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容青史尽成灰:白先勇的历史叙事与时代悲情
2013-11-14林幸谦
林幸谦
一、历史大叙事与白先勇的民族情怀
白先勇乃怀着民族创伤及其历史梦魇而写下了《台北人》和《纽约客》系列。白先勇此一充满民族悲情的历史叙事其实有迹可循。对中国知识分子来说,近一百年的民族悲痛、现实感伤是无以伦比的。在那段充塞着民族悲情的时代,痛苦、荒唐、幻灭,敲击着中华民族古老文明精神。基本人权失去了,道德信仰混乱。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民族的悲剧压着文学工作者的身心。白先勇这一代人和他的故事人物一样,都背负着盛唐那段极为灿烂、极为富强的历史记忆。这辉煌的历史记忆,时而打击他们时而激励他们。白先勇就在时代兴衰的错愕中舍弃了壮丽的民族憧憬,反而置身于中国历史的怅惘中抒写他的历史意兴。以冷静的观察、理性的思考,摸索着当代中国人的内心世界。从而刻画中国知识分子在衰败萧瑟中的灵魂形象。这民族灵魂体现了无穷无尽的历史哀伤与内心矛盾。
对于像白先勇这一群生于战乱成长于民族分裂中的作家,就像其他许多成长于二十世纪中叶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深巨的历史感不免令他们感到“悲哀情致和强烈的失落感”。一方面,虽然民族分裂命运的浪潮,狠狠冲击过这一群中国知识分子;沦陷、贫困、失望和忧患的噩梦重重打击了他们自强复兴的决心。另一方面,白先勇却从那一代的历史怅惘中获得了某种意义深远的启示和历史涵义。使他能够领悟、而且贴切地表现出那一代中国人的历史感伤及其世纪末的民族心事,夹杂着生命的空幻无常。
民族历史情怀自古便是文学家所关注的问题。民族传统的丧失,意味着民族文化的失根,亦是民族理想的失落。而民族文化意识则是一个属于历史范畴的问题。提到二十世纪中叶国共分裂的民族隐痛,白先勇不但没有逃避中国历史的民族分裂悲剧,反而勇于揭发由这裂变悲剧所隐含的历史悲怆和民族感伤。纵观白先勇的小说,不啻充盈着民族历史意识。他像个艺术感知强烈的中国历史观察家一般,无法忽视,更无从遗忘任何重要的历史事实。在历史的大叙事里,白先勇以他自己的内在情感、道德理念和审美意识,类似卡西勒所谓的历史学家一般,在历史外壳之下寻找着“一种具有行动与激情、问题与答案、张力与缓解的生活”。以有限呈现无限,以文学形式反映历史、时代的真实。白先勇借此凝聚了中国人的历史沧桑。
白先勇在《岂容青史尽成灰》一文中写道:
文学和历史都反映时代,如果说历史是理性客观的记录,那么文学便是感性主观的投射,两者相辅相成。
白先勇也曾对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缺乏历史感而表示遗憾。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一日,香港《明报·月刊》主办了一场名为“中国文学的前途”的作家座谈会。港台留美与大陆来港的作家如白先勇、李欧梵、胡菊人、刘绍铭等九人与会,会中白先勇就曾针对中国现代文学缺乏历史感表示了他的观点,认为现代中国文学作品缺乏历史感。由于五四以来,有一种反传统的后遗症,使我们与传统历史一刀切断。古典文学作品很有历史感。将过去否定后,便陷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历史真空。《三国演义》、《红楼梦》,以至《离骚》、杜甫的诗等都充满历史感。他指出:
现在的作品缺少了历史感,内容便显得浅薄。五千年的文化,竟然没有一个客观的反省。外国的文学作品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尊重历史。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便因有浓厚的历史感,所以被誉为俄国最伟大的小说。中国现代文学第一个缺点就是没有历史感。
