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学视域下的体裁观
2013-09-12邓志勇徐显静
邓志勇 徐显静
(1.上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4;2.上海理工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0083)
1.引言
对语言研究者来说,“体裁”是一个重要概念,因为任何话语都属于某一种体裁。由于种种原因,人们对“体裁”有不同的理解,体裁的划分和描写方法也多种多样。对体裁修辞批评而言,如何看待“体裁”是一个前提条件。纵观我国修辞学领域,对体裁的描写与分析多聚焦于语言的表现形式上,较少涉及体裁生成的动态过程。本文拟从西方公认的修辞学理念出发,考察体裁的形成和特点,为体裁修辞批评抛砖引玉。
2.作为透视镜的修辞观与“诱发合作”视阈下的体裁定义
本文是从修辞学视角来透视体裁。那么,本文所述的“修辞学”是指什么?现代修辞学最有代表性的定义来自20世纪美国修辞学泰斗肯尼思.伯克(Kenneth Burke)(1950:41-43):
修辞的基本功能是用话语在他人身上形成观点或诱发行动……修辞是根基于语言本身的基本功能之上,……是用作为符号手段的语言在那些本性上能对符号做出反应的动物身上诱发合作。
伯克修辞学定义的核心是用符号(如语言)去诱发听众合作①西方修辞学中的“audience”通常被翻译成“听众”,与“修辞者”(rhetor)相对应。但“audience”在西方修辞学中却既包括修辞话语的听者(listener),也包括修辞话语的读者(reader)。”所以,严格意义上说,将“audience”仅仅翻译成“听众”是不够准确的。故在本文中,“听众”既指听话人,也指话语的读者,否则用“听众或读者”又不简练。,即用符号使听众像修辞者那样所思、所言、所行。“诱发合作”与亚里士多德的“劝说”在内涵上是相通的②关于伯克修辞学与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的比较,详见拙著《修辞理论与修辞哲学—关于修辞学泰斗肯尼思.伯克的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2011。:说我成功诱发某人合作,实质上是说在我的劝说下,他的所思、所言、所行与我的更接近或相同了。本文将以诱发听众合作、劝说/影响听众的理念为透视镜,对体裁进行共时与历时的描述。
著名学者巴蒂亚(Vijay K.Bhatia)(1993:1)曾把体裁定义为:
可识别的交际行为,其特点是具有一套交际目的,这个目的在该体裁经常出现的专业或者学术团体中并为该社团成员所识别和理解。通常,体裁在内容、位置、形式以及功能价值方面具有规定限制,显示出高度结构化和规约化。
上述定义表明,体裁是有明确交际目的的可被识别的交际行为。尽管内容、形式、听众、媒介等其他因素会影响体裁的性质和建构,最重要的决定因素还是交际目的,它使体裁形成并给予其内在的结构。
按照以上“诱发合作”的修辞理念,“体裁”是指修辞者说服听众,诱发听众合作而形成的、在内容及形式上显现高度结构化和规约化的典型话语形式。
“体裁”的概念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古典修辞学。尽管他当时没有对“体裁”进行明确的定义和描述,但在他的修辞学体系中,体裁是一个重要概念。他把修辞学分为法学修辞、议政修辞、宣德修辞,其实就是指在法庭、议会和典礼这三种修辞情景下的典型话语,是三种体裁形式。亚氏的三种分类间接地蕴涵了这样的理论假定:在相同、相似的情景中产生的修辞话语具有相似性,显示出某种体裁规则,因此形成了一种相对稳定的体裁。由于修辞情形基本相同或相似,所以即使不同时期的修辞者(也即演讲者)也会使用相似体裁的话语。至于这种体裁的“规则”体现在何处,从他修辞学中的修辞诉诸策略可见一斑。在《修辞学》中,亚里士多德总结归纳了在法庭、议会和典礼场合下的论题建构规律,提出了28个话题“topos”,由此可见,亚氏的三种话语体裁隐含了内容和形式上的一些“规则”。
