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条死亡的大路告别

■顾启淋

我永远忘不了父亲说过的那句话：“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但别误入‘死亡’之路。”

而今，我意气风发地背着行囊，手里攥着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心怀喜悦与自信地站在城市繁华匆忙的站台等待承载我寻求梦想的汽车。我望见父亲在前方竖起大拇指，冲我微笑，冲我挥手……

几年前，作为父亲的学生，我一直渴望父亲能够朝我竖起大拇指，让我享受他最高的赞赏。可是，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在我身上，而留给我的却是深深的伤痛与憎恨。我恨父亲，常常在大脑中，把自己扮演成一个蒙面的歹徒，然后冲进父亲的办公室，并迅速地举起手中的屠刀，痛快地向父亲砍去，我听见父亲呐喊的声音，从他的眼神中，我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我知道父亲也有恐慌的时候。想起他在我面前的那种独断专行的嘴脸时，我又加快了挥砍的速度。我看见父亲满身的血迹，他的血喷薄在我的脸上，在我的嘴唇边，我当时并没有害怕，反而有种舔的冲动，我想知道父亲的血究竟是温的还是冷的？是甜的还是辣的？可惜我还是没有这个勇气，我还是害怕父亲，甚至害怕他的血。当我看见父亲绝望的眼神，看他瘫倒在地，奄奄一息时，我丢下了砍刀，大跨步地走出了办公室。

可等我回过神时，父亲依然是板着脸，如同一潭死水，毫无生气，两眼放出的并不是恐慌的眼神，而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剑，恨不得把我的心刺穿无数回。我不敢正视父亲，这回我凭着父亲的呼吸，就能断定父亲此时正如一座即将喷薄的千年火山。我足以被这熔岩所融化。我耷拉着脑袋站立在父亲面前，更准确地说是颤栗在那，犹如触摸在高速运转的机器上，自己也颤抖起来。

“我不知道看见你这个死样多少回了，也不知道你做多少回这样的事情。”父亲愤怒地拍打着他那豪华的办公台。我感觉有只附在办公室背面的壁虎给震落了下来。父亲走到面前，扇了三大耳光，甩上门，丢下我，就气冲冲地走了。我如同摆钟一样来回地摆动了几下，接着好像有千万只蜜蜂在我耳朵里正闹着起义什么的，接着我就感觉到脸上火辣火辣了，难道父亲给我脸上涂抹了一层麻辣吗？我的鼻子似乎也不听使唤了，好像有两条液体正从鼻孔中开将出来。与无数次的犯错所不同的是，父亲这次给了我三个巴掌，虽然父亲从来没有向我竖起大拇指，但是父亲也从来都没打过我。而此次，他却接连三掌，奇怪的是即使这样，我却没有憎恨父亲。并不是我知道我是个高中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那又如何呢？

我憎恨父亲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是觉得活得失去了自我，我孤零零地站在那，孤零零地想着。我的一切似乎都在父亲的安排下，甚至是我的路，父亲似乎早就铺好了，去你的“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我心中骂着父亲。不过我对经常愤怒，惜字如金的父亲今天所说的这些话，还是蛮自豪的。

说实在的，不光父亲不知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干过多少回了？那回偷超市的相机，不是也没事吗？那回拿班级上千元的班费，不也成为了一个无头案吗？还有撬开教导处的门，偷偷复印模拟题，不照样天衣无缝？我知道我在父亲眼里，甚至是同学眼里，我就是一个王八蛋，但是那又如何？我就要用这样的形象来面对我这位极要面子的父亲，我就要和父亲较劲。从小至今，我就没有独自干过什么让他满意的事。在父亲眼中，只要不是按他的要求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他都会带着愤怒的语气，统统否定。而我曾经和现在干的这些事，却完全是按着我的计划所完成的，并且很完美。而这些父亲根本就不知道，以我现在开锁的功夫，就算父亲那永远藏着秘密的保险柜，我也能打开，到时我将会把你所有丑陋的、见不得光的都给公布于众。

说干就干，我立马又活了起来，立刻把门反锁。我现在才发现，这些年，我开锁的功夫真的长进了不少，不一会儿，锁发出悦耳的“啪”的一声，我心怦怦地跳，但还是粗鲁并快速地拉开了保险柜的门，还以为里面有多少钱呢？原来只有一本笔记本，看样子已经写了不少东西。我想父亲不可告人的秘密还不少。我快速地打开，首页写着，“父亲手记”，我呸“你还配做父亲。”我接着往下翻，日期居然是1980年7月28日，那不是我的生日吗？我心沉了一下，接着往下看去，“今天，我可爱的儿子源源出生了，我是多么激动啊，生命真是多么神奇啊，我的那张老脸，居然贴在儿子的脸上……”我的心颤了一下，原来父亲还有这么激动和幼稚的时候。我赶紧往后翻去。“今天，我发现儿子拿去了我100元，我的心，有点痛，不是因为我心疼钱，而是为儿子感到心痛，他居然开始不经我同意拿我的东西……”“今天在儿子的房间，我发现儿子的抽屉里多一部数码相机，那是一部昂贵的相机，我知道这又是他的‘成果’，我心如刀绞……”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慌乱地翻着父亲厚厚的笔记。“如果儿子哪天，能选择自己喜欢的路，那我一定尊重他的选择，我后悔这些年来的独断。儿子你能原谅我吗？……”我的眼泪已不听使唤了，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轻轻地放下笔记本，轻轻地锁上了那个柜子，也把自己也锁进了保险柜。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婴儿正微笑着朝我走来，然后走进我的身体……

我站在站台，眺望远方时，我知道前方有父亲……

我颤了一下身子，把衣服紧紧地裹了一下，依然不动地望着远方，父亲还在朝我挥起那苍老而无力的手，还时不时竖起大拇指，我的眼睛湿润了，也朝父亲挥手，也竖起大拇指。我快速地登上汽车，透过前窗，我仿佛看见父亲就站在车前，站在一条阳光大道上，他正朝我招手，示意我紧随其后。我不经意地回头，透过后窗，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正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