由此不难理解白先勇何以特别注意小说中的历史意蕴。夏志清就曾指出,白先勇在美国留学时期“被一种‘历史感’所占有”。白先勇对中国历史的书写,遵循一种历史意识的论述模式。我相信,白先勇这种富于历史感的思考,构成了其文本历史神话的结构。所谓历史感,金观涛夫妇即有深刻的体会。
二、白先勇的历史感及其定义
年轻时代金观涛即从汤因比(Arnold J.Toynbee)撰写《历史研究》的经历中,捉摸到汤因比在巴尔干半岛上,因“古远缥缈”的风景而联想起“昔日文明的光荣与血腥,一种奇异而壮丽的历史感”。大时代的历史感,促使金氏夫妇转向研究现代史,并为此付出悲壮的代价——被放逐的命运。这里不妨参考他们对历史感一词的阐释:
所谓历史感,是指人突然对自己生活的时代有所领悟,把人类今天碰到的种种问题和数千年来我们祖先生活的社会联系起来,从而产生一种企图超越某一个特定时代、某一种特定文化社会规范来考察历史的意识。
对时代的领悟到对文化社会的历史考察,而一般所谓的历史感,乃指对国家历史乃至一个大传统的体认。追溯某些特定历史时期政治经济的事实,即使只具有社会结构面的水平,一般上即被认为具备了历史感。历史感使白先勇的小说具有更深化和普遍的意义;他不只对社会现实有深刻的体认,更对中国历史、人文精神作了剔透的探索。古继堂评白先勇说:
不管你在(白先勇)作品中获得多少感触,但那历史兴衰,时代变迁的苍凉感,总是处于无法压倒的中心地位。
白先勇在小说中注入如此强烈的民族历史感,乃出自他对历史的思考,亦受了时代背景和历史环境的影响。白先勇回忆说:
我是抗战那年出生,童年就是八年抗战,抗战结束后,又跟着内战,十二年间,中国可说是在两个翻天覆地的战争中。在战乱中,个人、家庭、国家、整个社会的起伏兴盛都太迅速,我相信有些无形的因素给我很大的影响。
白先勇在动荡的时代中度过他的童年岁月后,在颠沛中从大陆到香港、台湾,然后又到了美国。在国外留学任教期间,白先勇感受到美国的富强,日本战败后的兴盛,新加坡的繁荣,甚至流亡世界各地达两千余年之后再度复国的犹太民族的团结 ,再回顾中国的历史,其创伤之惨烈,更令白先勇感叹不已。在《蓦然回首》一文中曾记述了他写作《台北人》和《纽约客》前的一段心路历程:
暑假,有一天在纽约,我在 Little Carnegie Hall看到一个外国人摄辑的中国历史片,从慈禧驾崩、辛亥革命、北伐、抗日到戡乱,大半个世纪的中国,一时呈现眼前。南京屠杀、重庆轰炸,不再是历史名词,而是一具具中国人被蹂躏、被凌辱、被分割、被焚烧的肉体,横陈在那片给苦难的血泪灌溉得发了黑的中国土地上。我坐在电影院内黑暗的一角,一阵阵毛骨悚然的激动不能自已。走出外面,时报广场仍然车水马龙,红尘万丈……我蹭蹬纽约街头,一时不知身在何方。那是我到美国后,第一次深深感到国破家亡的彷徨。
现代中国处境的惨淡,在异国的强盛繁荣之下更相形见绌。历史变遽的惨烈悲痛,使人类与生俱来的民族情愫将内心秩序复杂化和深刻化。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所面临的历史危机,比起屈原遭受流亡的时代更为巨大,也严重得多。白先勇自然没有在书写中遗忘中国的历史危机,并以哀悼的语言对历史进行追思。因此白先勇在小说中表现出强烈的历史感,是可以轻易理解的。何华甚至认为白先勇的历史沧桑感,也表现在小说的名目上。例如《思旧赋》原是魏晋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为悼念嵇康而作的赋题。何华在《历史之门》里认为《思旧赋》的运用即富有历史意味,取其意而用之,“象征中国传统文化与传统社会秩序的瓦解”,再如《游园惊梦》亦是如此。其他如《梁父吟》、《国葬》等篇题,亦富历史沧桑之慨。历史的沧桑和愁郁,在白先勇的内心翻腾,宏大的历史性之文学命题自然被他所承担,而以象征性的手法意蕴在有限的场景、人物、对话和叙述语言里。冷静的观察、理性的思索、艺术技巧的成熟和优美的语言表达力度,加强了白先勇小说世界的历史特色。
