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宇宙创生的奥秘——读依兰·斯塔文斯《加西亚·马尔克斯传:早年生活》①
2013-11-14季红真
季红真
读了史国强所译美国学者依兰·斯塔文斯所著《加西亚·马尔克斯传:早年生活(一九二七-一九七〇)》一书,耳目为之一新。在众多的传记作家中,他独标文化理论研究的方法,而且是以宗教式的专业精神,表达对传主由衷的感谢与敬意:“因为他在作品中提炼才华的方式把写作推到了极限。”由此启发了他对文学的顿悟:“原来文字是有魔力的:经过刻意安排之后,文字能营造出不同的宇宙,比我们的宇宙更有魅力。”《百年孤独》改变了他的人生,使之从一个爱好户外活动的人成为一个文化批评者。这使我自愧不如,敬业的精神从未上升到他这样的人生观高度。而且,他对文化研究方法富于创造性的实践,对于我的理论启发也是值得特别写下的心得。
一
文化研究理论兴起于二十世纪的七八十年代,是十九世纪末社会历史批评与二十世纪初开始的形式主义研究潮流汇合的结果。彼时,我还在读本科,仅仅在动态一类的杂志上读到介绍性的文字,已经看到了理论批评大可作为的新天地。在中国业内的同人中,介绍这个理论流派的不在少数,相当程度上已经是常识。一般是应用于通俗文化与文学的研究,极端的说法是文化研究专门研究垃圾。而依兰·斯塔文斯却将其成功地应用于二十世纪最为经典的文学奇书的剖析,无疑把这个理论带入了文学理论的中心殿堂。无论用何种方法,“说到底,如马修·阿诺德所说,批评家的使命是把艺术当成那复杂之力的显现来审视,而这复杂之力又总在限定我们”。这是文学批评的一般原则和具体方法的科学结合,还有基本的批评伦理问题:“那里(拉美)文学批评还不是一种民主的行为,所以大唱颂歌是表达敬意的廉价方式之一”,这对我国文学批评界无疑也是一种针砭,在话语权力与市场规则的夹击之下,批评的不民主状态显然是所有批评家共同面临的尴尬。而“这部传记要剖析马尔克斯的生活与事业”,前提是把他当成一个独立的宇宙,在探索他与其他宇宙的关系中,发现这个宇宙创生的奥秘与独特构造,这一点深得我心。
文学批评的民主化,不仅是批评家独立于权力话语与市场规则的职业前提,也是批评家自身修养的需要,不与任何权力合谋,也不使有限的自我无限膨胀,把作家作品当作和自己平行的宇宙,无论对象的质地,都尽可能地摆脱仰视与俯视两个视角的局限。依兰·斯塔文斯是把马尔克斯看作一个自给自足的、莱布尼兹式的宇宙。事实如此,好的作家都能够建立一个自我完足的艺术世界,好的批评家则能够建立一个自我完足的阐释系统。即使是在痴迷的状态下,也要立足于学理的原则,把非理性的感觉体验转化为理性的分析。批评家与作者之间不确立平等的关系,就无法使编码的操作程序客观地呈现出来,解码的工作就会谬以千里,而重新编码也免不了削足适履。依兰·斯塔文斯为了保持和马尔克斯的平行距离,在论述中严格不使用过分亲热的赞誉,不使用爱称,尽管他对马尔克斯几乎爱到极致。
当然,文学批评是见仁见智的事情。首先是选择,其中包括特殊的机缘,如果不是二十一岁时在故乡墨西哥初次阅读《百年孤独》,就不会有依兰·斯塔文斯的人生转折,这部书就无法成型。其次,是心灵的趋向,不同的宇宙彼此吸引必有内在相等的质量,否则,只会碰撞与排斥,一如伊兰·斯塔文斯所坦言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不是大城市里的知识分子,这一点格外吸引我”,此后,他四处旅行都随身携带着《百年孤独》,“这是引力的中心,是我作为读者存在的理由”。这真是一个有专业敬畏的批评家,一直把自己摆在读者的位置上。而这共鸣的基础,则是心灵所面对的共同外部现实与来自血液的神秘体验。一如马尔克斯和妻子去旅行,结果文学女神不请自来,他赶紧驱车回家,将自己关在室内,手稿完成之后才出来。按照他自己的说法,那时候的他与其说是艺术家,还不如说是抄写员,仿佛《百年孤独》从头至尾是别人口述的。通读了马尔克斯的所有小说之后,他感慨,“对我来说,这位哥伦比亚的作家正在以崭新的目光扫视我身在其中的环境——拉丁美洲的世界”。然后才是方法的选择,两个平行的宇宙处于相同的引力场,才会有灵感爆发之后持续的追寻。他最终选择了文化研究为基本方法,解剖“居然改写了二十世纪后五十年拉丁美洲的文化版图”的一部巨著。