3.体裁形成的历时和共时描述
语言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用著名的“家族相似性”来描述体裁,这对我们理解体裁颇有启发:
比如考虑我们称之为“游戏”的过程。我是指棋盘游戏、纸牌游戏、球类游戏等等,它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别说“肯定有共同之处,否则它们不能称为‘游戏’——但要看看是否所有的东西都有共性。因为如果你看它们,你不会发现它们之间有共同点,而只是相似点、关系,而且这些相似点或关系是整套的。(Ackerman,1993:55)
维特根斯坦的比喻揭示了体裁的家族相似性特征。首先,体裁是家族,它是由具有相似点的成员组成的一个集体。但他的家族类比旨在表明:语言行为虽然存在相似性,但却没有相同之处。细想起来,这也有道理,因为任何语言的使用都是在一定的语境之下进行的,而语境都因时过境迁而不同,充其量只是相似,所以,在此情景下的语言使用也不可能完全相同,只是相似而已。
另外两位学者的观点也有参考价值。著名学者莫里斯·韦茨(Morris Weitz)(1956:27-35)运用家族相似性来描述体裁并指出:在一种体裁中,每一个作品都与其他作品有相同的某些特征,因此要用充分必要的条件来界定体裁几乎不可能。纳禅·阿克曼(Nathan Ackerman)(1993:82)更是一语中的地指出:
家族是一个似是而非、难以把握的实体,它具有很多面具。它在每处都相同,但又不完全相同。在历史上它既保持不变,但又不是一成不变。家族是一个延续、稳定的进化过程的产物;家族的形式是根据生活条件而形成的,并在特定的时空中达到顶峰。
阿克曼对体裁的描述有几点重要启发。第一,体裁作为一个家族,其成员之间的相似性不是客观存在的,而是经过主体人认知的产物。体裁家族成员,看似相同,实则不同,关键就在于认知主体的人如何去看。第二,体裁的形成是一个历史过程,一种交际主体适应情景过程的产物,是一种修辞沉淀的产物。
在体裁的进化过程中,先前的体裁“基因”影响着当前语篇的形成,修辞者既遵守先前体裁的某些规则,又根据当下的情景进行语篇构建,最终的结果是:修辞者的语篇既属于那种体裁,但又与同家族的语篇不同,呈现某种鲜明的个性。
体裁产生于历史上相似情景中的相似语篇特征,这个现象修辞学家埃德温·布莱克(Edwin Black)最早有过论述,但至劳埃德·比泽尔(Lloyd Bitzer)创立的“修辞情景”(The rhetorical Situation)理论之前还没有谁对它有过理论上的论述。1968年,比泽尔发表了在美国修辞学理论和修辞批评领域具有重要意义的“论修辞情景”,标志了“美国修辞学研究的一个转折点”(Herrick,2007:229)。该理论为我们描述体裁提供了理论指导。我们先来看他是如何定义修辞情景的:
修辞情景可以定义为由人、事件、物体和关系构成的复合体,这个复合体造成了一种可以被完全或部分消除的实际或潜在的紧急状况。如果在该情景之中引入的话语可以制约人的决定或行为的话,该紧急情况就会很大程度被改变。在该话语产生之前,任何修辞情景都由三个成分构成:第一个成分是紧急情况;第二和第三个分别是这个复合体中的因素,即在行为及抉择方面受制约的听众,影响修辞者,甚至也影响听众的限制因素。(Bitzer,1968:6)
比泽尔所谓的“紧急情况”,是一种缺陷、一种不完美状态、一种阻碍、一种不应该的状况,换言之,“紧急情况”是人们应该解决的一个问题。修辞的“听众”,按照比泽尔的意思,实际上是指那些能够被话语影响,从而实施变化的人。“限制因素”是指影响、控制人们思想或行为的东西,如文化、意识形态、价值、信念、场合,等等。比泽尔的修辞情景论是基于这样的观点:修辞话语的产生是应对情景的,“修辞话语被情景呼唤出”(Bitzer,1968:9),就如回答是对问题的应对一样。从共时的角度看,也即从修辞过程的横切面来看,作为一个修辞产品的体裁,其形成过程可以用图1表示:
图1 体裁形成过程的横切面描写
从上图可以看出,作为修辞产品的体裁,是修辞者与听众在一定情景下就某一修辞主题互动交流的过程的产物。这种互动过程也是修辞者劝说听众,诱发其合作的过程。
从历时的角度看,形成体裁的修辞话语产生于修辞者与听众的成功互动。比泽尔认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相似场合的产生导致相似的反应,于是修辞形式(rhetorical form)就产生了,一种特殊的词汇、语法和语体就形成了(Bitzer,1968:13)。
一旦在历史上积淀下来,这种体裁又反过来制约/影响修辞者与听众的修辞活动,以一种无形的、由体裁规则构成的“手”影响或操控着修辞者选择对听众说什么以及怎么说。这种影响或操控是通过修辞者的知识和信念的作用而发生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体裁是修辞者在交际过程中运用体裁规则去制造或生成话语的社会惯例。作为社会惯例,体裁既充当了修辞话语的媒介角色,又是修辞话语的产物。它在修辞者运用体裁规则的过程中既影响修辞行为,也被修辞行为影响(Kuhn,1997:190)。举例来说,美国国情咨文这种体裁的形成,就是在不同时期中的相似修辞情景下总统与听众互动导致的结果。最初,它是总统与当时的听众成功互动的产物,后来的总统(或其代言人)撰写国情咨文时则以该体裁雏形为蓝本,根据具体的情景因素对它做一些调整,但万变不离其宗。因为他知道,那种体裁形式适合当下的情景。可以说,体裁既是一种形式实体,也是语用的、修辞的、社会的行为,一种对修辞意图与效果的融合。修辞情景不仅“决定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Bitzer,1968:5),也“决定了哪一种反应是恰当的”(Kuhn,1997:11)。情景是修辞活动的源泉和基础。
由于体裁是历史的积淀,它必然带有时代的烙印,浸染着当时的社会文化特征。正因如此,有人将体裁看作是一个文学的“惯例”(institution)(Kuhn,1997:87),或一种写作者与特定公众之间的协约,其功能是标明某一文化产物的恰当用法/使用。在交际过程中,修辞者的常识告诉他,在某种情景中大多数人认为某人应该如何行事,而且必须这样,因为大多数人都认为应该这样做。(同上,89)显然,违反这种规约,就意味着在交际过程中违反了听众可能具有的期待,交际也就可能失败。大卫·费希乐福(David Fishelov,1993:72)精辟地指出:
任何想在某种体裁的家谱树上寻找一个位置的作家都在参与模仿与造反、肯定与否定的辩证之中。要做到这点的话,作家必须要从父母身上吸取很多东西,同时又要树立起不同的身份特征。他需要从父母那里得到保护,因此他对父母的情感依靠是无法消除的。同时,他也强烈地希望过自己的生活,展示自己自给自足、自作主张的能力。
这样,相似的语言使用就逐渐定型下来,用伯克(1941:3)的话说。“人们觉得有必要给它们一个名称”,即体裁的名称。伯克认为,文学作品,无论什么体裁,都是修辞的产物,都能反映现实世界,它因此也可被看作是一张航海图、一本手册或一张地图,听者、读者可以查阅它以便决定如何行事。因为修辞者用选择的策略去调节自己从而适应生活,处于相同/相似场合的听读者则可把那个修辞者的修辞产品当作“语体药”(stylistic medicine)来用。它可为描述、解释某个场合提供思想、行为、情感和态度的词汇表。在Burke看来,每个修辞行为不仅是对某一环境的策略性的反应,而且是一种语体化的反应。修辞者不仅命名一个环境,而且是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命名它(这种方式伯克称为“语体”,也即体裁)。这表明,人的言语行为总属于一定的语体或体裁,先前的或前人的言语行为为后来的或别人的言语行为提供一种向导、一种语体药,这种药使人免于病态或不得体的言语行为。
