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纪昀批解《玉台新咏》的文献和诗学价值——以王文焘过录本为考察文本
2013-11-14徐美秋
徐美秋
(江苏大学 文法学院,江苏 镇江 212013)
纪昀(1724-1805),字晓岚,一字春帆,号观弈道人,是乾嘉时期著名的学者、诗人,在文化学术上取得了许多重大的成就。纪昀批校《玉台新咏》既有艺术上精妙的批点赏鉴,又有文献上精审的校勘考辨,是《玉台新咏》研究史上极为重要的一人。张蕾说纪昀研究《玉台新咏》的实绩“集中于《玉台新咏校正》十卷、《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六及卷一九一关涉《玉台新咏》的几则提要,另有散见于所作诗文序跋中提及《玉台新咏》及其所录诗人或诗作的言论”,所列文献较周全,但遗漏了一个重要的文本——即纪昀朱墨批解吴注本《玉台新咏》。该书原本似已佚,今上海图书馆藏有王文焘过录的抄本:清宣统年间王文焘在吴兆宜注、程琰删补的《玉台新咏笺注》(乾隆三十九年刻本)上“过录纪文达公朱墨批解本”(简称《批解》)。《批解》成稿早于《玉台新咏校正》(简称《校正》),校勘、评点比《校正》简略一些,且大多保留于《校正》(用语偶有不同)。虽然如此,王文焘过录的朱墨批解本并非可有可无,本文拟就其文献价值和诗学价值略作论析。
一 纪昀朱墨批解《玉台新咏》的文献价值
王文焘,字叔潕,四川华阳(今成都)人,清末民国时期金石目录学家,与国学大师王国维有书信往来。除《玉台新咏》外,王文焘还为《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昌黎先生诗集注》、《文心雕龙》等书过录诸家评校。王文焘过录的纪昀朱墨批解吴兆宜注本《玉台新咏》有很高的文献价值。
首先,王文焘过录的《批解》原样复现了纪昀原书的最后两卷及四则校记。王文焘“跋”叙述其借书过录的情况说:
河间纪文达公手校《玉台新咏》原本不知所在,江夏徐君行可富收藏,有此过录本。大人假得,命文焘过录。又于友人处得文达原书,惟九、十两卷,卷末又有文达校记,卷九首叶又有文达“收藏”及“校定”两章,均一一景模。时为宣统庚申夏季。九、十两卷为表兄晏达如(绍璋)景模,今岁命工重装,并志原始于后。宣统癸亥夏五端午后三日华阳王文焘记。
王文焘的父亲从江夏(今湖北武昌)大藏书家徐行可处借得纪昀批校《玉台新咏》的过录本,由王文焘过录在吴兆宜笺注本上。后来,王文焘又从朋友手里借到纪昀的手稿残本,只有九、十两卷。这两卷大大提高了王氏过录批解本的文献价值。卷九首页有纪昀的两枚印章:页眉右边有“瀛海纪氏阅微草堂藏书之印”,朱文长方印;正文右上有“春颿校定”的白文方印。王文焘说的卷末校记有四则,按原文之先后顺序抄录如下:
壬辰正月十一日重阅毕。晓岚又记(墨笔)
乾隆辛卯七月二十八日阅毕。晓岚记(朱笔)
八月初二日又覆阅毕。钞本讹脱甚多,暇当检诸书详校之。晓岚又记(朱笔)
《玉台新咏》旧乏佳刻,此本出吴江吴氏,钞胥潦草,讹不胜乙。暇日偶为点论,又以家藏宋本互校之,乃宋刻之讹又甚。冯钝吟跋谓宋刻乃麻沙本,故不佳,诚笃论也。而冯默庵所校犹执宋本以为据,实其疏矣。然孝穆所录诸诗,尚非隐避,他集具在,可以互勘而明。因旁证诸书,定为此本。虽疑误之处尚所不免,然较诸本之抵牾,以为清整矣。其注亦踳驳,则尚未暇举正也。乾隆壬辰上元前三三日河间纪昀记。
乾隆辛卯三十六年(1771)秋,纪昀两次评阅吴笺注本,用朱笔点论(共505则),重在艺术品鉴,同时萌生了全面校勘文本的意愿。壬辰三十七年(1772)正月,他又批阅两次,校以家藏宋本和相关诗文集,用墨笔点论(共252则),有校勘考证,也有批点赏鉴。他还有意勘正注文,可惜没有时间。这四则后记即不仅记录了纪昀批校《玉台新咏》的确切时间和过程,也传达出他认真严谨的治学态度。再加上《校正》序、跋所记的考异、评点,纪昀至少六次批校《玉台新咏》,可见他对此书的重视。由此进一步探讨纪昀为何如此用心于批校《玉台新咏》,能更深切地理解他的诗学观点和学术思想。