由于白先勇对于文学历史感的重视,使他能够在小说中既不表现现代都市人肤浅生涩的生离死别,亦不轻描淡述中国人追求个人荣华富贵或物质享受的表态及其心路历程,而是在很大的程度上和民族兴衰、时代变迁有密切的关系。他所书写的历史关怀,渗透着相当程度的民族情感,而不是浅薄的个人情绪。从《金大奶奶》到《骨灰》,白先勇的历史感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深化扩大,历史感怀也愈加深刻。他站在青烟袅袅的历史废墟中审视民族裂变的历史,他所怀抱的历史感,其实就是历史意识醒觉、深化的表现。白先勇即在历史意识的召唤中,探寻民族创伤的苍凉和人类生命的永恒价值。
三、白先勇的春秋笔法
在历史感的架构下,白先勇在书写中首先把史实和虚构结为一体,以此呈现中国人的精神面貌。正如夏志清在《白先勇论》里所指,白先勇不但写下大陆沦陷后中国人的精神面貌,而且认为《台北人》甚至可视为一部民国史。白先勇用他那饱经沧桑之笔,以小说形式侧写了民国史:《梁父吟》写辛亥革命,《岁除》写抗战,《冬夜》写五四运动,《一把青》写国共内战,另外《国葬》触及了北伐抗日、内战和大陆最后撤退等事件,《秋思》中也触及抗战胜利后移师回南京城的盛况,而《夜曲》和《骨灰》则写了“文化大革命”,都一再说明白先勇重视历史感的文学审美观。而《梁父吟》一篇是说明白先勇重视历史事实的最佳实例。这里白先勇透过朴公的回忆,对辛亥革命爆发的经过作了详实的记述。这里准备引用较长的文字加以阐述:
说起来,那还是辛亥年间的事情呢。仲默和他夫人杨蕴秀,刚从日本回来,他们在那边参加了同盟会,回来是带了使命的:在四川召集武备学堂的革命分子,去援助武汉那边大举起义。那时四川哥老会的袍哥老大,正是八千岁罗梓舟,他带头掩护我们暗运军火入武昌……我们自称是“敢死队”,耳垂上都贴了红做暗记的,提出的口号是“革命倒满,倒满革命”。一时各路人马,揭竿而起,不分昼夜,兼水陆纷纷入鄂。
这段朴公追忆中的历史往事,道出辛亥革命前夕起义的准备过程:又说:
那天运军火进武昌,就是由杨蕴秀扮新娘。炸弹都藏在她的花轿里……哪晓得一进城,里面早已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了。原来文学社的几个同志走漏事机,总督下令满城捕人,制台衙门前已经悬上了我们革命同志的头颅了。我们马上接到胭脂巷十号的命令:事出仓猝,提前发难,当晚子时,以炮鸣为号。
任务是炸制台衙门,抢救狱中同志……那天夜晚,也真好像天意有知一般,竟是满城月色,景象十分悲肃。
朴公详细述说了辛亥革命提前爆发的原因,符合历史事实的真相。
那晚我们才等到十时左右,城东工程营那边便突然间枪声震响起来了。几个人正还犹疑,你老师便跳了起来,喊道:“外面都动了兵器了,我们还在这里等死吗?”说着便抢了几枚炸弹,拖起马刀往外面冲去,我们也纷纷涌了出去。原来外面人声汹汹,武昌城内早已火光冲天了。混战了一夜,黎明的光景,大势已定,武昌城内,到处飘满了我们革命军的白旗了。
朴公所追述的辛亥革命史实,黄庆萱在《细品〈梁父吟〉》中有详细的考据,证明白先勇在“《梁父吟》中朴公所述的革命回忆是十分写实的”,列举了八个论点各以李廉方《辛亥武昌首义记》、胡祖舜《武昌开国实录》、居正《辛亥札记》、曹埃布尔《武昌革命真史》、冯自由《革命逸史》等文献印证其真实性。可见白先勇对史实的运用是相当慎重的。其他在《纽约客》系列中,如《夜曲》中吕芳所谈及有关“文革”期间对知识分子的迫害情形,亦无甚夸张之处。此外,在历史事实的追述中,为了表现历史的壮烈,白先勇常给史实赋予一种悲壮凄烈的格调,构成白先勇书写中的春秋笔法。
