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 光(外五章)
2013-11-07庞灼
■庞灼
昨天,因为小孩子学习的问题,我就轻轻地掴过小孩子一个袖珍型的小耳光。
早晨上班,无意翻看到报纸上一则消息:说有100多名小孩子成群结队,游行到首相官邸,要求当局禁止家长以掌掴的方式惩罚孩子。
我定定神,忙看时间、地点、人物这些新闻的要素,还好,是发生在离我们一杆子打不到的英国,在地球的那一边。
我刚松口气,上面竟说欧洲人权法庭曾于1998年早就裁决,掌掴是非法的。小孩子出动竟也有根据。
我想这问题有点严重性了,西方人把屁大的小事都订得有板有眼,除了说明“人权”的延伸,看来也真的很认真。这事要是在中国发生,只要不是小孩子他亲二舅,保准没人管。
我就想,这份报纸是否带回家给孩子朗诵一段?
有时打耳光是基于对孩子们恨铁不成钢的疼爱,可同时也把“暴力感”强加给孩子了,给他们灌输进了另一种不美好的东西。
现在想起来,在我童年时,乡下的外婆可从来没有打过我耳光呵!
我决定,如果以后孩子再学习不好,不再打他耳光。那就……就打屁股吧,因为这一部分那一群英国的小孩还没有去游行抗议。
一、《藏书章书签》
这一套书签为诗人痖弦先生所赠。那时痖弦还在《联合报》这块重镇当大元帅,痖弦是“诗儒”,凡他举动,都与文化有关,就连送小书签也不放过书卷气。
书签共四枚,台北所谓国立中央图书馆印刷,分别介绍清代四大藏书家,淡雅静洁,像秋天的素叶。
第一枝为江苏常熟瞿氏,大藏书家瞿绍基。共三方书印:“恬裕斋”“铁琴铜剑楼”“古里瞿氏记”。瞿氏多收藏宋元善本,历经十年,达十多万卷。因家藏铁琴铜剑两古物,故书室名为“铁琴铜剑楼”。他死后,其子瞿镛也极力收藏古籍,瞿镛的两个儿子,也承受影响,收藏不少古书。瞿启甲曾任北洋政府议员,因拒曹锟贿选返乡,几十年苦心经营,使藏书更完备丰富,书楼闻名海内。
瞿氏的藏书,是几代人的承传。
据说,“铁琴铜剑楼”的藏书比皇家种类还多还气派。乾隆下江南每次都来看书。光绪欲以封三品官、30万两银子去交换一本书,瞿氏以先朝颁有诏书为由,婉辞了。这些爱书者知道,银子有价,而兴趣与文化无价。
二、“紧”字的用途
《水浒》里的话可以称是古代的河南话,有的至今还用。想当初,宋徽宗与李师师演讲时,想必也是满口的河南红薯味。
《水浒》里林冲风雪山神庙那段有一妙句“那雪正下得紧”。一个紧字写绝了。至今,恋人还说“想你想得紧”。
这也是个妙句,紧字用得也传神。
还想起一位作家写过很“酷”的一句,许多年后,患风湿症蒙主召唤的时候,林教头想起风雪山神庙之夜,那雪正下得紧。
这是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与施耐庵《水浒》的中西合璧。若通篇都用这种语气写出一部大书,必定绝了。
也许写得那才叫“紧”呢。
三、王婆卖茶
常用语叫:“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回让王婆出场卖一回茶。这王婆是从《水浒》里走出来的。
宋代有“茶博士”一职。《水浒》第二回史进便入茶坊里来,拣一副座位坐了,茶博士问道:“客官,吃什么茶?”茶博士就是茶店卖茶的师傅。王婆则属于“博士后”。
宋代的茶以饼茶为主。宋人饮茶无唐人那种长剑走马的游侠作风,缺阳刚洒脱气。宋人多喜聚徒授学,各立门户,心态充满细腻。连王婆这民间茶也有姜茶、宽煎叶儿茶,也给西门庆授茶课。
我看过宋代砖画像《妇女烹茶图》,猛一瞧像我在新疆看到的维吾尔大嫂正烤羊肉串,普及得很。
