回复正常秩序。

这是蛰伏于生活的原动力。点到穴位捏到七寸,有人就不自在,赶紧奉还原本属于你的,希望回到原有的平衡。这应了一句古语:无心插柳。其后,小说做了些删改,在《福建文学》2009年的1月号上发表了。

倘若这个叫施伟的写作者,依着这样的路径写下去,擦亮眼睛再去捕捉提炼生活里的此类现象,凭借富于张力的细节来架构小说,也应该能在本省小说园地里开出几朵不错的花儿来。偏偏他就出轨了。这里的所谓出轨,就是火车轮子离开了铁轨,还有飞机、轮船、汽车等一干移动物体,脱离既定而且必须遵从的常设路径,再推而广之,人们的生活里,毫无抱负的男人命运多舛,缺乏姿色的女人红杏出墙……

施伟的小说出轨体现在情节推进设置上。他被评论界叫好的几篇小说均为社会底层平头百姓鸡零狗杂的生活,在这个层面,活着生存压力最大、受不公平待遇最多、矛盾露头也最杂乱的庞大人群。从通常意义上讲,这里最大限度地摊露着未经包装过的社会原生态,出轨的花色品种自然就多了。

当下社会,如果听说一个权力在握的官员受贿上了被告席,一个大企业老板如日中天时破产坠下了楼……大家不足为怪的原因是,他们的人生依旧运行在既定轨道上,只不过通过道岔进入另一条附带的辅道罢了。那么,一个毫无怨言操持一家老少生计几十年的男人,某一天不露声色以一死逃离现世,身后却解开了所有困顿残局;一个智障小男人携块自残的砖头,赴黑道窝居然轻松要回了人质,并且还生出许多傻里傻气实现愿望的方法;两个落“户”车站以扒窃舒服过日子的躁动青年,有一天居然为了某个朦胧理想金盆洗手、远走高飞了……这样的故事推进方式应该要招徕眼球。

这些出轨都没有记录在案,常常出了读者预设的情形之外,但是,它们却脚踏实地于日常生活中一幕幕开演。我们一起来粗略回顾一下,施伟这几年陆续发表于《福建文学》的小说中那一个个“出轨”过程:

《逃脱术》:我的堂姐夫是县曲艺团的魔术师,自从娶了漂亮的堂姐结婚成家,除挣工资养活全家,靠“入会”、“标会”拆东墙补西墙过日子,还包揽了所有家务,连尿布都洗得无怨无悔。在他十几年如一日的时间里,老婆好吃懒动被养成艘“航空母舰”;精神分裂症的母亲从忧郁呆坐变成乱涂乱画糟蹋东西的“诗人”;儿子由捣蛋的初中生被开除,发展到挥刀劈人的小流氓。后来,堂姐夫下岗靠小魔术摆地摊维持生计。就在他为儿子行凶留下的那笔医疗费一筹莫展之时,救命稻草来了。县里某名人老娘高寿无疾而终,白事红做,堂姐夫毛遂自荐要表演精彩节目。丧葬那天,他让人用手铐、脚镣、铁链锁紧全身,装进魔术箱,然后压路机从上面碾过。出人意料地逃遁失败,一地肉齑殷红。事后,丧家封口的一大笔钱,摆平了儿子惹上的官司,还让转眼勤快起来的老婆开了家生意红火的饮食店,母亲的精神分裂症也不治而愈。堂姐夫死后,家道渐趋小康,妻儿老母活得滋滋润润。

《我要当舅舅》:我小学一年级读了八年,最终升不了二年级,是个30岁的弱智残疾人,离开身拥千万的老爸独立生活。在车站卖报纸的时候,毫无私心认24岁的杜翩翩做了姐姐。翩翩的男朋友借高利贷赌博,致使她被黑道扣押作人质,我理所当然试着去要求放人。一物降一物,黑道老大被我的胡搅蛮缠搞得没辙,真的就放人了。翩翩男朋友逃跑后,她被一个老板包养成了二奶。看翩翩姐姐幸福,慢慢我也幸福起来。却说那男朋友逃到外省,心存愧疚,从此改邪归正,勤恳工作,成了某公司主管,又回到这座城市,并和翩翩重归于好。男朋友没日没夜工作,就是为了和翩翩结婚。结婚后就会有一个宝宝,我就能当舅舅。当知道这点我非常开心,当舅舅,这是我对翩翩姐姐唯一的私人要求。为了能尽快当上舅舅,我想当然地做了一个局,怂恿翩翩的男朋友绑架我,然后向老爸索要赎金五十万。

