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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启多维度的性别文化研究之门
——读刘慧英的《女权、启蒙与民族国家话语》

2013-11-15降红燕

世界文学评论 2013年2期
关键词:女权话语妇女

降红燕

开启多维度的性别文化研究之门

——读刘慧英的《女权、启蒙与民族国家话语》

降红燕

晚清至“五四”时期是中国现代化的起始阶段,这已是近年来学界研究的一个共识。“现代化”体现在诸多方面。具体到性别领域,从晚清的“女权运动”到“五四”的“妇女解放”这一现代化的进程也发生在这一历史时期。但是最原初的“女权”提出时的具体语境如何,这一口号的内涵是什么,妇女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地位和身份怎样,等一系列的问题由于时间的久远而模糊不清,至今尚未得到过系统有效的整理。最近出版的刘慧英女士的《女权、启蒙与民族国家话语》(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3月版)一书对此做了较为详尽的梳理和深入的分析。该著将“文学文本解读、女性史研究以及民族国家想象等等”相结合,可称为一部性别文化尤其是女性思想史研究的力作,开启了多维度研究中国性别文化的历史之门。

下面我们先对全书内容做一点简单介绍,粗粗领略一下作者识见和思路的精妙。

第一章绪论是全书的总纲,是对全书研究对象、内容和方法论的说明。著者先对该著的研究性质进行说明,指出其跨学科研究性质。接着对相关研究的已有成果进行综述,涉及对象包括中国内地、中国台湾、美国汉学界和日本汉学界的现代文学学科和女性史学科。之后提出“本著所要梳理的是中国妇女问题从开始被提出时各种文本及话语势力——尤其是作为其最初的倡导者的男性与民族国家话语建构的关系”,即“这个问题发生的源头以及它在一个不长的历史阶段中的变化”(第15页)。然后对“女权”和“启蒙”的概念进行界定。在此基础上重申“本著的宗旨是:通过吸纳中国女性史研究的已有研究成果,进一步发掘中国妇女问题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从女性的立场和视角出发,做出更加贴近历史的描述——更加重视历史的过程,而非结果”(第21页)。

从第二章开始进入全书正题。著者通过史料的梳理和阐释表明,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出现了一股以“男性女权先声”为主的女权启蒙思潮,构成这股思潮的主要是两部分人士,一部分是倡言妇女解放的中国男性知识分子,另一部分是抨击中国幽闭妇女习俗的西方传教士。这些人的言论对中国妇女而言不啻为一种福音。但是细读他们的文本,又可以看出这些“男性女权先声”们基本都是在民族国家的语境而不是站在女性本位的立场和角度来谈论妇女问题。梁启超和严复认为缠足、不识字和婚姻不自主的妇女只是不事生产、完全靠男子供养的“分利者”,是国家落后和民族衰亡的一种象征,要改变旧中国积贫积弱的形象,就要改变中国妇女的落后状态。由此可见“中国妇女问题的被提出发生在一个相当特殊的历史境遇里,‘极苦’的妇女自身并未向民族国家提出争取自身权益的要求,而是男性在着手解决富国强民问题时逐渐将目光投向了女性,并且将妇女问题——禁缠足、兴女学、废妾甚至包括婚姻自主等等视作‘国政至深之根本’”(第25页)。刘慧英进一步爬梳了“生利分利说”的来源。

“分利者”只是梁启超给落后妇女的一种定位,因此他想通过兴女学等措施将落后妇女变为“上可相夫,下可教子,近可宜家,远可善种”的“国民母”。从“分利者”到“国民母”体现出的都是一种把女性纳入到民族国家整体框架内的思路。这是一种富于中国特色的女权及启蒙。针对有的研究者认为中国女权启蒙来源于西方女权主义的看法,刘慧英通过辨析指出,中国的女权启蒙主要来源于西方传教士和西方18、19世纪资产阶级人文主义思想而非西方的女权主义思想。

大量的话语事实表明:“中国早期的女权启蒙并不是无条件地还妇女以自由,也并没有彻底取消传统对妇女束缚的意思,而是要重新调整妇女在民族国家中的地位,在此基础上建立一种更为完整和合理的以男性为中心的现代政治和文化秩序。”(第54页)