这样的理论背景使他的传记文体的理念也自成一家。他以生态学的眼光,探索文学产生的过程、文学的意义、谁在创造文学,谁又在阅读文学,历史与虚构,真实与谎言,这之间是什么关系。以区别传统的传记写作,并因此而解决了传记作家的自我确立。他认为“传统的传记作家与吸血鬼不相上下,吸吮传主的血液”。他将之比喻成犹太传说中的恶灵,与他同行、同吃、一同做梦。而“出于选择,传记作家并不是放弃自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他所希望的是从另一个人的生活里提取所有的成分。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来寻访对方的足迹”。他也排斥事无巨细的乏味写作,“我的研究不是搜集资料,因为数据不是知识。我所感兴趣的是《百年孤独》的写作背景:小说因何而写,在怎样的环境下酝酿出来?或者说,我在寻找原始的文学材料。作者从哪里来的灵感?他如何将生活变成小说?我的兴趣集中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个人旅行上,还有他一次次旅行的历史背景”。意识到数据与知识的差异,使他确立了简洁的叙述风格,那些对马尔克斯的宇宙创生作用不大的细节都被他有意忽略,以《百年孤独》英译本在美国出版、获得巨大成功为终点,三十多万字的篇幅就概括了一个尚在世的传主四十几年的生命历程。而且,严格遵循传记文体的线性时间原则,为了生活的真实顺序与讲述的生活一定要平行,只有出于历史社会与文化全景的需要,才另有选择。这些经验之谈都是传记写作的真知灼见,对我们的启发是多方面的。
二
归根结底,文化研究就是综合性研究,把文本置于对其形成产生决定性影响的广大场域中考察:“我从历史的、政治及文化的角度出发,以此为背景,凡是塑造那一时期拉丁美洲的重要事件,都是我追寻加西亚·马尔克斯足迹的出发点。”为此,他在漫长的时日里,从事着复杂艰苦的解码工作。他用希伯来语中的首位字母,形容自己孜孜讫讫的解读工作:“总之,《百年孤独》是我的阿列夫(aleph)。”在数学的领域中,阿列夫表示实数集合的基数,所谓基数的含义大致为一个集合中所包含点的数目。而且,依兰·斯塔文斯在马尔克斯人生轨迹的每一个点都发现了特殊的元素,以精辟的语言阐释这些元素经由心灵的化合之后,对《百年孤独》的形成所发生的具体功能。
他从马尔克斯的故乡小镇阿拉卡塔卡的自然地理、人文景观和历史沿革入手,体现着“出生地影响着一个人的世界观”的理念。他从高温潮湿的气候与海天一色、宝石蓝般色调的瑰丽景色,带霉斑、砖石结构、覆盖着“可怜的薄铁片”的民居与枝蔓横生的自然生态融为一体的环境开始,描述这座马尔克斯生活了八年的小镇。简要概括它的历史、依赖种植、畜牧等农耕经济的民生状况,重点放在马尔克斯出生前后的历史变迁,香蕉引来跨国资本联合果品公司,铁路也由此开通,带来各种不同的文化形态,一战期间,香蕉价格下跌,迫使大雇主联合果品公司收缩经营,经济崩溃导致失业人口剧增,定居者纷纷离开,政府与插手政变、臭名昭著的联合果品公司沆瀣一气,为了经济的效益镇压罢工的民众……触目的贫困,被他的外祖父称为“穷人送死的地方”。这一切都编入了《百年孤独》的程序中,连“铁路也是一大主题”。除此之外,环境生态学的观念几乎遍布解读的所有过程,他反复强调马尔克斯作品中的瘟疫主题,自然是比历史更强大的存在,种族兴衰只是这个大系统中的微小局部,而且人与环境的关系也是魔幻之谜,《百年孤独》里的流行失眠症、蝴蝶雨和连年的暴雨安知不是种植园、铁路、城市规划等等对环境破坏的结果?
