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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疏影》的历史评价与接受策略

2013-11-14张宏生

中国韵文学刊 2013年1期
关键词:词学词话疏影

张宏生

(香港浸会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香港)

《暗香》和《疏影》可以毫无疑义地归入姜虁最负盛名的词作之列。对于这两篇作品,历代评论家都给予了较大的注意,特别是对其内容主旨,歧见甚多。本文不拟对种种见解的得失作具体分析,而是希望从词学思想演变的角度,特别是从清代词学思想演变的角度,对这两篇作品的接受者所体现出来的不同策略,提出自己的认识。

为了便于展开论述,先将这两篇作品列之如下。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这两篇作品前,姜虁的小序说明了创作缘由:“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一 浙西词派系列中的评价和接受

《暗香》和《疏影》,据其小序说,作于辛亥之冬,即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年)冬天。姜虁在世时,除了小序中提到范成大“把玩不已”,表示激赏之外,其他似乎没有多大反响。不过,大约在姜虁逝世之后不久,词坛就予以了关注,除了一些词人效之而创作之外,在词学批评中,黄昇的《花庵词选》共选姜虁词34首,其中就包括《暗香》、《疏影》。黄昇论姜虁词有云:“词极精妙,不减清真乐府,其间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将姜虁与周邦彦放在一起加以考察,也开始关注了词史上的创作源流问题。不过,黄昇并没有具体提到《暗香》、《疏影》二篇妙处何在,一直要到宋元之际的张炎,才在其《词源》中予以大力赞扬,先是在《清空》条中将其与姜虁的其他作品如《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八归》、《淡黄柳》等词并列而论,誉之为“不惟清空,又且骚雅”,后又在《意趣》条中评为“清空中有意趣”,在《杂论》条中评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张炎论词主“醇雅”、“清空”,姜虁乃是其树立的主要标的。

元明两代,姜虁较受冷落,特别是明代词学,盛行《草堂诗馀》,而《草堂诗馀》并未选录姜虁之作,因而也就无法为社会提供学习的样板。明代有两部最有成就的词话,一部是陈霆《渚山堂词话》,一部是杨慎《升庵词话》,陈氏之作未有只字提及姜虁,杨氏之作有一条提及姜虁,但前半部分完全抄撮黄昇《花庵词选》,主要谈姜虁与周邦彦的关系;后半部分提到姜虁的词当时已不能歌唱,是很重要的资料,但无关词本身的评价。至于其中说到“其腔皆自度者”,也并不符合实际。明清之际多沿明代之风,一直到朱彝尊的时代,姜虁才真正获得了崇高的地位。他所提出的:“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始极其变。姜尧章氏最为杰出。”已经成为浙西词派重要的理论指标。

朱彝尊对姜虁的推崇,放在清初特定的文学背景中,也不是孤立的。比他稍早,或与他同时的一些批评家,已经开始对姜虁词的艺术有所认识。这种认识,大致上可以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仿照四唐说,为宋词分期,将姜虁等人置于中唐,如刘体仁、尤侗所云;二是突出姜虁等人在长调发展中的地位,如邹祗谟所云;三是称赞姜虁词作的语言之工,如宋征璧所云;四是称赞姜虁等人词的风格有“冲澹秀洁”之美,如顾咸三所云;五是讨论姜虁咏物词之妙,如邹祗谟所云;六是论姜虁词的结构之妙,如邹祗谟所云。由此可见,朱彝尊以姜虁诸人为师法对象,予以大力表彰,正是总结和发展了清代初年词学建设的成果。

朱彝尊的《词综》确立了浙西词派的纲领,其中也选入了《暗香》、《疏影》,不过并没有任何评论。朱彝尊同时代的人倒是有所讨论,或者指出其中句子与周邦彦之关系,如先著所云;或者指出其题面与本体之间离合的关系,如毛先舒所云;或表示对其中的句子费解,如刘体仁所云。这些虽然比较零碎,也是接受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过,朱彝尊在《词综》里虽然对《暗香》、《疏影》没有具体表述,“姜尧章氏最为杰出”的判断实则已为此类作品定下了调子,况且,他的具体意见,后来也在很大程度上被许昂霄表达出来了。