第三章讨论的女权启蒙的急功近利性是前一章内容的自然延伸。可以说,将民族国家利益置于最高点的思路必然带来女权启蒙的急功近利性,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启蒙者们把妇女变成了救亡图存的民族国家话语的编织场所,为民族国家的利益竭尽全力成为女性存在的最高价值。将这些启蒙者与1840年之前的中国历史上前现代时期的李贽、唐甄、俞正燮、曹雪芹、李汝珍等男性思想家、文学家相比,他们甚至不及前辈们纯粹发自自觉的对民族文化传统的反省来得朴素平和、仁厚博大。

如果说前两章是从历史、经济、社会相交织的角度切入女权与民族国家话语缠绕的分析阐释,那么第四章则进入到了著者的老本行——文学场域。通过对晚清的一些小说具体文本的分析,刘慧英考察了男性启蒙家和文学家如何将妇女编织、整合进民族国家话语中的情景。小说《黄绣球》、《女子权》、《女狱花》、《东欧女豪杰》、《闺中剑》、《女娲石》通过讲述“女子救国”故事来塑造拯救国家于危亡的众多的“女英雄”形象,而在拯救过程中女性身体姿色的利用又暴露出男权文化对女性千年不变的欲望化想象的潜意识。除此之外,当时的报刊书籍还介绍了如法国大革命的罗兰夫人、法国历史上的爱国女英雄贞德、英国救死扶伤的女性楷模南丁格尔,俄国民粹派和无政府主义的女英雄,这些西方的实有楷模和虚构想象的小说文本一样,也成为“女子救国”大合唱中的一个有力声部,构成20世纪初文学场域中的一脉。

从以上三章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晚清时期的女权启蒙思潮确实是男性启蒙家们发起的。启蒙家们从一种宏观的民族国家利益出发,看到了造成旧中国积贫积弱的诸多原因,而蒙昧的妇女们便是其中之一。他们发出了废缠足、兴女学的一系列号召,妇女解放的女权话语一开始就被纳入了民族国家话语的巨大场域。确切地说,启蒙家们的出发点是民族国家而不是妇女本身,妇女们是被“利用”了的“被动者”。那么妇女在这场浪潮中是否仅仅处于一种被启蒙、被拯救的位置呢?全书的第五、六两章就是对这一问题的阐释和解答。如果说前边三章进行的是解构女权启蒙思潮中的男权话语的话,那么第五、六两章进行的主要就是女性话语的建构工作。

1907年6月在日本的东京和法国巴黎先后创立的两份刊物《天义》和《新世纪》,成为中国早期无政府主义的传播者,并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安纳其主义相衔接。出于无政府主义全面平等的基本立场,“天义派”和“新世纪派”几乎都是妇女解放的积极倡导者或鼓吹者,可称之为无政府女权主义。但是他们的立场和主流的民族国家话语不同,无政府女权主义秉持的是反民族国家的政治立场,反对一切强权的政治立场,他们认为无论是贤妻良母还是“女豪杰”,都是受制于男权中心文化传统的“奴隶”。尽管在无政府女权主义阵营中呈现出复杂的面貌,但是何震却是一个真正站在女性立场上的不可多得的代表性人物。刘慧英通过对何震发表于《天义》上的每篇文章的细读和分析,指出:“与其说她是一个激进的无政府女权主义者,还不如更确切地说她是一个出于维护自身性别立场和利益的天然的女权主义者。”(第130页)何震对男女平等的见解,对历史和现实的妇女问题的关注,犀利、独到、清醒,达到了她那一时代一个女性对自身性别问题的认识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可以说何震是刘慧英从被存封和悬置了上百年的历史中挖掘出来的中国真正意义上的女权先锋。

