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过客生活

■盛丽秀

在这个城市，我和琪属于“飘着一族”，我们大学毕业后不愿回乡村，从不同的地方来到城市里寻梦，是在招聘广场认识的，后来合租老城区一栋旧楼四层中一居室的房子，成为了亲密无间的室友。工作一天后，我们像两只流浪猫暂时找到一个临时落脚的地方，相依为命，彼此瑟缩取暖。学工商管理的琪在一家售楼处工作，每天口干舌燥地鼓动别人买房子；我在一家幼儿园做幼师，师范院校毕业的我，做幼师还是绰绰有余。

谈谈我们最初的理想吧。二十好几的琪说她想在这个城市里找一个男人嫁了，将来能拥有自己的老公、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孩子，我呢，没想那么多，比琪小两岁的我感觉嫁人什么的离自己还远着呢，习惯日子一天天漫无目的、轻描淡写地过着。

我的园长五十岁了，是个未结过婚的老女人，但看起来清秀、温和，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我喜欢听她弹钢琴，琴声美如天籁，也喜欢看她弹琴的样子，她沉静俊秀的神情显示一种超凡的气质，这样的女子是应该得到男人爱的，可是她却形单影只，把所有的精力与心血交托给幼儿园，她爱所有的孩子，可是她却不爱男人，她亲口对我说的。

夜晚，吃过晚饭，我和琪各自抱着自己的笔记本上网，用的是无线上网卡，白天没时间上网，只是晚上用它休闲了，自从有了电脑，我们少了相依为命的惺惺相惜，网络的世界让我们各取所需。我通常是在网上看小说、看韩剧，琪打游戏、聊天、经营QQ农场。那天我陡然跟琪说我的具有艺术家气质的园长不爱男人，她表现出不屑，她一边上网一边嘟囔着说：“作为女人不爱男人这正常吗？你没见到咱楼下的卡尔走起路来总是闻来闻去，那是嗅着发情期母狗的尿。”琪说的卡尔是一条满周岁的雪纳瑞公狗，长着大胡子，它主人给它取名卡尔，据说是“伟大”的意思，可我没见到它有多么伟大，倒是一只感性得可爱的狗。而琪这样以狗论人打比方有些让人匪夷所思，也令我忍俊不禁，不过说实话，人与狗在谈情说爱上毕竟有些地方相像，只不过比起狗儿寻欢时直奔主题的单纯，人倒有些狡黠、含蓄，有时也会考虑寻欢之外的价值成本或者考虑什么志同道合那些所谓形而上的高雅东西，所以人比狗儿活得累，琪说我们活得不如狗，有些假模假式，而我说人活得累不假，可人活得比狗有意思，有梦想，至少在寻偶时不会单纯地苟合，而是伴随着精神生活的吸引，我一直这样笃信着。

琪说我不懂得什么叫活得有意思，她说她活得才算滋润，成天泡在男人的爱里，而那爱不是说在嘴上，是行动做出来的，是接吻、拥抱，是亲密无间，是触手可及，是有温度质感的。琪最近有两宿没回来了，是周五和周六的晚上。我从来不问她隐秘的私事，有时她憋得难受会主动地说出那些关于爱的惬意而幸福的细节。也许有时一个人的表达和诉求需要一个听众，我就是她很好的听众，大多是心不在焉地倾听，不做任何感情色彩的评判，任她自由发挥。

琪的叙述有些如戏剧小说的情节，跌宕起伏，无外乎某日和谁恋爱了、某日与谁分手了、某日成了谁谁的女人，对她的“绝对隐私”我已司空见惯，有时只给她一种善意的提醒：不要爱上不良男人，不要爱上有家室的男人。对我的话她似乎当成耳旁风，笑而不答。

于我而言，最轻松的时刻是每周末到门口浴室找搓澡工小张按摩兼搓澡，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长得挺甜美，孩子上小学，丈夫做送报工，她成天笑呵呵的。同是异乡人，有些事情会感同身受。有时看着她汗津津的脸，我说：“一定累了吧，歇歇吧。”而她说：“习惯了，没觉得怎样，再说每月2000多元的工资，再苦再累，知足呢。”她告诉我她最幸福的时候是每日晚上九点丈夫来接她下班，回家给她端上可口的饭菜，然后为疲惫的她做按摩，那时候她是骄傲的公主。她告诉我，找一个男人相爱吧，彼此取暖，生下孩子，活得像个过日子的样子。

其实我也想这样，不想大富大贵，想要一份安定的生活，也想恋爱、结婚，可是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城市，有等我的那个人吗？每天夜里摆脱寂寞的办法就是上上网，偶尔看看书，很少给家里打电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每个月到邮局给老家汇去一些钱，那是工资的一部分，在物价很低的乡村，每月寄出的那些钱能买许多的东西，只是不知道父母是否舍得用，我的勤俭的父母呀，从来都是一分钱想要掰成两半花，却不知道人只能活一辈子。

琪常以调侃的口气说自己是不着调、不靠谱的二逼青年，说我是文艺青年，而我不能太认同，我说自己虽然有时附庸风雅，但骨子里就是个普通青年。有时我也耽于幻想，也做一些白日梦，可我知道理想和现实的距离，我懂得好高骛远不过是让心受累，踏踏实实地工作才能自食其力。

