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想象之书
2013-11-14黎紫书
黎紫书
直至小说写完,我按键将它发送到出版社的邮箱,那以后我坐在书桌前凝视着计算机显示器与显示器背后的窗与窗外渐渐降落的暮色与暮色中渐渐显影的月亮,其时我仍然在质疑自己何以立志要写一部长篇小说。
何以我那么处心积虑要写一部长篇?
为什么?
我先把“虚荣心”排除。这是一尾河豚中的含毒部位,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避开它,尽一切努力将它从我的余生中除净。事实上我无法想象写一部长篇小说究竟能给我带来什么,我甚至不确定这于我算不算一桩明智之举。毕竟我心里明白,作为小说写手,以我浅薄的人生阅历与学养,以及我那缺乏自律与难以长期专注的个性,实在不适宜“长跑”,而强撑着勉力写一个不像样的作品,它带给我的很可能是一个消化不了的遗憾,又可能是一个不容易被写作同侪们遗忘的笑话。
但我仍然羞于启齿地渴望着写一部长篇。
二○○四年,我在香港浸会大学创办的国际作家工作坊中初次与中国大陆的作家蒋韵及台湾的骆以军相遇,在香港待了将近一个月。记得当时蒋韵把一个正在书写中的小说带在身边,就在那一个月内完稿;工作坊的活动结束以后,她也诞下了她的新作,一个长篇。
而骆以军,我还记得他在香港期间听说了与他同年纪的董启章其时正在写着生平第一部长篇小说(后来知道是《自然史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天工开物·栩栩如真》),他为此表现得相当焦虑,并且我也在那里初次听骆以军透露了他亦有写长篇小说的想法,却苦于当时的生活环境所不允许。
那时我三十三岁,当小说写手的资历接近十年,写的都是短篇和微型小说,且创作量不多。由于写作路上多蒙幸运之神垂顾,我在马华文坛攒了点声名,在文坛备受礼待,也经常以“马华作家”的名义和身份对外交流,可我对自己的写作却没有任何期许与抱负。尽管当时我也“偷偷”在书写长篇,但我抱着不太认真甚至是无知的游戏心态,而且尚没有自觉与勇气去质问自己书写之目的。
所以那时我像个孩子,心里充满疑惑却因为害怕暴露自己的肤浅而不敢追问,怔怔地看着小说家大哥哥紧蹙的眉与焦虑的脸。
直至这两年书写《告别的年代》时我才明白,当年的我根本没有能力写出一部像样的长篇作品。不啻因为我的阅历浅窄,无力对人生与所处的世界作出深度思考,也因为我的写作态度相对“业余”,更像是一个偶尔涂鸦的文学爱好者。那样的我去处理长篇,就像让一个泥水匠去设计华厦宫殿,我连处理小说结构都感到无力,因而过去虽曾完成了两个字数与篇幅意义上的“长篇小说”,都因为觉其拙劣而不敢示众,并多次萌生彻底销毁它们的念头。
现在,这两部不成样子的长篇已经被我从计算机硬盘中清除,我还谨慎地把U盘也检查了一遍,确保不会再有一日遇上它们,被它们嘲弄。但我其实也明白这两个简陋的产物并未完全消失,因为我在《告别的年代》里读到它们了,我在这小说里看到它们庞大的身影以及它们戳在景深中的印记,我也看见了过去在我的小说中不断出现的摆饰与命题:梦,阁楼,镜子,父亲,旅馆,寻觅与遗失。
我只能是我自己了。背负着成长经验中挥之不去的种种,老家的街道巷弄,那不能被新学的语言所覆盖的乡音,那些经多年书写与宣泄后仍排遣不了的惊惶、恐吓、阴霾与忧伤,它们从未消散,而都融进了我贴身相随的影子里。但认清自己的局限毕竟是一个写手趋向成熟的必然过程,即便我无力突破,但我却有了把握去直面自身的局限,并在书写中逐步揭穿自己。
这小说便如此产生。我勇敢地拿出自己放置玩具的箱子,把里面简陋的玩具与物事一一掏出。这些对象毫不特殊,它们缺鼻子少眼睛,像我所有的记忆那样残缺不全。它们需要被阐释与说明,否则它们在别人的眼中毫无意义,而我选择了长篇小说,因为那里有足够的空间让它们说出各自的对白。