建构女性话语不仅限于无政府女权主义阵营,也见于时间稍后的《妇女杂志》。《妇女杂志》创刊于1915年年初,是中国现代持续时间最长(1915—1932)的妇女刊物。著者将《妇女杂志》主要以先后两位主编担任的时间为界,分为王蕴章(包括胡彬夏)时期和章锡琛(包括周建人)时期。在当今的一些史学研究中,1915—1920年的《妇女杂志》由于主编王蕴章在其中倾力开办“学艺”和“家政”等囿于传统妇女劳作领域的栏目而被视为保守、落后,而在“五四”时期甚而受到激进新青年的攻击。刘慧英通过对《妇女杂志》有关栏目的仔细梳理和分析,睿智指出:“《妇女杂志》所要揭示的,在传统框架内妇女所从事的那些平凡劳动仍然具有其千姿百态的一面,这些被认为仅仅具有使用价值的劳动与具有交换价值或剩余价值的生产性劳动一样为人类社会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它们同样是一种人类物质和精神的积累。”在刘慧英看来,“在中国现代化初期,当多数男性将妇女的现状与国家的落后衰败相联系时,王蕴章却不仅看到了妇女劳动的价值和意义,而且还为妇女代言,将她们延续了几千年的家务劳动(包括所有具有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劳动)都纳入到历史叙述中。”(第156页)该部分的讨论话题在第二章有关梁启超的“分利说”部分就已出现。笔者以为这是本书最富于价值的论题之一。这是对既成观念中认为家务劳动不算劳动的论断的质疑,在女权主义者那里这一问题引起过较大争论但并没有解决,而在历史文化与社会现实生活中,这也是困扰包括我们当代女性如何认识自我的一个大问题,刘慧英对此进行了有力的阐释和明确的回答。

何震和王蕴章时期的《妇女杂志》表明:“女性作为民族国家的一员她在被‘利用’、‘收编’的同时也名正言顺地进入了历史,她在遭受‘歧视’、‘剥削’、‘残害’等等的不公遭遇的同时也逐渐萌发了抗争、自强,从而去自觉地改变她的历史和社会地位”。(第17页)

历史的发展总是充满了复杂性。章锡琛时代的《妇女杂志》由原先的“宣扬贤妻良母”向鼓吹妇女解放过渡。杂志设立了很多栏目讨论妇女问题,章锡琛等人也自命为“妇女主义”。和晚清的梁启超们相比,他们已不是集体主义的民族国家立场,而是站在纯粹的个人主义立场上,但是通过辨析仍可以发现:“‘五四’时期的‘妇女主义’包含着个性解放、妇女解放、欲望想象等多重因素,虽然它已不再局限于民族国家想象,但却依然是一种以男性主体性为根本出发点和立场的对妇女的想象,它与中国现代初期的女权启蒙一样,是一种男性话语对女性乃至女权的建构,而不是妇女自己创建和从事的事业。”(第192页)

第七章的结论是对前五章的总结,对前五章的论题进行了强化,并且在此基础上又隐含着新的问题的提出,比如第四部分谈的是五四时期的子辈们超越前辈之处,他们与女性群体结成了一种同盟关系,但是他们所建构的“新女性”形象依然没有完全摆脱男性欲望对象的境地。这样的认识对今天依然有启示意义。和将近百年前相比,我们今天的妇女解放获得了长足的进步,这虽然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另一方面,女性作为男性欲望对象愈发公众化甚至于有一种泛滥化的倾向。

从以上我们对《女权、启蒙与民族国家话语》内容的简单介绍中就可以看出,本书堪称近年来性别研究领域的精品、杰作。从著作的论题来看就有突出的前沿性。现代性问题的讨论是20、21世纪之交我国内地学界关注的一个大问题,也取得了大量成果,而其中关于妇女(性别)问题的研究虽有一些零星成果,但是尚没有人做过系统的研究。大量的第一手材料还尘封在历史的深处,有些即使挖掘出来也还没有女性学人用出自自身性别的女性视角和立场的女权主义观点去分析和解读,刘慧英似乎是第一个。研究内容的广阔和精深首先就决定了这本书写作的难度,这项披荆斩棘、筚路蓝缕的开山工作需要有人去承担,现在刘慧英完成了,而且完成得这样好。

该著的杰出之处还体现在很多方面。

强烈的历史感。刘慧英在谈到夏晓虹对晚清妇女历史研究时赞美其“以更翔实的史料来勾勒出丰富复杂的历史场景”(第7页)的话也适用于作者自己。作者即使没有做到还原历史(事实上也没有人能做到),但是也尽量贴近历史。这来源于书中大量文献资料的占有和运用,全书可以说无一页无注释。每一个观点的提出都有出处,每一处原理的阐释都有佐证。资料运用是否恰当也是一个重要问题。有些资料由于历史的久远,或者前人运用时有讹误之处,刘慧英均一一辨析。刘慧英的严谨在20世纪90年代引领中国内地女性文学研究和批评潮流的《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文学中男权意识的批判》中就已经显露,但是这次的《女权、启蒙与民族国家话语》更加让人钦佩其真正严肃学者的一面。