在《梁父吟》里,白先勇就书写出了他对中国近代历史转折的情怀。白先勇的叙述手法充满悲壮的历史感。此悲壮模式的历史感,正是二十世纪初中国人在民族危机中所独有的历史情怀。这里,刚混战了一夜的王孟养跑上黄鹤楼,脱下血迹斑斑的白布褂子,用竹竿挑起,插到楼檐上,在栏杆上喊道:“革命英雄——王孟养在此。”革命的豪情,新国家诞生所代表的希望,以及不畏牺牲的民族情操,正可视为那一代中国人一种悲壮的历史诉求。同时也可视为白先勇对于历史兴衰的哀悼表现。这种哀悼也是以悲壮的模式展现出来的,如他在《国葬》中所列举的两幅挽联,毫不掩饰他对于伟大历史和民族衰亡的悼念:
廊庙足千秋决胜运筹 徒恨黄巾犹未灭
汉贼不两立孤忠大义 岂容青史尽成灰
又指
关河百战长留不朽勋名 遽吹五丈秋风 举世同悲真俊杰
邦国两分忍见无穷灾祸 闻道霸陵夜猎 何人愿起故将军
历史事件在白先勇笔下成为真正具有生命力──现实生命和文学生命——的现实。白先勇并不只是要提供给我们编年史顺序上的一切事实,这只能提供给我们对历史有一个一般的框架和轮廓;白先勇所要表达的显然不仅于此:他让我们懂得这些历史事件的真正生命力。表达出历史哲学中所谓的“更高的秩序”——历史事实的客观性。卡西勒指出:理解“人类的生命力,乃是历史知识的一般主题和最终目的”。因而在历史中把人的一切业绩都看成是生命力的沉淀,并要“把它们重组成这种原初的状态──我们想要理解和感受产生它们的那种生命力”。
倘若把白先勇的小说当历史看待,我们将发现其中布满虚构;倘若视它们为文学作品,又将惊异于其中所布满的历史痕迹。吴方在《文学作为“虚构”的历史——从历史意识、历史哲学的角度看文学》一文中,认为文学若能持有历史的深刻感召力,将具有很高的品格。相反的,若历史意识被淡化、简化甚至扭曲,作品便显得飘浮、无根。文学的创造若在波澜壮阔的历史生活中和人类的命运融会、吐纳,作品必然打上时代、民族、社会的烙痕。所以,历史学家如果同时不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就不可能会成为伟大的历史学家;同样的,文学家如果不谙历史,也很难成为伟大的文学家。
从白先勇的小说和他的言论,我们知道他不但对中国历史有很高的兴趣,而且非常谙熟,尤其是近代史。身为民国政府大将军的儿子,白先勇更把一些不为常人所知的战场见闻记入小说情节中。战场的惨烈,因此亦成为白先勇表现历史沧桑的手法之一。例如《岁除》中,赖鸣升追忆了一段梦魇似的战争惨状:
日本鬼打枣泽老子就守在那个地方!那些萝卜头的气焰还了得?战车论百,步兵两万,足足多我们一倍。我们拿什么去挡?肉身子!老弟。一夜下来,我们一团人不知打剩了几个。黄明章就是我们的团长。天亮的时候,我骑着马跟在他后头巡察,只看见火光一爆,他的头便没了,他的身子还直板板坐在马上,双手抓住马缰在跑呢。我眼睛还来不及眨,妈的!自己也挨轰下了马来,我那匹走马炸得肚皮开了花,马肠子裹得我一身……躺在死人堆里,两天两夜也没有人来理。
战争的疯狂,在赖大哥的记忆中充满了壮烈的色彩,恐怖不足,悲凉有余。这类历史人物在白先勇的小说中,必须面对绝望的命运,他们的生死悲欢,都和民族的历史息息相关。若不是日本侵略中国,共产势力或许无法乘势壮大;若内战没有全面爆发,这群人也不会流落台湾。大陆的沦陷,使这群人的历史怨怼尤其深沉。
战火带给那一代人惨烈的精神痛苦,也给他们的肉体带来残害。赖鸣升胸膛上的那块疤痕,对他而言正是最真实、最惨烈的记忆。这块疤痕足有一个碗口大,“殷红发亮的圆疤,整个乳房被割掉了,塌下去成了一个坑塘”。赖鸣升自嘲说:
打了一辈子的仗,勋章倒没有捞着半个。可是这个玩意儿却比“青天白日”还要稀罕呢!凭了这个玩意儿,我就有资格和你讲“台儿庄”。没有这个东西的人,也想混说吗?