许昂霄是浙派后人,他曾作《词综偶评》,对于《词综》中所选的一些作品具体作评,或许说出了朱彝尊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其中是这样评《暗香》和《疏影》的:

二词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又如琪树玲珑,金芝布护。“旧时月色”二句,倒装起法。“何逊而今渐老”二句,陡转。“但怪得竹外疏花”二句,陡落。“叹寄与路遥”三句,一层;“红萼无言耿相忆”,又一层。“长记曾携手处”二句,转。“又片片吹尽也”二句,收。《疏影》别有炉韝熔铸之妙,不仅以隐括旧人诗句为能。“昭君不惯胡沙远”四句,能转法华,不为法华所转。宋人咏梅,例以弄玉、太真为比,不若以明妃拟之尤有情致也。……“还教一片随波去”二句,用笔如龙。“但暗忆江南江北”,借用法。“莫似春风”三句,翻案法。作词之法,贵倒装,贵借用,贵翻案。读此二阕,密钥已尽启矣。

张炎评价姜虁的词是“醇雅”、“清空”,这一观念被朱彝尊接过来,而许昂霄的评语,正是要具体指出这一观念的含义。张炎并没有具体解释什么叫“醇雅”、“清空”,从许昂霄的话可以看出,所谓“醇雅”,就是厚重,意思不要清浅见底;所谓“清空”,就是多用暗示、侧面的方式,显得笔致轻灵。这些,都是从创作方法上着眼的。

今以《暗香》为例,将许氏的意思加以具体说明。上片先写词人以往经常与佳人相携赏梅,即使天寒地冻,仍然共同攀摘。现在人已老去,渐渐懒散,但梅花却并未相忘,阵阵冷香,沁入瑶席,似在提醒过去的日子。下片写现在独处的寂寞,欲摘花寄远,却无由送达,于是感到酒杯似在哭泣,红花似在无言相忆。不禁勾起对当年西湖赏梅的追想,而现在春色已深,梅就要凋落,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呢?一语双关,既写梅,又写人,一起绾合。由上可知,姜虁虽是写咏梅词,但通篇并不直接写梅,全是暗示烘托,特别是以人的形象贯穿过去、现在和将来。这种写法,如果是小令,一般人尚能把握得住,作为长调,就非常困难。试比较同时高观国的词,这位在后代几乎可以作为姜虁羽翼的作家,写了不少咏梅词,如《金人捧露盘·梅花》:“念瑶姬,翻瑶佩,下瑶池。冷香梦、吹上南枝。罗浮梦杳,忆曾清晓见仙姿。天寒翠袖,可怜是、倚竹依依。 溪痕浅,云痕冻,月痕澹,粉痕微。江楼怨、一笛休吹。芳音待寄,玉堂烟驿两凄迷。新愁万斛,为春瘦、却怕春知。”这首词的描写非常工致。上片写梅并非凡间之物,所以有冷香阵阵,脱俗品格。下片以溪、云、月为梅花构建了一个清冷的背景,又写芳心寂寞,无人能晓,为迎春而不惜瘦损,却又不让春知,亦即无意争春之意。写梅之品,梅之香,梅之境,梅之意等,也能转换角度,堪称咏物高手,但跳荡性不是太大。在这一点上,姜虁的写法就与之完全不同,范成大肯定是发现了这一点,因而啧啧称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事实上,范成大也写过一些咏梅词,我们看他的《霜天晓角》:“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鹧鸪天·雪梅》:“压蕊拈须粉作团。疏香辛苦颤朝寒。须知风月寻常见,不似层层带雪看。 春髻重,晓眉弯。一枝斜并缕金旛。酒红不解东风冻,惊怪钗头玉燕干。”艺术上确实平平,和姜虁的作品放在一起,实在不能同日而语。