依兰·斯塔文斯以马尔克斯外祖父的老宅为原点,以“童年记忆”为主线,扫描了他编码的原始资料,发现所有生活世界里的重要人物几乎都进入了《百年孤独》,而最重要的布恩迪亚·奥雷良诺上校则取材于千日战争中的军事领袖拉法尔·乌里布·乌里布将军,素材来自在他帐下为将的外祖父口述。马尔克斯家族的历史与精神的传承,则是他叙述立场形成的心理基础。肆无忌惮的私通者外祖父、体现着古老女性家长制的外婆、因私生子出身又是外省人而备受歧视的父亲,整个家族对天主教的反感,家人对罢工血案的记忆,都决定了他确立左翼立场。尽管他一再宣称只是共产主义的同情者,没有任何党派组织,但客观上最终成为民间的历史叙事者。加勒比海边无人顾念的小镇马孔多,从神话般的开始到覆灭的宿命,内化在由乱伦始到乱伦终、环形结构的家族史叙事中,讲述了加勒比无望挣扎中的孤独。故乡的地理位置也影响了他看待世界的角度与方法,阿拉卡塔卡“位于南美洲的西北地区和加勒比海盆地的边缘,这使他感到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一部分,既属于大陆又属于岛屿”。“加勒比教我从不同的角度看待现实,教我把超自然的东西当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仅如此,故乡对《百年孤独》被称为新巴洛克的风格也具有决定性作用。“加勒比是与众不同的世界,这里的第一部魔幻文学作品就是《哥伦布日记》,书里讲到了奇特的植物与神话般的社会。加勒比的历史充满了魔力……”从热带的生物群、植物群到人种的混杂,首先在视觉上就带给人驳杂丰富的魔幻感觉。历史把它造就成混融的世界,出售护身符的印地安人、瑞典荷兰英国的海盗送来的黑奴、各种冒险家与探索者、衣着奇特的中国与印度的混血人……“加勒比的种族杂糅和强烈对比,是你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殖民主义又切割出新的人文景观:“一方面岛上的小镇灰头土脸,这里的房屋被龙卷风一吹就垮,另一方面是镶着彩色玻璃的摩天大楼和七色的海洋”,“到处都有民间传说和殖民时代留下的故事”。而且,加勒比还有一种没有文字的通用语言和统一的美学原则,这对《百年孤独》整体风格的形成无疑起着发酵的作用。马尔克斯坦言:“加勒比这个世界教会我如何写作,而且我在这里才真正感到是在自己家里。”在此后的篇章中,依兰·斯塔文斯依次考察了马尔克斯人生行旅中所有定居过的地方,以及他在那里遭遇的重大历史事件与生活事件对他世界观与文学观构型的模塑。比如,马尔克斯为实现深度的文学梦,由法学学生转为记者的直接催化剂,是民粹派领袖盖坦被刺的波哥大事件,这次事件也是哥伦比亚由多党派共生的平衡状态走向持续混乱的历史转折点。他很深地卷了进去,被迫转学、回乡,并且由此坚信好的小说是要以文学的方式表现现实。而在欧洲的游历则深度体验了二等公民的痛苦处境,激发了他的种族身份意识,对殖民文化的自觉反抗使他的目光更集中地凝聚在拉美土著的生存中,以区别奥斯卡·博尔赫斯那样的“有英格兰血统”、“胸怀世界主义”、“王尔德传统的知识型花花公子”。依兰·斯塔文斯由此得出结论:马尔克斯和他的朋友们的关系,“突显出政治与文化的结合,这也是那个时代的一大特点”。这和二十世纪以来中国主导的文学观念不谋而合,也可以说明《百年孤独》在中国引起大范围震动的深层原因,遭遇现代性的相似历史创伤是近似的文学观念形成的心灵培养基。
