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学与陶渊明诗歌考论
2013-11-14蔡彦峰
蔡彦峰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陶渊明生活于玄风很盛的晋宋之际,虽不以玄学著称,但受玄学思想的影响却仍是很明显的,这已成为陶渊明研究中的一个普遍的认识,如朱熹谓:“陶渊明所说者庄、老。”许学夷谓之“见趣亦老子。”陈寅恪先生《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称:“陶渊明之思想为承袭魏晋清谈演变之结果及依据其家世信仰道教之自然说而创改之新自然说。”袁行霈先生《陶渊明崇尚自然的思想与陶诗的自然美》也认为陶渊明受到魏晋玄学的影响。但是陶渊明对玄学思想的理解和接受是以其现实生活体验为基础的,因此玄学对陶渊明的诗歌也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一 玄学与陶渊明的“自然”思想
陶渊明的诗歌历来被认为是平淡自然的,如朱熹云:“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杨时《龟山语录》云:“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澹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学,然后知渊明诗非着力之所能成。”严羽《沧浪诗话》:“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许学夷《诗源辩体》常以“自然”评陶诗,如谓陶诗“真率自然”、“自然成文”、“出于自然”、“语皆自然”。沈德潜《古诗源》亦云:“陶诗合下自然,不可及处,在真在厚。谢诗追琢而返于自然,不可及处,在新在俊。”从前人的这些评论来看,陶诗的自然既不是艺术上的锤炼而返于自然,也不是无意于作诗自然而然之意,而是指能真实地表现自己的情怀,《五柳先生传》云:“尝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饮酒》序:“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皆体现了真率自然的创作态度,这就是陶诗的“自然”。
“自然”这个词在陶渊明诗文中出现多次,如《归园田居》云:“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此处的“自然”既指自然界,又有自然本性的内涵。又如《归去来兮辞》序云:“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这个“自然”的内涵也是自然真性之义,陶渊明“自然”观的内涵虽然比较丰富,但“自性”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陶诗之“自然”的形成主要是源于这种自然观的。陈寅恪先生谓陶渊明在承续魏晋玄学清谈的基础上创建了“新自然说”,陶渊明的“新自然说”与道家和玄学的“自然”的内涵都不完全相同,但是魏晋以来“自然”主要源自道家和玄学,所以陶渊明的“新自然说”又无法脱离道家和玄学的影响,特别是郭象玄学成为陶渊明“自然”观的主要思想渊源。
“自然”一词首先出现于《老子》,《老子》第二十五章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是“道”的本质,具有本体的意义,这是道家“自然”观的基本涵义。郭象“独化”论玄学主张“自生”、“独化”,也就是认为万物皆是自生的,是自然自足的,其存在的依据就是其自己,这就将“自然”由“道”之本质,发展为普遍事物之性,所以郭象常将“性”与“自然”并称,如《骈拇》:“多方骈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郭象注云:“聪明之用,各有本分,故多方不为有余,少方不为不足。然情欲之所荡,未尝不贱少而贵多也,见夫可贵而矫以尚之,则自多于本用而困其自然之性。若乃忘其所贵而保其素分,则与性无多异方倶全矣。”又如《山木》:“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郭象注云:“言自然则自然矣,人安能故此自然哉?自然耳,故曰性。”这里所谓的“自然”即是事物之本性。郭象又云“任自然”、“率性自然”,在郭象看来,任何事物其自身都有其“自然”,这一“自然”就是事物的“自性”,这是郭象“独化”论玄学对“自然”的新的阐释,郭象“独化”论玄学的基本内涵,是认为万物在本质上都是自生、自尔、自为、自然的,“自然”即是万物之本性。