以上关于体裁的描述表明,在体裁形成的历史长河中,一旦某种体裁的雏形得以形成,就会对它后续相关言语交际形成一种影响或制约。当然,在特定情形下的交际中,交际者在借鉴或遵守先前基本体裁规则的基础上也会做出一些微调,即“从父母身体上吸收很多东西,同时又树立起不同的身份特征”。因此,从历时的角度看,先前相似的体裁对后续的交际者施加影响,后续交际者在基本上保留家族特性的基础上也根据自己所处的特定修辞情形对修辞话语做出调整,直到某一体裁最终相对稳定下来。这个体裁的形成过程可以用下图表示①A表示先前相似体裁通过为修辞者提供涉及内容和形式方面的规则来影响修辞行动;B表示在重复的修辞情景中,修辞者受先前体裁的影响,体现在该体裁为修辞者提供涉及内容和形式方面的规则;C表示修辞者或再生产、或加强、或改变先前的体裁。:
图2 体裁的沉淀与形成过程
从体裁形成的历史过程中可以看出,将体裁看作家族,这不无道理。蒂姆·库恩(Tim Kuhn)曾形象、风趣地指出:“一个作者发现一种体裁,这意味着‘一个后代’,它延续了那样形成的体裁传统。一个作家的典型语体、风格或主题内容或许能修改一种体裁,或给这个体裁的发展过程做上一个记号。”(1997:188)所以,体裁是继承与发扬的产物,一种互文性(intertextual)的产物。
4.体裁分类的多向度性
在语言学领域,雅各布森(Roman Jacobsen)、肯尼维、(James L.Kinneavy)、巴赫金(Mikhail Bakhtin)、韩礼德(Michael Halliday)等著名语言学家/哲学家对体裁有过重要描述。例如,雅各布森认为语言有六种功能:所指功能、表达功能、意动功能、诗学功能、寒暄功能、元语功能,这些功能各有表现形式,也即产生六种主要的功能体裁。肯尼维对语言体式的划分与雅各布森相似。在《语篇理论》中,肯尼维(1969:297-304)根据话语的目的将语篇划分为表述体(expressive)、所指体(referential)、文学体(literary)和劝说体(persuasive),这种体裁分类对写作研究(composition studies)产生了积极作用。巴赫金(1986:78-79)认为,人们说话,必须要用一定的体裁,即是说,我们所有的话语整体上都具有相对稳定、典型的形式。他的言谈理论使人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体裁是社会的产物、对话过程的产物。韩礼德认为,体裁是社会符号行为,并把体裁与社会文化意识联系起来,把体裁批评带入了政治视野(Foss,2004:195-196)。上述语言学家/哲学家关于体裁的理论或描述,为体裁的多向度划分提供了理据,但在修辞学,尤其是修辞批评领域,体裁多向度分类可以在Burke那里找到更重要的理论支持。
伯克(1945)认为,对一个事件的完整表述必须涉及五个基本戏剧要素,即:行动者、行动、工具(或手段)、场景、目的,换言之,这几个要素既分离又统一于一体。就修辞者来说,对不同要素的凸显,显示出他的动机或者阐释框架。不同人对同一事件具有不同的阐释框架,凸显不同的戏剧要素。因此,我们就有理由从多个不同的视角去看某个修辞事件。假使在历史的长河中反复出现的相同或相似的因素不是“修辞情景”①Bitzer的修辞情景中不包含“修辞者”,因此“目的”自然也不在其内。,而是“目的”、“行动者”(即修辞者)等等,这样不是也会产生与该支配要素相应的体裁(或语体)吗?假使“目的”是修辞产品的决定最终因素,或者说“目的”因素占主导地位,那么相应地就会有基于“目的”要素的体裁分类。同理,也可能有基于“工具”(手段)或“修辞者”为支配要素的题材分类。无论哪个因素占主导地位,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是:只要在历史的长河中存在某个相似的修辞情景要素,就会形成一种相应的体裁,也就是说,该相似要素“呼唤”相应的相似修辞话语②此处所说的“修辞情景”不仅包括听众、处所等因素,还包括修辞者。这与比泽尔的修辞情景概念不同。,于是就形成了一种相应的体裁。