王婆是做小本生意的。王婆开始出场是这样介绍自己的“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这话说得神秘莫测,令人如在雾中。金圣叹批的是“奇文矢口而来”。
更高妙的是后面对西门庆讲的那一套“泡妞”的理论,道出“潘、驴、邓、小、闲”这千古奇文。然后又是“一分光”“二分光”的秘诀。等“十分光”时已把西门庆腰里的美金都弄到手了。金圣叹这时才叹道“积世虔婆,趁火打劫之计,令我绝倒”。
由王婆的“泡茶”到西门庆的“泡妞”,这中间有个细致的过程,古人即使做坏事也讲究个顺序。到了现在,政府官员嫖娼可就直接多了,不需要王婆去牵线搭桥,一步即可到位。用公款不但能吃喝还可以嫖娼,没有绕圈子要王婆在那里故弄玄虚地进行“十分光”的讲演,有点太慢,起码得有两条假虎鞭撑着壮胆。
茶只是形式,本身无内容,人赋予了茶的丰富多彩。酒与茶形如火水,酒与凶杀有关,茶与情爱有关,喝王婆的茶则是又一种品味,那是水火交融。
可是,茶怎么能有这样的故事呢?
我常有这种感觉,在日暮街道之上,忽听西门庆叫道:“干娘,点两盅茶来。”于是王婆便浓浓地点两盅姜茶。
恍惚之中,王婆在眼前站立,这卖泡茶的“博士后”如今改行了,正把一捏砒霜用手捻为细末。
四、优秀诗人
诗人的优秀与否这要由后人去评价,需要耐心与时间。当代人是无资格去评论当代诗人的,也有不大准备的,如李白。但杜甫在同时代的知名度却不大。时代的名次更多是能走眼。当代人去评论当代诗人的伟大,多半靠不住,这就好像坐在酒桌上的两个人,对方说你能喝酒一样。
五、诗人的态度与驴子的从容
驴子是人类的邻居,可用“芳邻”这个词去表彰。
即使中国人骂人时说“驴脾气”,也带有点温和的调侃味,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对草头王赞叹的口气在里面。
我在新疆喀什旅行中,见到了中国散步着最多毛驴的城市。大街小巷中多处见到拉着板车低头走的小毛驴,戴着花帽的少年执鞭高坐,像个王子。我戏称坐车的为:“打个驴的”。在喀什,我就是坐着“驴的”穿过两旁垒满出售陶器的西域古城街道。
在新疆,驴子常常让我把民间智慧人物阿凡提与画家黄胄联系在一块。
因为有这个“小东西”,人们的物质与精神上增加了一种色彩。
李时珍《本草纲目》“驴”条目中,说驴一身是宝,都可治病,最后甚至竟能延伸到与驴毫不相关的“驴槽”,这叫爱驴及槽。说“小儿拗哭不止,令三姓妇人抱儿卧之,移时即止,勿令人知”。李时珍怕证据不足,又道“锦囊诗云:系蟹悬门除鬼疾,画驴挂壁止儿啼。言关西人以蟹壳悬之,辟邪症,江左人画驴倒挂之,止夜啼”。李大夫这偏方的效果咱先不说,但可知古代遇事不惊、逢难不哭的好孩子多与驴有关。人尚在摇篮之时,驴子就呵护着人。
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总统、主席、皇帝这三种人若不到亡命时刻,一般是不会骑驴的。第一硌屁股,第二有损伟大的形象。只有平民、诗人、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圣人”这三种人去骑驴。
《圣经·新约》有“主骑驴进耶路撒冷”一段。那么多人信誓旦旦要把幸福献给别人,可是至今除了主人受难外,大家仍在研读《圣经》,在向圣人学习。
平民与驴则形影不离。这常常让我想起一种朴素的乡村温情。在我江湖印象中的北中原乡下,冬天的早晨,驴鼻子上常常结满一层白霜,呼出一团团白气。驴子如墨的大眼睛眯起长长睫毛,一副胆怯温和的表情。它们在乡村小道上为人的生计忙碌,自己所得的仅是一筐草料与屁股上挨的几鞭。在驴子匆忙的背影过后,冬天的雪原上便洒下一路碎碎的蹄印,似乎冻得用锤都敲打不去。硬瘦的风格,如贾岛的诗。