陶渊明的“自然”观主要就是源于郭象“独化”论的玄学思想的,所以他特别强调保持自然本性,在如何保持自我的本性上陶渊明主张“含真”、“任真”、“养真”,如“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劝农》)“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连雨独酌》)“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茅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真”是老庄哲学中重要的概念,如《老子》二十一章:“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第五十四章:“修之于身,其德乃真。”《庄子·渔父》云:“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累矣。……真者,精诚之至也。……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是,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可见在老庄看来,“真”乃源于道,袁行霈先生认为老庄把“真”作为“道”的精髓,或将其作为至淳至诚的精神境界。但是陶渊明所谓的“真”则是体现于现实生活之中的,是人的自然本性以及依其本性的生活状态,“真”事实上也就是自然。从这一点来讲,陶渊明思想中“真”这一概念,虽来自老庄,但是将“真”由老庄的“道”的本体性质,转变为人及万物之自然本性,这一点显然是受到郭象“独化”论思想影响的。可见在玄学的影响下,陶渊明的“自然”已不是道家的本体之义,其基本内涵是自我的本性及其相应的存在状态。
二 玄学与陶渊明诗歌的“自然”
陶渊明受郭象“独化”论玄学思想影响而形成的自然观,对其诗歌观念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从“自性”这一内涵来讲,陶渊明诗歌的“自然”包涵了两个基本涵义,一是内容上的,即诗歌表现诗人真实、自然的情性;二是艺术上的,即诗歌艺术由内容表现的需要而自然发展出来,以内容的表现为目的和限度。许学夷《诗源辩体》云:“靖节诗真率自然,倾倒所有,晋宋以还,初不知尚;虽靖节亦不过写其所欲言,亦非有意胜人耳。”可以说陶渊明其实并非有意地追求诗歌之“自然”,而是在其诗歌创作实践中自然而然地形成的,“真率”即是陶诗“自然”的真正内涵,这也是区别于后代诸多和陶诗的一个重要方面。从内容上讲,陶诗的自然是对其真实情性的表现,如《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是被认为最能体现陶诗平淡自然的一首诗,但是此诗其实也只是诗人在那一刹那的宁静、淡泊的心境的体现。结语“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是诗人在这心与境会中体会到某种“理”,人生的真意是在诗人的率意的活动与自然的景物中自我显现出来的,陶渊明并没有东晋玄言诗人“以玄对山水”那种先入为主的体道的观念,这正是陶渊明的“自然”与东晋玄言诗人及谢灵运的“自然”区别的地方。苏轼云:“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多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晁补之阐释苏轼这段话云:“望山,意尽于山,无余蕴矣,非渊明意也。见南山者,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景远。”蔡启亦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其闲适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俗本多以‘见’字为‘望’字,若尔,便有褰裳濡足之态矣。”苏轼等人所特别强调的其实正是陶渊明的“无意”,正因为是率意任真,所以才深得自然之境。这种诗的“自然”正是源于诗人任真的性情的,因为这首所诗表现的最能冥会于我们对“自然”的理解,所以此诗成为陶诗“自然”的代表。但是陶诗的“自然”其实并不仅仅体现于对自然宁静的田园之境的表现之中,陶诗中诸多表现其率真情性的作品,其实也都体现其“自然”的,苏轼说:“孔子不取微生高,孟子不取于陵仲子,恶其不情也。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叩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这种“真”也就是“自然”,如《乙酉岁九月九日诗》:
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