姜虁的这两首词都是一个写法,即多用侧面描写,多方烘托渲染,时间和空间跳荡都比较大,意象带有多义性。对此,王国维评价说,词虽然号称咏梅,却“无一语道着”,虽然带有贬义,却也真是准确的观察。但这一点,恰恰为后来的阐释创造了比较大的空间。

至此可以作一总结:从宋代末年到清代初年,除了某些特定时段外,姜虁的《暗香》、《疏影》一直是处在接受视野中的,但是,接受的重点主要是在技术层面,也就是表现手法层面。这种现象,至朱彝尊为代表的浙西词派出,更达到了一个高度,影响很大。康熙至乾隆词坛,模仿二作的词非常多,如顾澍《暗香》(竹初大令写赠梅边吹笛图,小词志谢,用白石道人韵):“谢他月色。恁天涯冷淡,照侬吹笛。只少梅花,未许寒香试攀摘。旧事而今漫省,又乞取、钱郎仙笔。乍唤起、一夜相思,清梦散瑶席。 花国,转凄寂。叹烟水路迷,香雪低积。水龙频泣。借得参差诉长忆。翠袖莫教寒却。修竹外、漫天空碧。便数尽、红豆也,怎生禁得。”吴省钦《疏影》(用白石道人韵题顾伴檠孝廉梅边吹笛图):“半湖寒玉。趁一丸明月,橛头船宿。拍拍轻凫,点破疏烟,断续有人吹竹。年来懒踏孤山路,但携向、水南花北。听几回、裂石穿云,只似夜窗吟独。 休把东风引到,惹绕堤芳草,烘染晴绿。仙骨如君,消受苍凉,莫管陆居非屋。自怜衣袖缁尘浣,久别了、鹤楼残曲。算恁时、香雪林边,扶老共欹巾幅。”也都是按照这种思路去操作的。

二 常州词派系列中的评价和接受

可是,到了常州词派登上历史舞台,对这两篇作品的接受就进入了另一个层面。

嘉庆二年,张惠言撰作《词选》,虽然选篇甚严,在唐五代两宋词中,仅取116篇,却也收入了姜虁的《暗香》和《疏影》,从而开创了接受史的新篇章。张惠言是这样评价这两篇作品的:

此为石湖作也,时石湖盖有隐遁之志,故作此二词以沮之。白石《石湖仙》云:“须信石湖仙,似鸱吏飘然引去。”末云:“闻好语,明年定在槐府。”与此同意。首章言己尝有用世之志,今老无能,但望之石湖也。……此章(《疏影》)更以二帝之愤发之,故有“昭君”之句。

张惠言将这两篇作品看成互相呼应的一个整体:前一首言自己用世之志不泯,而望之于石湖;后一首言二帝被掳之事,而寄托恢复之志。张惠言的阐释思路是,必须入世,才能致力于恢复中原的大业;而致力于恢复中原的大业,也就不能隐遁不出。当然,姜虁的生卒年,是后来才考订清楚的,张惠言当时可能并不了解这些,从今天的观点看,他把几乎小于范成大30岁的姜虁说成是“今老无能,但望之石湖也”,是很荒唐的。不过,他显然是注意到姜虁曾经作《大乐议》和《琴瑟考古图》,上给朝廷,又进献《圣宋铙歌十二章》,得到“免得解”的待遇,可以参加进士考试,但却没有及第,因而显示出姜虁虽然以隐士、名士著称,仍然有用世之心。事实上,张惠言主要是想表达一种理念,考虑到这一点,我们当然也可以不必纠缠于历史的细节。常州词派的阐释方式主要是拈出具有社会情怀和政治情怀的寄托,从张惠言对这两篇作品的评价上,可以看得很清楚。

随着常州词派影响越来越深,声势越来越大,张惠言的这种社会性、政治性的解读,得到了较为广泛的呼应。如下面几段:

词家之有姜石帚,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暗香》、《疏影》,恨偏安也。盖意愈切则辞愈微,屈宋之心,谁能见之,乃长短句中复有白石道人也。

(宋翔凤《乐府余论》)

词原于诗,即小小咏物,亦贵得风人比兴之旨。唐五代、北宋人词不甚咏物,南渡诸公有之,皆有寄托。白石石湖咏梅,暗指南北议和事。

(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卷三)

(《疏影》)前阕之“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下归来,化作此花幽独”,后阕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乃为北庭后宫言之,则《卫风·燕燕》之旨也。

(邓廷桢《双砚斋词话》)

南渡之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寄慨,不独《暗香》、《疏影》二章发二帝之幽愤,伤在位之无人也。特感慨全在虛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

比起张惠言,诸家更加落到实处。第一,结合姜虁的生活状态来讨论他的作品,塑造出一个虽漂流江湖,但不忘家国之事的形象,从而将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的“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印证在姜虁身上;第二,从词中“但暗忆、江南江北”句,具体将其意旨落实到“南北议和事”,意为批评偏安,点出作者的关注;第三,不仅点出词意是“为北庭后宫言之”,甚至进一步追溯其渊源,认为是从《诗·邶风·燕燕》而来。据《诗小序》:“《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郑玄《笺》:“庄姜无子,陈女戴妫生子名完,庄姜以为己子。庄公薨,完立,而周吁杀之,戴妫于是大归,庄姜远送之于野,作诗见己志。”孔颖达《疏》:“隐三年《左传》曰:‘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又取于陈,曰厉妫,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妫生桓公,庄姜以为己子。四年春,州吁杀桓公。经书弒其君完,是庄姜无子,完立,州吁杀之之事也。由其子见杀故。戴妫于是大归;庄姜养其子,与之相善,故越礼远送于野,作此诗以见庄姜之志也。’”之所以能和《燕燕》结合起来,是因为《燕燕》是写后宫相送之事,而《疏影》中写到了王昭君,王昭君是宫女,因而就可以进一步联想金兵灭北宋之时,宋皇后宫被掳至大都之事。不管其中是否牵强,这样,就能与《诗经》的比兴寄托传统结合起来,推尊词体的意图也就更为明显。

常州词派的这种解读方式,晚清仍然影响很大,一直到现代词坛,仍然如此,如俞陛云、刘永济、唐圭璋诸家所论,与此一脉相承,不再一一述及。当然,常州词派内部对姜虁的评价有不一致之处,但对于这两篇,则几乎是众口一词地给予好评。

三 浙西、常州二派的阐释策略

在浙西词派的论述系统中,对《暗香》、《疏影》的选择一开始就比较明确。周密的《绝妙好词》是朱彝尊非常欣赏的词选,朱曾在《书〈绝妙好词〉后》中评价说:“周公谨《绝妙好词》选本,虽未全醇,然中多俊语。方诸《草堂》所录,雅俗殊分。”这个选本共选姜虁词 13 首,其中就有《暗香》、《疏影》。不过,由于这个选本长期湮没无闻,而且,其中并无具体评语,因此,更容易加以认识的,是张炎的《词源》。朱彝尊等人对姜虁词的提倡,正是接续张炎的思路,在新的时代进行的发挥。

张炎在《词源》中对姜虁的肯定,主要是从咏物词着眼的,这一点正好被朱彝尊接过来,为清初的词坛建设服务。特别是康熙年间《乐府补题》重新问世,其文本本身固然是重要的经典,足以提供词坛揣摩摹仿,但是,正如中国古典美学一再证明的,追溯渊源与确立经典一样重要。《乐府补题》对所咏诸物的操作,从方法上看,多半虚实相间,重在侧面刻画,这也正是姜虁词的重要艺术手法之一。况且,《乐府补题》中也收录了张炎诸作,而从张炎逆推至姜虁,也正是朱彝尊的思路。在这个背景中,《暗香》、《疏影》二作越来越受到重视,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