从伯克戏剧主义“五位一体”理论看,体裁可以从有四个向度进行描述③伯克的戏剧性“五位一体”(pentad)包含五个要素,其中一个是“行动”,即修辞行为本身。从修辞行为的环境来看,“行动”受到其他戏剧要素影响,故本文认为某个修辞行为可以从四个角度去考察。参见 William l.Benoit.Beyond Genre Theory:the Genesis of Rhetorical Action[J].Communication Monograph,2007(2):178 -192.:(1)修辞目的向度。这种向度是对修辞目的凸显,认为体裁的决定因素主要是修辞目的,比如,“毁谤”、“反战”体裁,就属于以目的为切入口划分的体裁;(2)场景向度。这种向度是对修辞场景的凸显,认为体裁的决定因素主要是场景,譬如“总统就职演说”、“绞刑演说”(gallows speeches)就属于此类;(3)修辞者向度。这种向度是对修辞者的凸显,认为决定体裁的关键因素是修辞者的特点,譬如“亚裔美国妇女的演讲”就属于这类;(4)工具(或手段)向度。这种向度是对修辞手段或形式的凸显,认为决定体裁形成的关键因素是信息交流的手段或形式,譬如“政治宣传小册子”、“政治卡通画”、“歌曲”等就属于这类体裁。
体裁分类的多向度性有两层涵义:第一,理论上可从几种不同的角度去审视同一修辞行为的体裁特征(但在具体的修辞批评实践中可能某种视角更加合适);第二,在给话语进行体裁分类时,可以有不同的方法。
5.关于体裁的几个基本假定
关于体裁,一个最基本的假定是:任何修辞话语都属于某一个体裁。体裁之所以是体裁,是因为它具有内容和形式上超越时空的规约性。该假定又与另一假定相关联,即:修辞情景是有限性的。关于这个假定,布莱克说得很清楚:修辞情景是有限的,对这些标准情景的回应也是有限的,因此修辞话语就在历史中形成可识辨的簇,也即体裁。比如,红白喜事、致歉、竞选、法庭申辩、课堂教学等情景,这样的修辞情景毕竟是有限的,正因为如此,不同的历史时刻才会有相似的情景,因而也就有相似的修辞话语。(但现实世界是无限的,“有限”只是人们对无限情景分类的产物。)
若再往深层去思考,上述修辞批评的两个假定是建立在更深层次的两个假定之上的:一是修辞者为了说服或者影响听众,采取了比较恰当的修辞策略;二是在修辞互动中,修辞者为了尽可能地获得最佳修辞效果,借用或重复使用先前类似情景要素占主导地位下的修辞行为策略(体现在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换言之,修辞者在与当前的听众互动中,受制于先前类似情景下的修辞行为的影响。一种体裁的形成,必须体现修辞者与听众相对比较成功的互动,用伯克的话说,修辞双方在某一个方面取得了同一。如果修辞者与听众没有成功的互动,或者说修辞者没有与听众取得同一并如愿地诱发他的合作,那么体裁在历史的进程中就无法积淀、凝固、成型。
由于任何修辞活动都在一定的历史背景之中进行,且不同时期的修辞者都希望能与其听众成功互动,他必定或多或少受先前相似情景下的修辞活动的影响,因此当他借鉴先前修辞者的修辞行为时,他也能大致与其听众成功互动(这正是Burke(1941:293-304)说的“文学是生活的工具”所揭示的道理),如图所示:
图3 体裁的历时沉淀与修辞互动(邓志勇,2002:66)
可见,体裁的形成是历时性和共时性的统一。
6.体裁分类的认知学基础