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
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
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
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
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
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
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
这是陶诗中情感比较激烈的一首,诗人由秋天景物变化引发起人生的悲哀,可见陶渊明隐逸之后也不是没有人生矛盾,特别是生死的问题,时常引起陶渊明激烈的情感。就如此诗所说的“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诗人面对人生这个根本问题自然地产生了很深的感慨。但是陶渊明既没有纠结于这种人生矛盾之中,也不像玄学士人那样以齐万物、等生死的观念来寻求自我解脱,面对生死引发的情感是自然的,而真正能够超越这种矛盾的,也只能以泰然处之的自然态度来面对,这也就是结语所说的“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体现的正是陶渊明“委运任化”的自然的人生态度。陶渊明在《形影神》组诗中对生死这一根本问题作了明确的阐释,其序云:“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形、影对身没名灭的忧虑,正是生死问题给陶渊明带来的痛苦,《神释》云:“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寿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形、影、神三者分别代表了三种人生观,“亦可视为陶渊明自己思想中互相矛盾之三方面。《形影神》可谓陶渊明剖析自己思想并求得解决之记录。”正如斯宾诺莎《伦理学》说的:有智的人由于理解了必然性而能获得内心的自由和平静。陶渊明认识到“从古皆有没”时虽亦深感悲伤,但其实是理解到了人生终归于尽的必然性,所以他在激烈的矛盾之后又认识到应“委运任化”而终归于平静,“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体现正是这种自然的人生态度。陶渊明那种宁静、和谐是在理解了必然性之后获得的,也是他对矛盾的处理之后获得的一种心境,他的诗歌就是这种心境的表现。陶渊明的诗歌其实都是人生矛盾的产物,他有的诗歌表现其人生矛盾发展的整个过程,如《乙酉岁九月九日诗》,有的诗则直接表现人生矛盾得到处理之后的恬淡平静,如《连雨独酌》、《五月旦和戴主簿》、《岁暮旦和张常侍》等。前一类诗富有人生情味,后一类诗则具境界之美,但都表现了陶渊明自然的人生态度。陶渊明顺应自然、委运任化的人生观,正是由郭象与化为体的玄学思想发展而来的人生准则。又如《杂诗十二首》其八:
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
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
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
御冬足大布,粗絺以应阳。
政尔不能得,哀哉亦可伤。
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
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
躬耕而不得温饱,渊明亦不能不有怨语,这正是人情之自然,但渊明怨中有坦然之情,即结语所谓的“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这两句出自《庄子》:“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诗人那种看似无可奈何的情绪,其实恰恰在“陶一觞”中进入了“至德”之境,但这种境界其实也只是陶渊明坦然的人生态度的体现,可见不管是怨语还是坦然,都是源于诗人的自然本性的。陶诗的自然很大程度上正是对这种自然之性的表现。
陶诗的“自然”另一方面是表现在其艺术上。陶渊明虽非刻意求工,但是并非不重视诗歌艺术,许学夷《诗源辩体》云:
或问:‘以兰亭诸诗较靖节,靖节自是当家,然靖节未可谓无意为诗。’曰:‘渡江后以清谈胜,而诗实非所长,故兰亭诸诗仅尔。若靖节,则所好实在诗文,而其意但欲写胸中之妙耳,不欲效颜谢刻意求工也。故谓靖节造语极工、琢使之无痕迹既非;谓靖节全无意于为诗,亦非也。
许氏很好地把握了陶渊明的艺术态度,这种艺术态度是追求诗艺与内容的和合,即许学夷所说的“但欲写胸之妙”,也就是以内容的表现为目的和限度,这种艺术观可以用孔子所说的“辞达而已矣”来概括,陶渊明诗歌在“辞以达意”中实现了艺术与内容的最好的融合,以至于常常让人觉得他是不注重诗歌艺术技巧的,这是陶诗艺术的“自然”,但是陶诗的艺术其实是体现于其内容的表现之中的,苏轼《答谢民师书》说:“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则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了然于口与手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从这一点来讲,陶诗艺术之“自然”是蕴含了丰富的诗学积累的。后人常以一种辨证的思维方式来探讨陶诗,如苏轼云:“所贵乎枯澹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澹,亦何足道!”又云:“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宋人曾紘亦云:“余尝谓陶公诗语造平淡而寓意深远,外若枯槁,中实敷腴,真诗人之冠冕也。”陶诗这种诗美的形成,与其情性之真率有密切的关系,另一方面则源于其诗歌艺术之“自然”。陶渊明的诗歌一反两晋以来雕藻、俳偶之风,许学夷说:“晋宋间诗,以俳偶雕刻为工,靖节则真率自然,倾倒所有,当时人初不知尚也。”陶诗艺术之“自然”在当时的诗风中是显得平淡质朴的,但其中却又蕴含了深厚的艺术内涵,这是陶诗存在矛盾辨证的诗美观的重要原因。陶渊明的艺术功力实极深,如《归园田居》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此诗对仗句很多,且十分工整,但又似一气呵成,流畅自然,与西晋陆机等人以“排偶为工”刻意追求对仗不同。对仗实乃是此诗表现完整的田园生活画面的内在需要,“羁鸟”两句紧承前文四句,进一步说明诗人归隐田园乃是本性使然,又以羁鸟、池鱼为喻,点明“误落尘网”时间之久及迫切的归隐之心。“开荒”二句写到归隐之后的生活,“方宅十余亩”以下十句则重点写隐居的田园之境,由近及远,以榆柳桃李包含了整个庭院的景色,这正是对仗的妙处,在两两相对中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接下四句则由其田园远望整个村庄,炊烟袅袅,鸡鸣、狗吠之声飘渺,这些典型的山村意象更渲染了山村的和谐宁静,这是诗人生活的田园之境。“户庭”二句,诗人的眼光又收回到居住的屋中,明净而悠闲。结语那种回归自然的快慰,正是由前文所描绘的田园之境中自然生发出来的,又回应了开头四句对田园的期待、向往之情。整首诗勾连映带,环境的描写和情感的发展都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整体。对仗的使用使诗歌的画面相互映衬又勾连为一体,同时也使诗歌的节奏显得明快,极好地表现了诗人回归田园的心情。像这种诗艺术是妙合无垠地融于内容的表现之中的,艺术技巧的追求和使用,是诗歌自身的内在需要,也是由诗歌内在之“性”而出,这正是陶诗虽非不重视艺术技巧,却又显得极为自然的内在原因。
诗歌艺术是诗歌的本质,也就是诗歌的“自性”,在对待诗歌艺术的上,陶渊明有一种自然的态度,也是顺诗歌之本性,陶渊明这种“顺物之性”的诗歌艺术的态度,正是郭象“自生”、“独化”、“自性”这种玄学思想在艺术上的体现。陶渊明对诗歌艺术的追求以内容的表现为目的,他的一些诗句在后人看来是极其自然传神的,但这些句子又恰恰是最能表现其内容的,如《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辽阔的田野上微风吹拂,绿油油的麦苗泛起了波浪,这是典型的田园风光,陶渊明以拟人的“交”、“怀”表现此境,诗人喜悦的心情通过拟人的手法自然地融于景物的描写之中。苏轼赞叹这两句诗云:“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非余之世农,亦不能识此语之妙也。”“交”、“怀”这两个字之所以被认为用得极好,关键就在于这两个字最能把此中的情和景表现出来,其自然、传神即在于此。而这两个字又是在陶渊明现实的田园生活和情感体验基础上自然而得的。又如《停云》:“有风自南,翼彼新苗。”“翼”字描写田园风光及诗人喜悦之情的极好的诗句,也有自然传神的艺术效果。又如《和郭主簿诗二首》其一“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贮”、“开”也都自然传神而富有情味,但这似对孙绰《秋日诗》“疏林积凉风,虚岫结凝霜”不无借鉴。可见陶渊明并不排斥艺术技巧,但他又不刻意为之,他的艺术追求完全出于内容表现的需要。朱熹评陶诗云:“渊明诗所以为高,正在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这种“自然流出”正是诗艺与内容最好地融合而得,这是陶诗艺术的“自然”之所在。陶诗的写景常常融入他的怀抱和真情,而显得极为自然。这些诗都说明陶诗艺术的“自然”是源于诗歌内容表现的内在需要的,是诗歌的“自性”使然,这是陶诗“自然”的基本内涵。