这样的实证方法是二十世纪初形成的新史学理念,早已为中国现代的文史大师们心领神会,与乾嘉学派训诂考据学的传统合流,陈寅恪是集大成者。王国维具体概括为“双重证据法”,文献必须与实物互相印证。文化研究的综合性,也容纳了这样的学术理念,依兰·斯塔文斯严谨扎实的工作是创造性的卓越实践。
三
对于文学批评来说,特别是传记写作,仅仅有双重证据显然不够,还要加上一重文本的证据,文献、实物与文本互读才会有最接近真实的发现。这就是文化研究的诱人之处,因为它又吸纳了形式主义研究的理念与技术,使文本批评的细读方法也有用武之地。依兰·斯塔文斯对此了然于心:“我引用小说里的文字解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生活,再用他生活里发生的事情走进他的小说。”他因此震惊于自己的发现:“《百年孤独》不仅仅是一部小说,还是一部历史,六十年代之前哥伦比亚发生的重大事件无一遗漏。”
与文本互读带来的惊人发现,对于主题的探幽发微无疑是这部传记中最令人折服的段落。《百年孤独》中令人叹为观止的叙述——被谋杀者的血辗转回流到自己的来源、母亲脚下,依兰·斯塔文斯在实地考察之后发现,“马尔克斯不仅以极为准确的文字描写出镇上的街道,还描写了大屋里的每个房间。但真正引人入胜的还是血流构建出的暗喻:毫无疑问,在《百年孤独》里,这座大屋才是根基的化身”。由此推断,马尔克斯以童年度过的地方为自己的根。
对于马尔克斯童年的爱好与阅读的发现,成为解读《百年孤独》的另一种知识考古。除了发现他喜爱涂鸦、阅读诗歌、迷恋睡美人之外,在不少的幻想读物中,尤其熟读波斯经典《一千零一夜》,在两部著作的互读中得出重要结论:“这部传说和故事集与《百年孤独》之间有着众多的关联。《一千零一夜》里的叙述人——在波斯语中指‘镇上的女人’。”她与《百年孤独》中的吉普赛人有共同之处,大于现实,未卜先知,如同幽灵,死后再度现身,为布恩迪亚家族的故事拉出大纲,为家族史定下调子。原始神话中的人物,写进了小说。“加西亚·马尔克斯把自己的小说变成了民间故事手册。随着一个个故事不停地展开,不同的次要情节也在要求自己的生命,但这些情节都是通过人物与布恩迪亚家族联系起来。”这对于《百年孤独》编码的程序无疑是深入的剖析,足以让人拍案惊奇。
其他那些深入到字里行间的索引,也是艰苦研究得出的精彩结论。外祖母不仅是乌苏拉的原型,而且善于不动声色地讲述离奇恐怖的故事,与他日后阅读卡夫卡的感受相契合,加上对海明威新闻与文学结合生涯的崇拜与简洁的电文式语体的激赏,对他叙事风格有决定性影响。与妻子梅赛德斯二十岁时的热恋,“才发现爱情的宽度与深度”,后者以埃及女神似的“一个尼罗蛇一样的美人”出现在十八章的小药店中。而马尔克斯与巴兰基亚社艺术家群体的交往,也转换为最后一个布恩迪亚的身份,和他们相会在小书店里,以讨论蟑螂何以能生存下去转喻布恩迪亚家族的存亡,以此和朋友们开着玩笑。他的文学启蒙者、长久的朋友、巴兰基亚社的“引力和灵魂”堂·拉蒙·维耶斯成为《百年孤独》中的“加泰罗尼亚的智者”,进入了永生。以及接触电影对《百年孤独》的影响,墨西哥的喜剧大片喜欢用镜头探索热带风光,“现代性与贫穷、哥伦布以前的传统与粗放的感情并存……希望借此走出民族集体身份的迷宫”。