体裁是人们对话语的概括化的产物,因此它不像山峰、石头那样客观。沃尔特·费舍尔(Walter Fisher)(1980:291)认为,体裁之所以会产生,是因为人们具有观察事物间的相似和差异性从而有利于理解的倾向;任何话语都因为是话语而相似,但也因为不同的人在不同时间和不同地点创造话语而导致差异。从这个角度上说,体裁是人们根据一定的视角进行演绎推理的结果,因此也导致体裁描写和分类的多向度性。体裁批评的多向度性表明,对同一修辞产品的观察与评论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切入,但不管如何分类,都是基于一个深层的哲学观念,即:相似性来源于人对事件的分类以及对相似性的寻找。体裁不是客观存在的,而是建构的结果。首先,体裁家族中语篇之间的相似性不是客观存在的,而是要经过人去认知,即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个特征上,同时忽视其他特征,这样就会“观察”到不同语篇之间的相似性,从而建构体裁。体裁分类具有主观性特征和认知学基础,因为“批评者建立体裁的目的不尽相同,显然,同一个语篇可能属于不同的体裁,实施不同的体裁目的”(Fishelov,1993:11)。体裁分类是一个认知过程,就好比“在书架上根据教学课程摆放书籍的过程”,可以说,“一种体裁是一个图式(schema)”(沃尔特,1980:11)。
从话语的建构来看,任何话语都是具体修辞情景下的产物。严格地说,在语言交际中,完全相同的修辞情景是极少的,因为情景因素时过境迁,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所谓的修辞情景因素的相似性,只是人们观察的结果。早在20世纪30年代,文艺理论家、哲学家理查兹(I.A.Richards,1936)就认为,人对事物的认知是从分类(sorting)开始的,也就是说,修辞者在建构语篇的过程中,必须首先把当前的修辞情景与先前的情景相配,并发现某种相似性,然后根据这种相似性来建构与之相适应的话语,于是便形成了一种体裁产品。典型化的情景,包括对交际参与者的分类化,决定了修辞话语的类型化。从“修辞情景呼唤修辞话语”的角度看,比泽尔修辞情景论的一个重要概念是“重复”,“重复”出现暗含了对当前情景与其他情景的相似性、可比性、类比性的理解。斯特宾斯(Robert A.Stebbins)认为:“客观性的情景是独特的,所以不可能重复出现。”(Miller,1984:156)重复的不是客观的物体、时间、人物,也不是主观的构建物,因为对这些东西的主观建构也因人而异、时过境迁,所以不可能重复。因此,“重复出现”只能是主体间性的(intersubjective)、社会性的,而不是物理意义上的。修辞情景是社会建构物,它产生于人们对它的定义,而不是“看”出来的。人们做出行为前必须首先对不确定的环境进行解释,或者说“决定”一个情景。
既然语篇家族之间的相似性是认知的结果,既然历史上修辞情景的相似性是修辞语篇建构者阐释或命名的结果,那么体裁也是认知的产物,是主客体统一的产物。著名修辞学家坎布尔和贾米森(Campbell&Jamieson,1978:190)曾指出:“形成体裁的修辞形式是对感知到的情景要求的一种语体性的、实质性的应答”。
7.结语
从话语生成的过程来说,体裁是修辞者与听众互动的结果,或更具体地说,是修辞者诱发听众合作的产品;从体裁分类的角度看,体裁是人们对修辞产品分类的结果。体裁意味着某种“重复”,“重复”意味着我们认为多个情景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比较的”,但事实上,由物体、事件、人物等要素构成的情景是不可能重复的,重现的不是物理情景(真实的、客观的、事实事件),而是我们对类别的建构,“客观的情景是唯一的,是不可能重复的”(Miller,1984:151-167)。坎布尔和贾米森认为:“一种体裁不仅仅是一系列行为中的某些修辞形式的重复,而是由一种内部动态所捆绑起来的、可识别形式的荟萃”(Campbell& Jamieson,1978:21),她们说的“内部动态”(internal dynamics),可以体现为修辞者采取“同一”修辞策略去诱发听众合作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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