三 玄学与陶渊明诗歌的“怀古”
汉末以来由于儒家思想文化遭到极大的破坏,儒家定于一尊的权威地位被颠覆了,特别是魏晋以来礼法成为虚伪的工具,因此文化上产生了一股普遍的复古思潮,阮籍《咏怀诗》其五十一云:“何为混沌氏,倏忽体貌隳。”嵇康诗:“慷慨思古人”、《与山巨源绝交书》:“非周孔薄汤武”,这种感慨、愤激就是在儒家思想文化被破坏、异化的背景下激发出来的。魏晋人在反思两汉定于一尊的儒家礼法文化中有意识地去发展了汉代非主流的文化,因此魏晋人热衷于追寻邈古之圣贤,以此寄托他们对礼法之外的思想文化的一种回归愿望。道家在两汉的发展是比较潜流的,这反倒使之成为魏晋人追求复古的一个重要的思想渊源,玄学就是这种复古思潮的结果,同时又是魏晋以来复古思潮中最具有影响力的一脉,这是玄学在产生之后迅速成为主流思潮的重要原因。魏晋诗歌创作中经常出现对“古人”的向往,“古人”常常寄托了魏晋人理想的精神境界,在复古、怀古中寻求他们的精神慰藉,特别是道家、玄学的自然境界更是成为其中重要的内涵,如阮籍《咏怀诗》中赤松、王乔、羡门等往古的神仙形象、嵇康《高士传》对古来具“守道顺性”的高士的推崇。玄学对两晋以来复古思潮的影响更为广泛,这在诗歌中得到了明显的体现,两晋诗歌的怀古大多是道家玄学理想境界的象征,这也说明魏晋诗歌的“复古”与玄学是具有密切关系的。陶渊明集中地体现这一点。陶渊明的诗歌充满了一种对往古的理想性重建,复古、怀古成为陶渊明诗歌一个重要的主题,而这一点与陶渊明的“自然”思想是密切相关的。
陶渊明对自然真朴的状态遭到破坏、异化的感受与阮籍、嵇康极为相似,其诗歌所说的“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黄唐莫逮,慨独在余”、“真风告逝,大伪斯兴”与阮籍《咏怀诗》“何为混沌氏,倏忽体貌隳”表现的乃是相同的感叹。可见陶渊明与嵇、阮一样,其怀古实源于对现实深刻的不满,因此在怀古中寻求精神寄托,《劝农》诗云:“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那种抱朴含真的上古时代即是陶渊明的理想之境。渊明所怀之古人非常多,有圣主明君、哲人贤士、隐士、乐道的贫士、奇士等等,但是大抵可分为儒家和道家两类,像《咏贫士七首》大多是一些固穷守节的儒家君子形象,陶渊明从这些固穷守节的隐士中得到鼓励,去坚守隐居求志的生活,如其诗云:“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但陶渊明所思的古人中更多的是一些带有道家色彩的人物,如伏羲、神农、黄帝这些上古高士,还有如伯夷、叔齐、长沮、桀溺、植杖翁、於陵仲子、商山四皓等隐士。儒家式的“古人”使陶渊明得到了精神上的激励,而道家色彩的那些高士则体现了陶渊明理想中的自然的生活境界。伏羲、神农、黄帝这些邈古往圣大多是儒家所未言及的,刘恕《资治通鉴外纪》云:“孔子时未有言三皇五帝。”而长沮、桀溺、植杖翁等虽出自《论语》,但却是孔子所反对的人物,孔子认为“鸟兽不可与同群。”而道家向往的上古纯朴的生活却恰恰是要与鸟兽和谐相处的,如《庄子·马蹄》描绘的“至德之世”是:“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朴而民性得矣。”从这一点来讲,陶渊明的怀古其思想渊源的确更多是受到道家、玄学的影响,甚至孔子等一些儒家人物在陶渊明的诗歌中也被道家化了。如《饮酒》其二十:“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朱自清先生说:“‘真’与‘淳’都不见于《论语》。”“‘真’与‘淳’都是道家的观念,而渊明却将‘复真’‘还淳’的使命加在孔子身上,此所谓孔子学说的道家化,正是当时的趋势。所以陶诗里主要思想实在还是道家。”这也是魏晋以来复古思潮的结果。两晋以来诗歌中的怀古往往带有显著的道家色彩,特别是玄言诗中的怀古形象,更是玄理之境的象征,如张翼《咏怀诗》:“相忘东溟里,何晞西潮津。我崇道无废,长谣想羲人。”孙绰《秋日诗》:“澹然怀古心,濠上岂伊遥。”孙嗣《兰亭诗》:“望岩怀逸许,临流想奇庄。谁云真风绝,千载挹余芳。”袁峤之《兰亭诗》:“四眺华林茂,俯仰晴川涣。激水流芳醪,豁尔累心散。遐想逸民轨,遗风良可玩。古人咏舞雩,今也同斯叹。”王徽之《兰亭诗》:“先师有冥藏,安用羁世罗。未若保冲真,齐絜萁山阿。”