如果说,在浙西词派的论述系统中,对《暗香》、《疏影》的认识,服务于整体对姜虁的推重,越过了元明两代的词学批评,直接南宋,表达出词学建设正本清源的思想,有意无意批评元明词学之衰的话,常州词派则是充分体认到浙派词学话语的强大,为了本派的观念,也承接这一思路,但却做出了不同的诠释。

如前所述,自从张惠言《词选》选录了《暗香》、《疏影》,而且予以社会政治上的阐释之后,常州词派的传人,或者受到常州词派影响的词家,往往都从这一思路予以发挥,而基本上很少再像浙西词派一样,从艺术描写的角度去加以探讨了。至于其中所寄托的内容,也是见仁见智,各有发挥。

张惠言认为姜虁《暗香》“有用世之志”,《疏影》写“二帝之愤”,不知所据为何。从姜虁本人来看,他曾经有上书朝廷之事,当然是期望能够为朝廷所用,这或者就是张惠言的论据之所从来。至于“二帝之愤”,姜虁有《扬州慢》一词,序云:“淳熙丙申至日,余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萧德藻以为其中有“黍离之悲”,证之词中“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诸句,非常清楚。然而,《疏影》一篇的文字也能有所暗示,如“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里面出现了前往匈奴和亲的王昭君,还特别指出其“不惯胡沙”,是则或者就能够引起二帝被掳、宫人北去的联想。如果仅仅从语典来看,唐代王建就有《塞上梅》,提到昭君:“天山路边一株梅,年年花发黄云下。昭君已没汉使回,前后征人谁系马。”是则将昭君与梅相联系,也是其来有自。只是该怎样理解,仍然可以有不同的角度,例如刘永济认为就是寄托二帝之愤,夏承焘则不同意,虽然指出“白石感慨,泛指南宋时局,则未尝不可”,却仍然怀疑“此词亦与合肥别情有关”。事实上,对于这一句的理解,也涉及咏物词的创作问题。一般来说,倘若拘泥于所咏之物,则作品不仅窒碍缺少灵动,而且境界也往往不够高,但若是纵笔写去,跨度太大,则与所咏之物的关系又往往引起质疑,所以刘体仁在《七颂堂词绎》中就说:“‘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亦费解”。这恐怕也是不少读者共有的疑惑。对此,许昂霄用“借用法”三字来解释,寻绎其意,除了有王建的诗作为借鉴外,或者也是将塞外的苦寒、昭君的风骨与梅花的人文品格联系在一起,至于张惠言,则明显是将昭君的身份与北宋末年被虏的宫人联系在一起,而塞外是否有梅花,并不是阐释者考虑的重点。不过这也从一个方面看出,姜虁在词中创造了一个想象的空间,后人完全可以见仁见智,别创新解。

在常州词派走上词坛之后,可以看得非常明显,对于《暗香》、《疏影》二篇,讨论的中心主要就是寄托的问题,而且几乎所有重要的批评家都介入进来了。常州词派对浙西词派所建构的经典予以再阐释,取得了非常显著的效果,差不多将论述的倾向完全转变过来了。