从此点上来说,这疤痕无疑可说是中国的历史伤痕,是赖鸣升同时也是那时代的创伤。先是战乱,然后是流离的孤凄。战乱之后,是流亡的漂泊,不论是大陆上,或是台湾的岁月,同样布满一种介于史实和幻觉之间的心理情结,摇撼着各自的人生信念。使这群生活在以本省族群为社会基础的“台北人”,一直无法摆脱回归大陆的幻想,借此消融寄身异地的边缘感。这群人靠着悲壮的历史记忆,保住了他们的中国身份。中国历史的吊诡就依附在他们的心态上,隐隐表露出来。白先勇为此中国历史的诡谲,留下了永恒的记录。从历史的沉思中,提出了民族的控诉。
历史,在白先勇笔下被运转为史诗。在这些以历史事实为背景的篇章中,我们不妨说白先勇是个富有“诗人精神”的历史学家。对于一些历史学家如布克哈特(J.Burckhardt)、蒙森(T.Mommsen)而言,“历史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诗;它是一系列最美最生动的篇章”。正如卡西勒论及历史时,强调历史学家的任务并不只是纯粹再现实际的事件,还必须履行一个重要的历史学功能,如修昔底德(Thucydides)般以非常含蓄而浓缩的形式使人物和事件性格化,不只是传达个人特有的风格,而是要代表整个的时代。卡西勒指出,在这种意义上,历史才具有理想的真实性——如果不是经验的真实性的话。卡西勒从而认为:
在历史中人生仍然是一出伟大的逼真的戏剧,有着它一切的张力和冲突、高贵与痛苦、希望与幻觉、活力与激情的表现。
可见在历史学范畴中,历史学家就已经极为重视历史的内在生命力,甚至被认为是自我认识的一种形式;更何况在文学的领域中,历史事件的运用,当然要更加富有伸缩性,视野也更加宽旷。一般上,评论界大多赞成小说中的历史背景,甚至是历史小说也不可全部一五一十完全依据历史事实,但亦不可全然违背历史实情。如胡适在《论短篇小说》中就提出这种观点,呆板死录将扼杀文学生命,弹性引用才能增强文学价值。
白先勇在其他许多篇章中,如《一把青》、《冬夜》、《国葬》、《夜曲》、《谪仙记》、《骨灰》等,一一为那时代塑造了应有的英雄和百姓,如《梁父吟》中的王孟养总司令、《国葬》中的李浩然将军、《一把青》中的朱青和《岁除》中的赖鸣升等,都功不可没。为多事之秋的中国现代史补述一笔。抓住了现代中国人在历史遽变中的沧桑感,也写出了中国在民族分裂的创伤中的内心挣扎及其失落感。因此,白先勇的小说虽然涉及不少历史战役和事件,却有学者认为他所要表达的“是福克纳所说的《人心的自我挣扎》的历史”。这种侧重内在精神的观点,何华亦曾补充说:
历史价值不等于历史事件的总和,而是植根于中华民族发展奋斗的历史长河中,充满了历史沧桑感和民族意识。
民族创伤所形成的沧桑情绪打从作家灵魂深处出发,和民族文化意识结合,所展现出的历史感──不论经验真实性或理想真实性──在深度或广度上,都令人折服。
四、民族尊严的丧失:时代曲折中骚动不安的灵魂
弗洛伊德一向对历史概念怀有一种悲剧性成分。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他的历史图景成为真正的悲剧;人生只有一个战场,在这无法避免的战场上,生命本能和死亡本能彼此斗争。这位怀疑论者把历史中人的命运看作是十足的悲剧:“人永远不能使自己从毁灭他人或毁灭自己的悲剧性的抉择中解脱出来。”《台北人》和《纽约客》所包涵的历史沧桑与生命空寂,就建立在历史悲寂民族历史意兴之中。民族命运所引发的苍凉情怀,让白先勇有足够的客观条件,以他的审美意识去表达他的历史感。这种基于探求民族历史层次的文学观照,是史学,也是美学的范畴。