这些诗中“羲唐”、“齐絜”、“老彭”等古人,其实都是道家玄学理想境界的象征,这是两晋玄风影响下怀古的基本内涵。陶渊明诗歌的怀古主题也受到玄学的这种怀古显著的影响,所以其怀古也多此类人物,而其理想中的朴素真淳的上古也主要源于道家的描述,如《劝农》诗云:“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朴、真皆是道家的范畴,《老子》第十九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庄子·渔父》:“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又《秋水》:“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为反其真。”陶渊明的怀古即是以此为基本内涵的,如《戊申岁六月中遇火诗》:
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
形迹随化往,灵府独长闲。
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
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
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
既已不遇兹,且遂灌西园。
《淮南子·缪称训》:“昔东户季子之世,道路不拾遗,耒耜、余粮宿诸畮首。”高诱注:“东户季子,古之人君。”又《庄子·马蹄》:“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东户、赫胥正是渊明理想中的淳朴的上古时代,结语虽然云“不遇兹”,但在渊明看来,隐居躬耕实是最接近于这种理想生活的方法,其《与子俨等疏》自叙其生活云:“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这种“羲皇之想”就是在田园生活中生发出来并感受到的,所以陶诗的怀古又常与田园生活相结合,使其怀古的理想又具有现实的真味,这是陶诗的怀古与玄言诗人观念化的怀古重要的区别。《桃花源记》其实就是陶渊明怀古理想与田园生活实践相结合而创造出来的,沈德潜《古诗源》评《桃花源记》云:“此即羲皇之想也,必辨其有无,殊为多事。”正是在隐居躬耕的田园生活中兴发并体会到“羲皇”之本质,所以陶渊明对所怀之古人有更切实的理解,这使其怀古带有现实的真味和理性的认识,如《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诗二首》其一:
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
屡空既有人,春兴岂自免。
夙晨装吾驾,启途情已缅。
鸟哢欢新节,泠风送余善。
寒草被荒蹊,地为罕人远。
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复返。
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
“南亩”人迹罕至正是适于遁世隐居之所,渊明在此体会到了“荷蓧丈人”悠然自得之心,这更使其隐逸躬耕之心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证,他在怀古与现实中建立了联系,因此田园、隐居也就成了其怀古之想的实践方式,他在其中保全了其真淳朴素的本性,从这一点来讲,陶渊明的怀古与其自然的思想又是有内在的联系的,怀古、复古乃是保其自然本性的方法。又如《饮酒诗二十首》其六:
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
是非苟相形,雷同共毁誉。
三季多此事,达人似不尔。
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
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云:“此篇本《齐物论》,感叹世俗不辨是非,雷同毁誉,自己当明达独立。诗曰‘三季’盖隐指晋末。渊明处此是非之时,欲超乎是非,而自甘隐居也。”这种诗即体现了渊明以隐居田园来保持自然真性的怀古主题,所以其怀古仍与其自然思想有内在的关系,自然、田园、隐逸、怀古,这些主题在陶渊明的诗歌中往往是融合为一的,这使其诗歌具有深厚的内涵。
总体来看,陶渊明的怀古与魏晋以来玄学思潮有密切的关系,但其怀古与田园隐居躬耕的生活相融合,具有真实的现实体验,从这一点来讲,陶渊明进一步发展了魏晋以来的怀古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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