理性和激情的结合。做学问一般要求严谨朴实,因此学者一般偏于理性。历史资料的梳理要辨析真伪、条分缕析、剥茧抽丝、层层递进,中国的女权启蒙不是广大女性出于自身的要求提出的,而是由男性启蒙家们为妇女“代言”的。这样的论断是据于历史的事实,来不得半点杜撰和想象。在面对历史资料时,刘慧英是理性的,采取的是一种全面中性的立场。但是全书又隐含着一股内在的激情。提出“废缠足、兴女学”口号的男性启蒙家们并不是站在女性自身的立场而是从民族国家利益考虑而希望蒙昧的妇女们努力学习,做好贤妻良母,辅佐男性完成改造民族国家大业的任务。这种对女性重义务和责任、轻权力和利益的男性中心立场使身为女性的作者感到愤激,于是对从晚清“男性女权先声”到“五四”时期“妇女主义”的批判和解构成为贯穿全书的一股内在激情。客观平和的睿智理性与尖锐犀利的主体激情的交相融合是本书的又一特点。

女性研究和性别研究的双重视角。站在女性立场必然代表研究者的女性视角,对男性中心意识的批判解构显示出刘慧英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一以贯之的女权意识,但是刘慧英并不是偏狭一己之见,而是尊重历史事实,用事实说话。不仅创办《天义》的女性何震是中国妇女解放的先锋,而且1915—1920年主持《妇女杂志》的男性主编王蕴章也获得了肯定和赞美,他主持的《妇女杂志》为“女性也可以在家庭中构建自己的主体位置”(第152页)论断的成立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明。

多维度的眼光与整体的高度。从女性研究向性别研究的整合是近年来性别文化研究的一个方向,以文学中的性别研究为例,仅限于研究女性文学,挖掘女性文学作品中的女性意识使女性文学的研究逐渐走向了狭隘化的弊端,近年已有多人谈到这种研究存在的问题。或许其他学科的发展也会面临这种瓶颈时期。其实性别研究本来就是一种跨学科研究,但是限于研究者知识结构、理论认知、资料占有以及学科划分等方面的因素的制约,在实践操作层面上每一学科的从业者基本是画地为牢,各自为阵,文学、经济学、社会学等领域的学者们就只分别在女性文学、女性经济学、女性社会学等自留地里耕耘。如何走出这一困境,拓宽、加深性别文化研究的更大空间,成为摆在每个研究者面前的问题。从这一点来说,《女权、启蒙与民族国家意识》所具有的方法论意义更为现实和深远。它已经不限于从某一个学科来看待性别问题,而是多维度地将历史、经济、文学、哲学思想等加以打通,体现出一种阔大的整体综合眼光和视野。正如该书扉页介绍所言,该著确实为当代中国的性别文化研究提供了一种新的研究范式和阐释框架。

写到这里,本文似乎应该结束了。但是作为同一性别的女性从业者,笔者意犹未尽,还想多说几句。本书资料的丰赡、信息的密度、视域的阔大和思想的深度让我初读时感到有些打头,但随着阅读的深入,我甚至体验到了一种罗兰•巴特所谓的“文本的快乐”。在性别研究的圈子里,“刘慧英”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20世纪90年代只要对女性文学稍有兴趣的人,几乎都人手一卷《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2005年,她还出版了一部《遭遇解放:1890—1930年代的中国女性》(顺便说一下,这本书她署的是编著,这也是她作为一名学者的严谨和坚持学术尊严的证明),那是一本图文并茂的书,因为图文并茂,这本书表面带有了一些“软”性读物的色彩,虽然它依然是在严肃认真地探讨女性问题。而《女权、启蒙与民族国家话语》与《遭遇解放》正是一个关联问题的延伸,但是相比之下后者已发生了质的飞跃。如果说《遭遇解放》确实有某些“软”的色彩,那么《女权、启蒙与民族国家话语》则是一部“硬”的沉甸甸的力作。从《后记》中我们了解到该著历时十余年写成出版,没有坚强的毅力,没有坚定的学术信念的人是做不下来的,而且在这期间刘慧英还克服了病魔的袭击和缠绕。她以自己的著作证明了我们当代焕发了主体性的知识女性的力量所能达到的广度和高度。

2013年8月 昆明

降红燕,云南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女性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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