其次,《批解》首页将当时可知的《玉台新咏》的历代各种版本一一罗列,共十八种。其中宋本两种,元本一种,明本八种,清本七种,部分有小字注:
《玉台新咏》各本目:
许滇生□(笔者按:该字上貝下手)徐兴(笔者按:“兴”当作“星”)伯藏宋本 有翁覃溪跋
天禄目藏载南宋陈玉父本二部 又元刊本一部
明正德甲戌兰雪堂活字本
正德覆宋陈伯玉本每叶三十行,行三十字,后多一赵灵均跋。灵均,凡夫字(笔者按:“字”疑当作“之”)子也。邵目星诒附记
嘉靖徐学谟海曙楼本九行二十字
万历丁丑张嗣修手录袖珍本
万历中华亭杨钥刊本
天启寒山堂赵均覆宋陈玉父本半叶十五行行三十字
汲古阁刊本
五云溪馆活字本——以上宋元明本
国朝冯默庵舒校刊本
张金吾影宋刊本
康熙丁亥孟璟重刊张嗣修本
归安茅国缙刊本
袁大道心远楼刊本
吴兆宜笺注程际盛删补本
李南磵藏旧钞本
其中张金吾影宋刊本、康熙丁亥孟璟重刊张嗣修本和李南磵藏旧钞本三种清本不载于《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可据以增订。纪昀朱墨批解《玉台新咏》的底本(吴兆宜注本)无此目录,目录止于乾隆李文藻(南磵)藏本,故应是纪昀所作;小字注提到邵懿辰(1810-1861)的著作及周星诒(1833-1904)的校语,二人生于纪昀逝后,故应是后人(如徐行可)过录时所注。
其三,《批解》为“《玉台新咏考异》为纪昀所作”说从文本本身提供了有力的证明。“《玉台新咏考异》为纪昀所作”之说经隽雪艳、张蕾二人论证,可谓确认无疑,然细究之下并没有直接的文本证据。《批解》恰好就提供了这样的直接证据。《批解》在校勘考证上遗留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在《玉台新咏考异》(简称《考异》)基本上得到了解决,这说明《考异》成书晚于《批解》。《批解》最后的批校时间为乾隆壬辰年(1772)正月,所以《考异》不可能是由纪容舒作于乾隆丁丑年(1757),而只能是纪昀定稿于乾隆壬辰年二月。兹略举几例说明。
1.卷一宋子侯《董娇饶一首》
《批解》总评:“此诗不甚喻其意,不欲强为置解。”又校“何时盛年去”句:“‘何时’句不可解,必有讹字。然诸本并通同,盖沿误已久。”《考异》该句作“何如盛年去”:
如,宋刻作“时”,诸本亦皆作“时”,惟《艺文类聚》作“如”。案:此四句本言花落仍可重开,不如人之盛年一去即遭捐弃,而从前之欢爱俱忘,乃一篇立言寄慨之本旨。如作“时”字,则此句竟不可解,全篇文义俱阂矣。今从《艺类聚》改正。
《校正》总评:“设为人与花问答之词,以寄红颜零落,恩宠不终之感。文心要曲,极尽宛转闺生之妙。”纪昀从《艺文类聚》改正一字,此诗即从费解之诗变为要妙之辞。
2.卷一秦嘉《赠妇诗三首》序
《玉台新咏笺注》该序载秦嘉为“郡上掾”,《批解》曰:“上郡,宋刻讹作‘郡上’。”《考异》校作“郡上计”:
计,宋刻作“掾”。《西溪丛语》引此文注:“掾,一作计。”案:汉法岁终郡国各遣吏上计,郑玄注《周礼》“岁终则令群吏致事”句,谓“若今上计”是也。其所遣之吏亦谓之“上计”,《后汉书·赵壹传》“光和元年,举郡上计”、《晋书·宣帝纪》“建安六年,郡举上计掾”是也。钟嵘《诗品》直题“汉上计秦嘉”,嘉及其妻往来书亦并称“为郡诣京师”,则作“计”为是,宋刻误也。冯氏《诗纪》又因汉有上郡,遂倒其文为“上郡掾”,更误中之误矣。
纪昀原本与冯惟讷一样,认为秦嘉的官职是“上郡掾”,不过他比冯氏审慎,没有直接修改原文,而是另出校记说明。后来因姚宽《西溪丛语》注文及更多例证,校正秦嘉官职应为“上计”。
3.卷二张华《情诗》其一“翔鸟鸣翠隅”
《批解》曰:“‘翠隅’再校。”《考异》曰:“‘翠隅’二字未详,《诗纪》作‘翠偶’,亦不可解。疑为‘率偶’二字,以形似而讹。”此条考证可谓妙契诗意。作“率偶”与下句“草虫相和吟”合看,正是以虫鸟各有其侣的欢乐反衬思妇的孤单与悲伤。
4.卷三刘铄《杂诗五首》之《代青青河畔草》“楚楚秋水歌”
