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言诗女性化写作的代言与自言——以木斋相关研究为缘起
2013-11-14台湾梁惠兰
[台湾]梁惠兰
(台湾中山大学 中文系,台湾 高雄 84024)
一 概说
近年来,木斋有关古诗十九首及汉魏五言诗体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他以不同的思维对文学作品进行层层推论、分析及考证,打破了我们对诗歌史旧有的迷思与思维,颠覆了传统的文学观、学术观。本文以“建安五言诗女性化写作的代言与自言”为中心,续论其中之特殊意涵及建安五言诗体的艺术本质是“穷情写物”,而曹植、甄后之自言五言诗作,更是出自肺腑有感而发的生命激情。
据木斋先生研究,从建安初期到建安十六年(211),为五言诗探索期,曹操为五言诗体制的探索者和奠基者;以建安十六年为界,为五言诗成立期,二曹六子群体写作,产生不同的写作方式、审美情趣及文学观念等,而开创新的题材;最后从建安二十二年(217)到太和末年,五言诗进入成熟期,曹植为这个时期的代表诗人。因此五言诗发展过程分成探索、成立到成熟三个阶段,建安十六年是真正五言诗的兴起时间,从成立到成熟这个阶段,产出不同写作题材的五言诗。建安五言诗写作题材依序发展为游宴、女性及山水景物这三种,而五言诗女性化的写作题材是建安诗人创造的结果,由此推论,十九首中的女性化写作是曹丕、徐干之后的作品。本文就木斋建安五言诗女性化写作之视角,深化论述其内在与外在的重要因素与其转变过程中的必然性及偶然性,尝试勾勒出建安五言诗女性化写作的演进历程。笔者认为:建安十六年之后的五言诗女性化写作,经历了从二曹六子的拟人代言,再到曹植、甄后真情抒写的自言历程;钟嵘评古诗“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十九首又以女性化写作的作品居多,其产生之背景,正应是曹植、甄后真情抒写自言历程下的产物。
二 从拟人到代言的群体写作
南朝梁代钟嵘《诗品·序》论:“五言居文辞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邪?”在抒写情性、描绘人、物,五言诗是各种诗体中最富滋味的,“指事造形”与“穷情写物”为五言诗之写作特征。在五言诗发展过程中,两汉五言诗仅是偶然的涓涓细流,尚属“言志”诗体;南朝梁代钟嵘《诗品·序》更言:“自王、扬、枚、马之徒,词赋竞爽,而吟咏靡闻。……诗人之风,顿已缺丧。东京二百载中,惟有班固《咏史》,质木无文。”非常明确指出,赋为汉代文体主流,仅有班固《咏史》这篇五言诗,质朴没有文采,因此五言诗的开创与成立必然要等到建安之后。
建安文人以曹操为首,“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三曹中曹操诗作最少,仅二十二首,有三言、四言、五言及杂言,以后三种诗体居多,平均各占1/3,在杂言作品中多以四言与五言为主的杂言写作,明显地可以看出转型的痕迹及五言诗的开创。木斋指出曹操是建安五言诗的开创者与奠基者,同时也标志五言诗的成立。曹操在历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其挟帝为主,代君令天下,终结东汉,开创建安,统一北方。观其一生,曹操大都在军旅征战,运筹帷幄,统谋庶政,书手不离,曹丕《典论·自叙》言:“上(曹操)雅好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每定省从容,常言:‘人少好学则思专,长则善忘;长大而能勤学者,唯吾与袁伯业耳。’”征战期间,“犹尚息鞍披览,投戈吟咏。”因此曹操对于文学的推进亦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与角色,尤其是对五言诗的开创,有着内在、外在的重要因素,其重要因素皆和政治、经济及社会环环相扣,下列就此内在、外在的重要因素来加以述论。