那天无意中听到琪在电话里撒娇，说是要吃榴莲，从那表情和语气可以判断出与之通话的是个男人。她说：“亲爱的，我想吃榴莲都流口水了，你买一个大榴莲吧，我放在冰箱里慢慢吃，好不好？”后来看到琪满心欢喜的样子，我知道她撒娇成功，对方似乎已经答应她的要求，我也知道市场上榴莲的价格不菲，一个整榴莲差不多需要百八十块吧，而肯为琪买榴莲的是个怎样的男人呢？第二天是公休日，我到图书馆去消磨时光，琪说我最好在那里待时间长一点，说是要在我们的出租屋里会男友，我心里有些不悦，但琪给了房子一半的租金，不好说什么，只是告诉她注意点分寸，别让坏男人骗了，琪笑我，说她久经沙场，百炼成钢，阅人无数，用不着我这样不谙世事的单纯人来提醒。

那个周日接近傍晚的时候我回了家，就是我们的租屋，我看到琪在楼下送一个男人，不过我只看到那个男人的侧脸和背影，身材中等，有些发福，脑袋有些秃顶，琪主动告诉我她的新男友是个开发商，是在售楼处认识的，有豪华车，有房产多处，有老婆儿子，不过如今离异，保姆带着儿子过。当琪自豪地叨咕这些，我发现她长发直披，风情万种，而她床上的被单满是皱褶，我不由得猜想着这一天里这屋子里发生过什么，当闻着满屋子的榴莲味道，我突然有些反胃恶心。我觉得琪堕落了，一个很随便的女孩算不算堕落？

当琪售楼工作做得风生水起时，我却失业了。我的周遭发生了一件我不敢相信的事情。记得那一天早晨，我像往日一样早早地上班，孩子们还未入园，我在走廊里听到了惨烈的救命声，进去发现是一个身材瘦削的悍妇在揪着我们园长的头发，并向园长甩着耳光，我和另两个早到的同事过来解围，那个妇女边撕扯我们的园长边说：“这个狐狸精偷我的男人，我打她算是轻的，我还要告她破坏家庭罪，是她弄得我们夫妻要离婚，她勾引我老公，这些年我老公给她买房子，赞助她开幼儿园，就差跟她生孩子了，可她老了，生不出啊，再说我们的女儿都快生孩子了，他们在一起真不害臊！”女人说这些的时候，我们的园长在灰头土脸地呜呜哭泣，全没了往日的端庄优雅，后来的几日，我们的幼儿园突然关门了，听说是打算易主，我们的园长即将出国，她的父母和弟弟在国外，她无颜在国内待了，关于她的是是非非不得而知，只在人们的猜测臆想之中。可是我的内心有了纠结，我纳闷一个不喜欢男人的女人怎么闹了那么大的一个动静。也许世事难料，人心叵测，也许我真的如琪所说看不懂大千世界的林林总总。

爱因斯坦说：“不管时代的潮流和社会的风尚怎样，人可以凭着自己高贵的品质，超脱时代和社会，走自己正确的道路。”我也想这样，但能做到吗？而怎样才算是正确的道路呢？

有一天，琪郑重其事地问我是否有过性生活，我也郑重其事地回答她，这个真没有，小学毕业的暑假有个陌生男孩送过自己一个红苹果，上大学郊游时走山路被男生牵过手，至于拥抱、接吻和那些更深入的真的没有经历过，琪匪夷所思地笑了，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有时琪会无端地说，没经历就不会有体验，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有好多次，发现她在屋子的大镜子前抚摸着她那性感的裸身，喃喃自语：好想做一次爱啊！那情态恰似一只发情的母狗。而通常这样不久，琪会夜不归宿。我总想她上一辈子也许是青楼女子，所以对性事会乐此不疲，而我至少现在是个性盲，一个让琪嘲笑的不解风情的女子。

可是“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何况我已是待嫁年龄，也向往梦中的白马王子，也渴望怦然心动的恋爱，可是没有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在一个城市里没有工作，没有相爱的人，有一种如浮萍的感觉，而成天无所事事，也有一种挫折感。后来，以前幼儿园小朋友的家长给自己介绍了一份工作，就是到商场买化妆品，每日站柜台，上班时间长，但不管怎样，又自食其力了，除了房租和吃穿还能够每月给家里寄一点点钱，也有一种安慰。经销化妆品的女经理是个很时髦的人，她说作为卖化妆品的人应成为商品的活广告，她要求站柜台的服务员首先学会打扮自己，用好的化妆品包装自己，让自己显得美丽光鲜一些。还别说，以前素面朝天的自己经过行业形象培训，也学会了简单地修饰化妆，这样自己似乎多了几分妩媚动人，在人面前也多了一些自信。

当琪热火朝天地享受男人之爱的时候，我依然是孤家寡人，我对恋爱的原则是宁缺毋滥，另外我不想找城市里的男人做男朋友，说是自卑也可以，总觉得生活地域不同的人会少了许多共同的东西，而最怕的是有一天他和他的家人以我是农村人为软肋嘲笑诋毁我，那样我真的受不了。