《批解》曰:“吴氏注疑‘秋’作‘狄’,存考。”《考异》曰:
按:孔子狄水之歌,未闻被之弦管,且尤于闺情无与,作“狄”非是。疑为“绿水”之讹。《淮南子》曰“手会绿水之趣”,髙诱注:“绿水,古诗也。”《琴操》、蔡邕《五弄》亦有《绿水》一曲。
《考异》推测“秋水”应是“绿水”,论据合理。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将《批解》与《考异》对照看,反映出纪昀对《玉台新咏》的校勘考证有个不断修正、精益求精的过程,而《考异》正是后出转精的结果,只能是纪昀所作。
其四,《批解》里一些见弃于《校正》的评论也是考察纪昀诗论变化的重要研究资料。如《批解》总目录尾批:
此书体例颇为猥杂。一卷至八卷皆收五言,九卷则以四言、七言、杂言别为一卷,此已似分体编诗之陋习。至两韵之古诗、四句之乐府,又别编为第十卷,而不入五言之中,则是竟以此种为绝句矣。夫自唐以来,但有古体、近体之分,而无以绝句自为一体之事,旧刻诸集,班班可考。至宋人而律诗、绝句始若鸿沟,明代承流遂为定格。岂梁时选本,先以绝句另编耶?然则此书出孝穆与否,盖未可定,特自宋以来,流传已久,姑以旧本存之耳。
这段长评对《玉台新咏》的体例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先是斥责此书有“分体编诗之陋习”,然后辨析“绝句自为一体”是宋以来的编排习惯,作为梁时选本的《玉台新咏》不可能先有此体例,进而怀疑此书是否出自徐陵。这两方面的批评,前者过于严苛,后者失于武断。纪昀不赞成“分体编诗”是因为这种体例“割裂分体,不以时代为次,使阅者茫不得正变之源流”(《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九冯惟讷《古诗纪》提要)。而由汉至梁诗歌的主体就是五言诗,《玉台新咏》卷一至卷八也是按时代先后编排,所以“分体编诗”的弊端在此可以忽略不计,纪昀《校正跋》也肯定“由汉及梁文章升降之故亦略见于斯”。《玉台新咏》将五言四句诗作为绝句单独编排,符合当时人细辨文体、注重声律、追求新变的审美风尚,与唐代将绝句与律诗合编也不矛盾。由于唐代绝句的高超成就和独特魅力,宋人开始单独编选绝句选本。这是随着绝句诗体发展兴盛而出现的自然而然的事情。纪昀对《玉台新咏》卷十单独编选绝句的质疑并不成立。后来纪昀大概也发觉持论不甚妥当,故《校正》不录此评。若没有《批解》,我们不会知道纪昀曾经对《玉台新咏》的编排体例有过严厉的批评,最后又修正了自己的观点。
二 纪昀朱墨批解《玉台新咏》的诗学价值
《批解》定稿早于《校正》,却有不少重要评论不见于《校正》。这些评论有的是对明刻本增收诗歌的评点,有的大概就是“漏网之鱼”了,内容涉及诗歌的情感意蕴、艺术表现和发展演变等,有着很高的诗学价值。
古典诗歌因其体制,表达上多有省略与跳跃,以达到简洁凝练的艺术美,同时留下许多空白,供读者自由联想,这也是古典诗歌含蕴悠远审美特征之所在。但是,表达上的省略与跳跃也会带来诗意的含糊不确定和多重性,造成会意的困难。乍读《古诗》之二“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以为是游子之诗;而后文说“良人惟古欢”,“良人”是古代女子对丈夫的称呼,则是思妇之辞。前后不一,令人费解。纪昀说:“‘凉风’二句,感天寒而念行客,非叙游子旅况也。”(以下所引纪评未作说明的皆出自《批解》)“凉风”二句乃是思妇因天气转冷而挂念远在他乡的亲人,也是从思妇的角度叙述。枚乘《杂诗》之三(即《古诗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胡马”二句,历来注者一般理解为“不忘本”之意,较早的如李善《文选注》。纪昀提出新解:“‘胡马’二句,申足‘各天一涯’之意,非用不忘本意也。”又补充:“《越绝书》亦有‘胡马依北风而达,越鸟向海日而熙’语,盖言同类之相感,意义亦别。”否定了“不忘本”与“同类相感”两说。