这是今天的我所能想到的写长篇小说的唯一理由。它一点也不堂皇,也仍然缺乏一个真正的小说家所该有的忧患与使命感。那只是一个收藏了太多旧玩意的破箱子,我过去总以为自己把它存放在浩瀚南洋的某个定点上,而今我发现南洋已逐渐沉没在更浩瀚的时代之中。于是我领回自己的箱子,把里面的物事全拿出来晾晒在光处,而小说串联它们,同时也解说它们;岁月留给我的遗物有多少,小说便有多长。
我对“好的长篇小说”没有明确的概念,因而《告别的年代》完成以后,我自己对于如何评价它感到茫无头绪。但我以为这是一个“像样的作品”,因它符合我对这小说原来的想象,犹似多少年来我已在自己的文字中隐约看见过它,如今我回头在旧作品中寻找它的残像,尝试把这些碎片拼凑与黏合起来。它果然像我想象中的想象之书,打开它,有时光的声音如一只飞蛾穿古贯今地回荡。
如果我不说,这世上所有严肃的小说家将不会知晓,我如此执著要完成一部符合想象的想象之书,真正的初衷十分简单,其实只是想要慢慢趋近这些我所不理解的作者,好看清楚并理解他们眼中的烦忧。
关于这小说的完成,而今思之我仍然感到“不寒而栗”。过程中两度经历了美尼尔综合症(以眩晕为主要症状的内耳病,伴随耳鸣与恶心呕吐等状况)复发,固然让这作品分外有点呕心沥血的味道,而在这惯用催化伎俩而急于收获成果的时代,对于一个工余写作的写手而言,它挑战我的决心,考验我的毅力,淬炼我的意志、自律与自信。
经过几次增删修改以后,这小说最终只写了十六万字。相比起那些以长篇书写修行的文学苦行者与他们壮观的巨著,尽管我明白小说的质量分量不能以长度衡量,而该以广度与深度去评定,我也记得托尔斯泰似乎说过“原谅我没有时间把自己的作品写得更短一些”那样的话,但面对他们及他们的作品,我实在愧于将十余万字的小说称作“长篇”。
书写过程中最困扰我的事情,莫过于不断面对我自己,一个“资深”的短篇小说甚至是微型小说写手的审查与诘问,仿佛我每写了一大段描述文字便得向自己交代其必要性。如此反复争辩要比书写本身更劳神,我每次回头重读前面写好的部分便忍不住要去改动它,为此它总是不断在游动和变形,遂也影响每一个改动部分的前前后后。为了“真正地”完成它,我最终惟有严格克制自己不再重读,直至安装了最后一个句号以后,无比心虚却意志坚定地实时逃离小说现场。
我便如此交出了一个长篇。说来这像是我们这一代的小说写手潜意识里为自己设定好的一场马拉松。不啻因为写小说的日子长了累积的创作经验丰富了,身边便会有人提醒你该尝试写长篇,也是因为时候到了但凡严肃的写手总会对自己的写作产生疑虑,便会想到以“写长篇”来测验自己对文学的忠诚,也希望借此检定自己的能力,以确认自己是个成熟的创作者。
无论如何,这小说完成以后我满心感恩,也因为如此,我以前所未有的认真在写这一篇后记。《告别的年代》写作期间,我收到了许多文友的关怀与支持,其中最感人的是家乡卓美福先生给予我的帮助。我与卓氏因一个短篇小说结缘,由于他的热诚支持,让我生起创作长篇小说的冲劲,也有了“非写好不可”的决心,而他给我提供了一段短暂却宁静美好的木屋岁月,那回忆也已经成为我人生中最珍贵的收藏之一。尽管当时写的作品早已被我在心中处决,但它们实在已化成春泥,才会有《告别的年代》的酝酿与产生。
小说完成,作者已死。以后我也只能告别这作品,无力干预它的命运,但这小说带给我好些笑中有泪的回忆,日后还将继续成为我的动力。譬如我所敬慕的骆以军以善意的谎言婉转地给予我鼓励,譬如我所敬爱的胡金伦精神上一直对我不离不弃,譬如我所敬畏的黄锦树答应为这书写序。
其他的,还有英国的罗来恩先生为我提供舒适的写作环境,以及那些愿意以“小粉丝”自居,不时给我送上两句俏皮话以让我振奋写作的师妹师弟。
当然还有我的母亲,感谢她在多年前那些泛着锈色的午后,开着丽的呼声听林黛或葛兰或白光唱的歌,让趴在地上做功课而不支睡着了的我,一遍一遍地潜入了本不属于我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