历史因素是时代悲情的主要导因之一,而民族的创伤在白先勇文本中即展现在历史和时代的背景上。过于深巨的历史悲怆、伟大的汉唐气魄的丧失、民族分裂的国恨,都是二十世纪中国人的时代悲情的内涵。所有在此时代悲情中深深体验过民族苦难的灵魂,难免深受磨难。或许这可以为我解释为何白先勇只愿往后回顾而不愿向前展望的心理因素。虽然白先勇的小说充满历史回顾的痕迹,缺乏对前景的热情殷盼,但这并不足以构成文学评价的瑕疵。
在历史的回顾中,白先勇让他笔下的人物成为历史和时代的主人,找到他们的身份、地位和生命力。以致个体的死亡,不论是死在祖国大陆,如《一把青》中的伟成、《岁除》中的黄明章、《夜曲》中的高宗汉、《骨灰》中的罗任平与萧鹰将军;还是死在大陆以外,如《谪仙记》中的李彤之死于威尼斯、《芝加哥之死》中吴汉魂之死于芝加哥、《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的王雄和《国葬》中李浩然将军之死于台北等人,都意蕴着民族的时代悲情。
从白先勇的小说中,可以发现他为了更有力量地表现民族的时代悲情,不断循着历史的轨迹去挖掘中国人的千姿百态。“人不可能过着他的生活而不表达他的生活。”正好说出作家的潜在意识。在一个极富民族伤痛的时代悲情中成长,白先勇对于战争——影响他一生同时影响全人类命运的历史事件──再三地以直接或间接的形式表现在小说中。其中以《一把青》、《岁除》、《国葬》、《秋思》等篇,尤其如此。除了中国近代几场重大的战役之外,另一种影响中国人极为深远的无形战争:群众运动,也成为白先勇表达民族伤痛的主要题材。除在《梁父吟》中描写了辛亥革命,白先勇对民国成立以来两次最重要的民族运动也记下一笔:《冬夜》记叙了五四运动,而《夜曲》和《骨灰》则记述了“文化大革命”。而这里将只着重讨论《冬夜》所描述的五四运动。
《冬夜》一篇,白先勇以五四运动为其故事轴心,牵引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时代剧变中的失落感。白先勇以余嵚磊、吴柱国这种出群拔类、民族自觉性高的人物,表现了现代知识分子的矛盾处境。身为五四运动的关键人物及其带动者,余、吴如今都各自面对各自的精神困境。代表海外知识分子的吴柱国,虽在国际学术界取得声望,然而内心却愧对祖国和族人。复杂万端的矛盾心态在内心的炼狱中挣扎不已。至于余嵚磊虽身在台湾,却苦无发挥潜能的空间,错综纷乱的精神痛苦,在民族自裂中成为牺牲品。贫苦不堪的处境,不只物质缺乏,精神生活更无充裕可言。余嵚磊当年美好的民族理想、光明的前景注定成了分裂时代中的祭贡品。中国辉煌的古代历史竟要在西方世界才能获得发扬,而大陆陆冲所写的《中国哲学史》和台湾贾宜生的《中国思想史》所象征的中国精神遗产,却在中国本土上饱受扭曲、压迫。在人力无法挽变的政治局势中,民族在时代的反讽中,显得格外凄楚有力。这群知识分子,尤其是余嵚磊、贾宜生、陆冲所代表的大部分中国知识分子,在民族蜕变的大阵痛期,承受了过重、过分无理的精神负荷;在时代曲折的煎熬中体验着因民族分崩而导致的时代悲情。民族尊严和文化传统在国耻中几乎丧失殆尽。
一九一一年波澜壮阔的民族觉醒运动,在事过境迁后,在国际研讨会中竟被批评得一无是处,是余、吴所始料不及的。这场他们所发起的运动,在小说中遭到鞭尸的命运,恰好嘲讽了他们那一代的人生和历史。此情节的出现,可被解读为一种反讽的诉求形式:民族重生的无望与乌托邦的幻灭。五四运动在国际社会上没有受到适当的评估,其实并不打紧;最可悲的是在中国内部亦没有获得起码的尊重。陆冲、贾宜生和余嵚磊的下场便是最好的见证。一场民族觉醒运动,到头来竟为民族的创伤作了具体的见证。白先勇通过吴柱国这位中国历史学家表现了这种民族的悲情,而那位哈佛大学毕业生则嘲弄了民族命运的哀伤:
上年东方历史学会在旧金山开会,我参加的那一组,有一个哈佛大学刚毕业的美国学生,宣读他一篇论文,题目是“五四运动的重新估价”。那个小伙子一上来便把五四批评得体无完肤,然后振振有词地结论道:这批狂热的中国知识青年,在一阵反传统,打倒偶像的运动中,将在中国实行了二千多年的孔制彻底推翻。这些青年,昧于中国国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学,造成了中国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乱。但是这批在父权中心社会成长的青年,既没有独立的思想体系,又没有坚定的意志力,当孔制传统一旦崩溃,他们顿时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赖,于是彷徨、迷失,如同一群弒父的逆子。他们打倒了他们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负着重大的罪孽,开始了他们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投入极权怀抱,有的重新回头拥抱他们早已残破不堪的传统,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隐士。他们的运动瓦解了、变质了。有些中国学者把五四比作中国的“文艺复兴”,我认为,这只能算是一个流产了的“文艺复兴”。
当论文宣读完毕,会场内的目光一齐投向吴柱国时,他却一言不发地黯然离开现场。欧阳子指称:“最深痛的悲哀是说不出口的。”更何况吴柱国是五四运动的领导者,“五四是他的光荣,五四精神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吴柱国的默然反应,显示出吴柱国孤立的处境。他的沉默正是他的反抗,亦代表那一代在中国乌托邦破灭后的心态。
五四运动原象征着一个新时代、新精神的诞生,是中国新一代的新希望,是觉醒迈向强盛的出发点。然而现实正好相反,中国依旧在贫弱中挣扎。余嵚磊身为大学教授竟要借债供儿子读书;贾宜生的身后事竟靠几个老朋友凑足钱才得以安葬。从余嵚磊、贾宜生、陆冲等人的个体苦难,延伸到整体五四运动和整个中国的挫败,由个体颠覆到整体颠覆,五四所象征的新希望、理想和高尚的民族情操已不复存在。停滞不前的古老民族,不断在追寻、摸索中遭受失误和挫败,幻灭的悲哀自然是深巨无比的。白先勇所展现的时代悲情是民族性的,他的嘲讽并不纯粹是失望所导致,而是综合历史的理性和民族的情感而发。他力图透过这种展示来表达中国知识分子从中心位置被边缘化的处境,以及他们在追寻与幻灭之间的现实际遇和精神体验。
像战争、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和“文化大革命”这类牵涉层面极大的历史事件,一再被白先勇选择为小说题材,除了“因为这个历史材料比任何虚构都要巧妙和强烈”之外,往往也是由于作家想借文学力量突显时代悲剧、历史记忆和民族精神。蔡源煌以下的观点可作为参考:
作家试图将个人的经验和体会置入一个更大的社会架构之中,作品与周遭的社会相连,如此一来,即便是片面的、点点滴滴的“现实”,经由作家的付诸记录,便可将之提升为全民集体的神圣记忆。这样说,显得有点像神话和集体潜意识的创作观,不错,作家的职司与其说是要反映当代现实,毋宁说是要保存历史和记忆。惟此……白先勇才有理由写时势所造成的一些没落名流。
由于白先勇采取了富有历史内涵和时代特色的小说架构,使他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充满了现实感,进而加强了时代悲情的艺术魅力。
白先勇借助这些历史事件,展示了中国人精神上的孤苦凄绝,通过民族反思来追悼、探索中国的时代困境,借此表达他对民族的关怀。