他认为“胡马嘶北风,越鸟巢南枝”两句比喻思妇游子各处天南地北,相距遥远,是对前文“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的补充说明。《考异》校“嘶”当从《文选》作“依”,也说:“此二句乃以一南一北申足‘各天一涯’之意,以起下‘相去日远’。”“胡马”二句接以“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细味上下文,此诗表达了思妇感念游子愈行愈远难于再会的沉痛之情。隋树森、叶嘉莹两位先生注评此二句皆引纪氏之解,叶氏引申说:“胡马和越鸟一南一北,在直觉上就使读者产生一种南北暌违的隔绝之感。”叶嘉莹还采用了“不忘本”和“同类相求”二说,这从读者的兴发联想来说固无不可,但在行文上却“似乎与上下文全不衔接”,而纪昀的体会显然更符合汉代古诗浑然一体的风格特征。纪昀评诗擅于统观全局,抓住关键,轻轻一点,豁然相通。这两处评论正是如此。“凉风”二句虚写游子,实则思妇拟代想像之辞;“胡马”二句看似游子对故乡的一往深情,实则思妇悲痛两人相见无期。带着纪评对诗意的细腻体会再读两诗,古代妇女的一片痴情与坚强柔韧跃然纸上,汉代古诗温柔敦厚的气息扑面而来。
汉代诗歌自然天成,不用机法,其妙处往往难以言传,一经纪昀慧眼点评,始见其高超的艺术表现力。他评《双白鹄》“吾欲衔汝去”八句:“此亦老妪能解之文也,然凄凄切切,琐屑入情,而不觉其纤,不觉其俗。下视白香山辈,古今人相去远矣。”这首乐府表现两只白雁间的深挚真情,可与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相媲美。纪昀认为此诗叙写细节浅显易懂而感人至深,远胜白居易的“通俗”诗歌。这大概是因为此诗以至情运笔,自然真切;白居易则刻意追求“老妪能解”,不免入于纤巧浅俗。纪评“河汉清且浅”四句曰:“顿宕好。设本疏远,亦复何憾?弥近而弥不得通,斯情戚耳。”评析此诗的结构和隐衷,尤为精辟。此诗前六句写织女因相思织不出一匹布,终日伤心流泪。后四句却微微宕开,转而说隔绝双星的银河不过清浅的“盈盈一水”,末句再一折,明明近在眼前,明明两心相悦,却“脉脉不得语”,这样的相思比远别离更加令人哀伤。今人讲此诗多称其连用叠字,未能注意到后四句的曲折深情。纪昀又称赞李延年“北方有佳人”诗“宁不知”三字:“有此一折剔,乃折入深际。”这一折使这首小诗有了一种深沉的悲剧美,爱慕佳人的这位豪杰明知道有亡国之险,但心之所系,情不自禁,爱江山更爱美人。若没有纪昀对诗艺的精妙品鉴,这些看似平易的微妙之处很可能就被读者轻轻忽略了。
《校正》以宋本为断,《批解》则以吴兆宜注本为底本,吴氏将明刻本增补的诗歌附于各卷之后,纪昀虽不满明人随意窜改古籍的轻率学风,但对诗歌本身并无偏见,也“一例点论”。明刻本所增诗歌不乏佳作,纪昀的评论更如点睛之笔,启发读者良多。明人增收了《西洲曲》,纪昀称赞此诗“兴象微妙,佳处于言外得之,天机所到,动合自然。此笔墨之化境,作者亦不能第二首”(卷五附),评价极高。《西洲曲》本署名“江淹”,但纪昀认为“文通似未造此,当作古词为是”。《校正》评《盘中诗》亦云:“此种皆性情所至,偶尔成文,如元气所凝,忽生芝菌,莫知其然而然,非文士所能代拟,而其人亦不复能为第二篇,如《焦仲卿诗》、《木兰诗》、《陇上壮士歌》、《西州曲》皆此类也。”他盛赞这些诗歌是真情勃发的兴到之作,不是普通文人的独立创作,而是人民大众智慧和情感的艺术结晶,是天然完美的艺术,具有不可复制的独特性和偶然性。纪氏也欣赏齐梁小诗写景自然清丽,富有情韵,赞美“落花随燕入,游丝带蝶惊”二句“风秀”(卷七附),“春风满路香”五字“秀逸”(卷八附),“香风起,白日低,采莲曲,使君迷”四句“淡写却有情韵”(卷九附)。如此简单的字句和平常意象,却营造出如此优美的意境,而纪昀精练的品鉴使这些诗歌动人的艺术魅力得以充分的发掘和展现。