可是不久的生活中，真的发生了一件让我受不了的事情，一天我正在柜台推销名牌化妆品的时候，接到了城市里交警部门打来的电话，我当时怔住了，我的在这个城市里相依为命的好友琪出了车祸，出事的那天下了点小雪，琪所乘的轿车在城郊的高速公路上发生碰撞，车撞在桥墩上，当时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当场死亡，而作为司机的那个男人就是琪目前相好的秃顶男人，他和他的豪车受了重伤。交警从琪包里的手机电话里找到了我，我是她通讯录里的N o.1。这样的交通事故没法得到赔偿，秃顶男人躺在医院里不省人事，弄不好会成为植物人，琪的父母从遥远的乡下赶来，作为死者的好友、室友，我和她父母亲朋们把血肉模糊的琪送到了殡仪馆，处理完后事，又到她的单位和我们的出租屋收拾她的遗物，给琪的姐姐清点，琪在人世间留下的存折和银行卡上共有五十多万，这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留给清贫的家的全部财富，而她一下子留下这么多钱，让我们周围的人有些瞠目结舌。琪的母亲流着泪跟我说，她真的不稀罕这些钱，她多么希望琪活着，哪怕残疾，哪怕呆傻，只要她活着，能看得见，摸得着就好。我确信这是一个母亲的肺腑之言。琪走了，她的亲人抱着她的骨灰盒踏上归途，她如云烟一般在这个城市消失了，而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发生关于一个女孩琪的故事。

我们的出租屋没有了琪的欢声笑语，倍显凄凉与寂寞，后来我退了那个房子，租了一个更小的蜗居在这个城市里栖身。可是无论走到哪里，我摆脱不掉琪的影子，只要我醒着，想得最多的是琪，她带走了我的灵魂和思想。

后来的一天，我的柜台经理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对象，是一个离婚无孩的男士，说他不在乎对方是外地人，反正将来生孩子可以随父亲有城市户口，还说最主要的条件是希望女方是年轻漂亮的未婚姑娘，我看着雇主的面子去相亲，那男人看起来条件确实不错，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长相也不难看，但是我就是觉得他说话有些贫，看人的眼神有些游移，我真的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后来我的介绍人回话给我，说是那男人看上了我，只是觉得我有些呆板，说话无趣，不过说他可以调教，让我变得活泼有趣，风情万种。我听着内心哭笑不得，我直接告诉我的主人不想再和他见面了，其实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勉强自己。而我的上司当然不快，那个男人是她的表弟。

再后来，我的弟弟来电话让我快快回家，说是有事相商，说是我们的家乡山野开发了原生态旅游区，目前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叔叔二大爷等亲友邻居们都入了股份，我爸妈也想入股，就是想把我几年来寄回家的钱拿出来入股，说本来这些钱是想留着给我结婚用的。我在电话里告诉弟弟，那些钱是给爸妈的，他们有支配权，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不要为我着想，可是我还是回到家乡了。我在村子里看到了人们欢欣鼓舞迎接新生活的表情，我远远看到年轻的镇长为本村开幕仪式剪彩讲话。那个剪彩仪式后，村子里锣鼓喧天，大家扭起秧歌，跳起快乐的舞蹈，而我面对家乡大好河山沉思默想的时候，我想到了死去的琪，我的眼睛里有泪，我想那个和我一起到城市里寻梦的女孩，她现在静静地躺在家乡的山谷，那也许是她美好的归宿。

在欢乐的人海里，一个人在轻敲着我的背脊，我转身的时候，看到了似曾相识的那清澈的眼神，我终于记起这个人是小时候一起放羊的男孩。还记得那个小学毕业的暑假，我们一起在山坡各自看着自己家的羊，有时我在草地上坐着看书，他帮我看着羊，有一天他红着脸偷偷塞给我一个大红苹果，他家的果园也在山上，有时我也到他家的果园里玩，看果园的他的爷爷很慈祥，说将来孙子娶媳妇就要娶我这样的姑娘，其实那时我们住在邻村，男孩和我在一个小学读书，不是一个班，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老爷爷说他孙子喜欢我，可他自己没有说过。那时想着自己被这样一个腼腆羞涩的男孩喜欢也没什么不好。后来我们上了不同的中学，再后来听说他读了农业大学，我读了师范，彼此生活再也没有交集。

而如今，我们在家乡重逢，内心都有一种欣喜，他其实就是刚才那个剪彩讲话的镇长，而面对我的目光依旧如年少的时候那样羞涩而满怀爱恋，只是多了一些成熟和刚毅。那个下午，我们在镇里老茶馆里静静地喝茶，凝望着彼此，曾经不会言语的少男少女，慢慢地敞开心扉聊着我们的过往。我倾听着他的爱语，他说他找我找得很辛苦，说我是他的初恋情人，也是他要找的爱人，他坚信总有一天会相逢，他的表白很单纯，让我感到非常幸福。

后来我真的从城里回来了，我做了乡村小学的教师，也做了那个人的妻子，真正结束了那段漂泊无依的过客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