不论是透过吴柱国、余嵚磊、翁朴园或秦仪方对历史往事的追溯,还是透过吕芳、龙鼎立对于民族逼害的告白,白先勇以他现实主义的笔触,不亢不卑、半吞半吐地揭露民族灵魂中的彷徨。他在《纽约客》和《台北人》系列中所引录的诗句,正可视为中国人在这种时代悲情中一种整体概括性的注脚:
(一)《纽约客》之诗引,陈子昂《发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的历史感诗文穿透千年进入白先勇文本之中,成为他作品中的历史架构与依附。古典唐诗亦是白先勇的精神与文化食粮。在他写《台北人》的第一篇《尹》文时亦引录了刘禹锡的《乌衣巷》,依托了作家历史兴亡的沧桑感怀。
(二)《台北人》之诗引,刘禹锡《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繁华落尽的历史沧桑,代父辈写出父辈的历史感,对家国、民族命运的历史叙事成为白先勇作品最主要的架构。白先勇这两本书的诗引不但构成全书的依附与架构,也把中国独有的历史感转化为文学审美的空灵与无限的时空。
这两首诗本身就被公认富有强烈的历史沧桑感,被白先勇安排在《纽约客》和《台北人》系列中,更显映出历史荒原上一个古老民族在新时代中的丧失、寂寞和孤独。在民族的盼顾中,在宇宙浩翰的空间和历史辽广的时间中,人类的渺小,生命的虚幻,大千世界的无常,在小说的情节故事中令人产生各种无以名状的情绪。
白先勇的小说可说是一种性格化、人格化的历史记录。在此前提之下,白先勇所要表现的民族命运才格外真实、达到高度的象征力量。因此,白先勇的小说不宜以过度还原历史原貌和试图精确索隐。在虚构和真实之间,白先勇作过一番精心的处理,虽然其间有疏漏之处,然而他的小说世界和历史现实的距离仍旧难以界分。从现代主义角度看,达到了亨利·詹姆斯在《小说艺术》中所说:由于画面是真实的,小说就是历史。
另外,欧·豪在《现代主义的概念》一文中,对于传统现实主义的审美标准有进一步的阐明,表明现代主义反叛了遵循传统的统一、秩序及连贯的现实标准。他指出:
现代主义认为,传统的现实主义已丧失了真实感,因此现代主义作品屈服于变形这个必需。这里我们可以提出这样一条“规律”:现代主义文学的新的审美标准──表现力,取代了传统的审美标准统一性;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它甚至为了粗糙的、片断的表现力而降低统一性的审美价值。
换句话说,现代主义作家并“不把题材看作是被演习或重新捕获的东西,而是被征服和扩大的对象”。
历史和记忆一样,无法从人类生活中割断。当鲁迅在《野草·墓碣文》中力书“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时,中国知识分子已经在水深火热的历史文化困境中,坚决地面对时代的挑战;并且在精神压抑中力求重建民族的地位和尊严。如今回头审视这段历史,我们可以毫无讳言地说,那时代的挑战乃以多重层次、多重矛盾的精神内涵,出现在中国人的面前。五四时期和国共分裂前后的知识分子,就徘徊在失落感与归宿感、历史与未来、理想与现实之间,有如余嵚磊和吴柱国一般,内心蕴满无限复杂曲折的心事。他们落在古老的东方社会堕落的边缘,国家民族面临空前的大危机,还有知识良心的冲突,文化价值的取决,道德责任的关切情怀,时代的悲情当然是不堪言喻的。在这层次上,白先勇和鲁迅一样,都在民族文化的梦魇中,怀着“骚动不安的灵魂”思考民族的命运和去向。总的来说,白先勇文本展现无限的人文精神与历史悲情,而白先勇本身也是一种人文精神现象的体现,同时也是有关现象的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