纪昀《嘉庆丙辰会试策问》:“齐梁绮靡,去李、杜远甚,而杜甫以阴铿比李白,又自称‘颇学阴何’,其故何也?”答案就在他对《玉台新咏》的评点中。南朝诗歌(特别是齐梁诗歌)在音节情韵、体格风貌、题材意象、句法章法与立意等诸多方面对唐诗有开先与引导作用。《批解》相关的评论共有二十一则,最后保留在《校正》的有十一则。其余十则中有六则是对明刻本增补诗歌的点评,自然不见于《校正》,还有四则不知为何被舍而不用。这十则批点于齐梁诗歌对唐诗的影响或唐人对南朝诗人的学习,评论惬当,于平凡之处见精微。如评谢朓《别江水曹》“别后能相思,何嗟异封壤”:
就常解翻入一层,便离窠臼。王子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意,从此脱出,而又不同。可悟古人变化之法。(卷四附)
通常的亲友离别之诗,总是悲叹相距遥远,如上引“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便是典型的例子。谢朓这首诗跳出了陈套,说如果离别后能互相思念,又何必嗟叹身处不同的地方呢?这样写离别不再一味地感伤,既有新意,感情也更深挚。初唐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二句脍炙人口,其创意即来自谢朓“别后”二句,但格调上更高昂、明朗。纪评不仅指出谢朓这两句诗的创新之处及对唐诗的影响,还指出由此“可悟古人变化之法”,强调诗歌创作在学习前人的同时要变化出新。唐诗许多优秀的意境意象也是源自齐梁诗歌,关键正在于“拟议以成变化”。如纪昀评沈约《咏月》“方晖竟入户,圆影隙中来”:
“方晖”二句,从惠连《雪赋》“方圭圆璧”语化出,而远不及其工妙。月光岂可如此琐屑刻画?唐太宗《秋日悬清光》诗“临波无定影,入隙有圆晖”句,又从此“圆影”句脱出,而上句空阔,下句细腻,转觉青出于蓝。是知神奇腐臭,转变无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耳。(卷五)
评梁武帝《临高台》“草树无参差,山河同一色”二句:
即杜公“俯视但一气”意,而语意雄浑,则后来居上矣。(卷七)
评庾信《奉和咏舞》“已曾天上学,讵似世中生”二句:
杜陵《赠花卿》诗,从此衍出,而命意迥别。可见古人点化之法。(卷八)
同样是称赞歌舞绝伦,庾信应制诗正面颂扬君王礼乐,杜甫则委婉讽刺花卿骄奢逾制,故曰“命意迥别”。唐太宗和杜甫在学习前人的基础上加以神明变化,往往后来居上。其他如评谢朓《赠故人》:
此种已全是唐音。诗至元晖是千古一大转关处,故赵紫芝曰:“玄晖诗变有唐音”。(卷四附)评范云《思归》:
佳在自然,小诗却极情致,已开太白之先声。(卷五附)
评萧绎、庾信《燕歌行》:
初唐多是此体,盖此体实成于齐梁。
宛转疏畅,已成就唐人体格。(卷九附)
这些齐梁诗歌,五言则情致自然动人,七言则音韵流美疏畅,不同于当时铺排雕饰的风尚,呈现出新的风貌,并在唐诗中得以发扬光大。在秾艳柔靡的齐梁诗坛出现了后来唐诗的清新流丽之格,这种突变令人不知所以,纪氏评徐君蒨“歌声临树出,舞影入江流”二句也说:“诗至此,渐成唐律,风会所趋,不知其然而然。”(卷九)文学的发展演变虽然常常不知其然而然,但总有其先兆和余绪,纪昀以其对诗歌体格变迁的精微把握指出了诗史演进中表现于细微处的征象,而齐梁诗歌在诗歌发展史上的必然性和重要性也随之突显出来。
此外,王文焘过录的《批解》又有对纪评精妙之处或关键之处的圈点,共七十处。我们可据此考察纪昀诗评的接受和影响,也颇具研究价值。
[1]张蕾.诗教法则的严守与变通——纪昀评点《玉台新咏》管窥[J].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7(5).
[2]纪昀批校.王文焘过录.纪校玉台新咏[M].上海图书馆藏.
[3]叶嘉莹.汉魏六朝诗讲录[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4]纪昀.玉台新咏校正[M].稿本,国家图书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