四 结论:选择与更新

清词号称中兴,考察其建构理论、从事创作的过程,非常具有启发性。

浙西词派登上词坛,以朱彝尊编纂出版《词综》为重要标志。《词综》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向学界展示了一些一直被公共阅读所忽视的文献,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新材料的发现,从而转换了读者长期以来的惯性思维。《词综·发凡》云:“周公瑾、陈君衡、王圣与,集虽抄传,公瑾赋《西湖十景》,当日属和者甚众,而今集无之。《花草粹编》载有君衡二词,陆辅之《词旨》载有圣与《霜天晓角》等调中语,均今集所无。至张叔夏词集,晋贤所购,合之牧仲员外,雪客上舍所抄,暨常熟吴氏《百家词》本,较对无异,以为完书。顷吴门钱进士宫声相遇都亭,谓家有藏本,乃陶南村手书,多至三百阕,则予所见,犹未及半。”这段文字充分说明,像周密、陈君衡、王沂孙这样的后世比较知名的词人,其作品的情况在清初却是非常混乱。卓回在《古今词汇缘起》中也说,他在建康时,有朋友“出藏书数种,皆目不经见,且获蠹余抄本,有碧山、草窗、玉田诸家……。”例如,其中所提到的张炎词集的行世,就和朱彝尊的努力分不开。李符《龚刻山中白云词序》这样写道:“予曩客都亭,从宋员外牧仲借抄玉田词,仅一百五十三阕。越数年,复睹《山中白云》全卷,则吾乡朱检讨竹垞录钱编修庸亭所藏本也。累楮百翻,多至三百首。始识向购特半豹也。”龚翔麟是著名藏书家,他刊刻张炎的词,也要有赖于朱彝尊从钱曾处过录的全本。朱彝尊、李符和龚翔麟同在“浙西六家”之列,他们致力于宋人词集再问世的努力,可以代表浙西词派当时的思路。

浙西词派中不乏藏书家,他们致力于发掘词学文献,对于扭转词风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顺康年间,可以说是清代对前代词籍进行大规模整理的一个时期,虽然姜虁的《暗香》、《疏影》一直还在词坛的视野之内,但整个明代,《草堂诗馀》特别盛行,而《草堂诗馀》之中却并无姜虁的一点影子,因此,浙西词派在发掘词学文献的过程中,大力表彰姜虁,仍然有着让读者一新耳目的作用,也能提供一个典型的创作范例。朱彝尊清理词坛统序,特别表彰浙地,其《孟彦林词序》云:“宋以词名家者,浙东西为多。”但是他在真正建构浙西统序时,则引入了姜虁等:“夫浙之词,岂得以六家限哉……在昔鄱阳姜石帚、张东泽,弁阳周草窗,西秦张玉田,咸非浙产,然言浙词者必称焉。是则浙词之盛,亦由侨居者为之助。犹夫豫章诗派,不必皆江西人,亦取其同调焉尔矣。”于是,他就建构了这样的统序:“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通过将以往文学材料的重新组合,构成了其理论展开的逻辑。至于其后,经过乾隆年间四库馆的开设,唐宋两代的词籍文献已经得到了比较充分的整理,等到常州词派走上词坛,在文献发现上留给他们的空间已经不大了。因此,他们主要是采取对原有文献进行再阐释的方式来建构其词学论述的。

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我曾经讨论王沂孙在词学接受史上的升沉起伏,指出自朱彝尊《词综》给予崇高地位之后,张惠言《词选》入选4首,也是非常重视,至周济将其列入宋词四家,以为领袖一代的人物,则更是非常尊崇。值得注意的是,周济所选的王沂孙词,完全见于朱彝尊的《词综》,连前后次序都一模一样,只是数量减少了十三首而已。很明显,周济是要将这个相同的选源,赋予崭新的内涵,以便向词坛宣示,自《词综》以来,词的阐释和词的创作颇有偏差,从而指出向上一路。不仅如此,从题材来看,周济所选基本上是咏物词,这个角度和早期浙西词派如朱彝尊,中期浙西词派如厉鹗等人也是互相接续的。但是,看他的评价,如《南浦·春水》(柳下碧粼粼),评云:“碧山故国之思甚深,托意高,故能自尊其体。”《齐天乐·蝉》(绿槐千树西窗悄),评云:“此身世之感。”又同题(一襟余恨宫魂断),评云:“此家国之恨。”就都能看出他希望在立意上的提升。这一点,正是常州词派面对浙西词派所采取的策略。

从这个角度去清理《暗香》、《疏影》的流传过程与接受历史,我们可以看到大致相似的状况。在清代词史上,对这两篇作品的评价,为什么浙西词派和常州词派如此不同,也就可以得出比较平实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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