建安九年(204)八月,曹操攻克据守邺城,并以此建立都城,发展经济,文人志士先后相继归附,为建安诗坛铺排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南朝梁代钟嵘《诗品·序》言:“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从个人的文学创作进入群体写作的过程,奠定良好的文学内在重要因素。
对于外在的重要因素,是在建安十五年(210),五十六岁的曹操先后做了两个重大的决定,因天下未定,乱世不治,曹操特颁《求贤令》,以“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其急欲得贤,使“天下归心”,以建王业。此令推翻了两汉的察举制度,更颠覆了两汉以儒家为主流的思想,封建制度的解放,间接地使学术、思想重新灌注新的泉源与能量。其二,同年冬天,曹操于邺城修建铜雀台,“台成,命诸子登之,并使为赋。”曹操喜好诗文,直抒胸忆,“登高必赋,及造新诗披之管弦,皆成乐章。”建安十五年,修建铜雀台,标志了清商乐的兴起,亦造成建安文学的自觉,并开创了新兴文学时代的来临。此证明了文学和政治、经济及社会是息息相关密不可分的。
曹操于建安二十五年(220)时,作《遗令》:“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可知曹操多喜好音乐舞蹈,更可以知道曹操修造铜雀台是有他深刻的意义所在。清商乐的兴起,间接地、直接地造成学术、思想的解放。清代沈德潜《古诗源》载:“孟德诗犹是汉音,子桓以下,纯乎魏响。沉雄俊爽,时露霸气。”沈德潜提出曹操诗歌是属“汉音”,曹丕则属“魏响”,用以表示两者诗歌是属于不同的时代,但说曹操的诗歌还是汉音,是过于绝对,并不尽然,因为曹操有着这两者渐进转型的嬗变。因此黄侃《诗品讲疏》评:“魏武诸作,慷慨苍凉,所以收束汉音,振发魏响。”正说明,曹操既是汉音的结束者,同时,也是魏响的开创者。曹操为五言诗体制的探索者和奠基者,然其五言诗体“拟古而自有托意,如曹氏父子用乐府题而自叙述时事,自是一体。”曹操虽开创五言诗体,然多“歌以言志”或“咏志”,非“穷情写物”的写作笔法。文学作品中“男子作闺音”是个普遍现象,即“男扮女装”,以女性视角来抒写情感、寄托咏怀,或以第一人称为女性代言发声,皆称为女性化写作。清代田同之《西圃词说·诗词之辨》载:“若词则男子而作闺音,其写景也,忽发离别之悲。咏物也,全寓弃捐之恨。无其事,有其情,令读者魂绝色飞,所谓情生于文也。”无论写景咏物,必然是有感而发,才能情生造文,尤其是建安五言诗女性化写作,从成立到成熟,是一个渐变的过程,而非突变的勃兴。此过程演变,对于建安五言诗歌题材的演进历程有其特殊性及重要性。
就中国文学史的视角而言,是从何时开始发生代言的写作方式呢?西汉司马相如《长门赋》应是文学史上第一篇的“代言”之作,也是第一首宫怨题材的男子作闺音作品。《长门赋序》云:“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上,陈皇后复得亲幸。”建安五言诗的女性题材,其发展过程有其必然性及偶然性:必然性是指曹操易代革命的结果;偶然性,则是由三大事件所引发而来。偶然性是更重要的、更直接的因素,即建安十七年(212)阮瑀故去,曹丕等人以其妻子的角度进行写作、于清河见到挽船士兄弟离别或是新婚离别的写作,刘勋出妻带来的五言诗体写作。兹就此三个偶然事件来作阐述:
第一、阮瑀病殁。建安十七年阮瑀因病而卒,年约四十六岁,曹丕怜悼感伤,悯念其妻,除自己作诗赋之外,还命王粲以其妻子的角度来进行写作。《寡妇赋并序》载:“陈留阮元瑜,与余有旧,薄命早亡。每感存其遗孤,未尝不怆然伤心。故作斯赋,以叙其妻子悲苦之情,命王粲并作之。”王粲《寡妇赋》言:“阖门兮却扫,幽处兮高堂。提孤孩兮出户,与之步兮东厢。顾左右兮相怜,意栖怆兮摧伤。观草木兮敷荣,感倾叶兮落时。人皆怀兮欢豫,我独感兮不怡。日掩暧兮不昏,朗月皎兮扬晖。坐幽室兮无为,登空床兮下帏。涕流连兮交颈,心憯结兮增悲。”曹丕《寡妇赋》云:“惟生民兮艰危,在孤寡兮常悲。人皆处兮欢乐,我独怨兮无依。抚遗孤兮太息,俛哀伤兮告谁。三辰周兮递照,寒暑运兮代臻。历夏日兮苦长,涉秋夜兮漫漫。微霜陨兮集庭,燕雀飞兮我前。去秋兮既冬,改节兮时寒。水凝兮成冰,雪落兮翻翻。伤薄命兮寡独,内惆怅兮自怜。”两赋皆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述其独怨无依无靠,还必须抚养遗孤,其“孤孩”、“遗孤”,此应指年幼的阮籍,自己悲伤难过的心情,又有谁能体会了解,只能暗地独自悲怜。曹丕除同题命作外,更采用一赋一诗的方式,为阮瑀之妻代言写作,曹丕《寡妇诗》题下自注:“友人阮元瑜早亡。伤其妻孤寡。为作此诗。”曹丕为何要用一赋一诗的方式来同题写作?应该是为了尝试、开创不同的诗体写作,而这种转变最好的说明,即诗体转型的痕迹。《寡妇诗》言:“霜露纷兮交下。木叶落兮凄凄。候鴈叫兮云中。归燕翩兮徘徊。妾心感兮惆怅。白日急兮西颓。守长夜兮思君。魂一夕兮九乖。怅延伫兮仰视。星月随兮天回。徒引领兮入房。窃自怜兮孤栖。愿从君兮终没。愁何可兮久怀。”此诗亦用第一人称“妾”的口吻替其哀怜,曹丕用一事来分作诗赋,可见此时赋体仍为写作的主流,诗中仍为六言骚体,尚未进入五言诗写作的范畴,但已经可以看出五言诗女性化写作的萌芽与为女性代言的诗作。清代张玉谷《古诗赏析·寡妇》载:“诗伤寡妇,而竟代寡妇自伤,最为亲切。首四,就秋景说起,感时触物,苍莽而来。‘妾心’八句,以心感字承醒起意,转入长夜思君之痛。星月回天,本赋夜景,然妇随夫倡,比意亦涵。跌出引领入房,自怜孤栖,喷醒题中“寡”字。夫寡妇之苦,何可尽言,而凉秋静夜,尤是凄凄,故只就此写意,正复无所不包。末二,结到从死忘愁,曲达其深情,即隐坚其贞念也,何等宛至。
曹植亦有同题命作之诗,可见有参与其中并创作,《寡妇诗》残文:“高坟郁兮巍巍,松柏森兮成行。”由上可知,曹丕对于五言诗女性化写作还在探索、尝试的阶段,但已开创“寡妇”之题材,并影响后人对于女性化写作的方式。清代沈德潜《古诗源》载:“潘岳《寡妇赋序》曰:‘阮瑀既没,魏文悼之,并命知旧,作寡妇之赋。’指是篇也。”因曹丕等人同题命作,至潘岳则集大成,并创新。
第二、于清河见到挽船士兄弟离别或新婚离别的诗作。清河为邺城内的一条支流,清河之源为漳水,漳水又分清漳水、浊漳水,流经邺城者为浊漳水。《水经注疏·浊漳水》载:“魏武王又堨漳水,回流东注。号天井堰。二十里中,作十二墱,墱相去三百步,令互相灌注。一源分为十二流,皆悬水门。”接着“魏武之攻邺也,引漳水以围之。”“建安十八年(213),魏太祖凿渠,引漳水入清、洹,以通河漕。”因此有关清河写作应际而生,并产生女性化写作的作品。“真正的五言诗女性化写作,以曹丕与徐干写作清河挽船士新婚离别题材的唱和而揭开序幕。”就曹丕《见挽船士兄弟辞别诗》(乐府作《折杨柳行》)徐干《为挽舡士与新娶妻别妻》这两首诗相互比较,从外部看来,题目相似,句数相同;从内部分析,发现都是采用五言诗女性化写作方式,且场景都在清河,主题相似,都是描写夫妻离别之苦怨。曹丕之作当为原型写作,故可能与徐干为一时唱和之作。曹丕诗作中的“我”是丈夫,“妻子”则为妇人,是男性视角的写作,替男子表达出离别的愁苦,是一种拟人到代言的写作;徐干则以新婚夫妻之别离作为写作主题,更令人感到刻苦铭心。