依兰·斯塔文斯在其早期中短篇小说中发现,“小镇马孔多那奇妙的宇宙和居民才渐渐显出轮廓”,《百年孤独》的雏形则追溯到十七年前发表的《宅院》。他大量引用时评证明马尔克斯的文风已经成熟,“每个句子都是一次惊讶,总的说来,这惊讶真的丰富了我们对生活的知识或感觉,并不仅仅是炫耀”,以及在他的环境里独一无二的情节。走访他所崇拜的福克纳故乡,则使小镇马孔多的精神血缘追溯到了约克纳帕塔法镇,这也近似于血缘回流式的叙述,福克纳从乡土内容到新巴洛克风格的魔力,都启示着表现相似历史经验的独特方式,是拉美作家们崇拜借鉴的内容。结识胡安·鲁尔夫、阅读他为数不多的著作,“使马尔克斯发现了自己”,创作灵感勃发,是《百年孤独》的宇宙由聚集到创生的关键时刻……这样三重证据的考据,使一般的比较研究具体化为对复杂操作程序的细致分解,发现作家心灵的奥秘,使“能把超自然的变成自然的,自然的变成超自然的”论点,落实到生动的具体分析中,可谓游刃有余、切中肯綮。
四
和所有好的批评家一样,依兰·斯塔文斯具备文学史的广阔视野和活跃的联想能力,并且能够言简意赅地提炼出感觉到的隐密联系,以熟练的批评术语重新编码。并且把《百年孤独》对拉美文学史的影响也纳入考察范围,使这个宇宙的外延在文字-时间的链条上扩展为罗兰·巴特所谓不断被编织的“纹”。
他认为西班牙语文学的两部巨著《堂吉诃德》和《百年孤独》,极大影响改变了人们对拉丁美洲文化的理解。“《堂吉诃德》不怕在国外的一次次挫折,面对国内及大西洋彼岸咄咄逼人的天主教裁判所,以伊拉斯谟的风格来讴歌自由思想。”《百年孤独》则是“通过一个家族的变迁,以大河流水式的叙事,讲述一个大陆和大陆上的人民发生的故事:政治腐败、宗教狂热、性别歧视及自然的和历史的灾难”。据说《堂吉诃德》是一个摩尔人写的,《羊皮书》则是一个吉普赛人写下的手稿。连西班牙语世界也要仰仗,“然而巨著的创造者居然来自社会的边缘”,再一次重申他初读《百年孤独》时的兴奋认同。其实,一般来说,文学就是边缘的事业,出自边缘人之手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为了证明自己的感觉,他找到了马尔克斯的自述,从厌恶到惊喜与反复细读,《唐吉诃德》“宛如火焰,之后我反复咀嚼,最后小说里的不少故事都能默念出来”。带给《百年孤独》编码程序以最深刻的影响的,是“现实与虚构平行推进是这部作品的精髓所在”。被称为“神话制造者”的拉美作家共同的巴洛克风格,与二十世纪拉美文学爆炸作品的新巴洛克风格,几乎完全可以由这两部作品分别代表。
此外,他在阅读的开始就发现《百年孤独》与《圣经》的联系:“情节上的环状结构、全能的第三人称视角、一个个事件的魔幻色彩,为这部作品打上了《圣经》的烙印。故事里的核心问题正是《圣经》里的最大诅咒:乱伦……小说里的语言能使人想到巴别塔、兄弟相残,如同该隐和亚伯、约瑟和他的兄弟们,故事里还有大于生活的帝王式人物,如布恩迪亚·奥雷良诺上校,他能使人想起古代以色列的国王们,此外就是神秘的疾病,比如流行失眠症,以及大灾大难,如近乎瘟疫的蝴蝶雨。”这样的联想对比,显然把《百年孤独》的意义从拉美的历史中提升出来,带有普遍的人类寓言性质,与马尔克斯对殖民主义的愤怒相适应,也把拉美的文学爆炸纳入欧洲文化的源头,在行文中他深入考察了哥伦布带来的《圣经》渗入哥伦比亚民众日常生活中的广泛影响,马尔克斯的故乡有教堂,他受洗与否的曲折等等,使这样的类比具有了可信性。