还有一种是驴子与诗人。
驴子似乎天生与诗人在一起才显得和谐得体。徐渭有一幅写意《驴背吟诗图》,寥寥几笔勾画出诗人的落魄放达与驴子的从容。
李贺、孟效这类诗人一看名字似乎就与驴子有必然的内在联系。
明人张岱在《夜航船》里记载有诗人与驴的文字“孟浩然情怀旷达,常冒雪骑驴寻梅,曰:‘吾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读到这里,让我感觉合不上书页中飘舞出的唐朝的雪。试想,在背景是灞桥风雪中,一驴一人一梅,那是唐诗的情怀,这种古典的向往常常令我们在这个精神上是半死不活的现代,浮想联翩。
我也写诗,水平在孟浩然之上。若我某日也骑一匹驴,溜达在城市的风雪中,路人会有两种肯定:这个骑驴者要么是个精神病患者,要么是个在风雪天想卖个好价的牲口贩子。绝不会想到这是在骑驴寻梅,因为在肮脏的城市,现在你“寻梅”也是梅毒的梅。忽然我便有煞风景的败兴。
驴在另一位诗人的诗行里穿过时空则又充满哲学的玄思。敦煌手卷里抄有唐王梵志的诗:“他人骑大马,我独骑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此子”。这种近于口语的白话诗是在讲辩证法,这介于富贵与贫穷之间的是“骑驴”者,是个思考的诗人,露出一种随遇而安的平淡。陆游又是另一种情怀的诗人。陆游有诗: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英雄本该驰骋沙场,横槊挥剑,不破楼兰誓不还,今日成了驴背苦吟的诗人,只能在雨蒙蒙之中途经剑门,发出“此身合是诗人未”的感慨,陆游心情凄迷愤懑,无比怅惘。驴亦应知心中事,但只能在细细雨丝中尽快晃动自己的瘦蹄,去满足诗人的往事与回想,让号角在梦里响起。只有策驴入剑门在雨中饮酒吧,让最热的酒与最热的血在诗行里流淌。
我过去认为只有驴让中国的诗人骑着才合法,没想到外国的艺术家对驴也情有独钟。
法国诗人耶麦(1868—1938)一生都在故乡南部山区小城度过,宁静的生活与自然风光奠定他独特的诗风,他用清新简朴的语言歌唱大地,他笃信宗教,热爱自然。晚期诗融自然主义与宗教信仰于一体,更显得作品质朴,很少绚丽的辞藻。戴望舒翻译过他一首《我爱那如此温柔的驴子》,诗妙不可言。“它老是思考着/它的眼睛是天鹅绒的”“驴子燕麦都没得吃/因为主人太穷了/它吮着绳子,然后在幽暗中睡了”“它是如此温柔的驴子/
它沿着冬青树走着”“充满了温柔/在披花的路上。”诗人爱驴子爱到“因为它是诗人。”
这法国的耶麦气质颇像中国的孟浩然,让我局限地认为,世界上只有法国诗人与中国诗人对驴子有如此亲近之感。其实世界上的每一位诗人心中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某种温情的部分,不定在什么时候就流露出来。
我也写过一首小毛驴的诗,抄在这里,想在这篇文章中作为结尾,让你听到驴子瘦碎的蹄声随风而逝。驴子远去了,而背影永存。
主说,阿门。
《关于小毛驴的八行诗》
这是大地的耳朵
在北方的风中摇晃着这是摇篮
在干燥的蔓草之上 乡愁温润
那一个小小的喷嚏让十米开外的秋霜融化
让我想与一朵孩子般的荷花
作一次用生命丈量生命的旅程
在你一路摇醒的铜铃声中
走进窗棂的剪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