从曹丕以男性的视角转向为女性代言,再到徐干为女性代言,都有着渐进的过程。“由曹、徐代表的早期带有明显拟乐府性质的女性题材之作,到曹徐后期较为精练的女性题材抒情诗,再到曹植和十九首意象性质的女性题材抒情诗,这是在写作方式上的渐进轨迹。由曹徐的为文造情的女性题材写作,再到曹植的生命写作,慷慨悲歌的寄托,这是更深一个层面的转型。十九首和所谓苏李诗,都应是曹植后期悲哀情怀的产物。”
曹丕另有《清河作诗》,场景同样在清河,主题相似,可能写完《见挽船士兄弟辞别诗》后所作,其云:“方舟戏长水,湛澹自浮沉。弦歌发中流,悲响有余音。音声入君怀,凄怆伤人心。心伤安所念,但愿恩情深。愿为晨风鸟,双飞翔北林。”清代王夫之更言《清河作》为“玄音绝唱”。曹丕、徐干虽首开五言诗女性化写作,在旁一同游宴的曹植必然参与其中,且受到深刻的影响,为曹植往后真情抒写的自言写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第三、刘勋休妻。刘勋以其妻入门无子出之,而休其妻。《三国志·吴书·孙破虏讨逆传》载建安四年(199)“庐江太守刘勋要击,悉虏之……勋独与麾下数百人自归曹公。”庐江太守刘勋北归曹操受封为列侯,建安末期曾上书曹操,后遭其诛杀。《玉台新咏·杂诗二首并序》载:“王宋者,平虏将军刘勋妻也。入门二十余年,后勋悦山阳司马氏女,以宋无子出之。”从序言得知,刘勋移情别恋,再将结褵二十余年的王氏,以无子之由休妻。在当时的环境,富者拥三妻四妾是司空见惯,更何况是将军,地位崇高,将军休妻成为社会舆论的焦点,王氏心中必定难过苦痛,因此成为建安文人的写作主题来源,代王氏发不平之言、宣泄苦怨,怨夫不念情义,去其妇的内心苦痛。如曹植《代刘勋妻王氏杂诗》载:“谁言去妇薄,去妇情更重。千里不唾井,况乃昔所奉。远望未为遥,踟蹰不得共。”徐干《室思诗六首》正是出妻题材,原型疑为刘勋出妻。
阮瑀亡殁,于清河见到挽船士兄弟离别或是新婚离别及刘勋出妻此三个似乎偶然的事件,促成建安文人五言诗女性化写作题材的兴起,亦女性化写作的直接因素。在时代文化的氛围与人文自觉的变革中,诗人重新赋予诗歌新的生命与意义,曹氏父子从鞍马间赋诗,转为游宴赋诗和清商乐诗歌,诗歌内容从言志转向抒情,壮丽转向婉约,阔大激昂转向慷慨悲越,皆显示内在转型的需要与痕迹,故建安五言诗女性化写作的产生是一种自然。
三 真情抒写的自言写作
曹植“为建安之杰”,“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建安十六年,二十岁的曹植在爱情与文学创作上都有重大的转变,使其人生有双重的意义,作品具有双重的风格。影响曹植的一生,让他在五言诗作品风格双重性由内而外的展现出来,其原因来自于与甄后的恋情。建安十六年曹植与甄后的恋情悄悄地萌芽发展,可依两条主线来论述:1.时间性,曹植本身即存在着双重人格,因与六子、曹丕等人游宴之时,写出的风格是为华美的;但内在、隐微的是他与甄后恋情的萌芽与发展,使诗风转变为质朴情尽、感人肺腑。如叶嘉莹《叶嘉莹说汉魏六朝诗》将曹植的诗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的诗意气风发,词采飞扬;后期的诗多感慨牢骚。而后期的诗又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激奋和直接的,第二阶段就走向含蓄和喻托了”;2.空间性,曹植与甄后情定邺城,于邺城发展隐微曲折的恋情。建安九年初见甄氏,一见钟情,建安十六年至二十二年两人恋情发展到达高峰。其研究见木斋《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或散见相关文论中。曹植与甄后的情感,导致其人生具有某种特殊的双重性,展现于曹植五言诗创作上。因此曹植外在和曹丕等人游宴创作是华丽的风格,内在和甄后二人恋情的发展,作品平质委婉含蓄,故产生同一时间出现两种写作与风格,此即曹植五言诗体的双重性。双重性的人生与写作风格促进五言诗体或女性化写作的成立到成熟,从渐变到至臻成熟的过程。