他找到了布恩迪亚家族命运的原型,《圣经·创世纪》第十二章一、二节里,记载亚伯拉罕之后的以色列人,上帝令他们离开家园,外出寻找新的土地,他们在那片土地上将成为一个大国的族长,但又不能事事顺心如意,与此相同,布恩迪亚家族必然能够见到荣耀,但又少不了被诅咒。由此得出结论:“这部小说写的是记忆与遗忘,殖民地社会里资本主义造成的种种创伤……官方历史与民间历史的差别,智慧与愚昧不是指各自的对立面,而是指各自极端的形式。”丰富的意义被精准、简约地重新编码,这正是文学批评最基本的功能。
依兰·斯塔文斯对《百年孤独》影响的研究,则使“拉丁美洲痛苦的殖民岁月”的发散与延展,以对文学递进与反动的矛盾叙述呈现出来。他一开始就“关注作品在读者和批评家那里被接受的程度”。小说一出版,在墨西哥、哥伦比亚和阿根廷就引起轰动,三年后翻译成英文在美国出版,永远确立了他在美国的著名作家身份。对拉美的知识分子来说,他仗义执言,为古巴辩护,是精神的偶像。而由此引起弗洛姆所谓“影响的焦虑”,带给以后几代作家的“是祝福又是诅咒”。他虚构故事的能力是如此巨大,后来的好几代作家都生活在他的光环之下,他们不停地探询如何才能写出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其实这种风格对他们依然陌生。而这一冲击波对八十年代中国寻根文学的决定性影响也同样显著,中国新锐作家的乡土经验被催化,自信心也由此确立,模仿者群起,成功与否姑且不论,但对文学表现领域与方法的革命具有巨大推动作用。
如依兰·斯塔文斯所说:“这种又爱又恨的关系是极为明显的,是所谓马孔多形态的必然后果,这一概念——或者说成熟的意识形态——能说明那里的大陆、国家和地方无不希望向世人证明自己。要成为马孔多主义者,就要把拉丁美洲视为“无法破解的、超越编码的地方,作为一个地区,断裂才是此地的特点”。几代作家的艺术反动,出现了拉美八十年代的“马孔多”文学思潮,“他们不希望拉丁美洲成为布满马孔多的大陆:被流行失眠症围困的外省小镇”。描述城市生活,点缀犯罪或毒品,不能不提流行文化,讨论全球化和性等。“在一般极度政治化的大陆上,年轻的、不问政治的作家们现在从事写作并没有明确安排,他们写自己的经验。”这些经验早已远离传统的生活方式,魔幻想象的土壤逐渐流失。这样的处境也符合中国新生代作家的经验世界,乡土正以不同的方式迅速消解,新起的作家必然要寻找新的表达方式。而且,依兰·斯塔文斯将这种艺术的反动,归到人性的根源:“弑父是成长过程中不能缺少的一部分”,应该说是带有普遍性的结论。但尽管如此,和《堂吉诃德》一样,“《百年孤独》在拉美文化迷宫里依然是无法取代的作品”。
这样一种文本序列的排列,使拉美的文学史编码呈现为连续的过程,是不同文字材料编织出的大同小异的纹样。一如文学女神突然降临、《百年孤独》的灵感勃发之后,马尔克斯把自己关在家里十八个月,像听写一样完成文字记录,所有的杰出作家其实都是在复杂程序的操控下,完成同一纹样延续的织工,所有的伟大作品都是这纹样的重复性改编。依兰·斯塔文斯对马尔克斯文学连续性的描述,体现着这样的文学史理念,对于习惯非此即彼思维方式的批评家具有警世的意义,也与作者的批评伦理相呼应,呈现出开放宽容的学术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