《车站》:我和“高级钳工”亚D天生聪颖又自视清高,都是因为家庭的问题,初中没毕业就仓促进入社会讨生活。我们吃住在车站,因为偷窃手艺娴熟,从从容容找机会下手,无需为生活发愁。我们看不起那些自以为是的行窃团伙,明目张胆,不看对象乱动手,缺乏应有的风度。车站只是青春躁动的过境地,我们志不在此,好像还有更远的什么地方要去。我们都会写诗,我还在一本杂志上登了招友启事,偷偷和一位女笔友暗下里通信,探讨人生理想这样的问题。有一天,亚D在车上“钳出”一位教授的东西,此后就有点神不守舍了。后来,亚D不愿和行窃团伙为伍,自断食指和中指。我们趁机脱离了车站,我在省城找到的女笔友,原来是车站里暗恋自己的售票女孩,开始了新的生活。亚D则走得很遥远,最后好像成了教授和诗人。

……

在这些平淡琐碎的常态生活中,施伟导演角色一次次离开惯常的生活轨道,再“润物细无声”地普降人文关怀的毛毛雨,凸显出一个个让读者牵挂在心的人物形象。小说故事情节意外,人物关系出彩,叙述老到节制,读罢掩卷好像还可以若有所思。

因为这只是冰山露出海面的一角,出轨过程中铺展开来的底层平民生活场景以及串缀其间的各种角色,架构起一种质地厚重的承载功能,小说文本由此产生了颇有层次的多意性。《逃脱术》中堂姐夫的死,是技拙导致表演失败,还是瞒天过海似的自我救赎?抑或一个坚韧男人终于扛不住内外应力夹击,无可奈何地应声折断?不管怎么说,他身前无力办到的事,死后全部被光照到了。他是殒命后的成功者,就像小说最后他的儿子所言,“我们的亲人从一条秘密的通道,成功逃脱了,再不受家庭的拖累,再不受生活的困厄,在人世活得像神仙一样舒舒服服”。《我要当舅舅》中的智障之人肉身残缺,但正义同情和美好憧憬的心灵却非常健全。那么,道貌岸然的人们又缺失了什么呢?弱智者干净坦荡的内心世界,是否就是人类童年时期的本真?社会的进步,文明的发展,带来的人性本真异化是祸抑或是福?《车站》里那两个自以为良心尚存的扒手,无异于一座城市阴沟里的耗子,这样的人配有良心吗?甚至是那么高远的梦想?对于人类来说,理想又是什么性质的东西?如果把车站隐喻为一个浓缩的小社会,这种愿望又确有存在的土壤。

如此拷问下去,社会无语,大家都很纠结。小说业已丰富强大,而且小说无需结论。

本期发出的小说《讨债记》,施伟其人品性依然,继续走在他一以贯之的路径上,只是这回的反差效果异常强烈。讨债就讨债吧,偏偏讨出了对债主家庭无可替代的亲情。这轨可出大了,典型的挂羊头卖狗肉呀,名为讨债,却基本上逸出欠钱之事。显而易见,他要讨的是整个社会的人性之债。这就是我们坚决不让作者更改题目的唯一理由。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人为设计出来的。可以这样认为,文本中出现了一个固执难缠的角色,债权人赵光荣在几年的异地讨债生涯中,住满地蟑螂的小旅馆,吃夹杂沙子老鼠屎的路边快餐,蔫叽叽的不紧不慢,从来不见男人的血性冲动。这人的身体简直就是一条巨大的暗河,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吞得下,还不见了痕迹。依他的性子,面对债主只能唯唯诺诺,环顾左右而言他,唯一让债主感到不自在的就是债权人时常在眼前晃动。

这位戴金丝眼镜、温文尔雅、像位学者的赵光荣,讨债过程中唯独一次兴起动粗,就达极致,一副疯狂的、歇斯底里的状态,起因说起来非常可笑,居然是为债主的老婆愤愤不平。那一拳拳的出手,把他身体里积蓄起来的、山一样沉重的个人灾难尽数释放出来:聪明的孩子被退学成了小流氓,心爱的妻子上了别人的床,家庭破裂在即,厂里还要把他告上法院……

小说同时还出现了个着墨简约的催款人,结局怪异凶残,催款人将债主的老婆小孩杀了。解不开死结,气急下一刀剪断。鱼死网破。这是通常的轨道。讨债小说这样写,不慎掉入窠臼俗套的可能性非常之大,吃力而不讨好,绝对不是一种智慧的选项。如此解决方式,赵光荣一拳拳激情饱满揍人时,已表现出足够的实力,只是这个人确凿无疑不会以此来达到“彼岸”。既然如此,我们就可以放开它,去思考另外一个问题:在当下的社会转型期,诚信显然严重缺失,赵光荣式看似无奈窝囊的讨债方式好像颇有深意?它是否更包含处理人生难事的智慧?作为一篇小说,以讨债之名呼唤人性的回归,如此出轨显出了高级。

想就此说开去的话题还有不少,聪明的读者,应该把空间留给你,期盼你的思路还会有更为奇妙的出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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