建安九年,曹操围攻邺城,据地为都,《群书治要》载:“上(曹操)定冀州屯邺,舍绍之第。余亲涉其庭,登其堂,游其阁,寝其房。栋宇未堕,陛除自若。”曹丕至邺,登袁绍府第,游窥阁楼,入寝房中,见甄氏“颜色非凡”“姿 貌绝伦”,以“擅室数岁”,私纳甄氏。曹丕与众人游宴饮酒赋诗时,因甄氏容貌美好,刘桢平视甄后,瞻仰其容,“以失敬罹罪”,可见甄后的魅力,令刘桢也难以抵挡。甄后除美貌外,其“惠而有色”,是个内外兼具的佳人。然而曹植于邺城初见甄氏时,已对她一见钟情,常“昼思夜想,废寝与食”。因甄氏下嫁曹丕,曹植慨叹而作《感婚赋》及《愍志赋》,此为曹植单相思之作,亦对甄氏出嫁的悲慨之作,《感婚赋》云:“阳气动兮淑清,百卉郁兮含英。春风起兮萧条,蛰虫出兮悲鸣。顾有怀兮妖娆,用搔首兮屏营。登清台以荡志,伏高轩而游情。悲良媒之不顾,惧欢媾之不成。慨仰首而太息,风飘飘以动缨。”十三岁的曹植,渴慕对甄氏的爱,仅能抒发自我,而登高窥视所在之人的居所,赋中由景生情,借景抒情,流露出悲伤感慨的心情。《愍志赋》云:“思同游而无路,情壅隔而靡通。哀莫哀于永绝,悲莫悲于生离。……欲轻飞而从之,迫礼防之我拘。”《愍志赋序》言:“或人有好邻人之女者,时无良媒,礼不成焉!彼女遂行适人。有言之于予者,予心感焉,乃作赋。”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载:“情有所感,不能无所寄。意有所郁,不能无所泄。古之为词者,自抒其性情,所以悦己也。今之为词者,多为其粉饰,务以悦人,而不恤其丧己。而卒不值有识者一噱。是亦不可以已乎。”建安十六年,秋七月,曹植随父曹操西讨马超,离开邺城,心中留恋不舍,遂作《离思赋》,此赋为离别之思,当时能让曹植有所怀念、眷念而产生的离愁之思,只有甄后一人而已,这是写给甄后最真诚的告白了,亦是标志两人相互相恋的开始。
曹植与甄后既已进入恋情,则曹植五言诗之女性化写作,从其写作风格、言语到视角全都发生飞跃,激情促进了文体的变革,五言诗作势必不再需要赋的铺排,心中便有无限的情语,尽可或借助写物的方式,或作直接的倾诉,而不再用词藻来堆砌铺排,五言诗体走向新的变化,在这一过程之中,被升华改造其审美风范。李善注《文选·洛神赋》引《记》:“魏东阿王……后明帝见之,改为洛神赋。”此为曹植与甄后两人最早恋情的记载,甄后“姿貌绝伦”,曹植一见钟情,难以忘怀,“这是曹植的初恋,也是曹植的终生之恋。”其中“帝示植甄后玉镂金带枕”若考证为真,则可算确实证据,因若曹植和甄后无男女私情,则曹丕不可能将甄后的贴身物品转赠给曹植。人性、爱情诸多的解放,爱情失意,情真调苦,委婉蕴藉,文章质朴、不华美,故重新审视《洛神赋》,其本身不得不华丽,因爱情的激情,导致体制兼备。十九首以女性化写作的作品居多,其中与曹植在语句上相似之处较多的,共计十一首,与曹植的写作风格、语汇几乎吻合,其中多数有可能就是曹植的作品,产生背景正是曹植、甄后真情抒写自言历程下的产物。
经上述分析论述,知曹操易代革命、颁布求贤令、修建铜雀台、鞍马赋诗披之管弦,开创建安五言诗歌,过程分探索、成立与成熟三个阶段。在诗体发展过程,游宴、女性及山水景物为主要的三大题材。建安十六年后,五言诗女性化写作是二曹六子从拟人到代言的写作,再到曹植与甄后五言诗作真情抒写的自言,诗作更是感思尽情、胸臆性情、真情流露,展现出五言诗女性化写作从成立到成熟渐变的一个过程。其内、外在因缘重新勾勒出建安五言诗女性化写作的演进历程,亦符合文学与诗体的演变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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